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爾雅 王向遠

【內(nèi)容提要】當代日本倭寇題材文學即“倭寇文學”，因作家的視角和立場的不同，對“倭寇”的描寫也各有不同。其中，在對倭寇、海賊進行審美化描寫方面，南條范夫的長篇小說《海賊商人》頗有代表性。小說對當時較為繁榮的東亞貿(mào)易重鎮(zhèn)堺市與馬尼拉的描寫，是日本賊商試圖通過武裝貿(mào)易活動來對政治施加影響，并以此確立自己人生價值的反映，也體現(xiàn)了中、日、西班牙、菲律賓各國在這一特定背景下復雜的國際關系與矛盾糾葛。作者南條范夫?qū)@一切的描寫都做了貌似超越國家與時代的純審美化描寫，將賊商的海上暴力作為純粹的武勇行為加以欣賞，強調(diào)賊商在海上的熱血冒險，從而與民族主義、國家主義、商業(yè)主義傾向一道，構(gòu)成了日本當代“倭寇文學”中的另一種形態(tài)。

對于“倭寇”在東亞海域的活動，日本“倭寇文學”（描寫倭寇的文學）中都多有描寫，這些描寫又因其作者切入的角度和對“倭寇”所持立場的不同，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樣態(tài)。其中日本當代小說家南條范夫（1908～）所著的《海賊商人》，則是從武裝貿(mào)易的角度描寫“倭寇”，并將其進行了審美化處理的代表之作。小說是從永祿十一年（1568）織田信長攻打近江箕作城之時，守城部將建部吉保之子脫逃海上這一歷史記載為開端的。如作者南條范夫在小說后記中所說：“至于他們逃往海上之后的活動，歷史就無有記載了?！逗Ｙ\商人》便是對史料無載的部分所進行的推演。”小說主要寫了建部吉保之子彌平太兄弟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逃往海上之后，彌平太先后加入“倭寇”與海賊隊伍，在南海之上，在廣州、呂宋以及日本之間進出往來，時而搶掠戰(zhàn)斗，時而貿(mào)易交換，進行了一系列海上活動。后又在機緣巧合之下成為日本堺市納屋助左衛(wèi)門的養(yǎng)子，最終繼承其名號，轉(zhuǎn)而為商，成就了日本歷史上一代豪商納屋助左衛(wèi)門的威名。

作者南條范夫作為一名小說家，曾因《燈臺鬼》《古城物語》等小說在日本掀起閱讀熱潮并獲得了直木獎，他寫的劍豪小說、推理小說等也頗具影響力。而《海賊商人》作為以“倭寇”為題材的長篇時代小說，在昭和五十三年（1978）初版之后，因廣受好評，又于昭和六十一年（1986）被納入河出書房文庫本。但該小說在中國尚無譯介，導致中國相關的文學研究者和史學研究者未能將其納入研究范圍，這不管是對以倭寇海賊為題材的小說的文學研究，還是對16世紀東亞海域貿(mào)易交流的史學研究，都不能不說是一個缺憾。該論文便通過對《海賊商人》的原文細讀，以文史互證和比較文學超文學、跨學科的方法，分析作者南條范夫在對主人公身份的數(shù)次轉(zhuǎn)換、對其在東亞海域的進出活動的描寫中所體現(xiàn)的倭寇觀及貿(mào)易觀，為我們了解日本當代作家乃至當今日本人對“倭寇”以及“倭寇”相關的武裝貿(mào)易行為所持的觀點提供了例證與參照。同時，也使我們得以從文學的角度具象地觀照歷史，思考歷史。

一、圍繞東亞海域貿(mào)易中心所展開的武裝活動

小說《海賊商人》主要寫的是近江國蒲生郡箕作城的守城將領建部吉保之子彌平太在遭遇突變，從武士流落為海賊商人，在海上的一系列貿(mào)易活動。小說在對主人公一行所進行的海上武裝貿(mào)易的描寫中，可謂跨幅巨大。從日本到中國再到菲律賓，從堺市到廣州再到馬尼拉，可以說當時東亞海域最為繁榮的幾個貿(mào)易中心都被小說巧妙地串聯(lián)了起來。事實上，在15-16世紀，亞洲已經(jīng)形成了世界上最繁榮的貿(mào)易圈。沿亞洲大陸由北向南延伸的東海岸線附近海域，從北開始被鄂霍次克海、日本海、渤海、東海、南海、菲律賓海溝、西伯里斯海、蘇祿海、馬魯古海、班達海等內(nèi)海所包圍，在這片海域中，人員的往來、貨品的流通、文化的交流都極為活躍，成為了15—17世紀世界上最繁榮的貿(mào)易圈，其規(guī)模與繁榮程度甚至超過作為歐洲文明搖籃的地中海海域。

