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在白馬湖村,第一個請我吃飯的,居然不是支部書記老梁,不是婦女主任小羅,而是老莫。
老梁叫梁茂松,小羅叫羅玉梅,而老莫,我還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是個扶貧干部。本來在省城上班好好的,按時到單位,按時回家,生活特別有規(guī)律。那種不變的節(jié)奏,估計當過兵的都有體會,當然可能監(jiān)獄里也是這樣的。對于這樣的生活,說不上不喜歡,但肯定也算不上多喜歡,反正就那么回事。突然有一天,我們單位要抽人去扶貧,領導說,秦文杰,你是單位最年輕的,是重點培養(yǎng)對象,要不扶貧的機會留給你?關鍵你還是單身,可以放開膀子大干一場。組織決定的事情,沒還價的份,跟你商量那是客氣,還能不識抬舉嗎?服從決定方是明智之舉。后來我就去了白馬湖村,再后來認識了老莫。
剛來到白馬湖村,先開碰頭會。支部書記梁茂松說,秦書記,你來我們村任第一書記,按說該請你喝酒的,但村里沒錢,咱們以茶代酒吧。我說好好好,我最怕的就是喝酒。但老梁并沒有給我茶喝,他讓婦女主任小羅給我倒了杯白開水。我來白馬湖村不是為喝茶的,對這個也不在意。還是村主任老趙實在,他問我扶貧,是不是帶錢來的,我說沒帶錢,他奇怪地看著我,原本就陰沉的臉更加冷漠了。直接帶錢來,那叫輸血,我沒帶錢帶來智慧,那是造血,光輸血不造血,多少錢都得用光,只有源源不斷造血才能徹底脫貧致富。但他們顯然不懂得這個道理,或者說不相信我能造血,既然如此,會再開下去也沒意義了。散會后,婦女主任羅玉梅陪我在村子里轉了轉,半小時后又返回村委會。
村委會有些年頭了,看上去破破爛爛的,不過門口開出一片園地,感覺挺不錯。尤其西北角還有片竹子。快到村委會時,看到幾個小孩正在園地拔蔥,一個男子跌跌撞撞地跑過去。那男子六十幾歲,背有點駝,似乎在哀求他們,放過這些小生命吧。然而搗蛋鬼們根本不聽,朝著老頭做鬼臉,嘴里念念有詞:老莫老莫,個矮背駝,左邊傻子,右邊破鑼。他們不光叫嚷著,還用小土塊扔老頭,老頭想嚇唬他們,顯然不知從何入手。
小孩子們太頑皮了,這不是欺負人嘛。我說。
他們是太不像話了,領頭的那個,叫趙小環(huán),前幾年父母出車禍死了,跟著爺爺奶奶過,調皮搗蛋也沒人管,大家都不叫他小環(huán),叫他小壞。羅玉梅說道。
小環(huán)變小壞,容易得很,小壞變小環(huán),恐怕要費些周折了。我搖搖頭說。
那老頭怕幾個小孩,羅玉梅不怕,朝著小孩喝斥幾句,他們趕忙跑走了。
謝謝羅主任。老頭謙卑地笑著,朝我看看,嘴角咧一下,轉身向院子里走去。我們跟進院子里,看到老頭幽靈一般閃進門內。
這人是誰呀?我好奇地問道。
他姓莫,大家都叫他老莫,有時候也叫老莫頭,算是村里的門衛(wèi)。羅玉梅說。
老莫,老莫……我慢慢品味著,覺得挺有意思的。
在白馬湖村,我明顯有種感覺,無論支書還是主任,他們都很排斥我。沒道理嘛,我來扶貧的,干嘛視作洪水猛獸?還擔心我奪你們權?不過也難說,誰知道支書、主任怎么想?那些天我很郁悶。來到村委會,除了翻報紙沒有其他的事可干。在院子里陪著我的只有老莫,有心跟老莫聊聊天,他卻刻意躲著我。
這天上午,在村子里轉了一圈,想去村委會坐坐,經過老莫的房間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在擺弄棋子。想不到,這個老莫還懂圍棋,真是太難得了。
莫大叔!我仿佛找到了知音,沖里面喊了一聲。
老莫頓時驚慌失措,見旁邊有張廢報紙,趕忙扯過來蓋住棋,待看清楚是我,松了口氣,說,是……是秦書記啊。
什么書記,我在單位無職無權,乍一聽別人這么喊,有點不習慣。我說你就叫我秦文杰吧,要不叫小秦也行。老莫說那怎么行呢。我說,莫大叔打棋譜呢?老莫嘿嘿一笑說,哪里,沒事擺弄著玩呢。忙把棋子收起來,又問道,秦書記怎么過來啦?
