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連儒 楊占平

第一章

話說晚清道光朝某年仲秋，北國晉中域內(nèi)太谷平川，玉茭、高粱、谷子這些農(nóng)戶主產(chǎn)莊稼已次第成熟?？h城南的鳳凰山坳日近黃昏，羊群、雞犬陸續(xù)回圈，忙碌一天的農(nóng)人拖著疲倦的身子收工回家，家家戶戶炊煙四起。突然，平日里幽深、靜謐的龍泉寺，響起震天的喊殺聲，并伴有戰(zhàn)馬嘶鳴，驚飛千年古柏上的鳥雀，還沒有來得及到家的人們趕緊蜷縮到山坡地角里。

約莫半個時辰，一彪騎兵沖向山外，塵土起處，羽箭嗖嗖。過咸陽莊，穿溝子村，頃刻間已撲向不遠處的烏馬河邊。

夕照里，一匹駿馬疾馳在前，一個年輕人緊緊匍匐在馬背上，滿頭長發(fā)，渾身塵土，屁股上帶著幾只羽箭，鮮血已經(jīng)染紅褲子。后面四個同樣騎著良馬的漢子緊追不舍，為首的藍衣紅帽，頂插羽翎，手執(zhí)弓箭，腰掛戰(zhàn)刀，其他三人身上各背一個大大的“勇”字，高舉長矛，邊追邊喊：“站住，你跑不掉了！”

首領(lǐng)叫道：“射死他！”

秋天的烏馬河水流湍急，擋住了騎馬年輕人的去路，只得沿河向西去，仍然沒有過河處，兜了一圈又返回來，奔到城北的賈家堡村，四個追兵已經(jīng)越來越近。

此情此景讓路邊幾個遛馬的賈家堡村少年，看了個一清二楚。

“官兵又欺負老百姓，哼！”一個壯實的光頭小子瞪大眼睛，表達出很看不慣的憤怒。

“自古官兵乃刀俎，歷來百姓是魚肉！”另一個身穿長衫的瘦子也振振有詞。

“哎呀呀……”幾匹馬前后從路邊風(fēng)似的飛馳而過，一個叫春花的小辮子閨女嚇得捂住眼睛。

圍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圈，馬隊又折回來。

此時，日頭落下去了，暮靄四起。長發(fā)流血年輕人眼看體力行將不支，追兵卻緊追不放，一場慘劇就要發(fā)生。

剛才瞪大眼睛憤怒的光頭少年突然蹦到路中，一把拉下血人，自己飛身上馬，胸脯伏下，把馬屁股一拍，閃電般飛去；后邊揚塵四起，朦朧中追兵沒有看到人已換，繼續(xù)馬不停蹄跟隨著奔騰而去。

前后不過一眨眼工夫，路邊其他幾個少年猝不及防，驚恐萬狀，張著嘴緊盯前方。

追兵大喊：“還不站住，開弓放箭啦！”

“你逃不脫了！”

前邊的馬根本不停，后邊的馬隊繼續(xù)追趕。

晚霞漸漸隱匿，村子模模糊糊，路邊遛馬的幾個伙伴一邊提心吊膽地望著西邊遠去的光頭少年，一邊攙扶起從馬上被換下來的流血人到路旁趴下。流血人一個動作拔出自己身上的箭頭，長衫瘦子趕快幫他按住傷口。幾個人驚呼：“哎呀，你不疼嗎？”小辮子閨女怕血，捂住眼睛看都不敢看。

這人真是條漢子，褲子都被血染紅了，他卻好像若無其事，平靜地說：“不拔出箭頭來可不行?！?/p>

天黑下來了。

幾個少年問道：“你是甚人，官兵因為甚要追殺你？”

血人不好直接說原因，只回答：“唉，一句兩句說不清?！?/p>

過了一陣子，剛才換下血人的光頭少年獨自騎著馬回來了。血人強忍疼痛欲爬起來，瘦子一把攔?。骸澳銊偘瘟思^，坐著說就行了?！?/p>

“那幾個官兵沒逮住你？”小辮子女子春花撲到光頭少年身上，睜著大眼睛急問。

“俺輕車熟路，莊稼地里轉(zhuǎn)了幾圈，狗日的們早就暈頭轉(zhuǎn)了向，叫他們黑幕下去瞎尋吧?！闭f罷，光頭少年彎腰湊到血人跟前，關(guān)切地問，“你……沒事吧？”

“要不是你挺身冒死相救，我肯定不行了！”血人說著連連作揖感謝。

“他們因為甚追殺你？”

“我是……唉，一言難盡。請問，你們知道這里有個董村嗎？”

“知道，離俺們村不遠?！惫忸^少年回答。

“追兵肯定還會回來，這里不宜久留。你——”血人看著光頭少年，近乎請求，“能不能送我去董村？”

“行，現(xiàn)在就去？”

血人說：“事不宜遲，馬上走。”

幾個少年將血人扶上馬，光頭坐在后頭護著，吆喝一聲，馬兒踢踢踏踏向東去了。

夜幕籠罩著烏馬河兩岸，幾個少年男女目送著遠去的伙伴，小辮子閨女春花說：“他呀，人真好。”

“長大了肯定是個英雄?！绷硪粋€留小辮的男孩打心里羨慕地贊嘆道。

長衫小瘦子說：“這就叫路見不平挺身出，梁山好漢又一條！”

賈家堡離董村不過十來里，卻隔著一條烏馬河，只在朝陽村建有便橋。剛才的馬隊不知，光頭小子卻熟悉地理位置。他驅(qū)馬過橋，不大工夫已到董村村口。直到這時，光頭少年才問血人：“您來董村找誰？”

“董芳倫?！?/p>

光頭少年下馬一打聽，此人是本村名人，輕而易舉就尋到董家大門口。

嗬，雖然夜間看不大清楚，可是那氣派：坐北朝南，圓形黑門，油漆大釘，兩邊的一對鎮(zhèn)宅護院的石獅子，眼大嘴闊，身高蹄壯，威風(fēng)凜凜，好不霸氣！光頭少年尋思，這可能是個了不得的大戶人家，自家小小年紀，一個放牛遛馬娃，不是咱來的地方。他小心翼翼扶血人下了馬，敲門喚出主家，扭頭就走。

董家主人一看血人，嚇了一跳：“林兄，你可回來了！怎么受傷啦？”

血人手指光頭小子的背影說：“快留住這位恩人！”

主人立刻會意，三腳兩步追上來：“恩公請留步?！?/p>

“嗯？”光頭少年一扭頭，主人朦朧中發(fā)覺原來是個少年。

“小恩公不能走！”主家不由分說，一把將少年拽了回來。

馬兒做了安頓，血人被家人扶進董家大廳，里邊已經(jīng)燈火通明。光頭少年被領(lǐng)進來，他沒見過這么排場的地方，有些不自在。抬眼見剛才的血人被安置在不知叫什么的大椅子上，血止住了，熱茶壓驚，濕毛巾搽臉后，露出一副英俊瀟灑的相貌，一雙劍眉尤其讓光頭少年吃驚。而那位跑前跑后張羅的董家主人，原來是個后生，身板結(jié)實，笑不離口。這時，大廳里進來一位老人，須發(fā)花白，卻慈眉善目，十分可親。

光頭少年還在端詳，已被主家后生拉到另一把大椅子上坐下。

“要不是這位小恩公出手相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清犬的刀下之鬼了?！毖艘晃逡皇榻B了被光頭少年冒著生命危險營救的驚險經(jīng)過，大廳里的人們個個顯出敬佩神色，倒把個光頭少年弄得不好意思了。

“小恩公在上，請受董芳倫一拜！”主家后生一本正經(jīng)地作揖，光頭少年趕緊嘣地一下跳起來，心里驚叫：“啊，他就是董芳倫，這么年輕！”

“小娃娃你坐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慢條斯理發(fā)話了，“你可知道，今天你立了多大的功勞？”

“小娃娃”被一家人恭維得越發(fā)愣了。

“你知道你今天救的是什么人嗎？”光頭少年哪里能知道！

“你今天營救下的是叫朝廷聞風(fēng)喪膽的大名鼎鼎的林鳳祥，林將軍！”

“也是林……林教頭？”聽?wèi)T了說書人講《水滸傳》里八十萬禁軍教頭豹子頭林沖的光頭少年低聲說。

董芳倫一股腦兒介紹起這個 “林教頭”的事跡：“他出生廣西南寧武鳴，壯族，自幼喜好武功，俠義好斗，城中歹徒無不畏懼退避。那時揭陽縣令有一當(dāng)縣衙總爺?shù)男【俗?，仗勢橫行，調(diào)戲婦女，被他設(shè)計懲治，于是遭到縣令挾恨通緝。他一怒之下，殺死了那個清妖，跟名將李開芳一起，投奔紫荊山，參加了‘拜上帝會’，現(xiàn)在正和二三十個把兄弟四處聯(lián)絡(luò)，準備起事。今天你救了他，可不是天大的功勞？”

董芳倫所講，光頭少年有的能聽懂，有的根本不懂，只是依稀感覺到自己可能是立功了，而且救下的是“林教頭”。

那么，這位“林教頭”是怎么來到太谷，又怎么被清兵追捕的呢？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洪秀全在廣西桂平建立“拜上帝會”，林鳳祥與楊秀清、蕭朝貴、馮云山、韋昌輝、石達開、李開芳等，以洪秀全為首結(jié)成“三八二十四友”，分赴全國各地聯(lián)絡(luò)反清義士，準備起事。

林鳳祥通過與昔日摯友董芳倫，跟太谷仇視滿清的武林人魔合成相識，不久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魔又聯(lián)系了北郭拳師智永幾個，再加董芳倫等，一幫人與林鳳祥相約前去鳳凰山里的龍泉寺商討起事之事，不料魔合成先到，他人粗目標大，行跡暴露，身后跟來幾十號清兵。董、智等趕到時已經(jīng)出事，只得返回，另擇日期。

那龍泉寺又稱龍泉宮，始建于元代至正十五年，已有五六百年歷史，向來是宗教活動和民眾游憩之地。這寺地勢偏僻、幽靜，寺前有高大精雕的大理石牌樓，寺內(nèi)殿閣樓臺，依山層層而建，蒼松翠柏，古樹龍根，掩映期間，更有水母洞內(nèi)的龍泉涓涓細流，源源不斷，清澈如玉。金元“北方文雄”元好問游此，驚詫于“泉水伴僧閑”的仙境，留下了《過龍泉寺》七言絕句：

懸麻白雨映層崖，過盡行云晚照開。

可是登臨高興動，馬蹄新自太行來。

繞渠寒溜夜潺潺，說有蛟龍在石間。

可惜九天霖雨手，一泓泉水伴僧閑。

林、魔等人在這么幽靜的地方相會，商討大事，本來應(yīng)該得天獨厚，安全有加。豈知林鳳祥正在寺前石牌樓樹林邊恭候，發(fā)現(xiàn)大搖大擺的魔合成身后竟鬼鬼祟祟尾隨著幾十號清兵，再后還有馬隊！他顧不得與魔合成打招呼，突發(fā)飛箭，射向領(lǐng)頭的一個清兵，頭領(lǐng)應(yīng)聲倒地，其他清兵便吶喊著包圍上來。

林鳳祥與清兵在龍泉寺外圍周旋了好一陣，射死幾個敵人，趁對方不注意，搶了匹戰(zhàn)馬，跑下山來。清兵窮追不舍，弓箭齊發(fā)。為了護身，林鳳祥匍匐在馬背上，屁股中了幾箭，跑到烏馬河邊，雖然只剩四個追兵，卻被河水擋住了去路，正在生死危急關(guān)頭，光頭少年不顧自家的性命危險，當(dāng)了替身，引跑了追兵。

現(xiàn)在，林鳳祥在董芳倫家平安無事了，可是魔合成呢，會不會落入清兵之手？他十分牽掛！

其實在龍泉寺清兵正準備圍捕魔合成時，被林鳳祥的一箭，引走了部分兵馬，剩下的十幾個包圍了魔合成。那魔合成腿長，步伐輕便，撒開大腳，三步并兩步，一剎那功夫，已跑到鳳凰山的半腰。

那鳳凰山與烏馬河一樣，是太谷的自然景觀，傳說很久以前，鳳凰山上無水無草無木，荒禿蕭條。忽然一天，從南邊飛來一只美麗的鳳凰，繞著山頂來回盤旋，最后落在山頂，不知道它究竟做了些什么，沒過多久這座山變得青山綠水，翠樹環(huán)繞，后人便將此山取名為鳳凰山。鳳凰山距縣城十幾里，山上聳立三座寶塔，名叫風(fēng)、云、雨塔。本朝名儒胡衍虞登臨后，陶醉于這里身后千山萬壑，眼前一馬平川，四周朝嵐霽雨，耳邊晨鐘悠悠，詩興襲來，遂賦五律《鳳山春色》一首：

春醒寒山睡，朝嵐接遠天。

翠含初霽雨，青染未浮煙。

花氣風(fēng)中落，鐘聲云外懸。

攜尊來一嘯，人在畫圖邊。

卻說魔合成上到鳳凰山頂，一股勁往下蹬落石頭，清兵怕死，無法尾追，他自然逃過了一劫。

其后，魔合成、智永等人響應(yīng)洪秀全號召，發(fā)動起義，可惜時運不佳，剛剛聚集幾百人，就被路過此地的朝廷大軍夾擊在縣城“西馬道”，魔合成被擒，死于獄中；智永越墻而逃，不知所往；其余義軍全部被殺，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且不提林鳳翔記掛魔合成，但說董芳倫感恩光頭少年，盛情招待，席間大家攀談了起來。

光頭少年這時再仔細聽董芳倫說話時，感到他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分明遍走江湖，見多識廣，心生欽佩之情。董芳倫非常賞識這個身板結(jié)實的光頭少年，親近之感油然而生，問道：“你是哪村的？”

光頭少年答道：“賈家堡。”

“多大了？”

“十五?！?/p>

“你叫甚名字？”

“俺沒大名，人們都叫俺車二?！?/p>

“你爹是做甚的？”

“種地?！?/p>

跟車二說了一會兒話，知道了他的大致情況，叫他先好好吃飯，董芳倫就轉(zhuǎn)向林鳳祥和父親，商量了半天。之后，再轉(zhuǎn)身對車二誠懇地說：“車二兄弟，你路見不平，行俠仗義，來日必是有用之才，我欲與兄弟義結(jié)金蘭，不知你意下如何？”

車二從沒聽說過“義結(jié)金蘭”是甚意思，放下筷子，睜大疑惑的眼睛看著董芳倫。

“就是咱倆拜了把子結(jié)拜成兄弟。”董芳倫意識到剛才的話語不通俗，又補充道。

這下子車二可是聽了個明明白白，卻是不知道該咋地表態(tài)，只是胡亂點頭。

于是，董家人決定立刻舉辦儀式。車二雖然有點稀里糊涂，但他崇拜見多識廣的董芳倫，心里也清楚這是件好事，所以任憑大家安排。

當(dāng)晚，“林教頭”林鳳祥為證，董父為長，焚香，換帖，叩天，叩地，叩祖，共飲歃血酒，一套莊嚴的程序依次進行。車二自然沒有經(jīng)歷過，卻也感到了神圣。董芳倫年長車二六歲為兄，車二為弟。哥說一句，弟跟一句，二人共同誓言：“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情比兄弟，義重桃園，永生永世，絕不變心！”

車二盟誓之后，似乎大徹大悟：“俺今天有拜把子兄弟了！”心里十分興奮，況且?guī)妆瓱峋葡露牵钏某迸炫龋?/p>

儀式舉行完畢，林鳳祥取出一錠白銀，往車二面前一放：“車二兄弟，你的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區(qū)區(qū)薄禮，請你權(quán)且留作紀念好嗎？”

車二頓感意外，躊躇了片刻，看了大伙一眼，吞吞吐吐地回答；“俺爹，教給俺，要見義敢做，不能圖報，俺小小年紀，怎么好要銀子！”

“你冒著生命危險，救我于死亡邊緣，不收銀子，老兄我于心不安呀！”林鳳祥幾乎是在請求！

“可是……可是……”車二結(jié)巴了半天，指著董芳倫說，“他是俺哥了，你是他哥，也就是俺哥，弟弟哪能要哥的銀子！”

車二的推理，弄得在場的人們無言以對。董父尋思了好半天說道：“對呀，君子報酬，十年不遲?！庇谑琼標浦蹖嚩f，“孩子，你說得對，既是一家人，俺說吧，這銀子就免了，往后你們兄弟們好好相處，來日方長?。　?/p>

酬謝之事，就此了結(jié)。

為了免得家里操心，董芳倫另騎一匹馬連夜送盟弟車二回家。

回到賈家堡車宅，早已掌燈，一家人和小兄弟們正在焦急呢。車二既然平安回來，大家也就歇心了。

“俺有結(jié)拜大哥啦，他就是?！避嚩残斡谏匕讯迕耸牡那樾未蟾耪f了一下，董芳倫當(dāng)下就認車二的父母為親人，行了大禮。看著儀表堂堂、談吐得體的董芳倫，父母高興，小兄弟們一個個伸長脖子，更是羨慕不已。

再說林鳳祥，本來不過是些皮外傷，況且又在皮大肉厚的屁股上，在董家有芳倫父子和家人的悉心照料，休整數(shù)日，傷便痊愈，與董芳倫相隨南下到廣西，匯合了洪秀全、楊秀清眾兄弟，不久，發(fā)動了震驚天下的太平天國金田村起義。

林鳳祥被拜為大將，率領(lǐng)精兵馳騁疆場，屢立戰(zhàn)功，先克武昌，再攻陷南京，北上進入山西，又轉(zhuǎn)戰(zhàn)直隸，直逼天津衛(wèi)，終因孤軍深入，加上太平天國大勢已去，受傷被俘。有見證人描述林鳳祥臨刑時，“刀所及處，眼光猶視之，未嘗出一聲”，大義凜然，慷慨就義，時年三十一歲。太平天國天王洪秀全聞之，封他為“求王”。而摯友董芳倫在林鳳祥麾下，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身先士卒，斬殺清兵，功勛卓著。林鳳祥就義后，董芳倫改名換姓，潛跡醫(yī)界，以義為宗，完美了傳奇的一生；與車二數(shù)十年交往情比兄弟，義重桃園。這是后話。

且說烏馬河邊跟車二一起營救林鳳祥的那一幫小兄弟，都是出生在賈家堡村，從小一塊長大的好伙伴。

賈家堡背靠太谷古城北門，前抱烏馬河。村里的建筑就是一座堡壘，形同八卦，整齊神秘。村中一條三華里的東西走向大街，名叫魚鱗街，統(tǒng)領(lǐng)全堡；四周各有一座堅固的堡門，既防水患，又防盜匪。

堡里的老百姓，千百年來種地為生，一年四季辛苦勞作，在蒼黃的天底下，人當(dāng)牲畜，犁地、下種，連兒童也從小泡在苦海里。村民們并不多怨恨，他們認為，人生下來不就是受苦受難嘛，一輩一輩都是這樣過來的。

時光轉(zhuǎn)到清代“康乾盛世”，賈家堡村祖祖輩輩耕田種地的百姓中，有一戶吳姓家族，要改變只會農(nóng)耕的習(xí)性，花銀子從外地請來先生，教兒孫識字、寫詩，家風(fēng)大變；于是，也影響到其他人家，讀書、習(xí)武漸漸成了村民的時尚。到了道光初年，本村秀才高士敏恩科及第，榮成武舉，轟動城鄉(xiāng)，為賈家堡增了光。高家門前樹立長桿，旗幡招展，成了遠近聞名的旗桿院。此后的歲月里，村人中出了“鐵胳膊李三爺”，亦商亦武；出了兵戎大將吳培昌，客死他鄉(xiāng)；出了朝廷兵部官員高希尹，清廉從政。賈家堡成了太谷縣的崇文尚武之鄉(xiāng)。

我們的主人公車二，出生在道光十三年（1833年）七月初八凌晨。車家居住在賈家堡村南一戶土坯房里，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男嬰足足有八九斤，讓他母親懷孕和分娩受夠了苦；不過，看著壯實的孩子，母親覺得再苦再累也高興。車家此前已有一個男孩，家人起名也沒請先生，直接叫“大小”；這個弟弟降生，自然就叫“二小”，因為姓車，外人都叫他車二。