其中，日本最大的貿(mào)易都市堺市，從1469年到1615年之間一直作為東亞海域的一個貿(mào)易中心而極盡繁榮。以1550年為界，堺市的貿(mào)易可以分為前期和后期，前期以與明朝的朝貢貿(mào)易為主，據(jù)說只要船只平安返航，每一艘船就有相當于現(xiàn)在的20億日元的利潤。后期則主要依靠與南洋諸島的葡萄牙人的貿(mào)易。通過貿(mào)易，堺市的商人積累了大量的財富，于是開始興建豪宅，但由于商人住宅不許加蓋金箔瓦，因此，許多人便把自己新建的住宅轉(zhuǎn)化為寺院，而后與家人一同出家來維持這個寺院。這使得堺市商人的財產(chǎn)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轉(zhuǎn)化為寺院的廟產(chǎn)，而當時的堺市也成為寺院數(shù)量僅次于京都的城市，其中的大安寺?lián)f就是《海賊商人》中的主人公呂宋助左衛(wèi)門的舊宅。1549年，原本打算去往印度傳教的弗蘭西斯科·札彼埃爾（Francisco de Xa'vier）為了獲取購買印度香辛料的白銀來到日本，他甫到鹿兒島，便感受到了堺市的繁榮，于是立即寫信給身在印度果阿的神父，他說：“堺市居住著許多富裕的商人，堺市的金銀比日本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多。如果在堺市設立葡萄牙的商館，葡萄牙國王將會獲得十分顯著的物質(zhì)利益?！彼ㄟ^在日本倒賣從中國低價收購的生絲和絲綢而賺取十幾倍的利潤，而到了1557年葡萄牙強占澳門，將澳門作為中日貿(mào)易的基地之后，堺市更是成為耶穌會傳教士、葡萄牙商人，乃至后來的西班牙、荷蘭、英國及歐洲的主要商人在東亞海域的匯聚地。16世紀60年代訪問日本的耶穌會士曾說“堺市猶如威尼斯”，便是說堺市是一個像威尼斯那樣地方自治的城市，是亞洲的一個非常繁榮的國際貿(mào)易城市。堺市的商人通過與明朝及東南亞貿(mào)易積聚了大量財富，成為新興市民，并將堺市建設成了一種連軍閥也難以侵入的市民“共和國”。關于堺市的繁榮與自治，小說《海賊商人》中也寫到了堺地多為富商居住，全國逃到此地的武將公卿，此地獨立自治，和平安樂：“……作為外國貿(mào)易的中心地，堺住著當時日本最富有的人。天王寺屋、大黑屋、納屋、萬代屋、?木屋、紅屋、宍喰屋、備中屋——無論哪一個都是大商家，他們是金融業(yè)者，更多的是兼營海運業(yè)和貿(mào)易業(yè)。他們選出了36人，稱作“三十六人會合眾”，來管理堺的政務。堺是米、絲、鹽、紙的集散地，也是珍奇的南蠻商品的輸入地。戰(zhàn)國的武將們覺得，與其讓這座町鎮(zhèn)毀于戰(zhàn)火，倒不如不時從富有的商人們那里獲取一些軍資和海外的珍奇商品，而且還可以利用這里發(fā)達的鐵炮制造業(yè)。因此這座町鎮(zhèn)聚集了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沒落的武將家族，貧窮的公卿，以及逃離了戰(zhàn)火的茶人、畫家、工匠等等。町鎮(zhèn)三面設有壕溝，這是為了防止流浪的武士的入侵，有時甚至也可以擊退一些武將的軍勢?！?/p>

然而，這樣一個繁榮百余年、堪比威尼斯的地方自治城市，現(xiàn)在卻完全不留昔日的繁盛印記，角山榮認為，堺市的財富除了建造寺院與捐贈給寺院之外，主要是用于茶道。如《海賊商人》所說的那樣，在紛爭不斷的戰(zhàn)國時期，地方自治、自成一統(tǒng)的堺市成為茶人們躲避戰(zhàn)火的最好去處。茶室也就成了以下剋上、父子兄弟相殘、徹底失序的亂世之中唯一的寧靜之所。因此，大到茶室內(nèi)外的布置擺設，小到茶碗茶勺等一應用具，都是無一不精的。據(jù)說當時一個茶碗的價格甚至超過耶穌會日本支部的全年預算額，這讓堺市的傳教士們一度十分訝異。而《海賊商人》中也寫到了堺市的商人們舉辦茶會的盛況?？梢哉f，堺市的繁榮，除了作為東亞貿(mào)易中心的作用之外，對茶及茶文化向歐洲的傳播也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但是，茶道與修建寺院的花費絕不是堺市徹底沉寂下去的主要原因。事實上，堺市最初的繁榮與自治可以說跟威尼斯是如出一轍的，威尼斯也是由逃避戰(zhàn)亂的難民迫于生計建起的商業(yè)城市，由于資源匱乏、土地貧瘠，“他們不得不到別的地方去尋找維持生活的途徑，于是就駕著自己的船舶航行沿海各口岸，從而使這個城市成了全世界各種貨物的集散地，城里到處都有來自各國的人”?！霸谝獯罄馐荃遘k破壞的時候，這個地方的人卻享受著安居樂業(yè)的生活，在不長的時期，他們的實力就大大增強，名聲遠播。”然而，堺市與威尼斯的根本不同在于，威尼斯作為一個孤懸于海的獨立國家，它所建立的以商人為主體和基石的共和體制，是沒有外力干預的，不僅周邊國家對商業(yè)貿(mào)易活動采取的種種限制與打擊措施對它無所撼動，就連羅馬教會也無法干涉他們的商業(yè)活動，正如亨利·皮朗所說，威尼斯人“處理任何事務就像教會不存在似的”。同時，由于威尼斯是由和平移民組成的國家，它的歷史也極為短暫，這使得威尼斯不存在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他們“上至總督、下至平民百姓，都沒有誰以從事商業(yè)為辱，相反，他們認為是體面的事”。而且，威尼斯政府的很多崗位都是向商人開放的，可以說在威尼斯，商人階層前所未有地成為了國家的統(tǒng)治者。而堺市雖然三面環(huán)壕，具有一定的軍事抵御能力，但它終究只是日本內(nèi)部的一個市鎮(zhèn)，因而并不具備威尼斯那樣足以抵抗外力干預的政治環(huán)境?？梢哉f堺市的繁榮與自治都是在嚴格的四民制之下實現(xiàn)的不涉及政治層面的商業(yè)自治。因此，即便堺市的商人獲得再多的財富，他們依然處于“士農(nóng)工商”之末，依然必須安守商人的“本份”。他們不可能象威尼斯的商人那樣觸及政治，甚至連修建加蓋金箔瓦的住宅也不被允許。