我說,剛才找趙主任,不在家,就來這兒看看了。老莫“噢”一聲,看著我傻笑,我想,怎么到哪都不受人歡迎,跟老莫打個招呼,索性回鎮(zhèn)上睡覺去。
第二天上午,我再次拜訪趙主任,結果與前一天相同,悶悶不樂地來到村部。老莫坐在門口聽收音機,見到我,老莫主動起身打招呼。我友好地笑笑,老莫顯得很激動,又說,秦書記是不是有事?我說,去過趙主任家兩次,他都不在家。老莫說,你怎么不事先打個電話?隱約之間,我覺得打電話不好,不過老是找不到他,只得打電話了。我說,你有他手機號嗎?老莫猶豫了一下,說,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要說從我這兒打聽的。這還值得保密啊?不過我還是鄭重答應了。
老莫告訴我手機號碼時,左看看右看看,跟做賊似的,這個老莫,太有意思了。
根據(jù)老莫的情報,不僅聽到趙主任的聲音,還見到了他的人,但是最終也沒談出什么頭緒。我又去找羅玉梅談,羅玉梅也不隱瞞,有什么說什么,說著說著就扯到了老莫身上。羅玉梅說,老莫不是我們村的。我說,那他怎么過來的?羅玉梅說,具體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投奔親戚,后來他親戚離開了白馬湖村,他卻留在這兒了。
我點點頭,突然問了一句,老莫叫什么名字?
名字?老莫就叫老莫,哪有什么名字呀?羅玉梅說。
我說,每個人都有名字,他怎么沒有名字呢?羅玉梅笑了笑,說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喊他老莫,沒人喊他的名字。我喃喃自語,老莫,老莫……他肯定有名字的。
羅玉梅瞧著我,表現(xiàn)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突然想到那幾個小孩子叫的,“老莫老莫,個矮背駝,左邊傻子,右邊破鑼”,想問問羅玉梅什么意思,她已經走開了。
古人的聰明智慧,那真是沒說的,經歷幾千年風雨的至理名言,至今仍然讓人獲益匪淺。比如說有志者事竟成,再比如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些話用在我身上極其合適。經過不懈地努力,我還真為村里做了不少事情。通過后方單位協(xié)調,還有我的個人關系,找來一大筆資金,修路燈,創(chuàng)辦留守之家,進行村容環(huán)境整治。更讓留守婦女們感動的是,我為她們找了一些加工汽車墊之類的零活。她們還很親切地問我,秦書記,你是從省婦聯(lián)來的吧?
白馬湖村的人再看到我,態(tài)度明顯不一樣了,就連謹小慎微的老莫,也時常對我豎起大拇指。
好久不下棋,我突然想下棋了。
想到棋便想到了老莫。
我上街買些熟菜,直奔白馬湖村而去。
來到村委會,老莫正準備做午飯,看到我一陣驚訝。老莫說,秦書記,今天是周末,你也不休息?。课艺f,周末食堂沒飯吃,莫大叔做了什么好吃的?老莫說,哪有什么好吃的,米飯。我說,菜呢?老莫說,咸菜。我一瞧,桌子上果然擺著幾根咸蘿卜,便問道,就這個?老莫點了點頭。我說,那怎么行呢,不說每天大魚大肉,素菜總要炒一個,補充些維生素啊,你那菜園子,里面不是有菜嗎?老莫只是笑著也不接話。
別弄了,我?guī)юz頭來啦。我說著取出一包饅頭,又將一包包熟菜拿出來,最后拎出一瓶酒,咱爺倆中午好好喝一杯。老莫不相信地說,秦書記,你在我這兒吃?我說,怎么,難道不歡迎?我不光留下吃飯,還想跟你下盤棋呢。老莫說,秦書記……我說,有什么不方便的嗎?
