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點,老劉準時離開辦公室,下班回家。樓道里,電梯里,院子里,碰到幾個同事,大家彼此點一下頭,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自從王局長出事后,感覺局里一下子安靜了,人們當面很少大聲喧嘩,說話都是細聲細氣,仿佛怕嚇著誰,或者干脆能不說就不說,用微笑點頭代替打招呼。
不知為何,近來老劉總能從別人的眼神里看出一些內容。比如,剛才在樓門口,紀檢組的小董眼珠子骨碌碌盯著他轉了三轉,仿佛已經知道關于他的什么內幕消息,在等著看他笑話似的。他感到脊背發(fā)涼,面皮發(fā)緊,趕緊沖小董點一下頭,舉步往前走去。
單位離家不太遠,不到兩公里,步行也就二十來分鐘,因此只要天氣尚可,老劉都是步行上下班。今天天氣相當不錯,不冷不熱,有微風,太陽躲在云層里,往西行,不刺眼。平時遇到這么好的天氣,下班后老劉一般不急于回家,而是繞到湖邊轉一圈再回家。
此刻,老劉哪兒也不想去,就想回家。
在十字路口,他一抬眼看到前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市紀委的老趙——老趙好像也剛剛下班,手里提著個公文包,邁著四方步往前走。
老劉急走幾步,張手喊道,老趙!趙科!趙科!趙宗堂!……
十字路口車多人多,確實嘈雜不假,但老劉確信,老趙一定是聽到了,因為他側轉身子往這邊瞅了一眼——但他只瞅了一眼,就好像獵物察覺到危險似的,擺正身子,舉步往前,幾乎是小跑,一溜煙不見了。
老趙,你跑什么?老子又不是老虎——這話老劉沒說出口,他愣在了那里。
老劉和老趙是大學校友,老劉比老趙高兩屆,在學校二人就認識,畢業(yè)后都回到家鄉(xiāng)這座小城市工作,頭些年他們來往不多,五年前下邊一個縣遭了洪災,市里組織搶險救災恢復生產工作隊,二人分到一個隊里,同吃同住同勞動,日夜相處兩個月,關系一下升了溫,每年都要聚幾回。
一個多月前,老劉見過老趙一回。那天上午,王局長給林業(yè)局全體干部講黨課,主要講廉潔自律問題,講得正起勁,會議室門開了,局紀檢組的組長老孫帶著幾個人走進會場,打頭的是市紀委張副書記,第二個便是紀委二科的科長老趙。張副書記當場宣布,鑒于王勝才同志涉嫌嚴重違紀,市委決定,由市紀律檢查委員會對其立案審查。
這個場面太突兀了,絕對震撼,真是做夢都想不到,會場鴉雀無聲,掉根頭發(fā)都能聽見。王局長汗流浹背,被紀委的人押走了。
這是老劉第一次在本單位和老趙見面,當然他們沒有說話,不可能有任何的交流。老劉只是覺得,面前的這個老趙,和以前認識的那個老趙,似乎不是一個人。
王局長落馬,小小的林業(yè)局像引爆了一顆炸彈,硝煙久久不散。有人暗自高興,有人暗自害怕,高興的自然是那些平時不怎么受待見的人,害怕的不用說,肯定是王局長線上的人。
老劉一開始屬于頭一類人。他當科長已經六年多,在局機關四個科長里面,年頭最長。年初,林副局長退休,需要補缺,王局長嘴上說他是重要人選,會重點考慮他,可是,最后卻力推辦公室主任洪波。洪波原先在老劉手下干過,現(xiàn)在成了他的頂頭上司,老劉感覺這口氣老是咽不下。所以王局長出事,他第一個反應是痛快。
痛快的事接踵而來——沒幾天,副局長洪波被帶走了。過了沒多久,計劃財務科的科長老周又被帶走了。還沒完,森林資源管理科的科長老錢,也進去了。這幾個人都是王局長的鐵桿,他們進去,老劉認為是該著,是意料中的。
但是,從上周開始,野生動植物保護科的科長老黃沒來上班,大家都在傳,他也進去了。老劉最清楚,老黃不是王局長線上的,老黃不僅不是王的人,而且是王反感的人,王的反對派,王早就想找茬換掉他,因為他不聽招呼。
這么一來,老劉就有點感覺不對味了。
老劉本不想到湖邊轉悠,后來不知不覺,稀里糊涂轉去了那兒,在湖邊一張木椅上一直呆坐到六點半。
他想不明白,老趙為什么見了他撒腿就跑?