其實，從《海賊商人》中我們也不難看出，堺市并沒有如一些研究者所以為的那樣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商人自治，而是一直受軍閥牽制的。小說寫道，自天正二年以來，織田信長為攻打本愿寺蓮如上人的根據(jù)地石山城，開始駐扎堺市，自此，這里二分，一方屈服信長，一方支援石山城反抗信長。天正三年，織田信長派松井友閑為奉行來到堺市，小說以“堺的惡奉行”為題名，專門用了一整章的內(nèi)容描寫進駐堺市的奉行在此地欺男霸女，讓商人們懼恨交加的惡行?？梢哉f，堺市在商業(yè)貿(mào)易上的自治和暫時的安寧，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為戰(zhàn)國軍閥們提供軍需物資謀得的。如小說所寫，堺市的存在，是因為“戰(zhàn)國的武將們覺得，與其讓這座町鎮(zhèn)毀于戰(zhàn)火，倒不如不時從富有的商人們那里獲取一些軍資和海外的珍奇商品，而且還可以利用這里發(fā)達的鐵炮制造業(yè)”。小說寫道，在天正十四年末，豐臣秀吉征伐九州島津的過程中，堺町為二十萬遠征軍提供糧食，為兩萬戰(zhàn)馬提供草料，而小說主人公彌平太即日本歷史上著名豪商呂宋助左衛(wèi)門所提供的糧食草料達總量的三成之多。除了經(jīng)濟上的需求之外，軍閥們也可以毫不費力地對此地施加政治壓迫：“秀吉從天正十一年起在大阪建城，同時，為了將經(jīng)濟力都集中在城下，他強制京都、伏見、天王寺、堺町的人部分移住城下。更有甚者，天文十四年，他掩埋了圍在堺町三面的壕溝，將此地的軍事防御力完全剝奪，使其退居到大阪補助港的地位。堺町的人切身體會到了這種政治的壓迫，看著自己町鎮(zhèn)的繁榮一天天被大阪奪去，焦慮極了?！笨梢?，堺市面對軍閥在經(jīng)濟上的予取予奪和在政治軍事上的強制舉措，幾乎是沒有還擊之力的。

然而，面對政治上的威壓和軍閥混戰(zhàn)的亂象，這一時期的日本商人包括堺市商人絕不僅僅是面對政治壓迫的焦慮和抵觸，想必更有一反日本商人不得越界政治的階層固化，而變得可以憑借經(jīng)濟實力對政治施加影響的躍躍欲試。這一點在《海賊商人》中其實也有體現(xiàn)。南條范夫在小說中便寫到了堺市商人直接參與抗擊織田信長攻打石山之戰(zhàn)的情節(jié)：織田信長在兩次攻打石山失敗后，決定先討伐北陸，意圖擊滅加越兩州的門徒，將石山孤立起來，然后從四面圍困石山。天正四年，織田信長如愿攻下加越兩州，而后封鎖了通往石山的唯一一條通路——海上通路。一萬三千士兵圍攻石山，石山城中的門徒在知將鈴木重幸的指揮下奮勇抗戰(zhàn)，然而城內(nèi)的兵糧一天天減少，他們將求救的密信送到了堺，堺町鎮(zhèn)上，反信長派聚集在納屋商議對策，他們決定讓蕓州大守毛利輝元運送兵糧支援。用三百余艘船裝載著數(shù)萬石兵糧，由百余艘兵船與三千余士兵護送，由飯?zhí)镌街惺亓x信率領，駛向了大阪。七月二十四日，船隊到達播州室津，彌平太帶著助左衛(wèi)門的心腹八十幾人，接引義信。二十五日傍晚，按照彌平太的計謀，納屋派出一人駕著一艘小船靠近了織田方守衛(wèi)的大阪川口，他自稱自己是個商人，會在明晚戌時向他們提供室津最好的女人，以小船挑燈為標記，他們欣然應允。第二天晚上，數(shù)十艘挑著燈的小船靠近了川口，船簾下女人的衣服若隱若現(xiàn)，就在織田的士兵心癢難耐的時候，船上列出數(shù)百架鐵炮，一時之間炮火轟隆。織田的士兵毫無準備，一時狼狽不堪。其他各個方位的駐軍全部趕來支援，小船將織田方的軍隊引離川口，此時，三百余艘兵糧船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川口，彌平太乘船引路。聞聽海上戰(zhàn)斗的佐久間右衛(wèi)門尉信勝率一千士兵趕來支援，然而遭到納屋埋伏在穢多崎的堤下的鐵炮的轟襲，他們只得撤退。毛利趁機將兵糧船駛進河的分口，北到淀川筋，南到芝崎的入江，而石山城中出來數(shù)百人接應，他們將糧食馱上馬背，運入了城內(nèi)。而彌平太則在兵糧船入河分口之后，又返回川口，斬下了固守住吉的信長部將沼野傳內(nèi)的人頭。

在日本，像這樣商人直接參與政治甚至軍事的情形可以說少之又少。在等級森嚴的“士農(nóng)工商”四民制之下，商人的身份是固化的，無法與士、農(nóng)、工之間進行橫向的轉(zhuǎn)換與流通。中國雖然和日本一樣也有“士農(nóng)工商”的階層劃分，但是中國的商人在經(jīng)商致富之后卻可以購買土地、投資農(nóng)業(yè)，甚至可以通過向國家捐納錢物謀得官職，商家子弟也可以通過參加科考走上仕途，從而實現(xiàn)商人對政治的干預力。然而日本的商人歷來對政治并無干預力，大約也唯有在各戰(zhàn)國大名之間爭霸不斷的特殊歷史時期，因為經(jīng)濟力量以及由經(jīng)濟力量所決定的軍事力量成為軍閥爭霸的資本，商人的社會地位與價值才因其經(jīng)濟實力得以凸顯。他們“以自己的商業(yè)活動和經(jīng)濟實力對政治施加某種影響，從而確立商人自己的社會地位和體現(xiàn)獨立于武士階級的價值和精神。”因此，戰(zhàn)國時期雖則是日本歷史上空前混亂、征戰(zhàn)不休的時代，卻也是日本商人通過經(jīng)濟實力確立自己的社會地位與價值，從而讓他們倍感緬懷的時代。

除了日本的堺市之外，馬尼拉也是這一時期東亞海域重要的貿(mào)易港口之一，而在《海賊商人》中，馬尼拉也占有構(gòu)架小說情節(jié)的重要地位，小說對馬尼拉的描寫，也可以反證馬尼拉在東亞海域貿(mào)易中的繁榮以及和中日兩國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在《海賊商人》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中國商人，包括盤踞在中國沿海地區(qū)的“倭寇”，他們所謂的出海與海外貿(mào)易，很大程度上都是去往呂宋，具體來說是馬尼拉。小說主人公彌平太起初是作為中國沿海海賊集團中的一員去往呂宋的，他們作為海賊，當然主要是為了搶掠馬尼拉，但事實上在小說中不難看出，他們的海賊船上也裝載了一定數(shù)量可供貿(mào)易的商品?？梢娂幢闶羌兇獾暮Ｙ\，在去往呂宋的時候也是有商貿(mào)往來的。而對于彌平太跟隨海賊隊伍攻打呂宋一事，小說家的設置是彌平太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尋找被賣往呂宋的兄弟彌平次，這也是小說家為主人公作為倭寇與海賊進擊呂宋所設置的相對合理的解釋。在中國和菲律賓之間，除了貨物的往來之外，還有奴隸的交易，這一點我們在小說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主人公彌平太與兄弟彌平次在廣州被沖散之后，彌平次便是被去往呂宋的中國商人賣到了呂宋。安東尼奧·博卡羅在說到馬尼拉與中國的貿(mào)易時便提到了奴隸貿(mào)易的問題，他指出，在長途的航運中，奴隸販運一般很少獲利，但馬尼拉的奴隸貿(mào)易卻可獲大利。