沒有,沒有。老莫趕忙收拾桌子。
因為要下棋,中午只稍微喝了點,看得出來老莫酒量不錯。其實我知道,老莫喜歡喝酒,只是由于經濟緊張,便不怎么喝。我對酒并不熱衷,也不贊成別人貪杯,但像老莫這種人,除了喝酒,還有什么樂趣呢?這一點愛好總要體諒的。
吃過午飯,立刻擺開了戰(zhàn)局,老莫拿出棋等著我發(fā)話。他的意思是,誰走黑棋誰走白棋,一切尊重我的意見,自己無所謂。我說,猜先吧。老莫便抓了幾枚棋,讓我猜,我猜中了,執(zhí)黑先行。捏著棋,卻不由得一愣,這是極好的云子,雖然說不上特別珍貴,但在老莫這兒看到,還是有些出乎意料。我說,這棋很好啊。老莫謙卑地笑笑。我接著說,這棋有些年頭了。老莫露出一副得意之色,見我看著他,瞬間收起笑容,小心地說,是我的老首長送的。我說,老首長?哪兒的老首長?老莫趕忙說,沒什么,沒什么,秦書記下棋吧。見他不想說,我也就沒再追問。
老莫的棋有一套,想是擔心我水平臭,便有意讓著,以免我輸棋難堪。不想我棋技超出了他的想象。下到三十幾手,黑棋已明顯占優(yōu)。老莫抬頭瞧了瞧我,我笑道,莫大叔有何指教?老莫說,看不出秦書記是高手啊。我說,那你還敢讓著我?老莫呵呵笑著,不再手下留情,專心走棋,雖然沒有明顯昏招,因為之前已處于劣勢,最終輸給了我。
我說,這局不算,我們再來一局。老莫也正有此意,這次由他來走黑棋。老莫走棋慢,每一步都要思考,棋風扎實,幾乎沒有什么破綻,但因為太過小心,顯得有些拘束。我就很放得開,兩人這種風格,注定很難有對殺的局面。輸贏目數(shù)也不大,下了一個多小時,老莫輸兩目半。
秦書記,要不再下一盤?老莫心有不甘地央求道。兩盤棋下來,我有點累了。一般來說,我一天下棋不超過三局,更不會連著下,這樣體力吃不消,會影響水平的發(fā)揮。不過老莫提出來,我也不好拒絕。正要答應,卻聽老莫說,算了,輸兩局棋,已經夠慘了,不能一連輸三局啊。
莫大叔狀態(tài)不佳,那就等下回。我順水推舟地說。本來我想邊下棋,邊跟老莫聊聊白馬湖村,結果只顧著下棋,什么也沒聊。在棋里,我感覺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身邊的一切渾然不覺,從棋中出來才恢復常態(tài)。
離天黑還有段時間,我挑起話題,詢問白馬湖村情況,方才下棋時,老莫說話倒也爽快,這會兒又是一副小心謹慎的樣子。說到梁茂松,好,說到羅玉梅,好,說到其他村干部,還是好,每個人好得不一樣,反正都是好。白馬湖村對他好,他非常感激。
說來說去都沒什么價值,我知道,老莫對我有戒心,再聊也沒什么收獲,不如就此打住吧。
最近忙著給村里引進個項目,一忙就忙到天黑,有時太晚不回鎮(zhèn)上,就住在村里。村委會有張小床,帶條被子就能睡覺,吃飯則有方便面。這天傍晚走訪幾戶人家,徒勞無功,回到村委會,只見老莫一個人正擺弄棋子。老莫說,秦書記還沒走?我應了一句,天天跑來跑去也煩。老莫說,不回去最好,咱們倆切磋切磋?下完棋我請你喝酒。
想切磋就切磋一把,難道我還怕你啊。我笑著說。
兩人先是在門口下,天黑后轉戰(zhàn)室內,老莫走棋依然謹慎得很,小輸一目半。我說,該吃晚飯了。老莫說我這兒有酒有菜。這是白馬湖村民頭一回請我,雖然梁茂松、羅玉梅也說過請我吃飯的,終究沒落到實處。當然,我也不能白吃,去村里小店買了些熟食,幫老莫改善下生活。
說到底,我還是不想讓老莫破費。
回來跟老莫對飲,喝著喝著兩個人都有些醉了。
秦書記,今天心情不太好啊。老莫說。
莫大叔眼光厲害啊,我說,想為村里做點事,總覺得不順,梁支書不想管,趙主任不肯管,工作不好干。喝過酒,難免會發(fā)幾句牢騷。
梁茂松?他的本事也稀松,指望他啥也別想干。老莫嘿嘿地笑著,老趙嘛,雖然有點本事,不過被梁茂松,還有焦老頭壓著,沒心勁干。我說,焦老頭?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說的哪一個。老莫說,焦三,焦長林,客氣點,也有人喊他焦三爺。我想起來了,一個老頭,留著白胡子,整天樂呵呵的。老莫說,他家可有錢呢。我說,他哪來的錢啊?老莫說,他能呢,兒子在北京當官。我想知道他當?shù)氖裁垂?,可腦子暈乎乎的,不知是老莫沒說,還是我沒聽清楚,再或者,我根本就沒問出口。
第二天一早,我剛醒來,老莫就湊在窗前喊,秦書記!我說,你知道我醒了?老莫說,我過來好幾次了。等我洗漱完畢,吃點餅干,老莫還是圍著我轉,幾次張張嘴,又嘆口氣。我說,莫大叔有事吧?老莫說,也沒什么事……昨天喝酒,我是不是說胡話了?我想他指的是對于梁茂松等人的評價,可能有點顧慮吧,便說,昨天喝過酒,頭暈暈的,不記得你說過什么。老莫就顯得很開心。
今天是周末,老莫問我回不回鎮(zhèn)上,我說回去也沒事,老莫就提議下棋。半天下一局,我以微弱優(yōu)勢取勝。我說,莫大叔,你又在讓我呢。老莫眉頭緊蹙,也不吭聲。如果說以前,老莫還真讓過我,自從知道我的實力后,從未放過水。尤其這一局,老莫走得非常謹慎,棋到中盤,感覺特別好,自以為必勝無疑,不料結果還是輸了,老莫覺得不甘心。其實老莫的棋下得不錯,就是有些放不開。他還想再來一局,抬頭看看太陽已近正午。我說,想下,吃過飯繼續(xù)。老莫說,你準備怎么吃?本來中午想回鎮(zhèn)上的,現(xiàn)在看來恐怕來不及了。
老莫說,你就別麻煩了,若不嫌棄,就在我這吃吧。
我說那怎么好意思呢,真的不想麻煩老莫。老莫說,沒事,咱倆再喝點酒。我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去飯店炒兩個菜。
老莫炒兩個素菜,我又添了兩個葷的,買兩瓶好酒,喝不完就留給老莫。老莫平時話不多,喝過酒明顯不一樣,話不光多似乎還很在理。老莫說,秦書記,你也太舍得了,請我喝這么好的酒。我瞧著老莫突然有點兒心酸,老莫卻喝得很興奮,居然還唱起歌來,唱的都是部隊歌曲,充滿激情。我說,莫大叔當過兵吧?老莫驕傲地說,當過,我當過三年兵呢。我說,什么時候的事?老莫突然不吱聲了,一副很憂傷的樣子。我說,莫大叔,沒事吧?