車二生來天庭飽滿，肢體粗大，八九個月就能行走，三四歲自己走到村邊演武場看兵丁操練，整日不離不舍?；丶液笥稚旄觳灿痔咄?，大人們都說，這孩子長大了，是塊練武的料。

五六歲時，車二領(lǐng)著孩子們在烏馬河邊排開陣勢，模仿演武場的兵丁分隊廝殺，樹枝是刀槍，土塊當(dāng)飛箭，卷著黃沙，呀呀吶喊，摔倒了爬起來，渾身是土，繼續(xù)沖鋒陷陣?？粗垓v得天昏地暗的孩子，大人們?nèi)炭〔唤俏槐敬鍏抢闲悴诺膬鹤訁谴笮悴?，詩興大發(fā)，拈著胡須，立賦《臨江仙》詞一首：

少小心思懷夢，爭當(dāng)蓋世英雄。兵分兩路守和攻。石頭迎土塊，柳杈戰(zhàn)枯松。溝坎高低不怕，翻騰上下沖鋒。一聲哭喊眾人懵：衣衫撕破了，咋敢返家中？

這位大秀才整天不修邊幅，長衫破舊，無所事事，倒是出口成章，動不動詩來詞往，常常逗得孩子們圍著他團團轉(zhuǎn)。一旦興致來了，還要給孩子們講些故事：“話說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逮著陸虞候，叫聲：‘潑賊！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里，身邊取出那口刀來，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什么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說罷，只聽葛查一聲……”孩子們正聽得入迷，大秀才不講了：“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大秀才講《水滸》，孩子們翻跟頭，烏馬河邊可甚是熱鬧。

精力充沛的車二，一天到晚不停折騰，雖然只有六歲，力氣已勝過八九歲的大孩。

大夏天一群孩子在河灘邊戲水，大眼睛小辮子閨女春花急匆匆跑到車二哥家，氣喘吁吁地說：“車二哥，大滿倉在河灘上欺負小金囤呢?！?/p>

車二帶著春花跑到河灘上，只見八歲的光頭滿倉騎在留著小辮子五歲的金囤背上當(dāng)馬騎，還邊打屁股邊吆喝。車二見勢，拉起嗓子大喝一聲：“下來！大的欺負小的，你不害羞？”

滿倉一看是車二，擺出老大的架勢：“呵呵，小爹還要騎你這小毛蟲哩！”

“你敢，欺負小娃娃是甚男子漢！”

“不信，小爹騎騎你？”

說著，光頭下了金囤身，一蹦一跳沖上來。

車二滿眼冒火，一把揪住滿倉，緊接著兩手攥住對方雙臂，轉(zhuǎn)了幾個圈，突然用腳一絆，滿倉被摔了個嘴吃黃沙屁股朝天。

金囤、春花高興得拍手稱快。

大秀才的兒子小瘦子不知啥時也來了，小手一背，哈哈大笑，模仿他爹的口氣：“快哉，快哉！”

這小瘦子也有名有姓，姓吳名孔字學(xué)文，村人們習(xí)慣叫他爺爺老秀才，叫他爹大秀才，順便叫他小秀才，叫順口了，原來的名和字叫什么，人們反倒記不得了。這位小秀才，甭看年紀雖小，形體瘦，也身穿小長衫，文化高可是祖?zhèn)?，一張嘴就是些文謅謅的古話，連大人們也難懂得。

且說光頭滿倉豈能服輸，爬起來連喊帶叫二次沖鋒。那車二等滿倉撲過來，身子一扭，順勢一推，三步以外，滿倉又吃了滿嘴黃沙，如此這般，滿倉連跌三四個跟頭，只得帶著滿身灰土，哭著回去了。

傍晚，滿倉爹領(lǐng)著兒子來到車家興師問罪。

車父怒斥兒子為什么打人，車二說：“讓他說吧。”

滿倉老實，一五一十說明了經(jīng)過。

“啪！”父親對著滿倉的光頭就是一掌，“人家車二是路見不平，拔刀而起，你卻是憑大幾歲欺負小娃娃，活該挨揍！今后，你得聽人家車二的。”

車二小小年紀就曉得打抱不平，見不得恃強凌弱，大人們都夸這孩子長大后賴不了。

孩子們哪還曉得記仇，第二天就又聚到一塊高高興興玩耍起來了，不同的是，從此車二成了孩子王，滿倉帶頭聽他發(fā)號施令。半下午，車二領(lǐng)著一群孩子在河灘奔跑打鬧，突然“哎呀”一聲，跌倒在地，原來腳心插了一根大刺，周圍隱隱滲血。滿倉趕忙跪下用指甲拔，咋也拔不出來。春花過來，用她的細指甲拔，也不行。車二咬著牙，十分疼痛。小閨女的大眼睛忽閃了忽閃，尋思了尋思，對車二說：“車二哥，你坐下?！闭f著，她盤腿坐在沙地上，膝蓋支起車二的腳腕，歪著小臉，硬是用牙齒將他的腳刺咬出來。

“春花妹妹，你，你真好！”車二的心被震撼了。

“你不嫌他臭？”聰明伶俐，愛出洋相，愛說怪話的滿倉摸著自己的光頭覺得奇怪。

“不嫌?！?/p>

“那你是他媳婦？”怪話又來了。

“愣鬼！這就算媳婦？”

“算媳婦，是媳婦！”滿倉似乎贏了，“媳婦，媳婦，當(dāng)車二的媳婦啦——”

春花哭著跑回家去。

小閨女一跑，滿倉發(fā)了愣，嚇得不知所措，怕車二收拾他?？绍嚩s沒有惱火，心里還想著春花給自己咬腳刺的過程。

“哈哈哈，”忠厚老實的金囤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滿倉，今黑夜回家挨打吧！”

“自作自受，蠢乎哉！”長衫小秀才背著手又在一旁振振有詞。

春花家就在車二家的房后?；氐郊?，春花一頭扎在母親懷里哭訴起來。

母親問：“那滿倉說對了？”

春花囁嚅著說：“不，不對?！?/p>

“說錯了？”

“……”春花羞得不知道說啥。

“你待見車二？”母親追問。

“俺，俺……”

“那你不待見他？”

“不不，更，更不是！”

“那你——”

女兒在母親懷里撒起嬌來。

喔，母親抱著女兒，臉上閃過一絲笑意，沒再說話，卻明白了意思。

車二家貧，哪能天天玩耍。十二歲那年，父親就送他去給一家大戶人家放羊，既能讓他吃上飯，還多少給家里掙些錢。

車二的小伙伴們覺得放羊挺好玩，滿倉、金囤、春花、小秀才都陪他當(dāng)起了羊倌。

羊群里有大羊，小羊，公羊，母羊，白羊，黑羊，那白白的，茸茸的小白羊最是可愛，孩子們常常一人抱著一只小羊玩。玩膩了，車二索性開始舉羊，先是小的，而后是中的，再后是大的。功夫長了，他甚至舉起大肥羊。

“車二哥厲害！”

“車二力氣大！”

“小羅成再世也！”小秀才總是與眾不同。

在伙伴們的歡呼聲中，車二舉著肥羊在草地上轉(zhuǎn)圈。也許是該出事，一不小心，腳下一絆，連人帶羊摔了個“狗吃屎”。

“哎呀，羊流血了！”金囤人小眼尖。大家看時，可不，只見肥羊后腿間流出了血，模模糊糊還有個小東西。

車二傻了。

大光頭滿倉愣了。

小秀才沒詞了。

春花嚇哭了。

看著流血的肥羊（其實是母羊落羔了）臥在地下，車二心想，闖下大禍了！他提心吊膽回到主家，如實稟告，想著肯定要受一頓責(zé)罰。誰知主家待見誠實憨厚的車二，只是呵呵笑了笑：“你力氣太大，甭放羊了，明天放牛吧?！?/p>

這主家姓吳，家資比較富裕，屬于耕讀之家，待人十分寬容。車二父親為人實在，鄰里和諧，喜歡助人為樂，兩家相處和氣。車二這個事情吳家沒有計較，明白他還是個孩子，頑皮點也在情理之中，此事也就算過去了。

改放牛的車二，頑劣不減，剛剛十四歲，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整天與牛相伴，戲耍。有時，他拽住牛角，與牛相頂；有時用肩頭與牛對抗。春花、滿倉他們一拍手叫好，他勁兒更大了。

才滿一年，牛已經(jīng)不是他的對手，與一頭牛犢子角力，牛被他揪著角繞地旋轉(zhuǎn)。那頭牛似乎生了氣，蹄子亂刨，橫沖直撞，車二心想，這還了得？他將牛一把摔倒在地，揍起了屁股。

消息再度傳到主家。

主家聽了哈哈大笑，與車二父親商議，你這娃力大無窮，要不伺候騾馬吧？車二父親也只能應(yīng)允。

那車二從小喜歡騾馬，這下稱心如意了，喂牲口十分精心，通人性的騾馬很快就聽他調(diào)遣，不久竟學(xué)會了騎馬，騎技進步神速，讓他的那些小伙伴們?nèi)巳肆w慕。騎馬自然要使用鞭子，他更是苦練數(shù)日就得心應(yīng)手，還玩出各種花樣鞭法，說打樹葉，就能不捎樹枝。幾個月后，那馬兒一看鞭稍，一聽鞭聲，就知道該走，該站，該快，該慢。這也就是后來能夠臨危不懼救得了太平天國大將林鳳祥的原因。

放牛娃車二兩年時光，便已長成大人，肩寬胸厚，膀大腰圓，地里拉犁耕地，一人能頂倆。性格更是特別講義氣，愛憎分明。盟兄董芳倫走后，他時不時去董村照料，侄兒董俊還小，董家的力氣活自然成了他義不容辭的專利。

這是個春天的上午，車二照例去董村看望老伯父伯母。行至朝陽村外，只見一輛轎車側(cè)翻在路上，主人坐在地下揉胳膊揉腿，小車夫在車邊垂頭喪氣，駕車的馬兒臥地不起。

車二緊走幾步過來，并不說話，圍著車輛左右看看，先把牲口從車套里解開，讓它站起來，倒也沒受傷；而后仔細觀察轎車翻倒的情形，不慌不忙，挽起袖子，雙手伸到下面的車輪下，叫一聲：“起——”轎車被扶起，然后輕輕一轉(zhuǎn)，平平穩(wěn)穩(wěn)放到路中間。

車主人和車夫眼看著他做這些，不知道該不該幫忙，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車二把馬牽過來重新套好，這才對車主說：“不幸中的萬幸，車沒事，你們也不要緊吧？”

車主看在眼里，感動心中，半晌說：“后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

“俺就有點力氣，也是路過碰見，還謝啥?！避嚩粫f什么客氣話，反被人家的感謝弄窘了。

“好后生，你要去哪兒？”

“董村?！?/p>

“啊呀，一路，咱們一塊走吧？”

“行嘍?！?/p>

車二扶車主人上車，一起上路。那車主大約三十多歲，中等身材稍胖，寬盤大臉，雖沾了些土，黑袍藍馬褂卻分外得體；眉宇間流露著實在，舉止又顯得和善。車夫呢，身體瘦小，年齡不大，因為駕車失誤，慚愧得越發(fā)矮小。車二跟車主說：“干脆我來趕車吧？”車主當(dāng)然愿意。

轎車走開了，車二跟在左手，一邊吆喝牲口一邊對小車夫說：“趕車最重要的是會駕馭牲口，咱們這里的道路窄，還不平，剛剛是牲口走偏了道，一只轱轆高，一只轱轆低，能不翻車？”

進董村，往北，再往東，不一會兒車二就到了董芳倫家大門口。他對車主說：“先生，俺就來這家，先進去了，你們?nèi)ツ模屝≤嚪蚶グ?。?/p>

車主人抬頭一看，哈哈大笑：“你也是來董家？”

真是無巧不成書，原來他們是殊途同歸，車主人和董家是多年的世交。

董芳倫父母家人咋地接待姑且不說，車主把路上的奇遇一講，又引出車二冒死營救林鳳祥的“前科”。

“這娃叫車二，真是個好后生，俺兒子芳倫走后，他成天來照料。”接下來老董伯把個車二夸得成了天字第一號小英雄，車二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吃午飯的時辰，車主人心中有了個主意，飯后跟車二說：“我想去你賈家堡家看看，行吧？”芳倫父親也贊成。

莫非他有什么意圖？車二心里有些嘀咕：剛認識不久，就要去我家？可他又不能拒絕，只能應(yīng)承下：“我家窮，沒啥好招待的東西，您要想去就去吧?！?/p>

車主說：“我不是要看你家窮富，是有其他打算，去了再說吧。”車二也不好再問，踏上回家的路。

第二章

還是車二趕著胖財主的轎車，沿著來時路，順順當(dāng)當(dāng)過烏馬河便橋，未時才過，已回到賈家堡村自己家。

轎車進村，引來不少大人孩子圍觀，一般的窮苦人家門前，哪來得轎車，更何況嶄新的篷，油漆的轅，高頭的大紅馬，人們嘖嘖稱贊：“真是好車！”

春忙季節(jié)，車二父母正收拾農(nóng)具要下地，聞聲出來，一看車二趕著的這輛好車和主人的穿戴，有些不知所措，這二小子從哪兒請來大財主了？

車二說：“爹，媽，你們趕快請客人進屋??！”

胖財主和顏悅色地說：“不用客氣，進去說話吧?！?/p>

車二父母連忙請客人進了簡陋的家，讓座倒水。車二把轎車停進院子里，安頓小車夫歇息，自己也跟進屋子里。

財主沒嫌車二家臟亂，上了土炕雙腿一盤，恭恭敬敬地對車二父母說：“二位大人，俺是來謝您兒子的救駕之恩的?！?/p>

車二父母不清楚怎么回事，趕緊說：“啥救駕之恩呢？”

財主就把路上車二怎么幫忙的事情一五一十講了一遍，然后說：“你們教子有方，令俺不勝感激，略具薄禮，還望收下?！闭f罷，拿出一大錠白花花的銀子放在炕沿上。

車二父母明白了事情緣由，看到這多銀子嚇住了，也不會用啥詞婉言謝絕，只是一個勁地說：“不能要！不要！”車二在旁邊雙手抱拳對財主說：“大人的好意，俺們心領(lǐng)了。俺爹媽一向教育俺們子女見義要敢做，不能圖回報，誰也難免遇上求人的事，我也就是順便幫您一下，咋能收這多好處！”

彼此推辭一陣，車家堅決不收銀子，財主也不再勉強，只得收起來。財主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對著車二父母親說：“對了，城里有一戶姓武的人家想請個車夫，你們這兒子有勁又會趕車，關(guān)鍵是人性好，要不去試試？”

車二父母也覺得孩子大了，總在村里給吳家喂養(yǎng)騾馬也不是長久之計，能去城里有個營生算是出路；況且，二小子喜歡車馬，做事規(guī)矩，當(dāng)下就滿口答應(yīng)：“好事，我們愿意?！庇謫柵赃叺能嚩嚩肴?。

財主說：“那咱們就定下來了，明天你就去城里找武柏年先生家，我今天回去就先到他家告知。”臨走給車二詳細講了去城里怎樣找武先生家。車二牢牢記在心里。

第二天吃完早飯，車二就進了縣城。問了幾個人，輕而易舉就來到被叫做武家巷的武柏年先生家。

哎呀，好氣派，高門大戶，前院后院，比董村盟兄董芳倫家更闊氣。車二站在院子大門口正東瞅西看，聽到一聲問候：“車二，你早?。　甭劼曇豢?，原來是昨天的胖財主。

車二說：“先生，您讓俺尋的武先生就是這戶人家吧，人家在不在？”

財主說：“你遠看近瞧嘛?！?/p>

車二轉(zhuǎn)了一圈，不見還有人，露出疑惑表情看著財主。

“哈哈哈……”財主笑著說，“車二，恕俺跟你開了個玩笑，叫你尋的武柏年先生就是本人。要是昨天在你家直接跟令尊大人說是我用你，怕被誤解，只好略施小計引你上鉤，實在是我這人看上你了，望你理解。現(xiàn)在，你就是我們家正兒八經(jīng)的大車夫了，你不會有意見吧？”

事情雖出乎意外，但看武柏年先生，人是好人，又出于誠心，而趕車本來就是自家的愛好，稍加尋思，車二便說：“可是，俺搶了你家小車夫的飯碗——”

“沒事，他是俺的本家親戚，讓他先喂牲口，長大了再說。”

從此，賈家堡車二正式成了武柏年家的車夫，仿佛天賜良緣，在此后的歲月里，就在這里演繹了一曲又一曲不平凡的故事。

活計是自己愿意做的，主家又友善，車二不缺的就是力氣，不消說，干得十分盡心、順心，一年四季，馬不停蹄為主家干活。武先生禮賢下士，從不把車二當(dāng)下人，主仆相處有如魚水。

武柏年先生人緣好，交往廣，朋友多，城鄉(xiāng)及鄰近縣鎮(zhèn)常來常往，沒多久，車二已經(jīng)走遍太原、榆次、祁縣、平遙、交城、文水。除了載著武先生或者家人外出，還拉煤炭送貨物，轎車、貨車他一人兼干，從不嫌累。其他財主都羨慕，說武家的車夫一人頂倆。

每年農(nóng)歷正月十三，太谷城都會舉行盛大廟會，南門外是中心地方，唱秧歌、唱晉劇、各種雜耍，把氣氛搞得熱鬧，豐富多彩。城里市民和附近地區(qū)村民，辛苦勞累一年，正月里來這兒看熱鬧是最享受的樂事。

且說車二在武家當(dāng)車夫過頭一個正月十三那天，武柏年先生特意給車二放一天假，讓他去看戲、逛街。車二自然高興，早飯后穿上一身新衣裳，裝了些零用錢直奔南門外。他見東西莊已經(jīng)搭起兩個臺子，對臺唱大戲即將開始。東莊臺上布置得簡單明快，臺后放一張條桌，上面插著“同樂班”戲班名稱；西莊臺上同樣裝飾不復(fù)雜，掛著兩幅幔布，臺頂貼著“喜樂班”名稱。

車二喜愛看戲，在場子里轉(zhuǎn)悠一會兒，看到兩個臺上的文武班子坐好，大戲開場了。雙方演員賣力地唱，拉琴打鼓的使勁敲打，他看得如癡如醉，跟著觀眾大聲叫好。兩個臺上的戲唱到過中午先后收場，觀眾也散去。

車二沒有回武先生家吃飯，一個人在廟會上買了些餅子、羊肉湯填飽肚子，就興高采烈地看打靶的、賣藝的、說書的、放西洋鏡的，這些五花八門的表演，他每年都跟小伙伴們從村里來邊看邊議論，今年只能一個人過眼癮了。忽然，車二看到前面許多人圍著個大圈喊叫，就跑過去擠進人群里，發(fā)現(xiàn)是南郭村的那位有名的武士在表演，只見武士把一盆百十斤重的鐵蛋拋向空中，然后一個一個接住安放到地上，那大蛋如西瓜，小的像碗盆，幾分鐘功夫就整齊地擺好了。車二和觀眾們看得目瞪口呆，他心里想著，這功夫得練多久啊，頓時，想練武的念頭冒出來，發(fā)誓有朝一日要靠武功走天下。

半下午，街上的人群又多起來，車二知道，這時候該是“鐵棍”“背棍”隊伍沿街表演了，他選了個看清楚的臺階上站穩(wěn)，只見好幾抬“鐵棍”過來了，有十六人抬著的小棍，有三十二人抬著的大棍，丈余高的架子上裝有山水，樓閣，花叢，綁定三四個穿戴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隨著鼓樂和抬棍人步法起伏的節(jié)奏，在眾人的矚目里，輕舒長袖，婀娜飄擺，宛如天仙一般。

“鐵棍”過后是幾十個“背棍”隊伍。一個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每人身上背著特制的鐵架，彩帶裝飾，上面綁著一個小孩，造型各異，有天真爛漫的豆蔻小妞，有出水芙蓉的美麗姑娘，有剛下山的水簾靈猴。那背棍人踩著鼓點樂曲，走著折步，一顫一顛，出盡風(fēng)頭。車二跟其他觀眾叫好，“背棍”人會扭動得更精彩。

車二知道“背棍”隊伍后面是壓陣的“撾棍”，也是他最愛看的。隨著一陣隆隆聲，“撾棍”過來了，一條數(shù)丈長的大梁，用彩綢裝飾，中間有個支點，前端坐著一個男孩，后邊幾個大人或扶或壓，操縱大梁。大梁在不斷地升降，男孩子忽而凌空飛天，忽而束身落地，驚險刺激。車二跟觀眾們打起響亮的噓聲，把表演推向了高潮。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車二找了一個剔尖面攤，吃了滿滿一大海碗澆肉面，隨后慢慢騰騰從南街到北街，再從東街到西街，觀看五顏六色的燈展，這也是廟會的高潮。太谷城正月的燈展歷史悠久，底蘊深厚，明清以來就享譽全國。車二走過東西南北大街，家家商號競相展示奇招，各家門前的燈獨具匠心，令他目不暇接：走馬燈、財神燈、觀音燈、福壽燈、西天取經(jīng)燈、五女拜壽燈、水車澆地?zé)?、八仙過海燈，仿佛徜徉在燈的海洋?？吹帽M興了，車二一天的幸福生活就結(jié)束了，回了武先生家，不敢驚動主人，自己悄悄洗了洗睡下。

