我,一個掏鳥窩的少年
我真的喜歡爬樹,我還喜歡
下河抓魚,喜歡用自行車鏈子,和蘋果樹枝
自制火藥槍,冷不丁,朝天打一槍
誰沒有童年啊,中秋節(jié),那個悄悄在我課桌抽屜里
放一個蘋果和紙條的女生
坦率地講,我把它們一起,交給了班主任
這是我一生干的最愚蠢的一件事
后來你就轉(zhuǎn)學了,你那時多美啊
后來,在一次同學會上,我們都已面目全非
我是個老實人,輪到我發(fā)言
我說了一句老實話
我說,歲月不饒人,歲月可能饒了男人
但歲月從來不饒女人
一晃二十幾年過去
時常見面,又時常不聯(lián)系
有時惺惺相惜,覺得彼此都是人物
有時吵吵鬧鬧,拂袖而去
微信不回,電話不接
三觀不合,相互貶損
那又怎樣,見了面還不是一笑而過
遇到過壞人,打死他全家
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唉,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
我們都是小人物
每天小心翼翼,誠惶誠恐
見到領導,馬上起立
先自罰一杯
我們到底是什么人
誰也說不清楚
昨晚在KTV 聚會,傳來了
一些不常聯(lián)系的老友消息
有的進去了,有的離異了
有的跑了,有的連升幾級
有的公司上市,每天忙于割韭菜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已經(jīng)羞于
談起自己的歲數(shù)
只有你,我親愛的大哥
涉及這個話題,還能抿嘴一笑
我走在路上,突然想到“走仕途”這個詞
做官靠走,那發(fā)財呢?
走南闖北,是生意人的標配
生意做得嗨,半夜在出差
那不是走是什么
我常常讓司機開車,在下一個路口等我
我在后面走,走得很急
走得又傻又天真
仿佛前方真有什么小寶貝
沒有哪里是走路不能到達的
比起繁華街頭,我崇敬那些
穿越窮山惡水,疾走如飛的人
有人問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回答,走一步說一步吧
請熱愛這平凡的生活,周遭風聲漸逝
沒什么事發(fā)生
朋友圈有人秀美食,有人在自拍
有人炫富,有人哭窮
有人勵志,暗下決心,戒掉煙酒
有人只說假話,埋伏在暗處
有人把微信名起得亂七八糟,自以為還行
沒辦法,就只有這點文化
這就是普通的快樂
你可以點開不看,略帶嘲諷
這就是生活,也可能就是把柄
在某個下午,你愛上了她
她卻愛上了一條小狗
令你心寒、令你猝不及防
但你很快就在一杯綠茶中,平復了心情
忘記了過去
我有一哥們,血糖已經(jīng)很高了
但他渾然不知,或假裝不知,或不愿知道
照樣喝酒,一杯一杯地干
我和他去醫(yī)院體檢,醫(yī)生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此人居然還健在!”醫(yī)生從此懷疑人生
我還有兩個哥們,富豪級,為一句話里面的兩個字
該用“的”還是該用“地”,詛咒發(fā)誓,反復爭辯、罰酒
最后給小學老師打電話,才告一段落
人為什么會這樣?比起生老病死,榮華富貴
一杯酒有時真的會,解決所有問題
雨天總讓你心動
特別是深夜,雨落在樹葉上
落在一個孤單行走的人
的雨披上
那個人是誰啊
在窗口你是看不清的
他為什么這么晚了
還一個人走在雨中
“星座不合是個大問題”
你似乎幫他找到了答案
但是雨,可能一直要下到天亮
前幾天和幾個領導
考察一個文化項目
晚飯點了四菜一湯(符合八項規(guī)定)
我都沒有怎么敢吃
席間有一位乙方老板
自稱文化人
大談詩歌
某領導聽不下去了
指著我說
我給你介紹一位詩人
我連忙說
我自我介紹
我說,我叫余秀華
那位乙方老板
站起來說
久仰久仰
我讀過你的《致橡樹》
自從愛上了走路
很多習慣隨之而變
過去和別人談事
都是坐著,喝茶或吃飯時說
偶爾也有躺下說的
現(xiàn)在,無論多大的事
我都會一臉誠懇地
詢問對方
我們能不能
邊走邊說
我從小就沒有追星的習慣
就算是我最崇敬的人
我也懶得去見
有一次在KTV 唱歌
某明星在隔壁
我去洗手間,他剛好也在
他滿臉通紅,應該是喝多了
從洗手間出來,我說你好
他以為我要找他簽名
我說,把你褲子拉鏈拉一下
[創(chuàng)作談]
怎樣寫詩、詩歌何為,一直讓我絞盡腦汁,苦思不得其解。詩歌的寫法太多了,那些只糾結于一種寫法而蔑視其他寫法的詩人,和獨裁者無異。我提出詩歌語言口語化的時候,很多人認為我是一個口語詩人,我只是用口語化的方式去寫詩,但我不希望人們把我歸于口語詩人這一類。打個比方,詩歌需不需要打個比方?一旦你選擇了口語化的語言方式,比喻消失了,更深一層的隱喻消失了,修辭(更多的是形容詞)消失了,晦澀難懂的意象消失了。敘事性寫作成為可能,日常生活、凡夫俗子、各色人等可以在詩歌中登堂入室,畫面感、可讀性使詩歌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趣甚至好玩,讓人想讀,成為這類詩歌的特征之一。
語言決定一個詩人的格局,有很多寫得很好的詩人,讀了他們很多好詩以后,你記不住他們的一首詩,甚至記不住哪怕他們所有詩里的一句話。這就奇怪了。一個詩人的童年、故鄉(xiāng),他在現(xiàn)實世界的各種經(jīng)歷,他融入社會的方式,或者,一路走來,他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他的交往范圍,他是一個什么性情的人,這都會構成他的格局。格局最終會通過語言體現(xiàn)出來。想想看,一個終其一生都在讀書的人,肯定會寫出好詩,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所謂傳統(tǒng)就是由書本構成的,可以反傳統(tǒng),不能反讀書。當我們形成自身格局的時候,我們既不需要復制前人,其他人更無法復制我們。說到復制問題,我們仔細想一想,大部分詩人都在相互模仿、相互復制。有些詩人看起來很獨立,好像有辨識度,其實是在自我模仿、自我復制,他們寫了大量的詩,只要稍加歸納,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詩的套路、句式、情緒、想法是一樣的,只是同一首詩的不同扮演。是時候走出書齋,把讀書人的標簽隱藏起來,到社會上大干一場了。
寫寫身邊的事,這恰恰是最難的。一不小心我們的詩就會變成流水賬和大雜燴,我們貌似處于語言的現(xiàn)場,但在行家眼里,無異于車禍現(xiàn)場。寫詩是一項小心翼翼的事業(yè),通過躲在暗處的反復觀察、學習,我們通常會提煉出所謂事實的詩意,并發(fā)現(xiàn)這些事實中固有的幽默和玄機。詩歌語言的口語化方式,更易于使問題簡單化,更易于精準打擊事物的要害并節(jié)約詞語的成本。這又牽扯到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如何把詩寫得節(jié)制,如何在小心制作的同時,又能夠把詩寫得粗糙、隨便、不露聲色和大而化之。這個時代不乏精品,但什么時候我們能把詩寫得自成格局、盡顯大家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