此外，小說寫到了一個細節(jié)，在進駐馬尼拉的西班牙官員與居留在馬尼拉的日本人進行交涉的時候，雙方是使用中國話交流的，由此我們足可見出這一時期中國商船與商人進出馬尼拉的頻率之高以及對馬尼拉的影響之深。

事實上，關于馬尼拉，我們知道，在1565年，西班牙殖民者為了維護其在菲律賓及拉丁美洲的殖民統(tǒng)治，開辟了從菲律賓馬尼拉至墨西哥阿卡普爾科的大帆船貿(mào)易航線，把墨西哥銀元載運到馬尼拉換取中國的生絲和絲織品，使馬尼拉成為當時東亞海域重要的港口之一。在大航海時代伊比利亞人的海外擴張中，西班牙國王多次派出船隊進入遠東，1521 年麥哲倫船隊首次到達菲律賓，1564西班牙冒險家黎牙實比(Miguel Lopez de Legaspi) 率部下遠征菲律賓，1569 年被任命菲律賓總督，1571年攻占馬尼拉，將其作為殖民地的首府，由此開始了西班牙人在菲律賓群島的殖民統(tǒng)治。

中國與菲律賓之間的聯(lián)系可以說由來已久，而這種聯(lián)系便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商貿(mào)往來，如陳臺民在《中菲關系與菲律賓華僑》中所說：“整部的菲律賓的對外貿(mào)易史，自從菲律賓稍為可由文字記載稽考的時候開始，在一個極長的期間中，實際上是一部中菲貿(mào)易史。”的確，早在1521年麥哲倫船隊到達菲律賓時，據(jù)說他們就已聽聞每年大約有6到8艘中國的商船到達呂宋。中國有記載的中菲貿(mào)易，是在 “隆慶開放”之后，隆慶元年（1567年），持續(xù)了約二百年的海禁政策被打破，福建漳州月港開港，而開港之后中國的主要海外貿(mào)易地點便是菲律賓。而且，菲律賓的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者起初對于中國的商船與商人也是持歡迎態(tài)度的。1570年5月黎牙實比船隊遠征呂宋的途中，與兩艘中國商船發(fā)生了沖突，但最終西班牙人還是釋放了中國商人，并給他們船只物品將他們遣送回國。西班牙人這樣做，除了不想在攻打菲律賓的過程中節(jié)外生枝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為了中國與菲律賓之間的通商往來可以延續(xù)。而在西班牙人占領馬尼拉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當?shù)責o論是物產(chǎn)、手工業(yè)品還是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程度都比較低下，難以維持殖民當局開支，而且當?shù)孛癖姷娜沼孟M品很大一部分都是來自中國。因此，為了進一步吸引中國商人，西班牙殖民政府對中國商人采取了一些保護與優(yōu)待的措施。事實上，從月港出港的中國商船也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去往菲律賓。據(jù)《明神宗實錄》記載，萬歷十七年（1589年），明朝對于從月港出海、分別去往東洋和西洋的船只數(shù)量有明確規(guī)定，即東洋44艘，西洋44艘，共88艘。后為滿足海商的需要，又增加到110艘。但是，因為到西洋各地的航路遙遠，“商船去者絕少，即給領該澳文引者，或貪路近利多，陰販呂宋?！笨梢姰敃r大量的商船都是去往菲律賓進行貿(mào)易的。明代泉州籍的內(nèi)閣大學士李廷機說：“而所通乃呂宋諸番，每以賤惡什物貿(mào)易其銀錢，滿載而歸，往往致富，而又有以彼為樂土而久留?！庇纱丝梢钥闯?，明朝末年中國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已經(jīng)非常頻繁，而且成為當時南海上貿(mào)易利潤最高的一條航線，居留于馬尼拉的中國人也不在少數(shù)。

中國的絲綢等商品從月港出發(fā)經(jīng)由馬尼拉運往歐洲美洲，同時，美洲乃至從美洲運往歐洲的白銀也輾轉(zhuǎn)經(jīng)由馬尼拉輸入中國，據(jù)萬明的研究可知，從1571年馬尼拉大帆船貿(mào)易興起到1644年明朝滅亡，通過馬尼拉一線輸入中國的白銀總計約7620噸。貢德·弗蘭克也認為至少有一半甚至更多的美洲白銀流入了中國。葡萄牙學者馬加良斯·戈迪尼奧則將中國形容為“吸泵”，以此說明中國對全球白銀的吸納?？梢哉f，馬尼拉帆船貿(mào)易成為連接中國與美洲乃至歐洲市場的途徑，也確立了明代中國參與的世界貿(mào)易網(wǎng)絡與世界經(jīng)濟體系的初步形成。