還有,小董為什么用那種眼神看他?
他們知道了什么?
王局長出事后,老劉曾經給老趙發(fā)過一條微信,問他最近好嗎?何時聚聚?他沒有回。第二天又打了個電話,老趙還是沒接,而且也沒按慣例打回來。
以前可是從沒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老趙本來是個挺隨和的人,半禿的腦殼,一張娃娃臉,厚厚的嘴唇,見人帶笑,沒有架子。
怎么突然間變了一個人?
一定是哪個地方出毛病了。
老劉越想越不對勁。
如果不是老婆打電話叫他回家吃飯,他不知要枯坐到何時。他回到家里,感覺十分疲憊,臉色發(fā)白泛黃。妻子李靜是個護士,會照顧人,近來察覺到男人情緒不對,每天變著花樣調劑伙食。兒子劉小波剛上初一,比以前明顯懂事,也不怎么調皮了,從學?;氐郊?,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做作業(yè)。
這晚李靜熬了皮蛋瘦肉粥,切了一盤她自己做的五香醬牛肉,炒了兩個青菜。這都是老劉愛吃的。但是他一點胃口沒有,只勉強喝了一碗粥,夾了幾筷子青菜,就回到客廳沙發(fā)上翻報紙。
腦子里一團糟。
局機關四科一室,辦公室新任主任姓康,是從外單位交流過來的,他不會有事,四個科長,進去三個,僅剩下他這個植樹造林經營科的科長還在外面晃蕩。
要命的是,老黃根本不是王局長線上的人,竟然也給牽扯進去了。
八點鐘的時候,李靜的弟弟,也就是老劉的小舅子李軍來訪。李軍在市委市政府宿舍東門斜對面的巷子里開了一家煙酒店,規(guī)模不大,但是位置好,除了批發(fā)零售,還兼顧收購名煙名酒,網上也賣酒。據李靜說,生意相當不錯,弟弟準備在東郊河畔小區(qū)買一棟大別墅,再討一個好女子,好好過日子。李靜曾囑咐過老劉,請他幫忙從全市公務員里面物色個女孩子,說李軍說了,一定找公務員,不找企業(yè)的。
李軍給老劉帶來兩瓶虎骨酒,往茶幾上一墩,說姐夫,看你很憔悴嘛,喝點補補身子,???這絕對是真的!
老劉打起精神,指著虎骨酒,嚴肅地說,這可不能賣,違法!
李軍拍胸脯保證,手頭沒幾瓶,誰想買他也不賣。又透露說,這種東西都是供應市領導的,你要不是我親姐夫,哪舍得送你?
李軍的店開的位置特殊,他接觸的人據說也很特殊。要是擱以前,老劉不太喜歡這個小舅子,感覺他吹吹乎乎——他今天說,和市委馬書記的兒子馬小賓是好朋友,明天又說和陳市長的小舅子是鐵哥兒,轉天又說和紀委柴書記的妹夫一塊喝酒了——可信度都不高。然而近來卻不知咋回事,老劉打心里竟然有點盼望他來坐坐。
老劉打起精神,熱情地給李軍倒上一杯明前龍井,放到他面前。李軍翹起二郎腿,點上一支煙。老劉戒煙多年,家里連個煙灰缸都沒有,擱以前,李軍是不敢這么放肆的。可是現(xiàn)在,老劉只得慌忙拿過一個紙杯子,倒上點水,供他往里磕煙灰。
李軍吸掉一支煙,趁李靜去廚房洗水果,突然湊近老劉,低聲道,姐夫,你可真沉得住氣!