第二天一早，車二按照前幾天武先生家管家的吩咐，就趕上一輛大轱轆尖腳車去城外拉炭?；貋肀仨毥?jīng)過南門外，看戲、逛廟會的人還是很多。車二昨天已經(jīng)看過、逛過，就不分心，跟著前面一輛拉炭的大轱轆尖腳車行駛。

兩輛拉炭車“咕嚕、咕?！庇赡隙保爝M南門時，前面的那輛車行至石板橋上，正欲下坡，由于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小雪，駕轅騾子的蹄子一滑，跌倒在石板橋下，上千斤重的炭車眼看一下子前傾，全部壓在轅騾身上，那頭轅騾有被壓死的危險。趕廟會的人們一看，大驚失色，好幾個年輕人立即上前七手八腳高抬轅條。怎奈炭車太重，大家使出全身氣力都沒法扶起。

正在這危急時刻，跟在后面的車二，自然看到眼前的情況，顧不得多想，立刻把自家的車停穩(wěn)當(dāng)，兩三步跳到出事的車前，先站在馬車旁邊，看看車轍，輕輕將其理順，然后走到中央，讓幫助的年輕人離開一些，只見他身體微曲，雙腿八叉，兩肘架住轅條，深深吸了一口氣，大喊一聲：“起！”炭車居然被他一人兩臂撐了起來！

這輛車的車夫趕緊把轅騾拉起來，周圍看到這情景的人們都被震撼了，看著這個粗布衣衫，身材高大，光著腦袋，略帶靦腆的后生，都驚奇地問：“他是誰家的車夫？”

趕這輛車的車夫三四十歲，認識車二，他先抱拳感謝一番車二，然后給大家介紹：“他是武家巷武先生家的?！?/p>

“他叫甚？”

“人們都叫他車二?！?/p>

大家議論紛紛：“車二？好樣的車夫！好后生呀！”

又有人問車二：“車二師傅，你今年多大？”

車二說：“十八?！?/p>

趕廟會的人圍了一大圈，都想一睹這名大力士的風(fēng)采：中式黑夾襖敞開，胸高體壯，光頭腦門發(fā)亮，粗手大腳，一臉陽光朝氣，略顯稚嫩，二目炯炯有神。人們說，車二這后生趕車技術(shù)好，還肯出力幫人，真是好人哪。這件事很快就在城里傳開，武家車夫車二的名聲大振。

再來說說前面那輛翻車的炭車。這車是離城十幾里一個叫東山底村富戶石家的。東山底村位于鳳凰山下，這位石家是該村的大財主，有些實力。他家的車夫回去如實講了車二幫助事后，身子瘦小的石財主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趕往縣城武家巷武柏年先生家，帶著禮金和布匹登門致謝。他對武先生說：“不是你家車二師傅幫助，我家的轅騾肯定被炭車壓死了，俺家的損失可就大了！”

武先生昨天已經(jīng)聽說了這事，贊揚車二做得對；今天看石財主專門來致謝，也很高興，說：“我家車二師傅只要碰到這類事，一定會挺身而出幫助的，不管是你家的還是別人家的?！?/p>

站在旁邊的車二謙虛地說：“那不過是路過幫忙，誰家的車也難免有事?！?/p>

武先生和車二都不收石家的謝禮，把石財主著急了，又說了許多必須收的道理。武先生覺得再不收就有些不講情面了，就說：“石財主的一腔誠意，再推脫就沒意思了。不過，咱們兩家因這事認識了，以后互相幫助吧?！?/p>

過完正月十五，年也就過完了，武柏年先生經(jīng)常外出辦事，讓車二趕著轎車，經(jīng)常碰到人們稱贊車二，說武家的高檔車加上車二的技術(shù)，真是絕配！武家的車是一種有頂篷的馬車，高級繡花綢緞作篷，兩邊鑲嵌一尺見方的玻璃，內(nèi)置坐椅，可坐一至二人，前有卷簾，視野開闊。駕車的馬來自西域，高頭體壯，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

這天，車二駕車拉著武柏年出武家巷、南寺街，經(jīng)南大街向東一拐，進了大巷，準備造訪一位朋友。車子行到中段快到友人家大門時，對面也拐進了一輛轎車。那輛車，嗬，駕轅的大紅馬，比一般的大馬足足高過一頭，那車轅大紅漆錚明發(fā)亮，鑲銀嵌玉、藍底百紋車罩，繡著孔雀開屏，喜鵲登梅圖案，格外引人，錦緞車簾輕輕垂下，隨著車子行走，不時飄動。武先生和車二都認識這輛豪華車，是縣城首富孫庶年家的轎車。

這位孫財主，家財豐厚，倚老賣老，行為霸道，背地里人們都叫他“狗不理”。主人如此，趕車人也就張狂。他叫王甲子，三十多歲，氣候雖已是初春，卻寒意不減，可人家只穿一件對門夾衫，敞露胸懷，衣袖高挽，一塊塊暴起的疙瘩肉清晰可見。此人圓頭扁鼻，眼似銅鈴，一雙大刀眉高高挑起，一張大嘴唇線有邊有堰，活脫脫一個怒目金剛。他趕著全城最豪華的轎車，當(dāng)然趾高氣昂，目中無車。

大巷街道狹窄，車只能通過一輛。趕車界有個不成文的習(xí)慣，誰家的車后進來看到前面有先進來的應(yīng)該就近停下或者退出。車二遵守規(guī)矩，笑嘻嘻和對方打招呼：“甲子兒哥，俺就到地兒了，主人一下車，俺就退，您先停一下行吧？”

王甲子卻不守規(guī)矩，粗聲叫道：“你瞎眼了，不看老子趕的誰家的車？”

車二的主人武柏年雖然有錢，但跟太谷城內(nèi)第一大戶孫家比就遜色多了，孫家根本不把武家放在眼里。王甲子趕著首富的車，自然樹隨山高，人因主貴，腰桿犇直?？粗嚩?，心想你新來乍到，還沒給老子送過見面禮呢，讓給你停車，想得美！

“咱們都是趕車兄弟，您就讓讓吧！”車二近乎請求。

“呸，誰和你兄弟？別看你前幾天南門坡救過煤車，有股子愣勁，就興得腦袋比籮頭大，俺看你是欠揍！”說著提上馬鞭下車湊了過來。

車二尋思，俺幾時腦袋大過？你才是狗仗人勢！看著對方氣勢洶洶的樣子，涉世未深的車二問道：“那你還打人不成？”

“打你還不是跟打只野狗一樣！”說著，王甲子大臂一揮，真的一鞭子甩了過來。車二猝不及防，臉上、脖子里立刻暴起幾條血線。緊接著，對方劈臉又是幾拳，車二已經(jīng)口鼻淌血。

“叫你知道知道馬王爺長著幾只眼！”王甲子大刀眉直挺，扁鼻子哼哼，銅鈴眼瞪得更大了。

車內(nèi)武柏年聽到外面的響動，趕緊掀開簾子下車，一看是孫家的車，知道惹不起人家，就趕緊叫車二往后退車，并向?qū)Ψ杰噧?nèi)孫財主賠不是。

車二只得聽從武先生的話，一邊揩血，一邊退車，心里有許多委屈卻不能說出來。

然而，對方的車簾挑起，露出一副笑嘻嘻的白面書生的臉。武柏年一看，里面坐著的原來不是孫財主，而是他的大少爺孫丕根。武先生被羞辱了，也不能生氣。那孫大少并無歉意，只是擺擺手，放下車簾走了。

車二自己無端吃了王甲子這無名之虧，又眼看武先生被孫大少羞辱，心肺都要氣炸了?；氐轿浼遥睦锉飷?，徹夜難眠。心想，咱年年輕輕，渾身有的是力氣，上千斤的炭車都能撐起來，咋就讓那個王甲子欺負一頓？想來想去，痛下決心：不行，這世道，沒點正經(jīng)武藝，再有愣勁兒也白吃虧。

此后，車二開始早起晚睡，模仿小時候在賈家堡村邊演武場所見，在院子里練起功來。踢飛腳，下軟腰，跌八叉，打樹身，練得渾身是汗。

武柏年看到車二喜歡武術(shù)，自己操練，非常贊同。兵荒馬亂的年代，又常年在外，學(xué)點武藝有益無害。他讓車二在后院敞棚的大梁上吊起沙袋練功。沙袋由五十斤加到一百斤，又加到二百斤。屋梁彎了，加上頂柱繼續(xù)練。

練了一段時間，車二尋思，光有蠻力，沒武藝還是不行，很容易吃王甲子的虧。小時候在村里斗過牛，馴過馬，干脆先學(xué)著擒馬吧。能擒住馬肯定能擒住人，可實施起來談何容易，他常常被馬兒撞成“爬地虎”。

武柏年看著車二如此下功，十分高興，但他明白，無師還是難以自通的，于是讓車二先跟自己的侄兒武鴻圃學(xué)武藝。車二十分高興，因為他知道武鴻圃在太谷地面上是個名人，與“飛腿”胡鐸，“神鉤”李發(fā)黝，自幼拜交城有名的少林拳師王長樂為師，學(xué)藝多年，是縣城的著名武師。

武鴻圃的少林功夫，根基扎實，比車二大不了幾歲，兩個人脾氣相投，他也愿意教車二。于是，車二開始了他的習(xí)武生涯。武鴻圃第一次就給車二講：“天下武術(shù)出少林。少林拳博大精深，內(nèi)容豐富，有三十六種功夫，包括柔功，內(nèi)功，外功，等等；還有七十二藝，包括鐵臂功，足射功，腿踢功，撥打功，石摏功，銅砂掌，霸王肘，金龍手，梅花樁，一線穿……”

車二隨武鴻圃從基本功學(xué)起，先練腰腿，再練身手，循序漸進，從不懈怠。每天凌晨即起，子時不輟。除了趕車外出，幾乎把所有精力全花在了習(xí)武上。僅僅一年工夫，武鴻圃就覺得自己的功夫都教給車二了。于是某天晚上，武鴻圃對叔叔武柏年說：“我不能再教車二了?！?/p>

“為甚？”武柏年吃驚地問。

“這后生將來絕對不是凡夫俗子，他不僅學(xué)武，還要我教他識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識幾百個字了。您看他是一般的受苦人家的孩子嗎?況且，他的功夫已經(jīng)不在我之下了?！?/p>

“啊，那豈不更好？”武柏年尋思了好半天，“要不將他直接送到交城王師傅那里栽培？”

武鴻圃說：“以侄兒的仔細觀察，此子將來必定是光宗耀祖之輩，盡早讓他拜名師吧，以后必成大器！”

“好吧，咱們說定了?！?/p>

武先生心胸寬敞，最喜愛人才，車二來家好幾年了，已經(jīng)不把他當(dāng)作外人待遇；車二更是把武家認作自家，一切聽從武先生的。不久，經(jīng)由武鴻圃引薦，車二就被武柏年送到交城少林名師王長樂家深化拳藝。

這王長樂是北方著名拳師，曾經(jīng)入少林寺練功十年，人常說，“十年磨一劍”，學(xué)得真功后，行走江湖二十年，與各路拳師較技，均無出其右者。他的特點是顧法見長，而較技從不傷人，因此江湖上名聲極好。年老以后，回歸故里交城縣瓦窯堡，以傳拳授藝為樂。武鴻圃就是他的弟子之一。

有武鴻圃的引薦，王長樂先檢驗了一番車二的基本功，還是比較滿意；接著聊天，武柏年把車二的誠實、意氣，做事耐心這些性格一一作了介紹，并且當(dāng)場進行了交流，王長樂都稱心，自然高興地收下這個徒弟。

車二看到王師傅愿意教自己，異常高興，立馬行了拜師禮。武柏年在旁邊說：“車二，王師傅是名師，帶你為徒是你的福氣！你可要好好練，將來一定會成才！”

車二激動地說：“王師傅、武先生、鴻圃兄，我車二是個知道感恩的人，你們對我的好，我一定會刻記在心。你們以后就在實際中看我的做派吧！”

此后，車二還是盡心盡力做好武柏年先生家的事，每天收了車馬，問明武先生沒事了，就懷揣個干糧，遠赴幾十里以外的交城王師傅的武館習(xí)武。武柏年也盡量少安排車二活計，能讓別人做的就不讓他干，便于他有時間多去習(xí)武。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車二日日奔波，樂此不疲，從不覺辛苦。每天都是全身心完成王師傅教的一招一式，從不偷懶。王長樂看車二這樣認真練，當(dāng)然打心里滿意，教得也更多，還經(jīng)常跟他一起吃飯、說話。

第二年夏天的一個傍晚，車二去交城路過汾河時，還沒過河，突然風(fēng)云驟變，雷聲大作，頃刻間來了飄潑大雨，不一會兒河水暴漲，卷起驚濤駭浪，道路都被淹沒了。他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洪水，怎么辦，回武家？那不是半途而廢！他想起老人們的話：“一日練習(xí)一日功，一日不練十日空?！北阆铝藳Q心：雨再急，河水再大也得過去！

正在尋找適當(dāng)?shù)牡胤?，車二忽然發(fā)現(xiàn)河邊漂下一棵大樹，他靈機一動，立刻下水，抱住大樹順勢下了河。

這汾河是山西最大的河流，車二過的這一段平日里水流不大，挽起褲腿就能過去，但是，一遇大雨，四面八方的支流匯聚，立馬就成了奔騰的大江。車二從小在烏馬河邊長大，那河只是汾河的支流，水平無浪，下大雨都能涉得過去。今日一下暴漲的汾河，哎呀，站都站不住，河水推著人，直往前涌，沒幾步就腳不著底了。他緊緊抱著大樹，看看四周，腦袋都有點暈，心里不免發(fā)毛。心想，往日過汾河，把褲腿一挽，不多會兒就過去了，今天的河怎么這么寬，水怎么這么深呀？不過，他心里清楚，只要抱著樹，就沒有性命之憂。于是，一手抱著大樹，一手劃水，不知用了多大工夫，終于到了對岸。

上岸了，盡管渾身濕透，像只落湯雞，車二心里卻格外愜意，他享受著平生第一回戰(zhàn)勝洪水的喜悅，仿佛大秀才故事中的水泊梁山好漢一般。

冒雨到了交城武館，看著滿身泥水、神色疲憊的弟子，王長樂師傅感慨良多，一邊趕緊叫車二脫下濕衣服，洗滌身上，一邊尋思，凡事小中可見大，平凡中露著不凡，車二這個后生不是一般材料，日后一定能成大事。

工夫不負有心人。車二一門心思學(xué)，王師傅毫無保留地教，二三年過去，他已經(jīng)初級功夫在身。

又是一個夏天的下午，車二在武家送了一車貨，把車馬安頓妥當(dāng)，才半下午，他告了武先生一句，懷揣了個窩頭，邊走邊吃，往交城王師傅那里趕。走到汾河邊正準備下水過河，忽聽對面有人喊：“救人啦——”

他聞聲挽起褲腿涉水急急過去。一上岸，只見三個后生按著一個中年人亂打，旁邊還撂著一副擔(dān)子。

“別打了！”車二從小見不得以多欺少，恃強凌弱。

“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打人的根本不聽他勸。

車二走近一看，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個子，正給被按的人嘴里塞牛屎，這不是明明白白欺負人嗎？

“住手！”車二大喝一聲，上去就拉架。

“你也想找打？”

車二責(zé)問：“你們?yōu)樯跗圬撍?？?/p>

“俅毛鬼，老子們吃他幾個柿子就舍不得，他不給俺們吃柿子，俺們可舍得給他吃屎！哈哈哈……”毛猴似的小個子說了原因，看起來他是主謀。

車二說：“算了吧，人家做買賣也不容易?！?/p>

“看你是只咬耗子的狗！”其中一個大個子站起來，不由分說，給車二當(dāng)胸就是一拳。

“嘿，你們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車二也是年輕氣盛，不輕不重，回敬了大個子一拳，那么大的塊頭竟咚咚咚連退幾步，差點摔倒。原來車二自己不覺，他現(xiàn)在的拳頭經(jīng)過正規(guī)訓(xùn)練，早已不是玩牛、打樹、擊沙袋的普通拳頭了，難怪“大塊頭”也不堪一擊。

另兩個同伙一看，叫道：“你還敢打，反了你了？”放下賣柿子的人，一齊撲上來。

車二心想，練了這么些日子，正好檢驗檢驗俺的武功了，于是擺起架勢以一敵三。

那個尖嘴猴腮的小個子最壞，憑借腿腳利索，突然從后邊抱住車二的腰，車二一個左后肘打，對方叫了一聲，跌倒了；中個子一腳踢來，車二出手叼住他的腿，稍微一舉，屁股蹾了地。毛猴小個子小眼珠子一轉(zhuǎn)，大叫：“這小子練過拳有兩下子，咱們一起上！”于是，三個人將車二團團圍住，連打帶踢，邊打邊叫，汾河西岸成了戰(zhàn)場。

俗語云，好漢難敵四手，何況現(xiàn)在是六手？然而車二今非昔比，他時而“翻車轆轆錘”“全身十二錘”，時而“葉底偷桃”“仙人摘茄”“老君抱葫蘆”，截法、開法、追法輪番使用，盡管三面被包圍，他也毫無懼色?；鞈?zhàn)中雖然不小心額上挨了兩拳，但是對手有氣力，無章法，面對力沉拳重的少林功夫，不到十個回合，三個賴痞已被揍得鼻青臉腫，腰疼腿瘸。

小個子終于服氣了：“大俠，功夫厲害，請問尊姓大名？”

“大俠可不夠，太谷車二，沒名的小卒?！?/p>

“太谷車二？啊，后會有期?！毙€子招呼那倆同伴正要離開，車二說道：“別走，以后能不能不干壞事？”

“喔，后會有期嘍。”仨人一哄而去。

賣柿子的中年人被救了，趕快過來謝車二，一再請恩公吃他的柿子。車二向來做好事不圖回報，只是囑咐賣柿子的中年人：“回去也學(xué)點看家本領(lǐng)，這混亂世道，做小買賣沒兩下子肯定要被人欺負的?！辟u柿子的連忙說：“是啦，我不止一回被人欺負了，回去就找人習(xí)武。”

車二平生第一回正式展示武功，就旗開得勝，讓他想起了前幾年在大巷里挨王甲子的拳頭，有力無技，多窩囊；現(xiàn)在能夠以一敵三，并不費吹灰之力，少林拳技充分顯示了威風(fēng)?？雌饋恚松谑?，只要武功在身，何懼再有人欺負？他越想越甜蜜，心花怒放，歡天喜地，步子自然飛快，徑直奔向交城。

傍晚時分，王師傅正在武館院子里散步，車二興致勃勃進來，告訴了師傅路上所遇。王師傅聽完也很高興，告訴車二：“咱們學(xué)了功夫，就是要懲惡揚善，路見不平出手相助。不過，這些都是小事，你還要再提高，真正到了高級段，就要做大事業(yè)?！?/p>

車二點頭回答：“我聽師傅的教誨?！?/p>

接下去車二越發(fā)精神抖擻，在師傅的指點下，一練又是一個時辰。

“歇歇吧，”王長樂心疼弟子辛苦，兩人到屋里喝口水。油燈底下，忽然發(fā)現(xiàn)車二額上有塊青紫，問道：“你也挨打了？”

“沒事?！避嚩f。

“怎么沒事？對手倘或是個拳師，還有你的命在？”

“幾個不中用的蟊賊，不在話下?！?/p>

“錯了！你只攻不防，乃是習(xí)拳者的大忌?！闭f著，王長樂嚴肅地講起了“顧法”的重要意義，“古人云：‘兵拳同源’?！秾O子兵法》亦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故曰，能自保方可全勝也’?？梢?，攻防之道，防為先著?！?/p>

“以我們的少林拳為例，顧法就有單顧、雙顧、顧上、顧下、顧前、顧后、顧左、顧右；單顧用截拳，雙顧用砸拳，顧上用沖天炮，顧下用握地炮，顧前后則用前后稍拳。

“顧有兩種意思：一為防護，顧住自己不受對方攻擊；一為顧打，以打而破對方的攻擊。顧打之法，防中有攻，攻中有防，也就是進退虛實的妙用?！?/p>

說罷，王師傅放下喝水的碗，演示了一手格架，一手進攻，移身閃進，以退為進，防中寓攻，攻中兼顧的基本拳法。車二看得細致，牢牢記在心上。隨后自己做了一遍，讓師傅指點。

這個晚上師傅關(guān)于“顧法”的教誨，深深印在車二心底，影響了他往后一生的武術(shù)生涯。回太谷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回味著師傅的諄諄教誨，邊走邊練習(xí)師傅新傳的攻防兼顧的拳法，回到武先生家已經(jīng)是后半夜。