至于日本與馬尼拉之間的貿(mào)易，卻并不能一概而論。在1590年代之前，日本與馬尼拉之間是存在貿(mào)易往來的，這一時期，日本商船可前往馬尼拉進行貿(mào)易，他們在馬尼拉也享有與中國人印度人同等的待遇，他們將菲律賓所需的面粉、咸魚等食物以及手工藝品乃至刀劍、盔甲等武器運往馬尼拉，再將當?shù)啬酥林袊?、西班牙等地運往馬尼拉的各色商品載運回日本。這樣的貿(mào)易往來使得大量的日本船涌入馬尼拉，而進駐馬尼拉的西班牙人由于自己在墨西哥與秘魯?shù)拇罅裤y礦，事實上對日本白銀的需求并不迫切，因此馬尼拉當局對日本船只涌入的船只數(shù)量開始有了限制，如1599年馬尼拉總督特洛（Tello）便將每年進入馬尼拉的日本船限制在3艘以內(nèi)。加之1580年西班牙與葡萄牙政府在聯(lián)合之后，把日本劃歸到了葡萄牙的勢力影響范圍內(nèi)，使得與日本之間的貿(mào)易基本由葡萄牙人所居留的澳門壟斷。并且，豐臣秀吉在1591年時便放言要吞并菲律賓，后又處死了方濟各會的修道士，導致菲律賓的殖民者西班牙與日本之間失去了政治上的互信。事實上，關于豐臣秀吉放言吞并菲律賓之事，在小說《海賊商人》中也是有相應描寫的。小說寫道，天正十九年九月十九日，豐臣秀吉命助左衛(wèi)門作為使節(jié)隨其所派遣的呂宋總督原田孫七郎一起去往呂宋，一行人帶著豐臣秀吉的入貢要求書出發(fā)，同月二十四日，秀吉下令征伐大明。由于軍力全部用來征伐大明，呂宋并不畏懼秀吉，因而并未答應納貢，而助左衛(wèi)門則被屢次派往呂宋，用以震懾呂宋。這一系列的原因，最終導致日本與馬尼拉之間貿(mào)易關系的斷絕。

而小說《海賊商人》所描寫的，恰好便是日本與馬尼拉之間由貿(mào)易的繁榮階段轉(zhuǎn)入僵滯階段的過程中所發(fā)生的事情。小說最初提到日本與馬尼拉的貿(mào)易往來，是堺市商人納屋助左衛(wèi)門在去往呂宋收取砂金和獸皮的時候救了逃出馬尼拉的彌平太等人。此后彌平太還多次去往呂宋。根據(jù)小說的描寫我們可以看出，當時進駐菲律賓的西班牙人對居留菲律賓群島的日本人的態(tài)度可以說相當敵視，這跟歷史上這一時期日本與菲律賓關系的僵化是相對應的。小說寫道，當時的菲律賓有一處大約五百人的日本人聚居地，他們是在西班牙人進駐之前就住在那里的，幾乎和本地居民沒什么兩樣，但西班牙人依然對他們極盡打壓。小說寫到了一個西班牙派駐馬尼拉的官員對日本聚居地的日本人所采取的迫降計策。駐守馬尼拉的北部鎮(zhèn)扶司令官卡利翁（kariyon）等人決定通過離間居留馬尼拉的日本人之間的關系，并在日本人聚居地的上游建筑要塞并設置大炮，使他們完全降服于西班牙當局。首先雙方派代表進行了對談，在對談中，卡利翁提出呂宋島在1570年已被西班牙占領，是西班牙的要地，不允許外國人居留，讓他們在一個月內(nèi)離開呂宋島，離開的人可獲得一些黃金作為補償，而后贈給他們一樽葡萄酒，讓他們好好商議，就離開了。日本人紛紛意動，兩天過去，卡利翁又告訴他們，所給的黃金數(shù)量和每人過去五年來的收入總量相同，日本人為了獲得更多的補償金，紛紛夸大自己的收入，低評別人的收入，彼此爭論不休?？ɡ淘诖似陂g，假稱去上游考察，在那里筑建要塞。一個月過去了，卡利翁帶著五個日本人來到建好的要塞，讓他們交出過去五年的收入表，日本人交出之后，他們卻說，既然收入這么多，就不必給補償金了，還要將所報收入中的一年的份額交作稅金，并且留下了四個日本人作為人質(zhì)。在西班牙人大炮與艦隊的威壓之下，等待日本人的，除了屈服，只有死。

通過小說《海賊商人》中的這一段描寫，我們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這一時期西班牙駐守官對于日本人的排擠，他們對原本就居留在馬尼拉的日本人尚且如此，對于在此時冒險進入到馬尼拉的日本商人則更加嚴酷。小說寫道，天正十年（1582）主人公彌平太為了尋找可能被賣到呂宋的兄弟，以中國貿(mào)易商太夫差的名號前往呂宋，他駕著十幾艘滿載腌豬肉、麥粉、銅、綿、刀劍等商品的船只到達呂宋，西班牙駐守官員聽說他是中國人，對他極為歡迎有禮。但是在卡利翁與彌平太交談的過程中，彌平太見到了四名日本人質(zhì)，其中有一人恰好是彌平太還是武士時的護衛(wèi)，他曾經(jīng)棄彌平太與彌平次不顧，彌平太對他極其憤恨，但由于關系五百名日本人的性命，彌平太依然決定救出他們。這使得西班牙司令官卡利翁發(fā)覺了彌平太日本人的身份，于是迅速架起十數(shù)挺鐵炮將他們包圍起，彌平太愿意用船上的貨物換取五百日本人，卡利翁與從軍僧卻不僅要財物，還要稅金，商談不下，彌平太用短劍控制了最近的從軍僧，以他為人質(zhì)，與部下一起退回到船上，與西班牙駐守軍開炮對戰(zhàn)。我們不難看出，駐守馬尼拉的西班牙官員對于中國人和日本人的態(tài)度是截然不同的，同樣一隊商人，只因為他們是中國人便熱情款待，而發(fā)現(xiàn)他們是日本人之后便對他們架起了鐵炮，這樣的描寫與歷史的事實的完全吻合的。

面對馬尼拉的西班牙殖民者對日本人的態(tài)度，我們究其原因，首先可以將其歸因于1580年西班牙與葡萄牙在政府層面上達成的將日本劃歸葡萄牙勢力范圍的協(xié)議，但是從本質(zhì)上來說，中國商人從中國運到馬尼拉的日常用品和手工藝品物美價廉，基本能夠滿足菲律賓當?shù)氐男枨?，同時，由于墨西哥和秘魯出產(chǎn)銀礦，因此日本盛產(chǎn)的白銀對西班牙人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這使得他們從根本上失去了與日本進行商貿(mào)往來的動力，再加上日本政府尤其是豐臣秀吉意圖吞并菲律賓的狂言以及他們對方濟各會修道士的排擠，使得菲律賓與日本的商貿(mào)往來徹底斷絕。而小說中關于菲律賓的西班牙殖民者對日本人架起鐵炮，甚至進入馬尼拉的日本商人會有生命危險這樣的描寫，也就是理所應當?shù)牧恕?/p>

