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又一次逼我去看人的時候,我沒有說什么,就跟上表姐夫走了。
媽說:“也不換換衣裳?”
我不說什么,只是走,走出屋門,讓日光明明白白地照出我這身打扮的舊。
媽又叮囑:“正里八經(jīng)的?!?/p>
我仍不說什么,走完了帶子似的小院,拐進了過間,整個身子投進了灰暗里。
媽追出來叮嚀:“有點數(shù)。”
我就沒好氣地回了句:“你放心得了,這一回保證把看人錢花了。 ”說完這話,我扭頭看了一眼媽,見媽的嘴唇有些抖,我的心就也很苦很痛地抖了,抖得一緊一緊的。我想,為了我媽顫抖的嘴唇和我顫抖的心,我無論如何也要定個媳婦了,只要“她”肯,我就肯;即使她沒有濃秀的眉和美麗的眼睛,即使她不會柔柔地一縷小風似的說話, 即使她不會斜挎了臉盆微側(cè)了身子把鬢發(fā)抿一縷耳朵后面露出姑娘端正的耳輪……
表姐夫把我擱在一個小屋子里就走了,他的腳步聲很急很重地響了一陣便消失了。他在這村里蹲點蹲得很久,村里的街道一定很熟悉了他的腳步,他這才能夠給我說個媳婦。
我在這屋子里等著。這屋子真古老,梁檁和椽子都烏黑透著點暗紅,唯獨屋笆是新的高粱秸,比照得很強烈,很醒目。窗戶也很古舊,木欞子很壯實,很牢固,我想要是有人從外面把門鎖了,要砸窗戶出去不大容易,這么想著我就生起了一種被關(guān)起來的感覺。我的心被壓得好緊,長長地吁氣也難松動。
我艱難地等著。后來聽到街門響了一下,接著有了腳步聲,接著有一個婦人的聲音,說:“在家?”
我想這是問屋子的主人了。我就起身,把屋門打開,迎上那聲音,說:“來吧?!?/p>
婦人和我就都把對方看了。她是個很高大的婦人,除了胸脯子那里垂下兩坨以外,其他地方都很像男人。眉眼沒有什么特征,只有兩只嘴角白得很突出,像是被唾沫什么的漚爛了。我不知道我被這婦人看了什么在眼里,我看到她的就是這。就在看的同時,她說:“來啦?”我說:“啊,進來坐吧?!彼f:“不了,我尋思來借個簸箕呢。” 我說:“你知道在哪里就拿吧。”她再看我?guī)籽?,就去西廂屋里拿了簸箕走了?/p>
腳步聲遠去,我暗笑了。“借簸箕?”我可不是第一次看人了。就從那雙美麗的眼睛和濃秀的眉遠我而去以后,我這是第四次看人了, 哪一次大都在我真正要“看”的“人”來到之前,會有個老的或不十分老的婦人來看我,其實也是叫我看,叫我從她老舊的面貌上看出一點年輕的影子,于是在我心里先描摹出一幅與要“看”的“人”大致差不多的圖像,從而生起好感或惡感,希望或失望……現(xiàn)在,這位“借簸箕”的老婦人就讓我生起了惡感和失望,可是……
不久她來了。果然真大,好在嘴角沒有白……
看人回來是傍晚了,村子已經(jīng)籠了炊煙的紗。有狗在村子里亂跑,還有孩子們亂喊。有個孩子喊著跑著撞到我的懷里,咯咯地笑著扭頭又跑了。
進家我媽就看我的臉。我知道我的臉沉得很緊,因為我的心沉。
媽小心地問我:“什么樣?”
我說:“盡管把錢給她了?!?/p>
媽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牽出一絲笑來,轉(zhuǎn)而又消失了。
我仰躺到炕上。沒有鋪草的土炕和炕席緊貼著硌我的后頭,我把胳膊倒伸回去,兩手托住頭,讓手背和手指頭關(guān)節(jié)替后頭挨硌。
媽說:“不好???”
我說:“好啊,不好能給她錢?”我爬起來,還想說句什么,見媽轉(zhuǎn)過身去,快步走出了炕間,我就閉了嘴。我不能再折磨我媽了,她怕我打光棍,著急,這有什么錯呢?說媳婦,吹過一個,還不如原本就沒有定過,好,人家為什么跟他吹?