沒什么。老莫長長地舒口氣,許久終于說道,給你講講我的故事?
我點了點頭。
老莫說他小時候家里窮,是窮地方的窮人,讀了幾年書,早早回家干農活了,像他這樣的家境,想娶個媳婦不容易,終于有個人愿意嫁給他居然還是個瞎子。家人說瞎子也比沒有強,老莫就有些猶豫。這時候,又有人給他介紹一家姓酉的,前提條件是,必須得倒插門過去。老莫寧愿倒插門,來到酉家,他們說姓莫不好聽,讓老莫改姓,老莫不肯。不肯就不肯,但是孩子不能姓莫。倒插門女婿不好做,老婆欺負他,岳父岳母欺負他,整天“小莫干這個小莫干那個”,從來不考慮老莫的感受。最讓老莫感到傷心的是,就連三歲的兒子也喊他“小莫”,覺得嘲笑他理所當然,搞得老莫心灰意冷,準確地說,是心如死灰。
還不如當初娶個瞎子呢,都怪我自己瞎了眼。老莫喝口酒恨恨地說道。
后來呢?你一直住在老婆家?我問道。
那種日子還能過嗎?老莫搖搖頭說。沉吟片刻,老莫接著說道,不久上級來征兵,他想盡各種辦法來到了部隊,三年兵還沒當完呢,老婆就說要離婚。這樣的婚姻不要也罷,老莫是凈身出戶,兒子歸女方,后來老莫才知道,原來對方有了其他男人。
老莫給我講他的故事時,還是深秋,但故事并沒有結束,等他再次講起時,又過去兩個多月,已是寒冬了。眼看除夕將至,我準備回老家過年。
臨走前準備再跟老莫好好下上幾局棋。
從鎮(zhèn)上趕往白馬湖村,天陰沉沉的。剛進村子雪就飄起來了。老莫說,窗外飄雪,室內對弈,這是何等的意境。但不管什么意境,都阻止不了老莫輸棋的命運。老莫說,怎么就輸了呢?我說,你不輸還要我輸?老莫說,我肯定會贏你的。我說,等填飽肚子再贏吧。把準備好的熟食取出來。
菜很豐盛,酒也是好酒,就著窗外的飛雪,不知不覺老莫又喝高了。
我不是有意套老莫的話,他自己又感慨起傷心的往事。
老莫離婚后,沒過多久復員了,在一家企業(yè)上班,突然有一天,那個女人找到老莫,說想把兒子給他,還可以姓他的姓。雖然兒子不親老莫,但畢竟是他的兒子,老莫答應了。兒子一過來,老莫就覺得不對勁,發(fā)現(xiàn)他目光呆滯,只會嘿嘿地傻笑。一打聽,原來被他媽打得,撞到墻上,變成了傻子。難怪她要送出去,這個狠心的壞女人,老莫恨得直咬牙。
那你怎么辦?還能把孩子送回去?天下居然還有這種母親!我搖著頭說。
送回去,他能有好日子過?老莫說,就這么湊合著過吧。帶著兒子,會影響工作,領導說要換個崗位,安排我去看倉庫,后來倉庫也看不下去了,只能下崗。爺兒倆,有一頓沒一頓的,表姐看著不忍心,叫我們到白馬湖村來。她費好大勁,讓我去村委會看門,其實也沒什么事。他還小,我得讓他上學,可是學校不肯收,求爺爺告奶奶終于收了,在學校又受人欺負,我一看回來算了。我每天就帶著兒子,教他說話,教他認東西,兒子也挺爭氣的,教幾遍就會。我們還一塊開荒地,門口這片園地就是我們種的,兩個人共同擔水,共同種辣椒,共同栽竹子,在那片竹子底下,我還教過他下圍棋。兒子以前脾氣很壞,到了白馬湖村整天笑呵呵的,村里這些人,包括老梁支書,包括老趙主任,都很喜歡他。小時候,他還瞧不起我,到了白馬湖村,跟我親得不得了,每天睡覺,都讓我陪著他……
說著說著,老莫已是淚流滿面。
我抽了張紙遞給他。
后來表姐跟著兒子去了南方,我們沒有地方去,還留在這兒,再后來兒子病逝走了,葬在村里,我更不能離開了。老莫又說道。
你兒子因為什么病……我試探著問。
他是個傻子,身上還有很多其他疾病,能活到二十多歲,我已經很知足了。老莫說,秦書記,你不知道,跟我兒子住在白馬湖村,這十幾年,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