二、對倭寇及“海賊商人”的審美化描寫及其立場與動機

如上所述，我們通過對《海賊商人》的深層分析，可以看出作者用小說的形式，在有意無意之間對近世日本的社會階層與東亞海域的武裝貿(mào)易中的許多實況與問題都有所呈現(xiàn)。在小說中，主人公彌平太的身份從最初的武士到倭寇，從倭寇到海賊，最終從海賊成為一代豪商，這數(shù)次身份改變的背后，所折射出的是在戰(zhàn)亂頻生的戰(zhàn)國時代，日本傳統(tǒng)的穩(wěn)固社會秩序和社會階層的斷損和四民制主導之下的固有價值體系的崩塌。也正是在這種原有的階層秩序和價值體系斷損與崩塌的混亂之下，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呈現(xiàn)出了向經(jīng)濟利益傾斜的傾向。正因如此，作家也用了相當?shù)墓P墨對主人公彌平太等人在東亞海域的武裝貿(mào)易活動以及他們在武裝貿(mào)易中進出往來的貿(mào)易中心進行了描寫，包括日本的堺市、菲律賓的馬尼拉，以及中國的廣州等地。日本堺市在這一時期幾乎形成了一個近似于威尼斯的商人自治“共和國”，從小說中不難看出，這里的商人在面對軍閥在經(jīng)濟上的予取予奪、政治軍事上的強制舉措以及各軍閥混戰(zhàn)不休的亂象之時，除了焦慮和抵觸之外，更有主動打破日本商人不得干涉政治的階層固化，通過經(jīng)濟與武力確立自己的社會地位與價值，從而對政治施加影響的躍躍欲試。而小說中寫到的另一個貿(mào)易中心馬尼拉，作為西班牙的殖民地、中國與美洲乃至歐洲進行貿(mào)易往來的主要中轉(zhuǎn)地，與日本的交往交流卻在這一時期處于僵化狀態(tài)，而小說則以文學的形式，從民間的走私貿(mào)易和海賊行為的角度，折射出了中國、日本、西班牙、菲律賓各國的官方與民間在這一特定的歷史時期之內(nèi)所表現(xiàn)出的國際關系、價值觀念等方面的種種多重性與矛盾性。

事實上，除了像這樣的深入剖析之外，作家南條范夫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明確意圖，也值得我們關注。

通覽整部小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主人公彌平太在海上的所有活動，都被作者南條范夫冠上了尋找和救出失散兄弟彌平次的名頭。在小說情節(jié)展開之初，彌平太便與彌平次不幸走散了：彌平太所在的倭寇隊伍首次襲擊廣州神電衛(wèi)時，彌平太沖鋒陷陣，彌平次因擔心兄長而下船尋找，待彌平太帶傷逃回船中時，倭寇船匆匆開船逃離，彌平太只能獨自跳入海中潛回海岸尋找彌平次。自此，彌平太便踏上了尋找彌平次的艱辛之路，小說也隨之展開了一楨楨波濤洶涌的海上冒險的畫卷。彌平太為了找到弟弟，闖入神電衛(wèi)，并設法留在了明軍之中，做了守備軍。在軍中多方打探，知道弟弟被買給了前往呂宋的商人，于是奪船出逃，漂到海南島后，加入雷州半島有名的大海賊李馬鴻的海賊隊伍，并多次隨海賊隊伍前往南海進行劫掠，在這期間，他一直在尋找能夠去往呂宋尋找兄弟的機會。在他加入海賊集團的第二年，李馬鴻從捕獲的商船那里得到了關于馬尼拉的守備的詳細情報，于是決定襲擊呂宋。在海賊隊伍攻打馬尼拉的時候，彌平太奮力對戰(zhàn)，混入敵方隊伍，潛入馬尼拉城內(nèi)，遍尋兄弟彌平次無果，只得架小船出逃，漂泊海上之時被堺市有名的商人納屋助左衛(wèi)門所救，并跟隨助左衛(wèi)門回到了日本堺市，打算在此等待機會出海尋找彌平次。在此期間，彌平太還曾在織田信長圍攻石山之時設計幫助石山引入軍糧船，并斬殺了信長的部將沼野傳內(nèi)。他也因此被追殺，于是只得再次逃往海上，加入海賊隊伍。他用五年的時間，成長為海上極具影響力的首領，亦賊亦商，活動范圍遍及雷州半島、安南、交趾、柬埔寨一帶。同時，他也在整個南海搜尋彌平次的下落而不得，覺得彌平次有還可能在呂宋島，于是決定再次前往呂宋。這一次，彌平太以廣州貿(mào)易商太夫差的身份滿載貨物進入?yún)嗡?，卻被駐守馬尼拉的西班牙官員看出了端倪，雙方開戰(zhàn)，彌平太重傷之際，被李馬鴻之女季蘭救至柬埔寨，并在此偶遇了彌平次的妻兒，得知彌平次去了暹羅。于是彌平太再次踏上了去往暹羅的船，卻不巧碰上了西班牙人裝載有奴隸的大船，兩船對戰(zhàn)，彌平太因船小人少處于劣勢，于是伺機跳上西班牙人的船，放出船底的奴隸一同對抗西班牙人，終于險勝。同時，彌平太還在奴隸中發(fā)現(xiàn)了兄弟彌平次，隨之便帶彌平次一家回到了日本。至此，主人公彌平太在海上的種種活動，包括貿(mào)易、掠奪以及冒險也都基本告終。這也是許多冒險小說慣用的套路，即為了尋找某個人或某樣東西，主人公不惜歷經(jīng)千難萬險，戰(zhàn)勝途中的所有敵人，克服路上的種種阻攔，最終達成目標。對于那些路遇的敵人和阻攔，一開始便被作家先入為主地，在閱讀過程中也會自然而然地隨主人公一起生出同仇敵愾的憤慨。