老劉一愣,我、我怎么啦?
李軍哼一聲,說我真服你,行!臨危不亂,有大將風度!
老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預感到李軍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畢竟他路子廣,消息靈通。但是老劉不能輕易表現(xiàn)出來,他命令自己,越是這樣,越得沉住氣。于是他淡淡一笑,說你都聽到啥啦?兄弟,謠言,最好別信。
李靜端一盤水果過來,拿一個橘子遞給李軍,李軍不耐煩地擺擺手,意思是不要打斷他。
姐夫,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李軍坐正身子說,你們林業(yè)局,池淺王八多,王局長一進去,跟著進去好幾個,我勸你,留個后手,傻等著可不行,真要有事,再想彌補,可就晚啦!
我怕什么?老劉一瞪眼睛,我又不是王局長線上的人,我坐得正,行得端,走得直,我不怕!
老劉氣喘吁吁,好像要跟人打架。李靜滿臉的驚恐之狀,示意老劉小聲點,別讓鄰居聽到。
李軍冷笑兩下,說姐夫,黃科長也不是王局長線上的人,不是也進去了?
老黃出事,這么快他都知道了……老劉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看來這小子耳朵夠長。李軍從煙盒里摸出一支中華煙,李靜趕緊拿起打火機給他點上——當年老劉吸煙時,李靜就是這么侍候他的。
李軍悠悠吸兩口,突然道,林業(yè)局的事,沒完,不信走著瞧!
后來三人挪了地方,來到書房。因為客廳是開放的,劉小波在他屋里寫作業(yè),坐在長沙發(fā)上的老劉和李軍正對著他那間小屋。老劉不想讓兒子知道太多。
李軍這時候像個高明的軍師一樣,頭頭是道分析說,王局長落了水,自然要抓救命稻草,他把自己線上的人交待完,對那些自己不喜歡的人,就像黃科長這樣的,那就更不客氣啦!誰敢說,老黃提科長,沒給王局長送錢?林業(yè)局誰想升職,不給王局長送錢,能行嗎?誰信?
老劉悶聲悶氣道,哎哎,我不怕,我又沒給他送錢,他總不能像瘋狗一樣胡咬亂咬吧?
李軍不干了,像個辦案人員那樣指著老劉鼻子說,那年你為了當科長,不是給他送了三萬嗎?就這一筆,他只要說出來,你就得進去!
老劉不滿地白了李靜一眼。就在那年,李軍來借錢,李靜給他兩萬,他嫌少,李靜只好把老劉送錢的事說了,說剛給王局長送了三萬,家里真沒錢了。李靜拍了下弟弟的手背,既辯解又叮囑道,弟你可別亂講呀,姐當時說著玩的,你姐夫升科長全靠個人努力,可不是靠送禮……
好吧,我不亂講。李軍笑笑,一旦進去,到底是靠自己干還是靠送禮,讓姐夫給辦案人員去說吧。
老劉后背上全是汗,嘴巴木木的,不知該說點啥,他下意識地伸手,從李軍面前的煙盒里摸出一支煙,李軍拿起打火機給他點上,自己也點上一支。兩個人面對面,巴嗒巴嗒抽煙,書房里煙霧騰騰,像著了火。李靜眼圈紅紅的,急赤白臉辯解道,他姓王的就是說出來,咱死不承認,又沒別的證據,辦案的總不能光聽他一面之辭吧?
李軍反而輕松地笑一笑,說姐,姐夫,我可不是來審案子的,你們不用跟我爭論。我有幾個好朋友,他們得到一點內部消息,告訴了我,我既然知道了,就得過來給你們說一聲。信不信,那就是你們的事了。我得走了!