這個我相信,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秦書記,我想我兒子啊。老莫猛地喝口酒,嚎啕大哭起來。
這是個可憐人。我吁了口氣,起身來到院子里,對著漫天飛雪發(fā)呆,任由他哭。感情壓抑得太久了,哭出來會好一些。
春節(jié)過后,我給村里辦了件大事,找了將近三十萬元,準備修路。事是好事,但想辦好也不容易。
雖說在資金協(xié)調上,我跑得比較多,但資金到了村里,就是集體的,怎么用,用得合不合理,要大家共同監(jiān)督。我說,而且修路標準,修到哪兒,還得聽聽大家意見。最關鍵的是,修路需要規(guī)劃,會不會占用誰家的地方,砍誰家的樹,拔誰家的莊稼,這都不好說,如果有困難,還需要各位出面。
砍人家的東西,恐怕人家不答應吧?會計說。
當然,真的砍了別人東西,我們也不能白砍,會給他們一定的補償。我緊接著說。
秦書記考慮很周到,準備充分了才能保證施工順利進行。支書梁茂松說。
是不是這樣,我們先制定標準,公布于眾,遇到這種事,就按標準補償,免得到時候有人說閑話。我提議道。
大家的意思呢?梁茂松問道。羅玉梅幾個都表示贊成。我說,趙主任您說呢?趙主任說,標準要獲得村民的認可,不然會生事端的。我說,那我們現(xiàn)在就商量商量吧。先提出個標準,比一般的補償略微高一些,在班子會上通過后,再向全體村民公布,只要大家沒有異議,占到誰的地就按補償標準來。
第二天,召開村民大會,公布商定的內容,大家紛紛表示贊成。我立刻找人制定規(guī)劃圖,規(guī)劃出來后,果然占了幾戶人家的地。
大部分人家,按照之前規(guī)定標準,給予相應的補償,都解決了。只有兩家例外,一家戶主叫趙三水,還有一家是焦三爺。趙三水是有名的刺猬頭,平時天不怕地不怕,要砍他家的玉米,趙三水死活不同意,說,補償標準是誰定的?你們說怎么補就怎么補?我說,那你想怎么辦?趙三水說,再給我加五百塊錢。五百塊錢不算多,但是給他加,別人不加,顯然大家會有意見。談了半天沒談成。至于焦三爺,修路要砍他家兩棵老樹,焦三爺說,那樹是他爹種的,給多少錢都不能動。
兩個釘子戶,搞得我頭都大了,梁茂松說趙三水很難纏,不過焦三爺那邊,晚上他去做做工作,估計問題不大。
能把焦三爺?shù)氖陆鉀Q好也行,趙三水再想辦法吧。
晚上住在村委會里,老莫知道我在忙,沒心情下棋,但是喝杯酒還是可以的。老莫關心修路的事,問進展如何。我說有兩個釘子戶,焦三爺有梁茂松去協(xié)調,現(xiàn)在關鍵是趙三水。老莫說,你覺得哪個難度大?我脫口而出,當然是趙三水。老莫卻搖搖頭說,不一定,趙三水不一定難搞,焦三爺也不一定就好搞。
我瞧著老莫,心想他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
第二天,班子幾個人湊在一塊,我問梁茂松結果如何,梁茂松搖了搖頭??磥砝夏菍Φ?,至少有一半是對的。不一會兒,趙三水來村委會鬧。趙三水說,你們商量好了沒有?準備給我加多少錢?我說,用不著商量,我個人給你加五百。昨天晚上,我想來想去,實在沒什么好辦法,決定自己出這個錢。趙三水得意地伸出手說,拿來吧。
拿你個頭,村里修路,你不光不出力,還來搗亂,趙家有你這種子孫,真是丟人!趙主任冷冷地說,原來定好的那些錢,拿就拿,不拿就算,推土機直接進地,要算賬找我!