事實上，在《海賊商人》中，主人公彌平太等人的海上活動主要還是通過攔截過往商船、攻打守備弛懈的城池等來奪取財物的，當然他們也會進行一些貨物的交換，但也是以配備有武器裝備為前提的，所以說他們的身份，與“商人”相比，是更偏向于“海賊”的。他們叱咤東亞海域，在中國的廣州、海南，在日本的堺市，在菲律賓的馬尼拉，在越南、柬埔寨走私掠奪。即便是在海洋法則和國際法規(guī)還未曾確立的十六世紀，走私掠奪對于被掠奪的國家和地區(qū)來說也是不合道義的。但是對于主人公一行的這種種武力行動，作者南條范夫卻巧妙地為其冠上了搜救失散兄弟的名頭，一切便顯得順理成章了。讀者也由此忽略了對武裝貿(mào)易乃至武裝劫掠的價值判斷以及對被劫掠者的同情，而是將目光投注于彌平太兄弟情深之下復仇的快意，由是，作家便在很大程度上以個人感情的凸顯掩沒了讀者對國際道義的判斷。其實，小說中作家著力彰顯主人公彌平太重情重義的痕跡處處可見。例如小說寫道，彌平太自幼與母舅三好日向守家的小姐津世訂下婚約，后來雖然入海為寇，明知無法與其結(jié)合，卻仍信守誓約。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二人生死兩不知，津世被迫嫁于仇人并生下一女，彌平太得知后前往搭救，津世在混戰(zhàn)之中被丈夫槍殺，臨終將女兒托付給了彌平太。彌平太在津世死后才與戀慕他已久的季蘭結(jié)合。他們振興納屋，撫育津世之女，為其選定佳婿，并將納屋交給了二人經(jīng)營。可謂情深意重，令人感佩?？梢?，雖然從義理上來說，國際道義要高于民族利益，民族利益則更高于個人感情，但事實上，最能在引發(fā)人內(nèi)心共鳴的，卻依然是每一個普通人都能夠有深切體會的個人的情感。想必，這也是作者南條范夫?qū)⒅魅斯珡浧教诤Ｉ系乃形淞顒佣脊谥允肿阒榈闹饕?。這也是作家為彌平太等人在東亞海域尤其是在中國東南沿海及菲律賓之間的武裝貿(mào)易乃至武力掠奪尋到的一個看似正當?shù)?、道德的理由?/p>

也有學者以當代的眼光，從世界經(jīng)濟貿(mào)易的角度出發(fā)，對當時的海賊行為予以了肯定，認為他們的武裝貿(mào)易與掠奪行為客觀上推動了區(qū)域經(jīng)濟的交流與發(fā)展。但是，我們?nèi)羰侵蒙須v史現(xiàn)場，處在被掠奪的地位，生命與財產(chǎn)時時受到威脅，所得出的結(jié)論便全然不同了。而且，對于歷史事件，若我們當真可以以今人的視角和價值觀去評判歷史并介入歷史小說，那么對于法律意識完備的當代人來說，不管是在海上攔截商船還是對他國沿海的侵犯，豈不都是有違海洋法則和國際法規(guī)的行為。但是，我們在閱讀《海賊商人》之時，直覺上對彌平太等人的所作所為卻并沒有任何惡感，反而為他們在每一場爭戰(zhàn)之中能否安全與獲勝而懸心。這便是作者南條范夫的高妙之處。作為一個當代人，他深知當代人在嚴守律法和規(guī)則的生活中、在一絲不茍和疲于奔命的工作之下的內(nèi)心熱望，那種人性深處對于天高海闊的浪跡生涯、對于波瀾壯闊的海上冒險、甚至于對拼殺和流血的渴望，是當代人在都市生活中最難以企及也最為向往的。因此，南條范夫用小說的形式將讀者帶入了這樣一個無規(guī)則、無約束的歷史場域，正如作家在小說后記的結(jié)尾所說：“但愿此書能讓這個時代的日本人天馬行空地馳騁對海上壯闊生活的想象，能夠在古老的夢幻世界中遨游?！边@里武力至上、利益至上，歸根到底生存至上，它將譬如規(guī)則、秩序等等的文明社會的印記打落，試圖喚起讀者最原始的內(nèi)心渴求?？梢姡髡吣蠗l范夫面對十六世紀末期橫行東亞海域的海賊行為，并未像以往的倭寇文學乃至史學研究者對于倭寇史的研究那樣，或從國家主義立場出發(fā)將其看作是日本民族雄飛海外的壯舉，或從貿(mào)易交流的角度出發(fā)將其看作促進東亞經(jīng)濟交流的偉業(yè)，《海賊商人》實際上是在盡可能地摒除這些國際關系的、經(jīng)濟貿(mào)易的、民族國家的，等等，種種正誤價值判斷，而是想要純粹地將彌平太等人的倭寇及海賊行動當成一種審美行為進行描寫，以此來迎合生活在當代秩序社會之中的讀者內(nèi)心對自由而又冒險的海上生活的渴望，從而完成審美的共鳴。

此外，在《海賊商人》中，我們其實從字里行間依然能夠或多或少查知作者南條范夫?qū)λ^的“大倭寇”時代的緬懷與對小說所寫的1570年代倭寇衰敗情狀的惋惜。在小說主人公彌平太最初加入的倭寇集團中，有一位叫做助次郎的人，他曾經(jīng)參加過倭寇肆虐時期即1550年前后由汪直所率領的倭寇隊伍。他喜歡向人展示他全身遍布的傷痕，以此作為勛章來證明他在寇掠活動中的英勇，他經(jīng)常在船上跟眾人炫耀當年在汪直的帶領下入寇浙江沿海地區(qū)的戰(zhàn)績。而對于讓眾人驚嘆的五百石（70噸）以上的大船，他表現(xiàn)出了見過大世面之后的不屑，他當時所參加的倭寇隊伍多達一萬三千人，有兩百艘船，大將汪直與平戶的門太郎所乘的船有一百二十步之廣，可乘一千五百人，船上可以建城，甲板上可以三匹馬并行?；貞涍@些的助次郎顯得無比懷念，而聽他講述這些的倭寇則表現(xiàn)得無限憧憬，作者南條范夫也不無遺憾地寫道：“明國的防守已經(jīng)極為完備，單只浙江沿岸的五十九城，仿佛沿著海岸建起了萬里長城，十分難以靠近?！?同時，“從天文到永祿以來，八幡不復凌厲之勢，而是變得像現(xiàn)在這樣不再強盛?！倍且驗樗^的“大倭寇”時代已經(jīng)過去，“倭寇”對中國沿海地區(qū)包括他們認為防衛(wèi)松弛的廣州等地的寇掠行為也變得舉步維艱。