第二天天剛亮，武先生喚醒車二，讓他立刻套車，說要去祁縣見個大人物。

這個人物的出場，對車二的人生發(fā)生了特別重要的作用。

第三章

武柏年說的大人物叫李老農(nóng)。

就在一個月前，和太谷縣毗鄰的祁縣，出了一件驚天武術(shù)行的大事，大名鼎鼎、威震北國的大鏢頭戴文雄（小字二閭）失鏢了！

這位戴大師名氣如雷貫耳，是晉商鏢行的大鏢頭。他師承心意拳幾信宗師，馳騁鏢路數(shù)十年，所向披靡，曾以敢破“鏢不喊滄州”的戒律而名揚武林。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據(jù)說劫鏢人虎踞太行山牛頭寨，慣使一把青龍偃月刀，有萬夫莫當(dāng)之勇。戴文雄失鏢消息傳回祁縣，商賈和武術(shù)界大驚失色；戴家得知，府上霎時天昏地暗，八十多歲的戴母暈了過去。油燈底下，家人七手八腳窩腿、喂水、切人中，好不容易蘇醒了，老人家卻驚嚇過度，神志恍惚，自言自語：“天塌了！俺戴家要絕后了……”眾人面面相覷，無計可施。

全家人正束手無策、焦急萬分的時候，屋里進來一條大漢，風(fēng)塵仆仆，風(fēng)疾火燎，頭箍白毛巾，身穿黑布衣，腰系玄色帶，一臉絡(luò)腮胡子。戴母一見，馬上掙扎著坐起招手讓他過來：“老農(nóng)呀，不得了了，你師父出大事啦。”

“老人家，我在路上已經(jīng)聽說了?！崩罾限r(nóng)趕緊過來扶住戴母。

戴母仍舊泣不成聲，顫顫巍巍地說：“明天你快去救救他吧，這回可全靠你了！他爹和他大哥就死在這保鏢上，戴家可不能再出事了?！?/p>

被叫作李老農(nóng)的大漢扶戴母躺下，堅定地說：“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師父救回來，您盡管放心！”

李老農(nóng)說罷，讓人包上幾個饅頭，背插一把雪花大刀，腰挎十六把飛刀，囑咐戴家人照顧好老太太，出門跨上大馬，沖進夜幕，飛奔太行山去了。

這位名叫李老農(nóng)的武夫，是戴文雄戴二閭的親傳弟子。清嘉慶八年（1803年），出身于直隸深縣竇王莊，自幼酷愛武術(shù)，曾學(xué)習(xí)長拳多年，又精通通臂與孫臏諸拳。此人生得高大魁梧，為人敦厚、耿直，只是辦事拘謹，不善言辭。道光十六年（1836年），他以三十四歲之齡，變賣部分家產(chǎn)，慕名遠道尋訪至山西祁縣小韓村，投奔北方著名大鏢師戴二閭，決心學(xué)習(xí)戴家祖?zhèn)餍囊馊?/p>

可是，戴家拳有家規(guī)，只傳兒子、侄兒，不外傳他姓。滿懷信心的李老農(nóng)，碰了釘子也不灰心喪氣，要靠誠意打動戴二閭。他就在附近租了塊地，當(dāng)起了菜農(nóng)，專為戴家送菜。他的決心和誠意首先打動了戴二閭的母親，戴母給二閭說：“你看這老農(nóng)，大老遠地跑來，實實在在就想學(xué)咱家的心意拳，為的是做好事。你就破上一回家規(guī)，收了他吧。”其實，戴二閭也在考察，明白了李老農(nóng)的意圖，也愿意收他為徒弟。這樣，戴家打破家規(guī)，正式接收李老農(nóng)為第一個外姓弟子。由于他已有深厚的武術(shù)功底，善通武道，加上特別勤奮，不久，便在戴二閭的徒弟中出類拔萃，深得戴家人喜愛。

且說這李老農(nóng)一心只想著救師傅，哪顧得什么路遙和兇險。正是炎夏季節(jié)，熱不可耐，一路上馬不停蹄，直奔太行山。餓了，馬背上啃幾口饅頭；渴了，掬幾口山泉；睏了，路邊打個盹。第三天中午，終于來了到太行山牛頭寨。

那牛頭寨南穿太行，直達河南省開封，北臨汾水，遠接晉陽古城。這里原來居住著幾戶牛姓山民，名叫牛家寨。這個寨子雄踞一座山頭，四周壁立，易守難攻，不知什么年代，一幫土匪尋跡而來，寨外建起城墻、角樓、點將臺，寨內(nèi)建上亭臺樓閣、演兵場，白日騷擾四方，晚上逍遙取樂，成了遠近聞名的土匪巢穴。遠遠看去，這寨子活像一只牛頭，附近地區(qū)人們又叫它牛頭寨。

現(xiàn)在的牛寨主本姓尹，手下養(yǎng)著一群兵馬，平日里請大師來教兵們練武，打斗起來有幾下子，還不怕死。戴二閭常年給晉中大財主護鏢路過太行山，有幾回跟尹寨主發(fā)生過沖突，結(jié)下了仇恨。這幾年戴二閭“鏢喊滄州”出名之后，尹寨主心中甚是不服，一心想伺機報復(fù)，這一次，趁戴二閭路途疏忽之機，設(shè)置埋伏，一舉搶走了鏢車。

這趟鏢車所載貨物，價值數(shù)十萬兩白銀。戴二閭焦急、上火，就在太行山下竟然一病不起。隨他押鏢的其他幾位拳師攻寨數(shù)日，無奈寡不敵眾，難以取勝。戴二閭他們到當(dāng)?shù)毓俑畧蟀?，官府中人早受了牛家寨賄金，置若罔聞。那牛頭寨尹寨主愈發(fā)氣焰囂張，趾高氣昂，忘乎所以，揚言不為錢財，只為比武，若有本事贏得他手中的青龍偃月刀和無羽飛彈，攻下他的鐵壁銅墻，便原鏢奉還。

這個尹寨主外號“牛魔王”，確實神通廣大，身手不凡，慣使一把自制的青龍偃月刀，常常以關(guān)云長再世自居，自認為天底下無人可敵。他的“沒羽箭”飛彈，更勝似水泊梁山的好漢張清，使不少拳師吃盡苦頭。他的手下還有四位高師，也非等閑之輩，分把四門，各司其職，所以自以為寨子鐵桶一般，固若金湯，無人敢來。

且說李老農(nóng)尋到牛頭寨，已是第三天正午，饑腸轆轆，人困馬乏。抬頭望那山寨，呵，林深石暗，云纏霧繞，一條狹窄的石級彎彎曲曲沒入云端，四周土崖高聳，壁立數(shù)丈，寨門就開在兩座筆立的峰間，果真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地！

李老農(nóng)站在寨子下面仔細觀察，寨門的左邊一條瀑布從上傾瀉而下，沖出約兩丈寬的深溝，溝上搭著吊橋；寨門右邊，土崖垂直，上面旗幡招展，人影憧憧。

看好了地形，靜了靜神，老農(nóng)把馬匹拴到旁邊樹上，一個“燕子穿云”躍過深澗，接著拔出飛刀，嗖、嗖、嗖，甩向右邊的土崖，而后連續(xù)幾個“蟄龍升天”，身輕如燕，登上寨樓。

寨樓上的嘍啰們一看，哎呀，上來個飛人，個個舉槍弄棒，立刻圍了上來，但根本不是對手，老農(nóng)刀槍并用，三下五去二，頃刻間放倒一片。

“牛魔王”尹寨主與四個武師正在寨門樓上乘涼飲酒慶功，只見這位飛檐走壁的來者，中年漢子，人高馬大，頭箍白毛巾，身穿黑布衣，一條摟腰帶系身，顯得十分精神利索。不過，尹寨主并不在意，大手一揮，令四個武師出戰(zhàn)。

這四位武師，分穿紅、黃、藍、黑四種練功服，號稱四大天王，分別練就刀、槍、劍、戟四種兵器，要上一起上，要打一起打，太行山一帶，好多年來還沒有過對手。李老農(nóng)寨樓上橫刀一站，四大天王立刻圍攏上來，刀、槍、劍、戟四樣兵器，八手并舉，氣勢洶洶，一起圍戰(zhàn)，李老農(nóng)被困在核心。

千里奔波，風(fēng)塵仆仆，但李老農(nóng)急于救師，毫無倦意，雪片大刀飛舞起來，上護身，下護腿；四大天王四種兵器，頻頻進攻，塵土起處，刀光閃爍。戰(zhàn)不到十個回合，戟被劈飛，又不到五回合，槍桿成為兩節(jié)，四大天王成了二鬼推磨；又戰(zhàn)不多時，“當(dāng)當(dāng)”兩聲，刀、劍幾乎同時飛出。赤手空拳的四個武師嚇得躲到了寨主身后。

寨主見狀，雖然驚詫，卻仍舊不以為然，輕蔑地向李老農(nóng)說道：“來人報出尊姓大名！”

“山西祁縣戴二閭弟子李老農(nóng)?！币豢跐庵氐募街锌谝簟?/p>

“來此何干？”

“救我?guī)煾竼h?！?/p>

“你師父尚且不是對手，你來不是白白送死？”

“那就試試。”

尹寨主驕傲地叫道：“你就先嘗嘗我的飛彈。”

“咋地嘗？”老農(nóng)并不怯場。

“我發(fā)三彈，你若安然無恙，算我輸?！?/p>

“一言為定，你打吧。”

李老農(nóng)一心救師，生死早置之度外，再說他也不知道“牛魔王”飛彈的厲害。這飛彈，非同尋常，三個幾乎同時發(fā)出，躲得了一，躲不了二，更躲不了三，很多武師都吃過大虧。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農(nóng)做好了招架準備。那尹寨主站起身來，掃了一眼老農(nóng)，雙手一晃，喊了聲：“招彈！”只見三個飛彈，閃電般直沖老農(nóng)面門。

老農(nóng)鷹眼圓睜，直視對手，三彈閃處，舞動雪片大刀，“啪啪”兩聲，飛彈落地，寨主正在詫異，“啪”的一聲，自己左耳已中回敬之彈，鮮血淋淋漓漓。

天哪！這個“牛魔王”寨主出道以來，還從沒見識過這么神速的拳師，連破兩彈，還接住第三彈飛送回來。心想壞了，是不是遇到世外高人了？這個李老農(nóng)的武功恐怕深不可測，難道比他師傅戴二閭還厲害？成了人們常說的什么青出于藍勝于藍，我難道不是他的對手？

不過，“牛魔王”心里仍舊不大相信天底下有誰能惹起他。他擦凈血跡，讓嘍啰抬出自制的青龍偃月刀，擺出架勢，欲與老農(nóng)在寨樓上決戰(zhàn)。

這時，老農(nóng)才仔細端詳這寨主頭的長相：個頭不小，眼露兇光，一身大紅衣，活像個混世魔王。剛才明明說的我安然無恙算他輸，怎么轉(zhuǎn)眼就變卦了呢？看起來今天碰上小人了。

“你不是認輸了嗎？”李老農(nóng)說。

寨主傲氣地回答：“英雄好不容易來了，豈能不學(xué)你幾招？”

“可是，你要是再輸了呢？”

“立刻還鏢?！?/p>

“這次說話算數(shù)？”

“天地做證。”

這家伙說話不算數(shù)，但是有啥辦法？比就再比吧，生死勝敗，老農(nóng)早已置之度外，況且，單人匹馬直闖牛頭寨，勝則生，敗則死。一路上老農(nóng)早想好了，為救師父，油鍋也得跳。

寨樓底下，二人一對陣，四面嘍啰亂七八糟，搖旗吶喊。倆人一黑一紅，都身高馬大，都擅長使刀。話不投機，戰(zhàn)在一起。一個刀沉桿長，一個刀法嫻熟；一個大劈大砍，一個變幻莫測；一個占地主之利，一個憑正義之理。戰(zhàn)到二十幾個回合，未分勝負。

“牛魔王”想，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孤身一人敢闖我的山寨，難道真是西楚霸王再世？我必須使出看家本領(lǐng)。

李老農(nóng)則尋思，我是來救人的，又在人家的地盤上，不宜久拖，必須速決。

“牛魔王”揮舞大刀，劈砍掃戳，虎虎生風(fēng)；李老農(nóng)刀光閃閃，上下翻飛，節(jié)奏越來越快。

戰(zhàn)不多時，老農(nóng)發(fā)現(xiàn)，這“牛魔王”可不是關(guān)云長，那把青龍偃月刀在他的手里，越來越顯得笨拙，僅僅能夠揮舞，嚇唬人可以，哪有戰(zhàn)力，我應(yīng)當(dāng)給他來個以快制勝！

四大天王與嘍啰們也漸漸看出，那李老農(nóng)的雪片刀，似銀蛇纏繞，如玉蟒翻飛，而那“牛魔王”和青龍偃月刀則被一道道寒光團團罩住，左沖右突，上奔下跳，就是脫身不得。哎呀，從前聽說過霸王鞭舉世無雙，今天這霸王刀難道也是天下第一？

再戰(zhàn)不到十合，“牛魔王”已沒有招架之功，只得大喊一聲：“刀下留情，我輸了?！?/p>

李老農(nóng)這才止刀，徐徐收功，面不改色，神態(tài)儼然。

好漢不吃眼前虧，“牛魔王”自知敗將一個，立即跪地祈求饒命。老農(nóng)這才近身，詳問原委。

那“牛魔王”緩了緩氣，鬼頭鬼腦地說：“在下本來是和戴師開個玩笑，英雄太當(dāng)真了——”話音未落，猛不防身下甩出一刀，直刺李老農(nóng)下腹。

李老農(nóng)雖然憨厚，就憑“牛魔王”剛才說話不當(dāng)真，心里已是不悅；再加上對方鬼頭鬼腦，兩只老鼠眼直打轉(zhuǎn)，心里早有提防。暗器過來，說時遲那時快，老農(nóng)一腳飛起，踢落刀片，自己的雪片大刀尖已直抵“牛魔王”的哽嗓咽喉。

這一下“牛魔王”嚇得魂不附體，對著閃閃刀尖臉都白了：“饒命，饒命！大師饒命！”待老農(nóng)收起大刀，“牛魔王”的腦袋像紅公雞啄米，叩地不止，口口聲聲乞求老農(nóng)。

略停片刻，李老農(nóng)將雪片刀背于身后，面沉似水，居高臨下，不無威嚴地說：“本來，我只為救師，不為打架。結(jié)果，你花招挺多，宰了你也罪有應(yīng)得。今天且饒你一次，現(xiàn)在立即還鏢車。”

“牛魔王”做夢也沒想到李老農(nóng)竟然如此爽朗痛快，仁慈寬厚，立刻千恩萬謝，萬謝千恩，帶著嘍啰，押著鏢車，下山到旅店跪祈戴二閭恕罪。

“牛魔王”領(lǐng)著鏢車在前，李老農(nóng)背著大刀在后，嘩嘩啦啦下得山來。

未到旅店，遠遠只見戴二閭和郭維漢正在店外徘徊。李老農(nóng)押著鏢車回來，他倆大吃一驚。

“這是咋回事？”郭維漢覺得不可思議。

“讓他說吧?！崩罾限r(nóng)威風(fēng)凜凜，面沉似水，手指“牛魔王”。

那“牛魔王”點頭哈腰，低聲下氣，嘟嘟囔囔地說：“都，都怪我有眼不識泰山……”

“快向我?guī)煾纲r罪！”李老農(nóng)下令。

“是、是、是。”“牛魔王”趕緊跪拜戴二閭。

郭維漢向李老農(nóng)詳問事情的經(jīng)過。

“這牛魔王是咋劫走鏢車的？”老農(nóng)先問。

郭維漢道：“說來慚愧。前些天我和戴兄押鏢剛剛過了此處十來里，被山溝里的一伙賊人攔住去路，為首的就是這個姓尹的寨主。這小子原本是二閭兄的手下敗將，為了報一箭之仇，重新訪名山拜高師，技成后，專來攔搶戴家鏢車。他使的一口關(guān)老爺?shù)那帻堎仍碌?，果然勇不可?dāng)，他敵住戴兄，趁打得難分難解的時候，山賊的嘍啰一哄而上，將鏢車搶上山去了。二閭兄一氣，臥床不起，我和幾人攻寨數(shù)日，怎奈賊人居高臨下，亂箭齊發(fā)，無法上山。這幾天正一籌莫展，無計可施。你咋一個人就平了牛頭寨？”

“哎呀，也算僥幸，”李老農(nóng)簡單回答，“小韓村戴師母親得知出了大事，哭得死去活來，叫我來救。我星夜兼程，只身進入虎穴，戰(zhàn)勝‘牛魔王’，帶上鏢車趕緊來見師父和你們。”

郭維漢驚詫于老農(nóng)的功夫：“人們說，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你的文思和武功，已經(jīng)深不可測，能夠救師父了，厲害啊！”

“過獎，過獎了！”

幾天來，戴二閭大師又氣又急，臥床不起，尋思著保鏢數(shù)十年來，沒想到一世英名，就此毀于一旦，有何面目再回祁縣家里？今天又在胡思亂想，忽然看到李老農(nóng)押著鏢車回來了，還在半信半疑。那“牛魔王”已經(jīng)跪地求饒：“戴大師，今天幸得高徒饒命，特來領(lǐng)罪，請大師從輕發(fā)落?！?/p>

看著眼前的事實，戴大師也明白了不是做夢。他回憶著幾年來李老農(nóng)不辭寒冬酷暑，頭頂雨雪星辰，熬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他習(xí)拳向來不是一味模仿，而是善于融匯貫通多種拳種，取長補短，真的是練到爐火純青了。

戴二閭還在尋思，李老農(nóng)一步跨過來跪下：“師父在上，弟子救駕來遲，望您恕罪！”

戴師看著滿身征塵，一臉霸氣的弟子和跪在地下垂頭喪氣，狼狽不堪的“牛魔王”，啥都明白了，他的病自然立刻而愈。

“大師在上，”“牛魔王”跪地，繼續(xù)吞吞吐吐認罪，“尹某有眼不識泰山，利令智昏，今幸得高徒教誨，愿將鏢車如數(shù)送還，還乞請大師饒??！”

這時光，郭維漢幾個已經(jīng)把鏢車檢查一遍，發(fā)現(xiàn)完好無損，報告給二閭。戴師喜出望外，只是義正詞嚴地教訓(xùn)“牛魔王”：“往后光明正大做人吧，不要再興風(fēng)作浪了?！?/p>

“是，是是，一定，一定！”“牛魔王”滿口答應(yīng)。

“起來吧，”李老農(nóng)恩威并重，警告“牛魔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勸你今后一定要改邪歸正?！?/p>

“記住了，記住了?！薄芭Ｄ酢弊匀谎月犛嫃?。

一切交接事畢，已是半后晌。臨行，李老農(nóng)對“牛魔王”說：“我有句話不知該講不該講？”

“請講無妨。”“牛魔王”說。

“我聽說，自古占山為王的，善終者不多。勸你不如遣散嘍啰，自帶家眷，回家安安穩(wěn)穩(wěn)，頤養(yǎng)天年。你說好不好？”

牛魔王聽了，猶豫片刻說：“容我好好想想，行嗎？”

“好吧，事關(guān)重大，你可想好。后會有期！”

“牛魔王”像條狗，夾著尾巴一溜煙去了。

不過一個上午的功夫，李老農(nóng)就憑借奇、速、智、勇，勢如破竹，一舉降服了稱霸一時的“牛魔王”，奪回鏢車，救愈了師父戴二閭一行。

自此，李老農(nóng)以牛頭寨蹬飛刀、回飛彈、降匪首、救恩師的事跡名揚太行，享譽江北。更是引起了與祁縣毗鄰的太谷名商大賈們的高度注意。

太谷城里有一位名叫孟綍如的商人，字樹綸，出自“御史第”。他身材高瘦，文質(zhì)彬彬，鼻直口方，一雙杏眼流露著無窮智慧。他出生世家大族，祖輩居住城內(nèi)大巷中段，三進大院坐北朝南，寬大而富麗堂皇。他自幼不僅攻讀經(jīng)、史、子、集，對醫(yī)、農(nóng)、工、商也均有涉獵。長成后頗有謀略，卻不樂仕途，惟喜歡兩件事：一是廣交朋友，無論三教九流，凡有一技之長，均納于門下；二是喜歡舞槍弄棒，年方二十多歲，十八般兵器已樣樣精通。更難得的是他雖為豪富，卻善于疏財仗義，施濟貧民，四鄰有點病病痛痛，他的偏方驗方常能藥到病除。