趙三水是趙主任的晚輩,平時最怕他,見趙主任這么說,不敢吱聲了。
這么棘手的問題,被趙主任一句話解決了,因為這件事,也改變了我對趙主任的看法。當然,對老莫也要刮目相看,他這一個臭皮匠就能頂個諸葛亮了。
現(xiàn)在討論怎么解決焦三爺這個釘子戶。
焦三爺輩分高,兒子又在北京任職,按說應該有很高的覺悟,怎么就說不通呢?趙主任說,說不通拉倒,找人把樹直接砍了。沒有人接話,我說,這樣恐怕不合適。會計說,他兒子……趙主任說,他兒子怎么啦?他兒子就能阻擋村里的發(fā)展?我說,不說他兒子,我們沒經過他同意,直接去砍他的樹,從法律上也說不過去。
那怎么辦?路就不要修了唄!趙主任冷笑道。
路不能不修,梁茂松說服不了焦三爺,趙主任也不會去的,還有老莫呢。在焦三爺與趙三水的事情上,老莫的判斷非常準確,或許他有解決的辦法呢。
秦書記你還真瞧得起我,跟我老頭子開玩笑。我能有什么辦法?我上門討教時,老莫正在喝酒,搖著頭,丟了這么一句話。我說,莫大叔,你怎么知道焦三爺不會配合?老莫說,我也不知道,就有這種感覺。我說,說服不了焦三爺,修路的事得停下來。老莫說,修路大事,豈能容他阻攔?我說,是呀,全村的人都盼望修路,區(qū)區(qū)一個焦三爺……
你拿他沒辦法,我拿他也沒辦法,不過我相信,總歸有人能克制住他的。老莫說,你不說有個表哥在縣委辦嗎?請他想想辦法或許能行。
我不敢確定,表哥能不能幫上忙,找他試了試。表哥想了想,出主意讓我再跟焦三爺聊聊,如果他還不同意,就說萬一有人上網發(fā)帖子,恐怕會影響他兒子的前途。我回去一試,事情居然真解決了。
應該說,對于我的扶貧表現(xiàn),村民普遍很滿意,集體收入增加了,就具體家庭而言,大多數(shù)也都上了個臺階。
然而讓我感到遺憾的是,對老莫關心不夠。
這個經常與我對弈的人,卻被忽略了。
或許在潛意識中,我覺得他就應該過這種生活。
我向老莫表達我的歉意,老莫說,秦書記不用自責,你對他們進行物質扶貧,對我卻是精神扶貧,有時候精神比物質更加重要,自從你過來,我感覺改變了許多。老莫說的是事實,原本卑微懦弱的他,仿佛脫胎換骨似的,幾乎看不出從前的影子。不過精神要激勵,物質上也不能松懈,村里新建的服裝廠,是我引來的,那兒正好缺門衛(wèi),我便推薦老莫過去看門,兼打掃衛(wèi)生,每個月至少兩千塊收入。
安排老莫這件事,讓我很有成就感,而他的工作也不怎么忙,抽空還可以下下棋。
周末的上午,我們在服裝廠門口下棋,老莫說新環(huán)境新氣象,一定得贏我一局。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贏過我,這局戰(zhàn)況依然如舊。老莫很不服氣,中午喝點酒,也不休息繼續(xù)開戰(zhàn),棋風竟與之前迥然不同。就像李白酒后作詩有如神助,老莫的棋不再拘謹古板,而是步步緊逼。他這樣的棋有攻勢,也容易出現(xiàn)漏洞,我抓住破綻,生擒他一條大龍,老莫中盤認輸,重新開局。這一局老莫更加神勇,逼得我頭上冒了汗,最后兩人各斬對方一條大龍,老莫小勝一點點。老莫的路子是對的,他放手拼搏,總有贏棋的機會,一味地守棋退縮,雖然不會輸?shù)煤軕K,但要想贏棋幾乎不可能。
老莫很得意,我也輸?shù)眯姆诜?/p>
收棋的時候,我又隨口問到棋的來歷。老莫說,我在部隊時,有個領導見我喜歡下圍棋,就說,小竹子,這副棋送給你吧。我說,小竹子?老莫說,那是我的外號。
我緊接著問道,莫大叔,那你叫什么名字?老莫愣了愣說,名字?你是問我的名字?我說,你不會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吧?老莫說,名字是父母起的,當然不會忘,我叫鐵蛋。我忍不住笑了,老莫也笑笑,說,我老家有位老先生,讀過私塾的,教我下棋,覺得我名字不好聽,改叫莫云竹,我爹娘也不懂,說就聽先生的,從那之后就叫莫云竹了。
莫云竹?這名字很有詩意,實在很難跟老莫聯(lián)系到一起。
我說,你的名字起得很妙,我提個建議,以后廠子里再印通訊錄,不要印什么老莫,就印莫云竹,聽起來多有氣派呀。
算了,算了,大家喊老莫喊慣了,改來改去也別扭。老莫說。
我說起了名字,就是讓大家喊的,你這個莫云竹,一定要讓大家記住。老莫卻擺了擺手。我又夸他棋下得好,有機會再向他請教。老莫說,哪里呀,秦書記一時不小心,被我討了個巧,要說到對棋的感覺,算棋的能力,我哪是你的對手。老莫說得很謙虛,話語中卻帶著得意。
倒也奇怪,自從這次下棋贏我,以后再下棋,老莫贏棋成了家常便飯,不敢說占多大優(yōu)勢,但比我也差不了多少,十回下棋,贏個四五回屬于正常的,與之前截然不同。
剛來到白馬湖村,我就聽到幾個小孩唱著:老莫老莫,個矮背駝,左邊傻子,右邊破鑼,始終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幾次想問羅玉梅,事情一忙也就算了。
這個謎底,最終還是羅玉梅揭開的。
羅玉梅說,老莫老莫,個矮背駝,這個不用說,左邊傻子,指的是他的兒子,右邊破鑼,說是老莫養(yǎng)的狗,那狗經常叫,趙三水就喊它破鑼。
沒看到老莫養(yǎng)狗嘛,我說。
羅玉梅說,那條狗本來與老莫和他兒子形影不離的,有一次趙三水的兒子到村委會玩,狗沖他兒子叫了幾聲,趙三水很惱火,就把狗腿打瘸了,老莫兒子傷心得要命。后來老莫的兒子走哪都帶狗,趙三水無從下手。兒子去世了,老莫就與狗相依為命,趙三水這個混蛋,居然把狗偷走烤著吃了。
我說,也就趙三水這種混蛋能干出這種事。
羅玉梅點點頭,突然說,秦書記,你扶貧快結束了吧?