在《海賊商人》中，作者南條范夫似乎是有意無意地虛化了倭寇以及海賊的劫掠對象，他們只是倭寇與海賊成就其“海上壯闊生活”與財富積累的途徑，而完全忽略了他們的感受，看似是完全站在自民族立場上的一種書寫。雖然作者描寫到的在東亞海域的貿(mào)易行為本身就具備了超越國界的特點，但作者所描寫的利益獲取走向是單邊的，而不是共贏的。這本身就不符合經(jīng)濟所具備的世界性的特點。他的自民族意識是潛在的，正是這種潛在的意識，讓他忽略掉了被寇掠者的觀感。

南條范夫《海賊商人》描繪了一幅東亞海域不同國家之間的宏大的海上往來圖卷，而對于各民族各國家的交往交涉，王向遠教授在《一帶一路與中國的東方學》一文中為其劃定出了五種模式：一是戰(zhàn)爭模式，二是傳教模式，三是探險模式，四是朝貢模式，五是經(jīng)貿(mào)模式。他指出，中國歷朝歷代與周邊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與歐洲人的宗教戰(zhàn)爭、奴隸貿(mào)易以及以探險傳教為名的殖民入侵不同，“無論是官方的，還是民間的，總體上總是以物質(zhì)產(chǎn)品為載體，和平地交換交流，因為是和平的交換交流，因而是“文”而不是“武”，“物”的交換也包含著文化的交流，可以把這一點概括為“以物載文”?！钡拇_，不管是“絲綢之路”、朝貢貿(mào)易，還是“隆慶開放”之后的海外貿(mào)易，其共同特征都是基于各自的需求基礎之上的物質(zhì)交換與交流。即便是在中國占據(jù)絕對主導地位的朝貢體制之中，中國作為宗主國所秉持的也是“懷柔遠人”、“厚往薄來”的原則。而到了“隆慶開放”之后，中國的物品通過福建月港運往菲律賓，極大地滿足了當?shù)孛癖姷娜粘ＯM。在這個過程中，中國一貫地采取和平的方式進行商品交換與貿(mào)易往來，而沒有任何領土侵占或意識形態(tài)輸出的意圖，因此，這一時期駐守菲律賓的西班牙殖民政府對中國商人采取了一系列保護與優(yōu)待的措施。

然而，日本則大為不同，除了倭寇在東亞海域的劫掠行徑之外，日本政府層面在與其他國家的關系中也顯示出了一種向外擴張的勃勃野心。尤其是在豐臣秀吉統(tǒng)一日本的過程中，其統(tǒng)治的欲望和侵略的野心更是被進一步激發(fā)，他夢想以武力征服琉球、吞并菲律賓，乃至占領朝鮮、進駐中國，從而建立起一個獨霸東亞的大帝國，成為東亞的最高統(tǒng)治者。而且他也的確將這一野心付諸了實踐，他揮軍踏入朝鮮，甚至已經(jīng)將攻打明朝列入了計劃。豐臣秀吉的海外征伐，可以稱得上是日本“海外雄飛”與“大東亞共榮圈”構(gòu)想的先導。這無異是自絕于東亞各國。關于這一點，我們通過《海賊商人》中菲律賓對明朝和日本所持的不同態(tài)度，其實也是能夠有所了解的。小說寫道，天正十年（1582）主人公彌平太為了尋找可能被賣到呂宋的兄弟，以中國貿(mào)易商太夫差的名號前往呂宋，他駕著十幾艘滿載腌豬肉、麥粉、銅、綿、刀劍等商品的船只到達呂宋，西班牙駐守官員聽說他是中國人，對他極為歡迎有禮。但是在交談的過程中，西班牙司令官發(fā)覺了彌平太日本人的身份，于是迅速架起十數(shù)挺鐵炮將他們包圍了起來，最終以一場惡戰(zhàn)告終。我們不難看出，駐守馬尼拉的西班牙官員對于中國人和日本人的態(tài)度是截然不同的，同樣一隊商人，只因為他們是中國人便熱情款待，而發(fā)現(xiàn)他們是日本人之后便對他們架起了鐵炮，這樣的舉措，除了中國商品的吸引力對菲律賓來說遠遠大過日本之外，想必更有日本政府的對菲政策與態(tài)度以及日本海賊在東亞海域的劫掠行徑所導致的排異和反擊。

而《海賊商人》中這種自民族意識和對于他民族利益在自我行為中的損失與損害，對于作者南條范夫來說，也許是無意識之間表現(xiàn)出的。但這種無意識的流露卻更能說明日本民族對于武力的推崇，以及對將武力進行審美化描寫的武士文學傳統(tǒng)的承繼，這種文學傳統(tǒng)發(fā)展至今，當代的歷史小說家又為其添加了資本主義的商業(yè)要素，于是呈現(xiàn)出了小說中以武力掠奪為主要方式，以經(jīng)濟利益為最終目的的一系列恣肆于海上的海賊活動。他們沖擊固有階層的限制、不受法律法規(guī)的約束、劫掠可以劫掠的以供生活、避開必須避開的以保性命，同時又有手足情深的名義為他們消去所有的道德負擔，這種快意海上的小說對于奔忙于都市的秩序生活之中的當代人來說，無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這也與日本當代思想家柄谷行人所提出的“民族的美學”的概念相呼應。柄谷行人在對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與《判斷力批判》進行創(chuàng)造性解讀的基礎上，從康德所提出的道德（理性）的“感性化”或“美學化”這一問題出發(fā)，將“民族的美學”界定為民族共同體的共同情感與想象，指的是全體國民通過共同審美趣味的結(jié)成，從而形成民族的共同的價值觀與認同?！逗Ｙ\商人》便通過對倭寇的武裝貿(mào)易以及海上寇掠的審美化描寫，以引發(fā)了當代讀者深刻的審美認同與審美共鳴，這種通過審美認同而達成民族認同的“民族的美學”，也影響著當代日本人對倭寇乃至對中日關系史的認識。因此，挖掘小說中所反映到的那些深層的歷史經(jīng)濟動因和民族文化心理，并將其呈現(xiàn)出來，是我們作為文學研究者的職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