李軍作勢要走。老劉朝李靜使個眼色。李靜心知肚明,拉弟弟坐下。老劉對這個他平時不怎么瞧上眼的小舅子,突然刮目相看,頓時有了好感——畢竟是一家人,在他需要的時候,妻弟或許還能幫他一把。于是,老劉就壓低聲音,把下班路上遇到老趙,以及老趙的表現(xiàn),原原本本原汁原味地端了出來。
聽罷,李軍眼睛一亮,一拍巴掌道,這就對啦!
什么對了?你一驚一乍的,嚇人。李靜看一眼老劉,又看一眼弟弟。老劉手里捏著早已熄滅的煙頭,故作鎮(zhèn)定,一言不發(fā)。
李軍很興奮的樣子,他分析說,老趙的表現(xiàn),更加證明林業(yè)局的事情沒完,他為什么見了姐夫就跑?因為他既不能給姐夫明說,又想讓姐夫知道危險正悄悄逼近,他只能跑掉。他這一跑,簡直絕了!就看你是否能領悟了。
老劉額頭上冒汗。這才五月初,還不到開空調的時候,他拿起一張報紙扇風。傍晚他坐在湖邊,翻來覆去地分析,得出的結論,和李軍的分析,是一致的。看來,不能再無動于衷了。當然,他也不能當著小舅子的面太過認慫,于是挺直腰板說,為了當科長,我是給王局長送過錢,這不假,但也就這點事,其他方面,我是很廉潔自律的,林業(yè)局的同志眼睛是亮的,不是自吹,局機關幾個科室領導,我自信自己最干凈。
李軍鼓起掌來,不是調侃,而是真誠地鼓掌。他說我相信姐夫是林業(yè)局最干凈的領導干部,但是如果出了事,給卷進去,就不光是那三萬的問題,最起碼得來家搜查,誰知道會搜出什么來?就是沒有成捆的現(xiàn)金,你家三套房子,總是瞞不住的。一個小科長,工資五六千,兩口子收入加起來剛到一萬吧?卻有三套房,真要追查起來,算不算問題呢?
這天晚上的場面仿佛是一場審訊預演,李軍得勝,老劉落馬。
李軍走了后,老劉兩口子幾乎一宿沒合眼。
林業(yè)局和那些有權有勢的單位相比,當然算是清水衙門。然而即便是清水衙門,里里外外,油水總還是有一些的。老劉所負責的植樹造林經營科,在林業(yè)局的幾個科室里面,又算最不行的??墒羌幢闶亲畈恍械?,也還是有人求——畢竟管著全市的植樹造林工作,上級和本級財政每年總是有一些下?lián)芙涃M,下邊幾個區(qū)縣總要來爭奪這些經費,另外還時常冒出一些項目要做,當然也會有人盯著。
和別人比,廉潔方面,老劉確實是很注意,很自律,手盡量不往外頭伸,盡量攥緊拳頭,讓別人塞不進東西來。他在林業(yè)局的口碑,正如他本人所言,應該算是最好的之一吧。
可是話又說回來,如果單靠那點工資,一點油水沒有,好像也過不成現(xiàn)在這樣。老劉只能盡量地不沾,或者少沾一點。他從不做過分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他膽小,他怕事。
那三套房,一套是林業(yè)局的房改房,不過五六十平方,房齡已有三十年,現(xiàn)在租給別人住,每月租金兩千三。第二套房,是五年前買的,九十多平方,就是現(xiàn)在住的這套。在本市,一般家庭有這樣的兩套房,再正常不過。
問題就在第三套房——去年剛買的,天湖佳苑,本市最高檔小區(qū),一百六十平方,精裝修,花了一百八十多萬,房本上月剛拿到手。
區(qū)區(qū)一個小科長,老婆是個小護士,孩子還在上學,家里收入、花銷都能算出來,如果不是點點滴滴的那些油水,哪里買得起天湖佳苑的房子?如果人家真來查,不說別的,單說買這套房子,錢的來路,老劉還真是說不清。
要說都怪李靜,去年她瘋了似的,非要買這個房子,說是給兒子結婚用。兒子才剛上初中,雞巴毛還沒長出來,兒媳婦還不知在誰家養(yǎng)著,誰也說不準猴年馬月結婚,這房子一買,房本一辦,你想跑都跑不了!