扶貧是有任期的,我的任期兩年,也就是說再過一個多月,我將離開白馬湖村回原單位上班了。羅玉梅說,我們真舍不得你走。類似的話,鎮(zhèn)上領導也說過。我說,我也舍不得大家呀。鎮(zhèn)黨委書記說,秦書記要不留下來吧?我嚇了一跳。留在白馬湖村,我還真沒考慮過。書記說,要留不能留在村里,在鎮(zhèn)上,你就委屈點,做個副鎮(zhèn)長吧。
我在單位沒有級別,能做副鎮(zhèn)長,已經算是燒高香了,哪里說得上委屈?
秦書記,你要愿意留下我給縣里匯報。
留下來嗎?從個人前途而言,在單位里,干到頂也就是科級,就那么幾個位子,哪里輪得到我?這個說起來還不是最重要的,讓我動心的是,我喜歡這個地方,有種歸屬感。
鎮(zhèn)上看來真想留我,已經跟縣里溝通了,只要留下來,肯定進黨委班子。我忽然想征求一下老莫的意見。老莫說,這個我也不懂,不過如果你干得開心,那就留下來。是的,開心最重要。我跟單位匯報后,他們也沒有意見??h里安排我做鎮(zhèn)上宣傳委員。
即將離開白馬湖村,但這種離開,與扶貧結束不同,畢竟我還在鎮(zhèn)上,想回村里隨時都能回來。我說,村里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聯(lián)系。支書梁茂松說,我們還真有事想麻煩你。我說,什么事?老梁說,你看村里幾個孩子,像趙小環(huán),連學都上不起了。其實村里是有錢的,可以支持一部分,但沒有先例,不好開這個口子。再說支持誰不支持誰,那也得有個依據(jù)。
我們還沒有想好解決的辦法,老莫過來了,老莫說他愿意支持孩子讀書。三個孩子,老莫拿出一千五百元,給每個孩子五百,暫時解決了眼前的困難。
老莫出錢支持孩子讀書,在村民中產生極大的影響,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個從來不被大家看好的人,出人意料地解決了白馬湖村三個孩子的讀書問題。
大家對老莫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說,不要老莫老莫地叫,好歹也得叫聲莫大叔吧,要不叫莫云竹也行。我強調說,老莫大叔叫莫云竹。他們都顯得很驚愕,跟著說,對,應該叫莫大叔。至于莫云竹這個名字,還是沒人叫。
現(xiàn)在,對于白馬湖村,我只有一件事不放心,那就是老莫。我與老莫接觸很多,對他也十分了解,老莫是個可憐的人。我在村里,還能照顧他,自己走了,交給別人也不放心。就是羅玉梅,也沒有那個精力。前一段時間,老莫突發(fā)高燒,要不是我及時趕到,只怕是性命不保。
我任宣傳委員,工作本身就很忙,白馬湖村支書卸任之后,很少過去了。周末的上午,我躺在椅子上,隨手翻閱著唐詩,當看到“園里水流澆竹響,窗中人靜下棋聲”時,突然想到了老莫。
老莫不會有事吧?我關掉電腦,馬上騎電動車去了白馬湖村。
村委會大院里靜悄悄的,我走后,村干部都是本村的,沒事也不往這跑。
來到老莫的房前,我叫了他幾聲,沒有反應,心想是不是出去散步了?正準備走,聽到里面“咣當”一聲,我覺得很奇怪。老莫不養(yǎng)貓不養(yǎng)狗,怎么突然有聲響?我拍著門,又喊了幾聲,隱約聽到哼嘰聲,心道不好,一腳把門踹開,只見老莫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我湊上去,摸摸老莫的額頭,滾燙滾燙的,趕忙給120打電話,找輛車把老莫送往醫(yī)院。
幸虧送得及時,醫(yī)生說,如果再晚來一會,也許老莫就沒命了。
后來有人問我,怎么知道老莫生病,我說不知道,就是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然后就來了,大家都說我是老莫的福星。
我來到白馬湖村,改變了村里的面貌,也改變了老莫。以前村里誰會在意老莫?誰又知道他的名字叫莫云竹?雖然現(xiàn)在還是沒多少人喊他的名字,但是大家知道了。大家還知道,他對事情的判斷力非常準,先前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老莫膽子也大了起來,想喝酒就喝酒,想下棋就下棋。尤其是,我來到白馬湖村,還給老莫辦了保險,讓他的生活更有保障,不客氣地說,是我改變了老莫的生活。