這孟綍如跟武柏年志同道合，交情很好，互相來往，車二在武家見過孟先生幾次。不過，人家是名紳大戶之人，車二一個車夫當(dāng)然高攀不上，僅僅只是認識人家而已。

武、孟兩位先生得知李老農(nóng)不凡武功后，商議要去見識見識，這才有了車二趕車赴祁縣戴家一事。

戴家居住在祁縣一個叫小韓村的普通村子里，離太谷縣城整整二十里。車二一路上集中精力趕車，飯時剛過，已經(jīng)來到戴府。

聞聽鼎鼎有名的太谷二位賢紳到來，戴二閭大師親自出門迎接。好一位武林大俠，方面大耳，一雙白眉毛格外醒目。車二一看，心想前有白眉毛徐良，今有白眉毛戴師，莫非祁縣盡出白眉大俠？

略作寒暄，賓主攜手進門入廳落座，車二也被帶了進去。

戴二閭謙虛地說：“久仰二位先生，今日光臨，令鄙舍蓬蓽生輝?！?/p>

“大師客氣了，”武先生快言快語，“俺二人今天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師肯否賞臉？”

“但講無妨?！?/p>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孟先生說話進退得體，“近聞大師弟子李老農(nóng)，師出名門，武功不俗，意欲誠聘去我們太谷任護院拳師，不知大師可能忍痛割愛？”

“那——”戴師略加躊躇，轉(zhuǎn)臉對身邊的一位頭箍白毛巾的黑胡茬大漢說，“老農(nóng)，你意下如何？”

李老農(nóng)說：“聽?wèi){師父安排?！?/p>

多好的弟子！戴師一不想駁二位太谷名紳的面子，二也想給弟子出頭之日，因此慨然應(yīng)允：“既然老農(nóng)愿意去，我也沒意見。”

武、孟先生喜出望外，立刻起身拱手致謝。站在旁邊的車二同樣可是吃了一驚，能煩二位先生特地聘請的大名鼎鼎的大師李老農(nóng)，怎么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人？一身粗布衣，兩只大頭鞋，頭箍舊毛巾，腰系“摟腰帶”，典型的太谷、祁縣莊稼人裝扮。不過，老農(nóng)平和中流露著威武，讓車二頓生好感。

話不贅敘。李老農(nóng)隨即打點行裝，隨二位先生一路來到太谷，做起了護院拳師。那天是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六月廿六日。

從此，李老農(nóng)開始了他在太谷縣轟轟烈烈的、載入史冊的武術(shù)生涯。

李老農(nóng)由孟、武二位先生陪同，車二駕車，從祁縣小韓村戴二閭府上出門，不到兩個時辰就進了太谷縣城南門，穿過南大街，往東便是大巷，孟先生宅就在中段。

孟宅坐北朝南，門面建造奇特，與周圍大不相同。房檐高，門樓闊，大門兩邊各有一副方形磚雕。鄉(xiāng)下人車二，不懂孟家大門造型的意思，只知道這樣的豪華大院，縣城里少見。

馬車穿過灰筒瓦卷頂棚的過廳，繞過北樓下的家廟，進入一個后花園，一座北方特有的“峭壁山”出現(xiàn)在面前：本來由沙石堆疊，卻形如土丘載石，又仿佛凌空突起，上置琉璃古廟、小塔，更增山高之勢，一涓細流蜿蜒流下，恰如天然瀑布，淙淙水聲如在耳邊。孟先生和家眷就住在這所花園里。李老農(nóng)來太谷的第一個住處也被孟先生安排在這里，可見孟先生是有多重視。

當(dāng)天晚上，少不了給李老農(nóng)接風(fēng)，免不了魚、鴨、雞、蝦、酒、肉、糕點，孟先生、武先生以及他們的諸多交情深的朋友，都出席宴會。車二因為也是習(xí)武人，也被邀請參加，讓他享受了一次高規(guī)格的富人聚會。更重要的是，他在這次宴會上跟李老農(nóng)相識了，都是習(xí)武之人，感情更深。

李老農(nóng)來太谷前，武、孟二先生已反復(fù)商量，作了安排：人在孟家住，拳場設(shè)在武家院。

武先生之前就讓家人特地騰出兩進大院吉安堂，并作了精心修整、擺設(shè)，非常適合練習(xí)拳術(shù)。從此，李老農(nóng)與孟、武二先生在這個院子里舞弄干戈，談拳論道。

這吉安堂位居太谷名商大賈匯聚的武家巷中段，朱漆大門南向，門前寬闊，碩大的垂花式門廊門樓，兩檐高高上翹，如比翼齊飛狀，威武而肅穆；兩根門柱頂天立地，有聯(lián)曰：“世事讓三分天寬地闊，心田培一點子桂孫蘭”，顯示著主人博大的胸懷；匾額陽文“吉安堂”三個字，為清乾隆著名書畫家、太谷陽邑人杜大統(tǒng)所書，他的魏碑奇拙蒼古，神揚氣足，大儒常之芳曾盛贊其書作“遺貌取神，誠絕技也”，后人稱其為“民間發(fā)碑學(xué)之先聲”。

穿過寬大的門廊，迎面是一座“?！弊制溜L(fēng)。

前院東西廂房五大間，院心十分寬敞，兩院之間是一道玲瓏精致的小牌樓，由兩根直立的門柱支撐著一座兩出水廡殿頂木質(zhì)建筑，門柱兩旁再由兩根油漆支架相撐。門聯(lián)曰：“有容德乃大，無欺心自安?！迸茦莾蛇吺谴u雕百壽圖。

后院更為寬敞，正房七大間，建在五級臺階之上，為頗具太谷特色的一面坡“梯兒房”，四角四個獸兒，尾巴高翹，齜牙咧嘴，甚是威武，房頂正中的風(fēng)水樓面朝正南，居高臨下，似乎是鎮(zhèn)院之神座。

這正房的一明兩暗，中為文武政商賓客的“議事署”，西為書房，右為主人臨時休息室。

后花園在后院之北，正庭兩側(cè)有甬道相通。來到后院，可見兩彎清水、曲徑，圍著正中的太湖石假山，一座小亭背依假山，有小橋南北相連，四周墨竹相抱，垂柳拂面，池心小荷吐蕊，樹梢燕子呢喃。亭里一條石桌，四個石墩，乃是武、孟二位先生談文論武之所。孟先生興之所至，特在亭柱上撰聯(lián)一副：“風(fēng)云三尺劍，花鳥一床書”，二位興致所在，及多年莫逆之交之情，可見一斑。

武柏年先生的家眷就安置在這里。

后花園之后的最北院，是停放車馬及長工居住的地方。這院子西邊有門通寺樓街，馬車從院子里出去往南不遠，就到吉安堂前了，出門辦事都方便，也是車二幾乎天天行動的路線。

再說那孟綍如先生，自從李老農(nóng)來了，每天除了料理孟家商號大的事務(wù)外，就是與老農(nóng)一起深入研究拳術(shù)。孟先生自幼尚武，曾經(jīng)練習(xí)過太極、武當(dāng)、詠春諸拳，因此稱得上文武全才。

“半炷香掃平牛頭寨，堪比關(guān)云長神勇闖五關(guān)，猛張飛喝斷當(dāng)陽橋?！睂τ诶罾限r(nóng)果敢英武救師父，通古博今的孟先生常常掛在口頭。

李老農(nóng)總是謙虛地說：“其實那是冒險，也是被逼的，不速戰(zhàn)速決，后果不堪設(shè)想呀?！?/p>

孟先生評價道：“為武之道，當(dāng)速則速，當(dāng)緩則緩，有時講求兵貴神速，有時又防欲速不達。你那樣做就是隨機應(yīng)變，量力而行?！?/p>

“先生說得太好了，往后希望多多賜教。”李老農(nóng)菜農(nóng)出身，為人實在，說的是實話。

“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李師有什么需要，但講無妨?！泵稀⑽湎壬緛順飞坪檬?，今得到大師，實在心滿意足。

這時候的車二，還是有空就去交城王師傅那里，但每次歸來看到二位先生跟李老農(nóng)在聊天，就會悄悄站到一邊安靜地聽，他們也不會嫌車二，這讓他學(xué)到不少知識。

冬去春來，寒暑交替，武家的護院拳師李老農(nóng)在太谷縣和附近縣漸漸有了名望，他誠懇樸實，謙恭低調(diào)，外出保鏢又從未有失，所以在商家和拳界都口碑極好。

又一個月朗星稀的美好秋夜，武、孟二位先生照例在“議事署”欣賞李老農(nóng)心意拳的“子午樁”。老農(nóng)連比畫帶介紹：“我?guī)煾刚f，子為夜半之時，屬陰；午是日中時刻，屬陽。此時練功最易貫通周天。再者，午為火，為南；子是水，主北。站樁時，面南背北，取水火相濟之意?！?/p>

“可是，這拳術(shù)為什么取名心意拳呢？”孟先生杏眼閃亮，有意發(fā)問。

老農(nóng)講：“我?guī)煾刚f，心意拳重神不重形，重內(nèi)不重外，重本不重末，所以叫心意拳?！?/p>

武先生也直接說道：“可是，恕我直言，其他拳種都講究內(nèi)外兼修，神形并重呀。況且你們心意拳的龍形、虎形、猴形、馬形不都是仿生物之形為拳的‘形拳’嗎？”

李老農(nóng)有些不知道怎樣解釋了，陷入困境。

“再說，你們的‘心’和‘意’又不都是一回事嗎？”孟先生繼續(xù)詰問。

沉默許久，李老農(nóng)還是想不通，只好反問：“二位先生所言極是。其實我這幾年來也有同感，‘心’和‘意’都成于中，沒有什么不同呀?？墒牵?dāng)年的先師為什么偏要取名心意拳呢？”

孟先生其實是知道一些原因的，就是想跟李老農(nóng)求證一下。他說：“俺翻閱了不少心意拳的相關(guān)文獻，當(dāng)年創(chuàng)立這拳術(shù)的姬際可大師，很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反清復(fù)明的心愿根深蒂固，他所以創(chuàng)立心意拳，明顯為的是傳播反清思想。比如他的出勢‘虎抱頭’，就蘊含深意。李師不是常常念念有詞嗎？”

“對，對，‘虎避深山藏洞中，抱頭隱身不露形，如若他日得志時，勇猛撲食踏山林’?！崩罾限r(nóng)當(dāng)然能倒背如流。

“你看，姬公為什么將一拳之起始動作稱作‘虎抱頭’呢？誠如李師剛才所展示，先出左步者，謂足踏中門搶地盤，寓志在奪取中原；‘虎抱頭’者，勢為左手握陰拳，于心口前，藏在右陰爪掌之下，似虎之隱伏，而右掌如虎爪護抱、藏而不露，其寓意難道不就是反清復(fù)明志士隱伏待機而行之意嗎？”

武先生也恍然大悟：“這樣看來，姬公所以費盡心機特意取名心意拳，其實意義就在于傳播反清復(fù)明的心意啊?！?/p>

“因此，”孟先生作了總結(jié)，“現(xiàn)在如果撇開姬公當(dāng)初創(chuàng)拳時的特有反清復(fù)明意思不說，單就這心意拳之名確實是值得咱們好好商榷的?！?/p>

李老農(nóng)非常認同孟先生的看法：“先生的見識真是深刻無比！其實我多年來也一直在尋思，先師姬公的‘心意’，本同一理，均成思于內(nèi)；而‘形意’則兼有外形和心意雙重含義，既是內(nèi)與外的結(jié)合，又是思和行的統(tǒng)一，因此，其實稱 ‘形意拳’是不是才更準確一些呢？”

李老農(nóng)話音未落，孟綍如先生已雙手鼓掌，緊接著武柏年先生也擊掌稱妙：“‘形意拳’恰如其分，咱們應(yīng)該用‘形意拳’取代‘心意拳’?！?/p>

“是的，形意拳乃是‘象形取意’的極好概括，‘形隨意轉(zhuǎn)，意自形生’，‘有形才有意，無形意為空’。這便是形意拳的宗旨和立拳之本?！泵钫Z連珠！看起來孟先生早已成竹在胸，原來是就等李老農(nóng)捅破這層紙了。

“先生果然高屋建瓴，見識超人。如果說李師是形意拳的鼻祖，那么你就是形意拳的軍師。”武先生也顯得十分興奮，提前“封官許愿”。

“那么武先生應(yīng)該就是形意拳的大東家?！崩罾限r(nóng)也學(xué)會了幽默。

孟先生果然是一位學(xué)究，頭腦非常冷靜地說：“創(chuàng)編一個拳種，絕非等閑之事，像岳飛，司徒玄空，張三豐，嚴詠春，王宗岳等等，往往需要付出畢生甚至幾代人的的精力，而且從拳理，拳法，基本功，樁功，手法，身法，步法，打法，顧法，都應(yīng)該有一整套完整的論理和踐行，太不容易啦！”

“所以叫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武先生不住點頭，也意識到了創(chuàng)拳的不易。

李老農(nóng)更是謙虛地表白：“我就是個種菜的，老粗，這創(chuàng)立拳種之事，沒你們二位想也不敢想呀！”

“萬事開頭難，咱們既然已經(jīng)確立了形意拳立拳的宗旨，那么就循序漸進，一步一步地走下去?！?/p>

三人正在商討下一步具體應(yīng)該如何開始的時候，李老農(nóng)忽然朗聲呼喚：“什么人在外，請現(xiàn)身進來！”

雖近子時，可是明月高掛，星空朗朗，“梁上君子”此時光顧，也忒不識時務(wù)；難道是賊寇降臨？則夠膽大包天！

第四章

門開了，進來的竟是車二！

“唉，自家人，還用得著偷聽？”武先生頗有怨意。

“您幾個都是名人、大師，俺一個趕車的下人咋能商量這大的事。”

“不對，”武先生口氣立刻緩和下來，“你不僅是俺姓武的恩人，而且你將來必定不是凡夫俗子，到時，說不定俺們還得高攀你呢！”

車二紅著臉，不知所措，李老農(nóng)拉他到身邊坐下，愛撫地摸摸他的光頭：“你是個難得的好后生，為了學(xué)本事，不怕路遠，天天往返太谷和交城，風(fēng)雨無阻，難怪武先生預(yù)測你前途無量?！?/p>

“車二不是偷聽，而是暗學(xué)，學(xué)而不厭，必成大器！你們看著，他將來必定遠在俺等之上。”孟先生似乎有先見之明，“今后只要有工夫，你就常來，三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何況咱們是四人，共同開創(chuàng)中國的形意拳大業(yè)吧！”

星星眨眼，月兒累了，屋子里談興卻越來越濃。

吉安堂仍在談拳論道，車二太谷趕車，交城習(xí)武，得暇就跟三位高人湊湊熱鬧。

乍暖還寒又一年?？吹杰嚩绱诵量啵湎壬幸惶炫c孟先生私下商量：“車二總跑交城，花在路上的時間太久。眼前有高師李老農(nóng)，何必遠求他人？”

孟先生也很贊成：“對呀，車二確實是棵好苗，拜老農(nóng)為師，正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完成形意拳的開創(chuàng)大業(yè)，不是兩全其美嗎？”

武先生拍手稱贊。當(dāng)天夜晚，武先生問李老農(nóng)：“你看咱們的車二這后生怎么樣？”

“好后生一個。”李老農(nóng)不假思索地說，“這車二體格好，悟性高，有志向，是塊少有的練拳好料?！?/p>

“你肯定見過他練拳，覺得怎樣？”孟先生試探著問道。

“他練的是少林拳，功底十分扎實?！?/p>

武先生接著說：“你來以前，向俺侄兒鴻圃學(xué)過基本功，后來介紹他去了交城王師傅那里。一年四季，長途奔波，從不避寒暑，后生夠辛苦啦，當(dāng)然進步也快?！?/p>

李老農(nóng)說：“我也教過他幾招，哎呀，學(xué)得很快啊！”

看著水到渠成，武先生及時建議：“俺和孟先生想讓他投在你的門下如何？”

“不可！不可！”李老農(nóng)立刻搖頭擺手，“他一直跟交城王師傅學(xué)習(xí)，我不能奪人之美。”

“唉，王師人好，也喜歡車二，教得盡心，可是，畢竟年事已高，況且住在交城，離咱太谷遠，車二往返一回總是不方便。跟上你練，天天在一塊，省好多事?！蔽湎壬鷺O力攛掇。

孟先生更善言辭，講了一大套理由。最后三人拍板，武先生宣布：“就這樣定了。”

“還得征求車二自己的意見再定吧?！崩限r(nóng)說。

“這事你就不用多慮了，”孟先生一口承擔(dān)，“俺和武先生是名正言順的介紹人，一切聽俺們的好了！”

于是三個人商定，選取黃道吉日，為李老農(nóng)隆重開門收徒，抓緊籌辦。

可是車二能同意嗎？二位先生包辦代替，是不是失之草率？果然，孟、武先生跟他一談，車二面露難色。

武、孟二位先生的好意，車二當(dāng)然明白，自己也想認李老農(nóng)為師；可是，已經(jīng)跟王師傅好幾年了，怎能就一下離開呢？

車二推心置腹地對孟、武二位先生說：“從祁縣小韓村第一回見到李大師，俺就把他當(dāng)父輩，能拜到大師門下習(xí)武，俺做夢都想，實際上這幾年來，李大師待俺如子，看到俺練拳有什么毛病，總是誠心誠意指點，像呼吸和動作的配合，心意和拳腳的關(guān)系，俺受益太多了，能夠正式認他為師最好了?？墒牵怀堑耐鯉煾当M管年事已高，俺一去，不管多晚，從來不嫌勞累，手把手一一指教，俺的功夫，不都是老人家給的嗎？俺怎能……”說到這里，車二的眼里閃出淚花。

兩位先生都被感動了，他們沒想到，車二如此重情義，實在是難得啊。

沉吟良久，武先生頗感艱難地說：“要不這樣吧，明天俺和車二倆人先去一趟交城，見見王師，探探他的口風(fēng)?！贝蠹叶加X得這辦法可行。

武柏年準備了厚禮，由車二駕車，徑直到交城王師的府上。武先生委婉地說明來意，沒料到王長樂大師一下就聽明白了，哈哈大笑：“我實在是太老了，車二這孩子明明白白是塊好料，我不能誤人子弟。他能投在李老農(nóng)門下，也是三生有幸，好事呀！我高興啊！”

車二滿眼含淚，跪倒在王師膝下深情地說：“您今生今世，永遠都是俺的師父，師父啊！”

“車二這后生歷來重義，”武先生從冒死營救林鳳祥，講到多次幫人不圖報，從來都是兢兢業(yè)業(yè)干營生，講到尊師情義重如山，“好苗子人人愛呀?！?/p>

王師扶起車二說：“井淘三遍出好水，人從三師武藝高。車二，起來吧，為師希望你將來能在拳界成為名留青史的人物?！?/p>

“弟子一定努力，絕不辜負恩師的期望！”車二暗下決心，給王師連磕三個響頭。

王師的寬敞胸懷和高風(fēng)亮節(jié)，深深印在車二和武先生的心底，他們明白，王長樂是車二的第一任師父，這個事實是不能改變的，也是無法改變的。

從交城回來，武柏年給孟先生和李老農(nóng)講了上面的過程，大家都十分感動。

李老農(nóng)是開門收徒，車二是正式拜師，對于師徒倆來說都是人生大事。

時間最后定在半個月以后。

李老農(nóng)是太谷當(dāng)?shù)氐拿麕?，武林界已聲名遠揚，因此開門收徒之事，當(dāng)然必須格外隆重，倘若簡單草率，豈不貽笑世人？

同在吉安堂，李老農(nóng)實際上對車二已經(jīng)頗為了解，這后生身板結(jié)實，待人實在，處世特講義氣，所以武、孟、李三位商量后，老農(nóng)還特意去祁縣師父戴二閭府上，詳細給師父講了車二的情況，講了收徒的過程。戴師尊重老農(nóng)意見，同意讓車二認老農(nóng)為師。武、孟二位先生把這件事當(dāng)成大事，認真操辦起來。

武先生料理請客、宴席諸多外事，孟先生設(shè)計拜師儀式，李老農(nóng)、車二和一幫傭人打雜跑腿，人人忙得不可開交，連車二賈家堡的幾位少年朋友也來幫忙。

儀式前幾天，列議程、寫請?zhí)?、書門聯(lián)的孟綍如先生，突然遇到一個問題，不大也不小，他連忙叫來李氏師徒說：“哎呀，你們倆一個叫李老農(nóng)，一個叫車二，都不是正經(jīng)官名，當(dāng)下的師承帖可咋寫呀？況且，以后要經(jīng)常參加大活動，總得有個官名啊?！?/p>