你們看看,出事之人,必有愚蠢之處。
第二天早晨,老劉爬起來,早飯都沒吃,迷迷糊糊到了單位。
上午,局里開大會,歡迎新局長上任。新局長老鄧是下邊一個縣的常務副縣長,雖然到林業(yè)局當局長,解決了正縣,可是老鄧看上去情緒并不高,因為到這樣的地方來,顯然邊緣化了,仕途意味著到頭了。
散會后,鄧局長特意把副科以上的領導留下,讓人關上會議室的門,很超脫地談到前任王局長,以及一干牽連進去的人。鄧局長說,我無法預測這事完沒完,如果到此為止,當然萬事大吉,如果沒完,還有沒落地的靴子,那么不管下一個是誰,你進去了,就得老老實實交代,當然我希望誰都沒事,不然人都給搞光,我這個局長,就成光桿司令了。
通過這幾句話能看出,鄧局長是個直性子的人。
可是鄧局長講話的時候,老劉總感覺他眼睛老往自己身上掃描。難道鄧局長得到了什么內幕消息?否則他講這個干啥?
老劉同時還感覺到,身前身后的幾個副科長,也是不斷拿眼睛的余光試探他。他感到面皮發(fā)燙,正襟危坐,大氣也不敢出。
整整一天,老劉都如芒刺在背,呼吸不勻。
其間,他接打了幾個電話,都是業(yè)務上的事,可是手機不知咋回事,老是哧啦哧啦響。難道讓人給監(jiān)控了不成?他聽人說過,手機被監(jiān)聽的情況下,容易出現(xiàn)類似信號不好的狀況。
下午下班,往家走時,老劉總感覺屁股后面跟著一個人,他快走,那人也快走,他慢下來,那人也慢下來。他突然一回頭,那人或許擔心被他察覺,急忙拐向一條小路,很快不見了。
這一切都告訴老劉,不能再猶豫了。
夜里十點多,李軍才一身酒氣來到老劉家。當老劉嚴肅地,甚至頗有些痛苦地把決定告訴他時,他的酒立馬醒了大半。
為處理天湖佳苑的那套房子,老劉傷透了腦筋。夫妻二人關起門來,商量來研究去,最終決定轉手過戶,甩掉那個燙手的山芋。老劉的父母和兩個弟弟在鄉(xiāng)下,都沒錢,轉到他們頭上,顯然不合適,容易節(jié)外生枝。李靜的爸媽都沒了,她只有弟弟李軍,李軍是個商人,生意還不錯,算來算去,過戶到李軍頭上,最保險,也合情合理。
聽完介紹,李軍連續(xù)抽了兩支煙,說,房子過戶給我,讓我給你們背鍋,我沒意見,可是我沒錢給你們,因為我要買別墅。
過戶給你,是做樣子的,不需要你付款。李靜說,等事情過去,再給我過過來,將來給你外甥當婚房。行不行?
老劉補充說,別墅你暫時別買了,你一個開煙酒店的,一下子搞到兩套大房子,誰信呀!