老莫在醫(yī)院昏迷了一晚,第二天醒來,知道是我救的,握著我的手說不出話。我說,莫大叔,你千萬要注意身體。老莫說,都怪我,讓秦書記擔心了。我說,身體不舒服,得趕快去醫(yī)院呢。
昨天的事,全都怪我自己。老莫說。
本來老莫也沒事的,就一個人打棋譜,漸漸地有點走火入魔了,出現(xiàn)幻覺,仿佛看到了兒子。老莫跟兒子說話,又跟兒子喝酒,喝著喝著,不覺喝多了。那一瞬間,老莫想,如果自己喝死了,也就能見到兒子了,于是把一瓶酒喝個底朝天。還好,居然還能爬到床上。老莫越來越難受,他想自己就要死了,這時候,聽到我呼喊,他覺得自己不能死,還要活下去。但是他說不出話,強烈的求生欲望,讓他把手邊的一個玻璃杯子推到了地上,就是這一聲響,救了他的命。老莫說,我真傻,我為什么想死呢?死也不能見到兒子,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以后不想死了吧?我說。
再也不想死了,秦書記你放心吧。老莫說。
老莫出車禍的消息,是羅玉梅告訴我的,我趕到醫(yī)院,她已經等在門口了。我問怎么回事,羅玉梅說老莫因為救人才被車撞到的。服裝廠外的路上,一個小孩在那玩耍,迎面來了輛小車,眼看撞到小孩身上,老莫沖上前去推開小孩,孩子得救了,自己卻沒有躲開,當場昏迷不醒。
老莫是見義勇為,責任全在對方身上,所有的醫(yī)藥費都由對方出。羅玉梅說。
我點點頭,心想,誰出醫(yī)藥費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老莫有沒有事。
來到病房,老莫已經醒了,不過聽醫(yī)生私下說,也撐不了多久。
老莫見到我很高興,想要坐起來。我用被子墊在他的身下。老莫說,秦書記,真想有個機會,再跟你下幾盤棋。我說等你好了再下。老莫淡淡地說,你不用騙我了,我的情況我知道,好不了的。又要將圍棋送給我。當務之急,是把身體養(yǎng)好。我勸他別想太多。我說,你舍己為人的精神,要大力宣傳,我會報給縣里的。老莫笑了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等羅玉梅出去時,他悄悄告訴我,秦書記,我沒有你說的那么高尚,我救那個小孩,是因為感覺他像我兒子。我說不管怎么樣,你救了一個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秦書記,你能不能再幫我個忙?老莫說。對于即將離去之人,我有理由拒絕嗎?
老莫拿出一張存折,說,這是近幾年存的,捐給村里吧。我接過存折,半天無語。老莫的意思是這筆錢用來支持村里生活困難的孩子上學。我說,那就成立獎學金吧。老莫說,就成立獎學金。頓了下又問,是獎勵給優(yōu)秀的孩子嗎?我點了點頭。老莫黯然地說,像我兒子這樣的,得不到???我想支持困難的孩子,不管他優(yōu)不優(yōu)秀,只要肯上進,都可以得到幫助。我說,那是助學金,困難的人都能申請。老莫說,助學金好,助學金好!
正說著話,羅玉梅陪著梁茂松和趙小環(huán)來了。趙小環(huán)困難之際,是老莫伸出了援助之手,小孩子懂得感恩,跟老莫很親。趙小環(huán)撲到老莫身上,哭著喊著“老莫爺爺老莫爺爺”,老莫親切地撫摸著他的頭。
我說老莫捐了錢,準備成立個基金,名字想好了,就叫“莫云竹助學金”,羅玉梅與梁茂松互相瞧瞧,都不吱聲。我說,你們有意見嗎?他們趕忙說沒有。老莫說,用我的名字不好吧?要不叫白馬湖助學金?我搖了搖頭。老莫的名字,應該讓大家記住。后來經過協(xié)商,大家還是覺得叫“老莫助學金”比較好。
事情定下來,我把存折轉交給梁茂松。
老莫輕松地笑了。
第二天凌晨,羅玉梅打電話說,老莫走了。遵從老莫的遺言,我們把他的骨灰葬在他兒子身旁。很不湊巧,送老莫那天,我高燒住進了醫(yī)院,后來請羅玉梅陪我來到墳地,看到一大一小兩座墳塋,各長著一株竹子,在風中搖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