李老農(nóng)、車二一下子也傻了。是啊，他倆現(xiàn)在的名字哪能登大雅之堂？

“我倆一個種菜的，一個趕車的，土包子，要不您給我們各取一個吧？”老農(nóng)請求先生。

孟先生是學(xué)究，這點事難不住他，思謀片刻，心中已有數(shù)，慢條斯理地說：“根據(jù)你倆的身份，俺想，師父名飛羽，字能然；弟子名永宏，字毅齋。意思是——”

話音未完，師徒已經(jīng)高興得一起拍手稱妙！

從此，中國形意拳的開山鼻祖李大師與開門弟子倆人有了冠冕堂皇、正兒八經(jīng)的名和字。

車二正手舞足蹈，念叨著自己的官名“車永宏，車毅齋”，孟先生提醒：“傻高興甚？你還得請人寫一幅師承帖呢?，F(xiàn)在俺實在太忙，要不你找你的小秀才兄弟去？”

“師承帖是甚？”

“你跟小秀才一說，他就知道?！?/p>

從小玩大的弟兄，當(dāng)然好說。車二連夜來到家鄉(xiāng)河邊的小秀才家，誠懇地說：“秀才兄弟，哥哥求你來了?！?/p>

車二說明來意，小秀才慨然應(yīng)允，用文言道：“日出扶桑后，拙文脫稿時。”

“你說甚？”車二一頭霧水。

“明天早上準時交稿?！?/p>

車二高高興興，匆匆而去。

大清咸豐丙辰六年(1856年)三月初八上午，這可是個黃道吉日。暖日高照，晴空萬里，太谷縣城吉安堂里隆重舉行中國形意拳史上具有里程碑式意義的一場拜師儀式。

武柏年設(shè)宴，孟綍如主持，眾多名人見證，親朋好友出席，引起古城太谷不大不小的轟動。

古人講究“天地君親師”，“師”與“天地君親”并稱，足見“師”在人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況且“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因此，拜師禮儀十分莊嚴而神圣。

吉安堂內(nèi)外張燈結(jié)彩，文人開眼界，武者長見識，同行來表賀喜，朋友送來賀禮，有事幫忙的，沒事看熱鬧的，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大門柱子上的一副對聯(lián)格外醒目：

種菜種出形意果香飄四海

趕車趕到吉安堂師從一門

識字的指指點點，品頭品腳，紛紛贊賞孟先生的才學(xué)，一副對聯(lián)把師徒倆的特點概括得恰到好處，將形意拳的前途預(yù)測得一片光明。

前院里，太谷、祁縣、榆次、太原、平遙、汾陽、文水、交城等地的武林高手，商會、商界的同仁朋友，社會知名人士各界代表，紛紛前來表示祝賀。

車二的兒時小伙伴們自然也不缺席，他們都長大了。那個原來的大光頭李滿倉短粗結(jié)實，依舊喜歡開玩笑，說怪話；劉金囤長了個敦敦實實的大個頭，顯得越發(fā)老實憨厚；小秀才身高了，可是仍舊身穿長衫，細長細長，手無二兩縛雞之力，但是今天神氣無比，為啥？師承帖的主筆嘛；春花呢，變化更是明顯，長成了大辮子、大眼睛的漂亮大姑娘，身材高挑豐滿，面色紅潤可人，待人誠實而有禮，逢人不笑不開口，今天頭上還戴了一朵花。

“何意？”秀才不解，指著春花的頭花。

“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唄！”閨女羞澀地低聲說。

現(xiàn)在的秀才，也才高七斗了，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招過來滿倉，咬住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滿倉會意地點點頭。

吉安堂大院里人頭攢動，一派節(jié)日的氣象，長胡子的輕輕點頭，箍手巾的瞇瞇微笑，后生們咧著大嘴，孩子們又打又鬧。忽然，有一人搖頭晃腦，忽忽悠悠，嘴里念念有詞：

天上掉下一枝丫，春風(fēng)吹開萼頂花。

烏馬河邊綠蔥蔥，車二身上披紅紗。

大家聞聲一看，是背著手、踱著方步的大光頭滿倉！一旁的春花聽出了寓意，一邊說道：“你，還會作詩？”一邊揮動拳頭打滿倉，小秀才卻在一旁挺直了胸膛。

在熱鬧中走近二門，門柱上又有一副對聯(lián)：

吉安堂蓬蓽生輝迎賓客，

形意拳名師開山耀古城。

橫聯(lián)：喜氣盈門。

這是專為迎接貴賓張貼的。

那李飛羽，雖然年過半百，仍舊器宇軒昂，精神抖擻。今天，他身著一身黑色粗布夾襖，內(nèi)襯白色汗衫，還是頭箍白毛巾，腰系一條玄色摟腰帶，腳蹬八字大頭鞋，胡須刮得干干凈凈，濃眉之下，威武而安祥，儼然武林大俠。再看車毅齋，二十出頭，風(fēng)華正茂，英氣勃發(fā)，身穿母親親自裁縫的嶄新的開襟藍夾襖，腰系緊身的“摟腰帶”，新剃的大光頭，越顯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兩眼炯炯有神，臉上喜笑顏開。今天可是他一生的大喜日子，終生難忘的日子啊!

師徒倆正站在二門口，一一迎接賓客。

吉安堂后院正廳前，香案、座椅、跪席，均已準備就緒，香案上列祖列宗的排位一字展開：始祖姬龍鳳，以下曹繼武，戴龍邦……李飛羽創(chuàng)形意拳雖然自成體系，但是它究竟借鑒于古老的姬氏心意拳。他尊重歷史的情懷，折射出其優(yōu)秀品格。

收徒儀式即將開始。

李飛羽在案前焚香作揖后，走到案前中央師父位，正襟危坐；主持的武、孟二先生分坐兩邊，前輩來賓則分坐主持人身后，其余觀眾圍在四周，但等莊嚴時刻的到來。

陽春三月，風(fēng)和日麗，仿佛上天特意安排了這么一個大好的日子。

就在孟先生準備宣布儀式開始的時候，太谷武林的老大“神彈子”吳本忠，忽然從門外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來，粗聲大氣喊道：“慢著，慢著，還有兩個弟子要一起拜師哩！”

人們聞聲回頭一看，老吳的身后帶來一對青年男女：女的面白如玉，身披素色輕紗，發(fā)似云，辮絲長，窈窕玲瓏，體態(tài)婀娜，站著像秋菊照水，動時勝輕柳扶風(fēng)，一雙丹鳳眼，流露著純真，眉宇間卻藏著自強，儼然一個外鄉(xiāng)小仙女；男的呢，嶄新的青色長袍馬褂，不高不低，不胖不瘦，頭戴黑色帽盔，腳蹬皮質(zhì)短靴，見人三分笑，未語一臉恭，顯然白面書生一個。二人年齡相仿，恰似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對兒。

在場的來賓和觀眾伸長脖子，不知是驚奇還是欣賞。這拜師典禮事先周密安排呀，還能臨時動議？吳老師傅今天冒冒失失來攪亂，是咋回事？

這吳本忠，本縣貫家堡人士，家譜記載，是西周文王之祖古公亶父長子泰伯的族裔，泰伯公因不戀天子之位，讓位其弟而遠避他鄉(xiāng)。宋代與岳飛齊名的抗金名將吳玠、吳琳等均為泰伯祖之后。這位吳本忠的武功深不可測，祖?zhèn)鞯摹跋此杞?jīng)”至少已逾百年，經(jīng)他傳授，習(xí)者往往能延年益壽；而他的絕活“神彈子”更是彈不虛發(fā)。此公又樂善好施，人品極好，誰家有事，只要張口，總不會讓你失望，只是今天送徒拜師也未免冒失了一點。

孟先生和武先生都感到吃驚，臉上露出不悅之色，但還是和顏悅色地對吳本忠說：“老吳，怎么能臨時再加上人呢，太倉促了吧？下次再辦，好不好？”

話音未落，大門外忽然有人急報，武家的馬驚了，正從西道街狂奔而來。

原來，武家的車馬在吉安堂大后院，今天大家忙于拜師收徒，喂牲口的本家侄兒光顧湊熱鬧心不在焉，一時沒留神，一匹大紅馬從側(cè)門溜達了出去，開始在街上自由自在閑逛，后來有人一看，嚇得喊了起來，反而將馬驚著了。它由寺樓街跑向西大街，輕車熟路慣了，又從西道街南向直奔。這條街巷子深，路面窄，平日里只能容一輛車通過，驚馬一來，路人嚇得連跑帶叫，躲向路邊，那馬兒越發(fā)受驚，蹄子騰空，越跑越快。

車二一聽，作為車夫，害怕受驚馬出事，立刻把外衣甩給旁邊的春花，大步流星，一頭沖出院子，眾人也跟著出來觀看。

車二穿過武家巷，剛到西道街，就看到那匹脫韁驚馬，邊嘶叫，邊狂奔，由北向南直沖過來。馬蹄揚著塵土，伴著路人的驚叫，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好一個車二，只見他光著頭，露著白色坎肩，兩臂膀肌肉高高隆起，挺胸大步，兩腳一前一后，往大道中央一站，形如東岳泰山，勢比豹子頭林沖，只等奔馬沖來。但周圍的觀眾卻無不為車二捏一把冷汗，太危險啦！

那脫韁驚馬豹子似的劈面沖過來，人們正在驚恐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車二左手在馬前一晃，馬頭一偏，他順勢抓住馬鬃，右手猛擊馬脖，右腿猛頂馬腿，那匹脫韁的驚馬，竟然立時動彈不得。這一招，就是后來流傳于世的形意拳技法之一的“拘馬拚”。

車二的“拘馬拚”看似輕巧，其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從小好動，抱母羊、揍倔牛，常常惹禍；稍大喂了馬，學(xué)會了鞭技，學(xué)會了騎馬，還要學(xué)馴馬，為了擒馬，可沒少吃苦頭，有幾次被奔馬撞得屁股朝天，鼻青臉腫。可是，動物與人一樣，也是不打不成交，這不，如今他的馬兒對車二可是唯命是從。

車二勇擒脫韁驚馬，在場的人都看呆了，驚愕半晌，才響起一陣掌聲和喝彩聲。

那個喂牲口的小后生后怕得早就不知所措，看到車二擒住了受驚馬，才趕緊從人群里跑出來牽上馬回去。

人未入門，功夫已顯，眾多賓客目睹了李老農(nóng)新弟子車二的風(fēng)采，都贊不絕口。而方才的那位丹鳳眼閨女先是驚奇，過后居然自己偷偷紅了臉，眼角悄悄流露出一絲無法名狀的神色。

原來這臨時拜師的倆人，男的就是那天大巷孫家轎車里的孫大少爺孫丕根，女的則是東門外瀛東玉器店竇老板的千金女兒。武、孟二先生不同意他們拜師，只好放棄了。

送走驚馬，大家先后回到吉安堂，繼續(xù)拜師儀式。

春花大大方方把外衣交給車二，幫他穿戴好，細心地系好每一個扣子，再左看看，右瞅瞅，合適了，這才低著頭回到人群。圍觀的群眾看了個一清二楚，暗暗贊賞車二有個“天上掉下的一枝丫”，知冷知熱的漂亮好媳婦。與孫大少一起來的那個漂亮閨女的丹鳳眼，一直瞅著春花的大眼睛、大辮子和發(fā)間的一枝花，自家尋思：天下的人兒呀，比世上的花兒更漂亮！

“連扣子都得扣好，你幾時又成了車二的媳婦了？”大光頭滿倉想起兒時春花小嘴銜車二腳刺的情景，怪話又來了。

春花嬌嗔地回答：“你個愣鬼，扣一扣扣子就是媳婦？”

“那你咋不給我扣？”

“你的扣子不是好好的么？”

“你的身上披紅紗了？”老實人劉金囤幸災(zāi)樂禍地嘲笑。

“星星未解明月意，傻男豈知女兒心！”長衫秀才瞇著眼睛，慢條斯理地自言自語。

“甚？”三個小伙伴都睜大了眼睛不解。

拜師儀式繼續(xù)。在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弟子車毅齋將師承帖高高舉過頭頂。吳秀才撰寫的帖，果然是文思泉涌：

國術(shù)，華夏絕技也，源于浩渺上古，始于《黃帝內(nèi)經(jīng)》，興于嵩山少林，旺于唐宋明清。我祖姬公諱際可龍峰，借岳武圣名，開創(chuàng)心意拳術(shù)，傳弟子，授百姓，并陸續(xù)有《姬際可自述》《拳論·十法摘要》及 《心意六合拳序》留世，精傳后人。

弟子車二，名永宏，字毅齋，自幼酷愛武術(shù)。近聞我?guī)熇罹M飛羽字能然，直承姬氏拳術(shù)，開創(chuàng)形意拳門，如盤古開天，太祖立基，泱泱華夏，必綿延不絕矣。吾師心懷愛民之情，志在赤縣神州，武德高尚，武功高超，名震太行，威揚三晉，久慕其名，欲投門下久矣。今經(jīng)我縣顯達紹介，有幸忝列門墻，深感不勝榮幸之至！

弟子入門之后，誓當(dāng)尊敬師輩，遵從教誨，崇尚武德，不輟練功，以行俠仗義，造化生靈，報國安民為己任，身體力行，光大師門，為弘揚形意大業(yè)，愿鞠躬盡瘁而絕無反顧！

弟子：車永宏 叩首（指紋）

介紹人：武柏年 孟綍如（簽名）

大清咸豐六年丙辰三月初八日

師承帖是車二自己誦讀的，在武氏兄弟和孟先生的指導(dǎo)下，他已經(jīng)認識上千個字，今天早上，又經(jīng)小秀才培訓(xùn)、操練，聰明的車二居然念得瑯瑯上口。小秀才站在一旁，邊聽邊搖晃腦袋，享受著作者的喜悅。

師父李飛羽莊嚴接帖后，弟子車毅齋連續(xù)磕頭三個，而后恭恭敬敬垂手肅立，聽著師父當(dāng)面訓(xùn)誡。飛羽師語重心長地說：“弟子車毅齋，習(xí)武之道，意在強身健體，防身自衛(wèi)，更在行俠仗義，精忠報國。為此目的，你須堅持始終，不怕吃苦，尊敬賢長，愛護晚輩，一生做一個光明磊落，一心為人的堂堂正正的形意拳人。”

車毅齋一字一句地聽著，句句烙在心中，當(dāng)即表態(tài)：“一定遵循師父教誨，行俠仗義，為國為民。”

接著，介紹人、前輩拳師及來賓先后致辭，自然是一番祝賀、祝愿、祝福。

之后，弟子車毅齋為來賓獻藝，師父李飛羽一旁示范指導(dǎo)，最后共同入席，熱烈慶祝。

盛宴是十分好客的武柏年先生出資，親自安排的，吉安堂大院內(nèi)賓朋齊聚，滿漢全席，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好不熱鬧！車毅齋端酒恭恭敬敬地先向師輩一一行禮，再向來賓個個致謝；李飛羽心花怒放，豪爽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武、孟先生則與各位來賓熱情地交談，衷心祝愿這一對師徒的形意大業(yè)不停步發(fā)展。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李飛羽與車毅齋從此結(jié)下不解之緣，共同為創(chuàng)編中國形意拳，為需要得到護衛(wèi)的商家和百姓，鞠躬盡瘁，做出了彪炳千秋的歷史性貢獻。

在武、孟二位先生的大力支持下，又有了弟子的參與，李飛羽對拳術(shù)的改革之路大大加速了。

武先生亦商亦武；孟先生文武兼長，對太極、武當(dāng)、詠春多有涉獵；李師曾習(xí)長拳、通臂、孫臏諸拳；車二也去交城隨王長樂師學(xué)少林拳多年。他們既然決定了改“心意拳”為“形意拳”，那么就必須從頭開始。

暮春時節(jié)，武、孟、李齊聚吉安堂“議事署”，討論拳術(shù)內(nèi)涵。車二沒有出車任務(wù)，也來聽講。

各自落座。孟綍如先生首先開講：“自古武術(shù)拳種，不可勝數(shù)。其中有以佛圣道仙命名的，如二郎拳、羅漢拳、哪吒拳；有以姓氏命名的，如楊家拳、岳家拳、戚家拳；有以人名命名的，如孫臏拳、燕青拳、太祖拳；還有以地名命名的，如少林拳、武當(dāng)拳、峨眉拳等等。那么，咱們的形意拳是以什么命名的？”

“以拳法特點命名的?！避嚩贻p，反應(yīng)快。

“對，”孟先生繼續(xù)分析，“形意拳的‘形’和‘意’是兩大分支，‘形拳’是象形拳，比如龍、虎、猴、馬等，它是模仿世上某些動物的一技之長而立法為拳的；而‘意拳’，則以斧、箭、閃、炮、彈喻之，每拳各有一個特技。咱們的形意拳既對各門拳術(shù)有所繼承，但是又應(yīng)該獨具特色。以手、眼、身、步為例，咱們是不是應(yīng)該取其所長而棄其所短？”

“孟先生講得真是深入，”李飛羽頗受啟發(fā)，接過話說道，“前幾天我不是跟您說過嗎，我學(xué)過多種拳路，就是覺得咱這形意拳的步法不大理想?！?/p>

“步為一身之根基，運動之樞紐，拳法中的千變?nèi)f化，莫不賴之于步，俺仔細研究過你的步子，弓步變化不靈，雞步則顯支絀，自從你提出這個步的問題以后，俺整整心思了三天三夜，”孟先生說，“今天俺領(lǐng)你們?nèi)€地方好不好？”

“好！”其他三人都響應(yīng)。

一行四人，步行出武家巷，穿南寺街，來到小南街，在一家“元順昌”化銀鋪門前停了下來。

這是一座小城堡式的建筑，檐堅墻高。孟先生好像是常客，進院跟老板打過招呼，領(lǐng)著三位徑直來到后院工房。

工匠們正在干活兒。爐火燒得很旺，一個中年漢子光著脊背，腰身半蹲，兩腳叩地，二腿稍曲，雙膝緊夾，手執(zhí)長剪，將那煉好的元寶小心翼翼夾起來。

看著化銀師傅扎實穩(wěn)健的步勢，起落自如的架子，李飛羽首先深有感觸：“這種步勢真好，可有名叫？”

“他們叫‘坐銀剪步’。”武先生也熟悉這里，微微含笑地回答，李飛羽很受啟發(fā)，頻頻點頭。車二也明白了孟先生今天特意帶領(lǐng)他們來此的良苦用心。

從“元順昌”回到吉安堂，李飛羽、車二師徒反復(fù)模仿化銀師傅的動作，孟、武二位先生則隨時評論。通過與原來的步勢一再對比和研究，大家公議，應(yīng)該將原來的弓步改為“坐銀剪步”，而名字則取之為“形意半馬步”。此后，“形意半馬步”就成為形意拳的基本步法，而形意拳的改革創(chuàng)新也從此正式起步。

除了步法，他們還從拳理上研究，孟先生從陰陽學(xué)說開講，一步一步深入。由菜農(nóng)、車夫出身的李飛羽、車二對這些理論當(dāng)然知之寥寥。孟先生于是按照多年所習(xí)中醫(yī)理論，征得李氏師徒的同意，對形意拳的“五行”劈、崩、鉆、炮、橫，分別歸入金、木、水、火、土，并內(nèi)應(yīng)肺、肝、腎、心、脾。五行之間，既能相生，又可相克……

孟先生反復(fù)給李、車師徒講解：陰陽學(xué)說認為，世上萬物和現(xiàn)象，都包含著既相互對立，又互根互用的陰陽兩個方面。陰陽是對相關(guān)事物或現(xiàn)象相對屬性或同一事物內(nèi)部對立雙方屬性的概括。陰陽之間的對立制約、互根互用，也不是處于靜止和不變的狀態(tài)，而是始終處于不斷的運動變化之中。按照上述理論，孟先生將陰陽學(xué)說確定為形意拳之母，而將五行拳定為形意母拳。在共同研究中，李、車師徒二人的拳理理論得到長足進步，并且運用在改革創(chuàng)編的實踐中。

心意拳有“子午樁”和“三才勢”，講究“蹲丹田”與“射丹田”，李、車反復(fù)實踐，覺得二者反應(yīng)遲緩，不能適應(yīng)速戰(zhàn)、速勝，于是在孟先生的指導(dǎo)下，將它們改革為以“陰陽為母，四象為根”（雞腿、龍身、熊膀、猴相），并按“六合、八字、九歌”的要求，將分步動作并為一步，取名為“三體式”，使內(nèi)外三合見諸于形，上肢沉靜，下盤穩(wěn)固；既為出勢、收勢之式，又是出擊技擊之法；還能作為樁功練習(xí)，這就是流傳后世的形意拳“三體式”。