李軍愣一陣,點點頭,又搖頭,說你們耽誤我買別墅,不合適吧?我好不容易看上一棟別墅,以后怕沒機會了。
弟呀!為了我和你姐夫,你就不能付出一點?李靜有點急了。以前為了這個熊弟弟,她可是沒少明里暗里幫襯他。上高中時,他跟人打架動過刀子,坐了兩年牢,耽誤了考學。出來后,她央求老劉幫他介紹過好幾個工作,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都沒干多久就拜拜了。父母去世得早,誰敢說與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沒關系?這兩年還算不錯,慢慢上了正道,才開始讓李靜省心。
最后,老劉承諾——等以后李軍買別墅時,最少資助他二十萬,他才勉強同意周末陪李靜到房產大廳辦理過戶手續(xù)。
時間一天天過去,林業(yè)局逐漸變得風平浪靜,人們期待的“下一個”,一直沒有出現(xiàn)。也就是說,頭頂上的那只“靴子”,一直沒有掉下來。
與之相對應的是,林業(yè)局的風氣有了明顯改變,升職基本不用再花錢了。人們的工作干勁,今非昔比。下邊縣里,也不用來人跑項目了,來也沒用,誰也不敢再玩手腳,一切都得按程序來,光明正大,經得起檢查。
誰都得承認,這種大好局面的出現(xiàn)與王局長等一干人落馬有關。
林業(yè)局雖然沒人再卷進去,但巡視組還是定期或不定期地來,每次來,都要讓老劉緊張好幾天。
不斷有王局長等人的消息傳來,今天說移交檢察院了,過一陣又說要起訴了。老劉比誰都關心他們,他甚至跑到王局長家里,安慰他夫人徐老師,還帶去了慰問品。感動得徐老師淚水漣漣,說老王出事后,劉科長是惟一來家看望她的人,劉科長真是個好人,云云。
其實呢,老劉是想打聽一下,王局長是不是真的到了起訴階段。一般到了這個階段,案子就表示快要完結了。
年底的一天,王局長等人分別領刑,王局長判了十二年。到這時候,老劉總算把心放回了肚里。
就在這天,上大學時的一位老師帶老伴來市里玩,打電話給老劉,老劉當然得好好接待。老劉突然想起,老趙也曾是這位老師的學生,便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請他攜夫人參加晚上的聚會。老趙立刻就回復說,一定一定!
這讓老劉感到心里更踏實了。
晚上的聚會很成功,大家都喝了點兒酒。酒壯人膽,借上衛(wèi)生間的機會,老劉把老趙拉到一邊,說起半年多前那次在十字路口相遇,說我給你打招呼,你卻拔腿就跑,為啥?
老趙摸著腦袋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是有那么回事,他哈哈笑著說,還不是怕你老兄打聽王勝才的案子,我就負責那個案子,我們有規(guī)定,案子未了結之前,保密是第一位的。怕你拉住我問這問那,我只好跑掉算啦!
老劉不甘心,繼續(xù)道,今天咱沒外人,你給我說實話,王、王勝才反映我什么問題沒有?
沒有呀!老趙打了個酒嗝。
其他人呢?老劉還是不甘心。
也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我自始至終承辦這個案子,最清楚了,沒人說過你閑話。
唉,老劉重重地嘆口氣。他內心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酸楚。他一放松,這晚上就喝得有點多了。他以前很少喝多。
周六下午,天氣不錯,陽光很好,老劉和李靜在湖邊散步,突然一齊望向湖北面那片漂亮的住宅,那便是本市最高檔的天湖佳苑湖景小區(qū)。
他們手拉著手,沿著岸邊曲折的小徑,轉悠到天湖佳苑。小區(qū)門衛(wèi)認識李靜,微笑著放行。一進入小區(qū),李靜就莫名地興奮,小區(qū)的綠化真是太好了,大冷的天,不僅綠草如夏,而且還有臘梅在點點開放,空氣里蕩漾著絲絲縷縷的幽香。
現(xiàn)在看來,買這套房子是買對了。老劉曾經為此責怪過李靜,此刻他感覺有些愧對老婆。能買這套房,主要是他的貢獻不假,但也與李靜平時勤儉持家,積少成多,聚沙成塔有關。有誰知道,為買這個房子,李靜操了多少心?就這么想著,夫婦二人進入號稱樓王的7號樓,上到17層——樓號和樓層號都讓老劉喜歡——7代表“起”,17代表“要起”,而他們的1703,則預示“一家三口都要起”。
有好長一些日子沒見李軍了,自從房子過戶給他之后,他就很少露面。昨天下午,李靜打電話約他周末來家吃飯,他說他生意上很忙,剛又在省城開了個分店,最近長住省城回不來。李靜一邊掏鑰匙,一邊琢磨著是不是找個鐘點工搞一下衛(wèi)生,房子過戶給弟弟半年多,他可能一次都沒來過,李靜更是沒敢露面,還不知臟成啥樣子,進去能有下腳的地方嗎?