為了便于記憶，孟先生還為師徒倆編出“三體式”歌訣，要求練習(xí)時必須以意領(lǐng)氣，氣沉丹田，上松下實，以鍛煉腳、腿、步的穩(wěn)固；還要包裹嚴密，利于出擊顧破；并讓“陰陽”“四象”“六合”貫穿于整個形意拳法之中。這些就是所謂“一樁頂三功”。在上述練法的基礎(chǔ)上，二位先生與李、車師徒還創(chuàng)編了“盤根八法”，練習(xí)時要求按前撲、后踩、上提、下按、外云、內(nèi)抱、左捧、右捋八個基本方法反復(fù)練習(xí)，其歌訣云：“撲踩提按勁不散，軟硬相濟成剛?cè)?，云抱捧捋緩緩做，中定動靜慢慢求。”

此外，有的拳兩肱過屈，重于根節(jié)，而力量難以到達梢節(jié)，遂改為出拳出掌兩肱似屈不屈，似直不直。練時講求垂肩，墜肘，塌腕，使丹田之力達于梢，更便于實戰(zhàn)。

改革創(chuàng)新不可能一蹴而就，李、車師徒在孟、武二位先生的幫助下，不斷實踐，不斷總結(jié)，不斷完善。后來，他們又將“五行拳”“把把不離鷹捉”的練法，改為每拳以左右式連接而使動作連貫，突出了五行拳各拳的特點，并以擰轉(zhuǎn)步將劈、崩、鉆、炮、橫五拳連接練習(xí)，名為“五行合演”，亦名“五行連環(huán)”。

吉安堂里李、車大刀闊斧改革創(chuàng)新，身體力行，不停實踐；武、孟二位先生則全力以赴，將拳理拳法予以升華、提高。自然而然，這里成了形意拳研究中心。各地的拳師、武術(shù)愛好者聽說后，常來學(xué)習(xí)，交流，圍觀。在各色各種人里，最忠實的觀眾和學(xué)生莫過于吳本忠老師傅引薦的那位丹鳳眼姑娘。

吳師對李飛羽說：“竇老板是外鄉(xiāng)人，身材干瘦，胡子白了，很顯老態(tài)，可是為人其實挺好。大概是老來得女，一生就這么一個千金閨女，寵得像掌上明珠，今年才十六歲，已經(jīng)出脫得如花似玉，人見人愛。娃娃長得文靜，其實特別活潑可愛，老頭兒把個閨女慣得有點任性，而姑娘又偏偏特別喜歡武術(shù)。她爹說，閨女家學(xué)點武術(shù)也好，兵荒馬亂時，能防身自衛(wèi)?！?/p>

開始，姑娘離不開吳師傅或父親的引領(lǐng)，慣了，人家自己一人就來了。

這天傍晚，正值深秋十月，初八九的半月已經(jīng)高懸天空，車二送了車馬，正在院里練習(xí)他的“三體式”。

“車二哥哥！”鈴鐺似的一聲呼叫，讓車二猝不及防，停下了動作。

在太谷地面，人們習(xí)慣叫他車二哥，這一聲“車二哥哥”，親昵得讓車二渾身癢癢。待他循聲看時，一個小巧玲瓏的閨女，外罩素色輕紗，腳踏純白布履，渾身上下，潔白無瑕，一雙細細的丹鳳眼，傳送著無以名狀的羞澀。

車二看到小閨女臉漲得紅撲撲的，在皎潔的月光下，宛如一朵盛開的月季花。他想起了拜師儀式上的金童玉女。當(dāng)時，人亂事多，哪顧得細看，今天正式端詳這么標致美麗的妮子，平生還是頭一回，自己不知咋地，也紅了個大臉。

彼此遲疑了片刻。

“……你，幾時過來的？”車二打破沉默。

“人家早就來了，車二哥哥?！?/p>

“進屋吧，師父們在里面呢?！?/p>

“人家……要看看你練功?！?/p>

“你說的不像俺們太谷話，你是哪的人？”

“翻山越嶺，漂洋過海來的?！毙￠|女話語幽默，讓車二頓生好感。

“侉子（對外地人的俗稱）？”車二也忘了拘謹。

“哈哈，你不教俺們侉子練拳？”

“不，不是，是俺的功夫還不到家。”

“可是，人家佩服你這個獨自擒拿脫韁驚馬的大英雄呀?！惫媚镲@得十分純情，“你在練什么？”

“形意拳入門功，叫‘三體式’。”

“人家……也想學(xué)?！?/p>

車二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好吧，如果不嫌棄，俺手把手教你吧?！?/p>

那小閨女一聽，將白色外罩脫下，往旁邊樹上一掛，露出一身嬌艷的紅裝，外加一條雪白的腰帶，活脫脫漂亮女俠一個。車二眼前不由一亮，心說這娃難道是天仙？

“俺還沒問你叫甚名字？”

“竇美子。好聽嗎？”

“嗯。”車二不知該咋回答。

“以后，車二哥哥就叫我美子吧，我叫你師父?！?/p>

“不不不，俺哪能當(dāng)師父，還是叫俺哥吧。”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言為定？”

既然閨女已經(jīng)“一言為定”，那就教教她吧。

美子湊了過來，擺起剛才車二的架勢。車二從步距，到身形，再到手臂，一一指導(dǎo)。擺弄鷹捉手勢時，車二仿佛觸電一般，他何曾接觸過這么大的漂亮閨女的纖纖細手？美子也怦怦心跳，說不來的緊張。兩人遲疑了半晌，車二才說：“你的小手太細太柔，沒有抓雞的力氣，咋練拳？”

“咚！”車二胸口猛不防挨了一拳，還真有點感覺。

“行呀，有點勁呀?！边@一拳讓他倆反而穩(wěn)定了情緒，隔閡全消。

教與學(xué)正式開始，車二說：“美子，你聽著，形意拳‘三體式’的要領(lǐng)：精氣合一須凝神，雙目注視勝猴鷹。頭頂項豎頷微收，口合齒扣舌上頂。”

“‘凝神’是什么意思？”美子問道。

“就是——”車二被問住了，有點不好意思，“俺沒文化，說不清楚?！?/p>

“可是我有啊，要不我教你？”姑娘振振有詞，“豈不聞，《十三經(jīng)注疏》曰：‘教學(xué)相長也’？”

車二聽不懂，傻了：“你家是文化人家？”

“當(dāng)然啦——”美子拉長聲音，“你教我武，我就叫你文，交換，好不好呢？”

“好煞了！”車二興奮極了，他一直想著，不光要習(xí)武，還要學(xué)文化。武鴻圃教過，孟先生教過，今天又有了一個小先生，能不歡天喜地嗎？

美子剛才所問的“凝神”，其實她是明知故問，焉能不知“凝神”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跟車二拉近距離故意說的，至于剛才的口訣，她早就“過耳不忘”，了然于心：精氣合一須凝神，雙目注視勝猴鷹。

“‘凝神’就是全神貫注，不走神的意思?！泵雷赢?dāng)起了文化先生，車二成了學(xué)生。

二人沉浸在互為師生的幸福中。

美子嚴格按照歌訣站著三體式，車二在她身前一本正經(jīng)示范。當(dāng)兩人的視線相碰的一剎那，美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甚？”車二有點惱。

“笑你真的‘兩目注視象猴鷹’？嘻嘻，猴子?！?/p>

“嬉皮笑臉還像練武的？”車二一臉嚴肅。

美子看車二認真了，趕緊說：“師父在上，弟子這就正兒八經(jīng)練習(xí)了！”

兩個人練習(xí)了一陣，停下來休息。觸景生情，美子吟起了李白的《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車二不懂詩，但也聽出了些許含義，心想，這娃娃還挺懂大人們的事的。

二人正教學(xué)得全神貫注，興味盎然，忽然聽到身后有人輕輕的說：“你在這兒？”美子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老大個不高興。

第五章

竇美子學(xué)拳學(xué)得正如醉如癡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人，在她身后說：“你在這兒？”

美子回頭看時，是孫家大少爺，身穿長袍短褂，衣冠得體，面帶笑容，白面書生一個。

車二一看，也想起來了：那年自己剛到武先生家趕車，在大巷里挨王甲子揍，坐在王甲子車里的就是這位孫大少爺；前一段自己在吉安堂拜師，他也去湊熱鬧；這次美子學(xué)拳，他又來了，他到底要干甚？啊，明白了，原來他倆是一對！

美子卻心中不悅，態(tài)度冷淡。但是，孫大少看她正在專心致志學(xué)拳，笑著說：“你爹讓俺來接你?！?/p>

美子說：“人家還要向車二哥哥再學(xué)學(xué)?！?/p>

“那……繼續(xù)學(xué)吧?！睂O大少又是微微一笑，兩手往后一背，站在那里，并不勉強。

一個教，一個學(xué)，全神心地投入，不一會兒就如入無人之境了，誰還有涼意？天上的半月悄悄西行，教與學(xué)者卻仿佛在夢中。

這形意拳三體式說來簡單，可是要學(xué)得規(guī)范，學(xué)到功夫，也非輕而易舉。

車二邊示范邊說：“全身放松，意守丹田；兩腳自然分開，略與肩寬；雙臂自然下垂，五指并攏；頭向上頂，下頷微收……”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車二忽然意識到時間久了，看看天上西去的月亮和星星，看看在一旁久等的孫大少，對美子說：“天氣不早了，你們先回吧？”

“嗯？”美子似乎意猶未盡，遲疑了一會兒，“那，從明天開始，我天天來學(xué)，絕不一曝十寒！”

盡管竇美子仍有留戀之意，但還是不情愿地隨孫大少去了。

孫大少自然帶著專車，銅鈴眼，大刀眉王甲子就守候在吉安堂門口。孫大少扶美子上了車，不一會兒，拐進了南寺街。

“這混小子車二，是不是借教拳要撩逗竇小姐了？”粗喉嚨大嗓門的王甲子在車外甕聲甕氣地喊。

車內(nèi)傳出的是銀鈴般的笑聲。

王甲子還在叨叨：“哪天俺得教訓(xùn)教訓(xùn)車二這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

“嘻嘻……”

其實，真正看上竇美子姑娘的并不是車二，而是這位孫家的大少。

前面說過，這孫大少名叫孫丕根，是孫庶年正房所生，在家里地位優(yōu)越。別看他的父親仗著有錢橫行霸道，盛氣凌人，此子卻禮賢下士，和藹可親，社會上名聲不錯。為了延續(xù)香火，傳宗接代，孫庶年已經(jīng)給大少挑選過五六房親事，怎奈兒子不悅，老子也不好過分勉強。自從發(fā)現(xiàn)兒子喜歡上了竇家閨女美子，孫庶年覺得也還可以，為此，老頭還常常放低身份造訪竇家。竇老板呢，作為兩年前才來到太谷的外鄉(xiāng)人，能傍上縣城第一首富，覺得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這不，今天午飯后，孫家的豪華轎車又停在“瀛東玉器店”的門口。

這家玉器店坐落在東門外正東道靠近東門一邊的路北，是一座小巧玲瓏的四合院。南面是兩層的樓房，底層是臨街商店，樓上平時由竇老板的侄兒夫妻居??；正北是一座繡樓，一明兩暗，竇氏父女分住兩邊。樓梯在樓外的東面，磚砌臺階，登上樓梯，拐個彎才進得去。兩邊的廂房則是一層“梯兒房”。

四合院的東邊，套一個普通的四合院，臨街的門面房是竇家的飯店，平日里以賣包子為主，兼顧竇家餐飲，外雇本地一對年輕夫妻，由竇老板侄兒主要經(jīng)營；玉器店則以竇氏父女為主，平日里竇老板要求女兒常坐于此。

這竇美子在玉器店一坐不要緊，不久便轟動全城，因為在太谷人眼中，她天生麗質(zhì)，貌若天仙，能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尤其是她那雙楚楚動人，宛若秋波的丹鳳眼，即使無意掃你一眼，也足以使人神魂顛倒，三日失神。更何況閨女才十五六歲，正是含苞欲放的豆蔻花季呢。

美子坐堂，門庭若市，好多慕名來者，為了一飽眼福，寧可花冤枉錢買件玉器，以博得美人一顧。結(jié)果給玉器店，甚至給包子鋪都帶來意想不到的效益。

到后來，太谷地面上，人們只知道東門外是竇美人開著玉器店和包子鋪，至于那個瘦老頭竇老板與侄兒夫妻反而無人知曉了。民間有個會唱秧歌的民間藝人，編了一段太谷快板：

太谷有個竇美人，九天仙女下凡塵。

面若滿月她更白，眼如秋波亮如銀。

可憐西子略顯胖，貴妃身材矮一分。

高低胖瘦絕天下，出水芙蓉四時春。

玉器店里飽眼福，包子十里香噴噴。

能讓仙女瞅一眼，唉呀呀！跌倒死了也甘心。

玉器店、包子鋪與竇美人的關(guān)系密切如此可見。

放下竇家的生意和美子學(xué)藝，再說吉安堂里李老農(nóng)和車二師徒創(chuàng)拳如火如荼。看著師徒的功夫與日俱增，武柏年大加贊嘆：“咱家的李師堪稱太谷第一高手了！”

誰知一句無意的戲言，竟引出一場武林大戰(zhàn)！

誰不服氣？

明清以來，太谷商業(yè)發(fā)達，城市繁華，武術(shù)自然相隨而旺。清代中葉以后，就聚集了眾多武林高手，功夫個個不同凡響，聲名遠揚。這幾位中，吳本忠年齡最大，其他地方的吳均讀“wu”，但明末吳三桂叛變，領(lǐng)清兵入關(guān)，太谷吳姓人以其為恥，發(fā)誓不與之 “同流合‘吳’”，于是，此后太谷人就以“ou”姓稱吳。

吳本忠，乳名金蠻，出身武術(shù)世家，自幼習(xí)少林拳，年輕時在“三多堂”曹家當(dāng)護院拳師。相傳那年從山海關(guān)外來了幾十名 “紅胡子”，他們知道“三多堂”富甲三晉，十分垂涎；但又聽說護院拳師武藝高強，所以選在夜里行竊。某一日晚上，這伙人攜帶短刀、撓鉤、軟繩、漆布傘之類作案器械，飛身上了“三多堂”正院房頂，正準備跳到院里，誰知早被巡夜的吳本忠察覺，只聽“嗖嗖嗖”幾顆飛彈祭出，數(shù)名“紅胡子”已經(jīng)滾落下來，其他人嚇得魂飛魄散，逃之夭夭。自此，吳本忠有了“神彈子金蠻師傅”的美譽。

此后，吳本忠升任縣里總鏢頭，押鏢遠赴俄國恰克圖、伊爾庫茨克和莫斯科等地，用國內(nèi)的朱蘭茶交換羊毛、皮革、磚茶、生煙，為商家賺取大量銀兩；而他一路憑借百發(fā)百中的“神彈子”，令大漠多路土匪聞風(fēng)喪膽。

吳本忠作為本縣名師，武功出眾，卻從不張揚，為人正直，老成低調(diào)，又樂善好施，所以人緣極好，被稱為太谷武林界老大。

李發(fā)黝，城內(nèi)人，出身名門望族，尚武之家。先祖李希春，清順治十八年（1661）武進士。發(fā)黝擅長祖?zhèn)鞯摹般^鐮神槍”，曾以鏢走蘇州城，懲治假冒太平軍的攔路賊而揚名武林。

馬大春，身高馬大，能力舉千鈞，典型的山東大漢，武功超群還能為文，為太谷名商大戶保鏢數(shù)十年，從未有過失手，因而深得當(dāng)?shù)厣碳倚湃巍?/p>

胡鐸，同樣是縣城人，自幼好武，不戀仕途。咸豐三年（1853）受“三多堂”曹家之托，赴蒙古庫倫（今烏蘭巴托）回押鏢銀，行走大漠。一路上土匪甚多，幾個鏢師顧此失彼，鏢銀被搶已遠遁數(shù)十里。胡鐸撒開飛毛腿，直追近百里，一人獨斗群匪，搶回鏢車，故而以神腿譽滿四方。

這幾個人中，馬大春身懷絕技，從山東謀生來到太谷，免不了與當(dāng)?shù)匚鋷熐写瑁淮虿怀山?，于是諸多武師，互相欽慕，結(jié)為兄弟，成了公認的當(dāng)?shù)匚淞指呤帧?/p>

此時的太谷武林，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如有武師新來乍到，一定要拜謁當(dāng)?shù)赝忻鳌＠铒w羽從祁縣過來，懂得這個行規(guī)，沒有例外，一個一個去訪問過各位大師；然而，他只不過是禮節(jié)性的切磋，并沒有實際交手顯示各自真功，也就留下了把柄。

武柏年先生自從把李飛羽請到太谷，認為是太谷武林第一高手，經(jīng)常在一些場合表達這樣的意思，那幾位大師當(dāng)然并不承認，特別是惹惱了不及以上幾人的外號“鐵掌金剛”的馮克智。

這位馮克智，直隸人，因在家中弟兄排行第四，人稱馮四。自幼生得腦門碩大，眼窩深陷，二目看人，孩子們都不敢與他對視。馮四習(xí)少林拳，專攻硬氣功。當(dāng)初來到孫家護院的時候，主人孫庶年欣賞他的霸王似的相貌，欲試試其武功，請來本縣十幾名拳師一比。那馮四粗狂魯莽，看中大門口一對石頭獅子，掃了眾人一眼，把袖子一挽，噔噔噔走到一只跟前，略一定神，丹田叫力，喊了一聲“起——”，三百來斤重的石獅子居然被他雙手高高舉起，在大門口轉(zhuǎn)了一圈，而后平平穩(wěn)穩(wěn)放回原地。他做完這些動作時，面不改色，氣不長出。就在眾人的一片歡呼聲中，那馮四邁著大步走到另一只石獅子跟前，高舉右臂，吸了一口長氣，人們還不知他要干啥，只聽得“咔嚓”一聲，石獅子的腦袋已被他一掌砍下半個。眾人目瞪口呆，孫庶年不由驚呼：“好一個鐵掌金剛！”自此，馮四在太谷立住了腳，而“鐵掌金剛”也由此得名。

數(shù)年后，馮四奉命為“三多堂”曹家從奉天護送四姨太回太谷，他執(zhí)槍在前，隊伍在后，行至錦州一帶，一群土匪突然圍上來。馮四毫無懼色，一槍獨戰(zhàn)群匪。誰知匪頭詭計多端，趁馮四獨戰(zhàn)群匪之時，從后面車里把曹家四姨太劫跑了。得知上當(dāng)，匪頭已遠遁二三十里，馮四頓時火冒三丈，一人單槍匹馬，長驅(qū)四五十里，追上并殺敗亂匪，救回了四姨太。

李飛羽到太谷后，與馮四攀上了直隸老鄉(xiāng)，彼此雖然也曾切磋過武功，但都不過分外露，因此，感情上雖然比較親近，武功卻彼此互不摸底。這一段時期，武柏年先生居然封李飛羽為太谷武林第一高手，馮四就心中不快，想著一定要比試一下。

這天，正是初春的午后，馮四在西大街老地方“十里香”飯店，獨自一個，半碟花生，四兩燒酒，嗑嗑吱吱的，多久酩酊大醉。店主讓他歇歇，但他并不搭腔，只覺得心里燥熱，將外衣摘開，跌跌撞撞，踉踉蹌蹌，離開飯店，經(jīng)由西道街、武家巷，迷迷糊糊來到武柏年家的吉安堂。

他東倒西歪，一腳破門而入，晃著大腦門，睜著大紅眼，指著院子里正圍繞“梅花樁”練功的李飛羽嘟嘟噥噥。李飛羽看著馮四敞著夾衣，開懷腆肚，兩眼發(fā)紅，也不知道嘴里在說些什么，上前施禮。那馮四也不搭話，忽忽悠悠，使出鴛鴦腳，連環(huán)推山掌，劈頭蓋腦，一個勁猛擊李飛羽。李飛羽一聞他酒氣熏天，就知道這位老鄉(xiāng)喝多了，只得躲閃、退讓。

“你，你，第一？”馮四邊打邊叫喊。

李飛羽像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問道：“你說啥？”

“第一，武功，太……太谷？”

這下子李飛羽才聽出了老鄉(xiāng)的來意，心想，肯定是武先生的戲言惹禍了，于是趕緊解釋：“不是，不是的，我這點武功你還不知道？”

“誰，誰是？拳，拳頭才知道！”

“老鄉(xiāng)你喝多了！”

“喝，喝什么？你，你才喝多了?！?/p>

天底下哪個酒鬼承認過自己喝多了？李飛羽明白不能與他作一般見識，上前準備攙扶老鄉(xiāng)進屋，誰知冷不防胸口挨了馮四一掌。

李飛羽一再解釋，那是武先生隨便開的個玩笑，馮兄不必在意。無奈這位老鄉(xiāng)，酒借人力，人借酒勁，動起了真格的，拳腳兇猛異常。李飛羽圍著“梅花樁”躲來躲去，無處藏身，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應(yīng)用才創(chuàng)新的五行拳，頭、肩、肘、手、膝、胯、足七拳，圍著八根“梅花樁”應(yīng)付。

那馮四果然不愧“鐵掌金剛”，雙拳沒頭沒腦地進攻，一不留神，碗口粗的一根榆木“梅花樁”被劈斷；又沒幾合，又一根“梅花樁”成了兩截。原來，在這位醉人眼里，四面八方都是李飛羽。

俗話說，酒醉心里明，馮四只想著跟李飛羽比個高低，但是拳腳卻不大聽使喚，心里越急，動作越亂，況且四面八方都是李老鄉(xiāng)，暈頭轉(zhuǎn)向之余，只能亂中取勝。

突然，馮四的眼里只剩一個李老鄉(xiāng)了。他略一定神，眼睛眨了眨，仿佛頭腦立刻清醒了。他想用左手的推山掌虛進，右手則使出貫耳猛襲李飛羽。只聽一陣風(fēng)，手到、足到、身到，勢如排山倒海。李飛羽一急，下意識一個伏身，使出一個側(cè)身炮拳，一手磕開對方的貫耳之拳的同時，另一拳從中路出擊，沒想到，竟將馮四擊出七八步遠。

“喀嚓”一聲，又一棵“梅花樁”被馮四的后臀撞倒。李飛羽縱步上前一把扶住，讓對方定了定神，才笑著說：“失禮了，老鄉(xiāng)，我失禮了！”

“嗯？”馮四挨了不輕不重的一擊，酒去了，人醒了。李飛羽扶著馮四，誠心誠意地說：“好我的老鄉(xiāng)，幸虧你酒醉，不然，我的腦袋能抵得上榆木‘梅花樁’！”

此時的馮四再次眨巴眨巴大眼睛，看了看四周，也紅了臉，不無慚愧地說：“我借著酒勁，鐵掌都比不上你的神拳。老鄉(xiāng)，服你了！太谷第一，應(yīng)該歸你！”

李飛羽連忙說：“笑話，笑話，我差多啦。”

此時，后院大廳門開了，步出武柏年和道骨仙風(fēng)的孟綍如兩位先生，只見孟夫子慧眼瞇縫，踱著方步，口中念念有詞：

鐵掌戰(zhàn)神拳，天昏地也旋。

梅花樁盡折，形意拳難纏。

古城有奇士，百姓得平安。

今日開眼界，何啻金沙灘。

四個人正聊得熱火時，忽然有武家守門人著急地過來說，吳本忠、李發(fā)黝、馬大春等武林幾大高手要一齊來造訪。李飛羽心想，又一場惡戰(zhàn)在所難免了！

然而，這幾位來者是聽說了馮四在這里挑戰(zhàn)，害怕性如烈火的馮四出事，前來協(xié)調(diào)。武、孟兩個先生和李飛羽、馮四兩個武師，高興地迎接他們，馮四已經(jīng)酒醒，講了過程，講了李飛羽的本事和謙和的態(tài)度；武、孟二位也盛贊兩位武師的功夫。吳本忠他們聽完，也是會心一笑，彼此皆大歡喜，各位武林高手，從此交為好友。這是后話。

自此，在老鄉(xiāng)馮四的到處宣揚下，李飛羽“神拳李”之名真的逐漸傳開了。

且說這天下午，又是東門外玉器店前。大刀眉車夫王甲子挑開車簾，扶下大腹便便的孫庶年。此公身體肥胖，油光滿面，一年四季亮著光頭，典型的大財主派頭，迎接他的卻是個骨瘦如柴，身材矮小，牙齒脫落，白了胡子的玉器店老頭兒，要不是目光炯炯，人們還以為是只骷髏呢。

“竇老板，見面發(fā)財！”

“同發(fā)，同發(fā)！”

二人攜手進店，寒暄畢，雙雙落座。

孫財主問道：“美子閨女呢？”

竇老板回答：“跟她哥嫂在院里練功呢。這娃娃閨女家，不愛針線愛刀劍，傻丫頭一個！”

孫財主說：“俺家丕根是不愛刀槍愛文房。人各有志，文武相契，豈不更好？”

“言之有理，言之確鑿！”竇老板聽出孫財主的弦外之音，立刻附和。

“咱們相知久矣，尚未問及先生春秋幾何？”孫財主接著問。

“唉，春去不再來，秋過無夏日，我已及艾矣?！?/p>

“君王遲京回，游子思鄉(xiāng)邦。”孫庶年是大財主文人，語言客套里不乏文采。

“日出日落早，濤聲伴月行。”竇老板回答得更是含蓄有余。

“啊，難怪您的店名曰‘瀛東’，原來如此。再問您膝下兒女幾位？”

“老妻早故，只留一女。父女相依為命，致使小女驕縱任性，失之禮教?！?/p>

孫財主說：“千金玉體，二八芳齡，掌上明珠一顆，愛猶不及，豈有嚴苛之理?！?/p>

“大人過獎了?！备]老板謙恭之余，忽而發(fā)問，“貴公子年屆弱冠，尚未聞琴瑟友之，何也？”

孫財主用文言回復(fù)：“老父嘗為謀之，豈奈不成?；蛟S犬子心有所儀，猶未可知?！?/p>

兩人正在互相揣摩對方心思，孫大少推門進來了，依舊長袍、短褂，衣冠楚楚，面帶微笑。孫家巷往北就是東大街，出東門就是玉器店，頂多一里地。大少給二老請過安，踱到院子里，看美子跟兄嫂練劍，不好意思打擾。

等他們練功稍歇的空隙，孫大少對美子說：“美子，今天天氣格外清亮，我們是不是上山玩玩？”

“去哪座山？”美子問。

“嗯，大佛山如何？”

“大佛山有啥好？”美子有些疑問。

孫大少立刻來勁了：“有四大天王，有三晉第一大佛，有翡翠琉璃塔，還有……”

美子打斷他：“遠嗎？”

“不遠，離城不過二十里?！?/p>

“好，那去??！”美子應(yīng)允下。

聽到美子愿意隨大少游山，孫庶年十分高興，他也步到后院，對兒子說：“讓甲子趕車跟你們?nèi)?，待會兒請竇先生的車送我回家吧。”

竇老板看到一對男女相親相愿，心里也非常愜意。

孫大少要去的大佛山，位于太谷縣城東南二十里，古稱鳳翼山，大佛山是其俗稱。山頂有一座綠色浮屠，下面是天寧寺。這寺坐南朝北，有別于大多數(shù)寺廟坐北朝南的格局。大佛山山勢奇特，據(jù)說因三尊天生巨佛而遠近聞名。立于山頂觀禮臺西南，仰天大佛臥于萬山叢中；佛山的心臟，是年代久遠巨石天成的釋迦牟尼坐佛。若干年前有人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麗日晴空的時候，站在大佛山頂?shù)姆鹚接^佛臺間的百米之內(nèi)，向東南方向望去，便可見一尊仰天臥佛赫然呈現(xiàn)眼前。所以有人頓悟：“大佛山名原來如此！”

孫大少和美子乘車出城向南，過東楊家莊，兩人從玻璃窗向外看時，滿眼春色，比城里眼界寬多啦，情緒自然心曠神怡。大少不由口中念念有詞：“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紅杏一枝出墻來?！?/p>

美子問：“你的意思是，我是出墻的紅杏？”

“豈敢，豈敢，”大少立即解釋，“你是含苞待放的蓓蕾，還不到開花的時候呢?！?/p>

“那你呢？”

“我是，我是……”大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顏回，書呆子一個！”美子笑著說。

“顏回可是孔夫子七十二賢人中的十哲之首啊?！?/p>

“我不喜歡他，就知道‘聽學(xué)終日，不違如愚’，傻瓜一個。”美子發(fā)表高論，“我寧可喜歡子路?！?/p>

“何故？”大少追問。

“‘而冠君子死不免’，多英勇!”

“明白了，你原來崇拜寧折不彎的武士和英雄！”

“對了，我父親要我習(xí)武，其實我求之不得?！泵雷觼砹伺d致，“我不喜歡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只崇拜敢殺敢恨的巾幗英雄穆桂英；我討厭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敬仰操戈躍馬彎弓征戰(zhàn)的花木蘭……”

美子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車停下了。原來已到大佛山下。

兩個人下車，極目遠眺，綠樹掩映中，山頂依稀可見，山上的紅色廟墻，山頂?shù)牧鹆毸钊讼蛲?/p>

孫大少來過幾次，知道路，帶著美子沿蜿蜒小路上山，并不費勁。上到山腰，是四大天王廟。美子興趣不大，沒進廟，兩人繼續(xù)攀登，拾級爬越三百六十五層天梯。臺階不窄也不寬，旁邊雖是山溝，但是綠樹茂密，并不顯溝壑，所以他們并沒有提心吊膽。

美子歡歡喜喜地走在前面，她邊蹬邊舞，兩袖飄擺，妖嬈的身段，紅白的衣褲，在萬山叢中，如同翩翩彩蝶，或似七仙女下凡，分外妖嬈，分外醒目。尾隨在后的孫大少，被前面的一幕驚呆了，頓覺詩興大發(fā)，吟出打油詩一首：

綠臺通天日已昃，

飛鳥啾啾似仙鶴。

彩蝶展翅百媚生，

羞花六千無顏色。

容如月季猶帶露，

可憐昭君只充萼。

醉煞身后孫夫子，

原來人間一蚌蛤！

“哈哈，原來你是只蚌蛤？蛤??？哈哈哈……”美子聽了孫大少的詩，覺得特別好笑，笑得前仰后合，誰知笑聲未落，腳下一滑，突然栽向山溝。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幸虧王甲子也跟在后邊，武功在身，手疾眼快，及時一把拉住，才沒釀成大禍。但是，三人游興全無，身披即將西下的夕陽光，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孫大少帶著美子游山玩水時，李飛羽和車二師徒在吉安堂里卻興致正濃地研究他們的拳術(shù)。

李飛羽近月來一直與車二討論：咱們武師保鏢護院，經(jīng)常難免與歹人匪幫纏斗，所以，必須設(shè)計出幾套利于實戰(zhàn)的對練拳術(shù)來，才能防身自衛(wèi)，克敵制勝。

拳術(shù)中的對練其實就是對打。武師與敵人交手時，對方往往用各種拳法、身法、腿法進攻，我們要戰(zhàn)勝對手，首先是要把對方的各種攻擊手法一步一步化解，然后才能伺機反擊。設(shè)計對練套路，就是要彼此或打或顧，互攻互防，如此演練得多了，習(xí)慣了，就可以熟能生巧，在不假思索中，面對對方的各種進攻，迅速做出反應(yīng)，戰(zhàn)勝敵手。

今天，師徒從形意拳三體式“搭把”開始：師父身略向左，兩手變立拳，左拳抽回防護心口，右腿震腳上步，右拳向前崩出，擊打徒弟心口；徒弟該怎么防守？

商量一陣，徒弟右腳退步，并帶左腳提回成虛步，同時側(cè)身向左，用左手向外撥師右拳，從而化解師父的進攻。

實際操練了幾次，師徒都覺得順暢，同時二人悟出，這時的腳步必須十分靈活。后退時后腿帶前腿，前腿促后腿退；前進時則前腿帶后腿，后腿促前腿?？偨Y(jié)后再次實踐，越來越順暢，他們?yōu)檫@種步法取名“徙退步”。

接下去，師父繼續(xù)進攻。左腳上步，同時左手出“卡面捶”攻擊徒弟鼻準，右手立拳抽回，防護心口，身體略為偏向左。

怎么破？徒弟覺得應(yīng)該順其自然，右腳再“徙退”，并帶左腳提成虛步，同時左手翻出，使用“鷹捉”，叼住師父的左拳。

“好好好，”師父十分高興，連聲說，“破得好！下來你攻?！?/p>

徒弟得令，右腳上步，身體略向左，右手出劈拳，直擊師父左肩；師父立刻右腳徙退，也帶左腳提成虛步；同時身體略向左，出右手“鷹捉”，反制徒弟右手。

幾次操練下來，李飛羽感覺不錯：“這樣動作順、順、順，非常順！”車二也覺得這就是有攻有防，攻防互變，很適合實際運用。

兩個人設(shè)計的這一套對打拳，開創(chuàng)了中國形意拳對練的先河。當(dāng)初叫“五行生克拳”，之后經(jīng)過多年反復(fù)實踐、改革，最后定名為“五行炮”，一直流傳至今。

再說那竇美子，下午游山掃興歸來，百無聊賴，傍晚外出散心時，不由自主地又來到吉安堂。進大門，跨二門，一看今天的師徒倆，怎么打在一起了？她生平可沒見過這種拳法，不由目不轉(zhuǎn)睛，全神貫注地欣賞起來。

當(dāng)練到徒弟“鷹捉”劈拳，師父伏身出炮拳時，美子情不自禁拍起手來。師徒吃了一驚，一看是戎裝素裹的美子，李師收了招數(shù)，哈哈大笑：“什么時候跳出一個女程咬金？”

“師父，啥新套路，人家從來沒見過呀？”

“少見多怪，這是俺師父新創(chuàng)的形意拳對打。”車二顯然有一種成就感。

“對打？你打他，他打你？好玩呀！”

李師非常喜歡這個純真無邪的閨女，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對弟子說：“你再教教她吧，這小閨女可真是專心。哈哈，教不好我可不饒你！”

“師父，你也不看看人家武藝長進了沒有？”美子一把拉住要進屋的李飛羽，靠近老人撒起嬌來。

李飛羽心想，這女孩子沒拜師，卻一口一個師父，可愛呀，就是不知道她和車二能不能成了親。

“師父，您看看小女子的‘劈拳似斧性屬金’?！闭f著就練起來，美子出手，勁力不小。

李飛羽頻頻點頭稱贊：“好好好，練得好！你聰明伶俐，比車二當(dāng)初強多啦。”一邊再次嚴肅地告誡車二，“你可務(wù)必要好好地教美子姑娘啊！”

沒等車二回話，美子就先說開了：“車二哥哥，聽見了吧，我現(xiàn)在可有大后臺啊！”

“往后有空就常來練習(xí)練習(xí)?！崩顜煍[擺手進屋去了。

美子和車二倆人繼續(xù)操練。

車二儼然一位師父，指導(dǎo)美子：“三體式起勢，左立叉步，右步劈拳，右半馬步，右立叉步，左半馬步，左步劈拳……”

美子果然聰明伶俐，服從教誨，一招一式做得到位。

“好，不錯。注意劈拳的五勁、六法?！避嚩吺痉?，邊講解，“兩手抽回胸前是裹勁，立叉步時兩手隨身而束為束勁，前進落步如踩毒物是踩勁?！?/p>

掌燈了，大院里依舊劈拳似斧，鉆拳屬水，其形似閃電。

天上的月兒已經(jīng)十分皎潔，讓兩個人的操練更有味道。

這些日子，美子的“三體式”已經(jīng)像模像樣，“五行拳”也學(xué)到了鉆拳。春暖花開之時，正是一年四季最好的季節(jié)?？戳塑嚩熗降膭?chuàng)新拳，美子一下午的煩惱，早已煙消云散，現(xiàn)在興趣盎然，神清氣爽。她先復(fù)習(xí)劈拳，再矯正鉆拳。車二讓她背誦鉆拳歌訣，美子脫口而出：

鉆拳出勢如涌泉，

掌拳互變陰陽翻。

久練壯腎精力足，

生崩克炮順勢變。

車二強調(diào)，起勢的時候，一定要做到“鉆拳出手暗中行，一手陽拳一手陰。兩肘始終不離肋，挪腳調(diào)步須束身”。

俗話說，興趣是最好的師傅。美子貌似大家閨秀，弱柳扶風(fēng)，其實外柔內(nèi)剛，好勝爭強，歷來崇拜的不是淚光滴滴、嬌喘微微的崔鶯鶯、林黛玉，而是英姿颯爽，美中帶刀的花木蘭、穆桂英，加之從小喜愛武術(shù)，所以長進比常人更快。

三體式，美子站得相當(dāng)不錯，頭、肩、腰、身、手臂、腿腳基本標準了，劈拳的側(cè)身調(diào)膀，立叉步，以及裹勁、束勁、踩勁、撲勁、撅勁，均已到家；鉆拳學(xué)了沒幾天，步法也正在規(guī)范。車二不時鼓勵，美子更是學(xué)得津津有味。

時間總是不知不覺過得特快。這不，似乎沒覺多會兒，月兒又要偏西了，車二不得不送美子回家了。

兩人的心思還在鉆拳的 “肩胯相隨”“肘膝相合”里。他們默不作聲，出吉安堂，走武家巷，拐西道街。

他們沒有手挽手，但是走得挺近。

“人家?guī)讜r就趕上你了？”美子忽然從鉆拳的思路里跳出來，問車二。

車二如實回答：“你有的是文化，肯定比別人快?！?/p>

“老實說，你教人家心煩不心煩？”美子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不呀，你又聰明又伶俐。”

“那么，你教人家心里美不美？”

“美呀?！避嚩X得這閨女像個孩子，還得哄著點。

美子進一步追問：“你們村的光頭滿倉說，你跟你的‘天上掉下的一枝丫’是從小青梅竹馬？”

“甚牛甚馬？俺是放過牛，喂過馬呀?！避嚩活^霧水。

美子知道車二不懂成語，又換了主題：“哎，你那大辮子大眼睛妹子也學(xué)武術(shù)？”

“不，她沒這天賦?！?/p>

“你不會手把手地教她？”美子不乏揶揄，“咯咯咯”地笑起來，她想起了他們第一次手接觸時的感覺，“她的小手手挺好玩的吧？”

“別出洋相，”車二擺出大哥哥的資格，使用教訓(xùn)的口吻，反唇相譏，“那你為什么不向?qū)O大少學(xué)文化？”

“人家不準你說他！”美子一手摟住車二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

好事的月兒，像一位可親的大姐姐的臉，看著一對并排的人影，一會兒左，一會兒前。

出南寺街，走小南街，向北進入三官廟巷。走不到一半，前面突然一條門板似的黑影擋住兩個人去路。

只聽一個大漢說道：“車二，你個小王八，真的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美子立刻放開車二，嚇得閃一邊。

車二一聽聲音，知道是王甲子，以為他是開玩笑，趕緊笑著說：“啊，是甲子哥，嚇了俺們一大跳?！?/p>

王甲子可不是玩笑：“呸，你還敢‘俺們’？上次大巷沒修理好你，今天是不是再給你留點顏色看看？”

車二也不客氣了：“你甭瞎說八道，天氣不早了，讓開路，俺得送美子回家。”

“不行，今天不給你再留點顏色，你不知道自家是做甚的?！蓖跫鬃诱f罷，不由分說，如同上次大巷一樣，突然一個打鼻拳劈上來，企圖再讓車二口鼻淌血，留點“顏色”。

這時的車二可不是那年的車二了，他與師父李飛羽不久前創(chuàng)編了破解劈拳的套路，這次正好用上了。只見他一個左側(cè)身，卸掉王甲子的左拳頭，同時使出退步“鷹捉”，王甲子的左臂已被車二的左手鉗子似的緊緊擒住，動彈不得，而右臂被憋屈在自己的右側(cè)，也無能為力。王甲子一急，剛想用腿，車二一個“前腿帶后腿”，右腿將對手的雙腿緊緊抵得進退不能。

王甲子掙扎了幾下無濟于事，只得變軟口氣：“你小子幾時長功夫了？”

“俺沒長，是你沒進?！避嚩砰_對手。

“好好好，今天先饒了你?！蓖跫鬃右膊徽f是誰饒了誰，還強作寬宏大度，嘴上占點便宜，“不過俺告訴你，一，不準再撩逗孫大少的人；二，過幾天俺再修理你。聽見了沒？”

車二沒搭理他。美子卻站在車二身邊“咯咯咯”直笑。王甲子也灰溜溜地消失在黑巷里，美子問車二：“你為什么不報一箭之仇？”

“怕嚇著你?！?/p>

“胡說，胡說！”美子“咚咚咚”直搗車二寬闊的胸膛。

“唉，他也是伺候人的人，不過是想討好主人，俺兩個能有甚過不去的？”

“嗯……”美子靜了靜，想了想，頗有感觸地說，“車二哥哥你呀，真是好人?！闭f完兩個人安靜地往美子家走。

送完美子，回到吉安堂，車二發(fā)現(xiàn)師父與武、孟先生三人面色鐵青，沉默不語。怎么，出什么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