李靜一邊想,一邊拿鑰匙開門,可是鑰匙卻插不進去。她仔細瞅瞅,沒錯,就是這把。新房有四把鑰匙,給了弟弟一把,她身上這把一直穿在她隨身帶的鑰匙串上,從沒摘下來過。另外兩把在客廳抽屜里睡大覺呢。
不會是走錯了樓層吧?沒錯呀,門楣上方明明標著1703。李靜求救似地看老劉一眼。老劉接過鑰匙試了試,仍然是插不進去,便不滿地咕噥道,李軍換鎖了?他換鎖怎么也不吭一聲?
就在這時,門從里面猛地打開了!一個陌生的、三十多歲滿臉橫肉的男人像天上來客一樣,橫置在老劉夫妻面前。
你是誰?老劉和李靜幾乎同時出口。
里面那人嘿嘿一笑,說你們走錯門了吧?
沒錯呀!這就是我家!二人幾乎再一次同時出口。
那人像欣賞表演似的,雙臂抱胸而立,笑說,你的鑰匙開不開門,還說沒走錯門。
李靜腦袋有點大,說我弟弟換鑰匙了,他沒告訴我,但這確實是我家。你是誰?我弟借給你住,還是租給你的?
那人立刻嚴肅起來,說你弟是李軍吧?
對呀!
那我明白了。是這樣,半年前,李軍把這房子過戶給了我,二百萬整,手續(xù)都齊全。他回頭喊道,老婆!你拿房本過來!
李靜只覺得天旋地轉,倒在了老劉懷里。
這個春節(jié),李靜是在醫(yī)院度過的。當時急火攻心之下,她得了中風,好在不是太重,除了嘴巴略微有點歪,其他地方還好,走起路來,只要不太快,從背后也看不出啥毛病來。
慢慢理清楚了,李軍開那個店,根本不賺錢,不過是個幌子,更要命的是,這兩年他染上賭博惡習,網上賭,賭球,欠了幾百萬的賭債。
他根本不認識市領導的家人,林業(yè)局案子的一些細節(jié),都是他從李靜嘴里套出來的?,F(xiàn)在外人不好騙了,只能騙騙自己人,為了搞到天湖佳苑的房子,一開始他就想設一個套,最后借力于反腐,在姐姐姐夫大力配合下,成功得手。
李靜住院之后,李軍一直未露面。李靜不停地撥打他的電話,只撥通過一次,電話里他還振振有詞,說這么做,是幫你們破小財免大災,不就一套破房子嗎?等以后還你們一棟大別墅。
可能他還騙了別人,有人報案后,警察到林業(yè)局找過老劉,希望他提供李軍涉嫌詐騙的犯罪證據。老劉堅決否認那套房子是他的,當然也就不存在被騙的問題。李靜知道后,咬牙切齒地說,判他個無期才好,永遠別讓他出來。
老劉的心態(tài)蠻好。丟了房子,他反而覺得去除了一塊心病,巡視組再來林業(yè)局,他腰板明顯挺直了。李靜卻老是走不出陰影來,他哄她說,他會努力賺錢,爭取到兒子結婚的年紀,再買一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