就要她吧,那個大大的人。聽說,她也是被人吹過的,吹她的是個小軍官,要她的時候,軍人的軍裝兩個兜,等到穿四個兜的了,就吹了她。她那么大的人也能被人吹倒,聽說,她大病過一場的,為那事。
那么就這樣吧,兩個被人“吹過”的男女,合到一起,組起個家來。家里該有安寧和幸福的,只要有個勤謹溫柔的女人操持。可是,她會溫柔嗎?她那么大,除了聳起兩坨胸脯,其他的地方都像個男人……我痛苦地搖搖頭,眼前亮起一雙美麗的眼睛,濃秀的眉直滲向鬢角……
不久,她來我家“會面”了,我從村東頭那間做教室的屋子回家,街上人嘰嘰嘎嘎地笑我說我:
“這一下子來了能干活的了!”
“打起仗來可得小心點兒!”
……
我的臉像被人一左一右地抽著耳光,我硬著頭皮咧嘴笑。我想我笑得一定比哭還要難看,我這樣子進門,一進門看見的正是她向我迎來的笑臉。她原來也會像個女人一樣地笑,可是她為什么不長個女人的身材呢?大而憨,小而嬌,你為什么要這么大?
“回來啦?”她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嗓門低粗。
我“啊”一聲。
“教學(xué)真忙啊。”她說。
我說:“嗯,忙,家里活簡直不能干,挑水墊欄都顧不得,自留地也不能種?!蔽也恢牢覟槭裁匆@樣說。
她又微笑了一下,我就看見她大大的身架。她的臉唰的紅了,低下頭去,捏著她的衣角。她的手也是大的,骨節(jié)和手指都很粗大,這是一雙做重活的手,不是捏針繡花的手。
我說:“山場的活很累吧?”
她仍低了頭捏衣角,說:“累什么,干常了就不累了?!?/p>
我說:“人家都說,洼地的姑娘到山場做媳婦做不來,山場的姑娘到洼地做媳婦做得來,常了就變懶了呢?!?/p>
“你以為俺想著來享福呀?”她就抬起頭來打量我一下,說,“你又不是吃公家糧的,過莊稼日子,不伏下身子能行?”
看樣子她一定是很能過日子的,可是,我要的不光是這個,我還要……
我看著她,她也看我,她的眼睛不大,但也明亮,只是被我看得垂下了。她這么不經(jīng)看。
我說:“去年公社宣傳隊演戲你看了?”
她說:“看了,你編的?”
我“啊”一聲,看著她,我期待著她還說點什么,我正為我小小的成功而躊躇滿志,我需要她說,但她沒有說。我就說:“我還得回去上課,你在這里耍吧。”我就走了。
我照例也要去她家“會面”。去的時候天陰得很重,烏悠山戴了頂深灰的帽子,山下面她的村子隱了大半。在她家炕上喝酒吃菜的時候下起雨來,時大時小,只是沒有間斷,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屋子里的昏暗漸漸變重,云后頭的日頭該落了。我急著回家,她媽和她爹都不讓走,我堅持要走,她媽就大聲地說:
“不愿住就走吧!”
我不禁顫了一下,那聲音的大正如那身子的大,全不像一個女人,像個大漢,使人感到一種威嚴和震懾。我斜了眼看她,見她正用眼睛說我:叫你住你就住,硬走不惹人火嗎?我只好不走。
晚飯以后,雨稍稍小了些,她拿了手電筒送我去睡覺的地方。她亮著手電筒走在頭里,我跟在后頭。手電筒投出的微紅的圓光罩著我的腳,我腳上布鞋的白塑料底皎皎的白,漸漸地也就不白,沾了泥水。她的腳在黑夜里,我不知道有沒有白塑料底,只聽得清亮的濺水聲,我跟著她走過南北胡同,走上東西大街。大街自西向東漸漸高起,鋪了石頭。往西走,她就比我矮了。我想她要是長成這樣就好了。街上很靜,只有淅瀝的雨聲和我倆的腳步聲,腳步聲引起低低的回音,愈顯出雨夜的靜。
“水灣。”
“石頭?!?/p>
“拐彎?!?/p>
走在頭里的她不時低聲地提醒我。她的聲音放低了,雖然很粗,卻有了幾分溫柔,我想她要是總這樣說話也許會好。
睡覺的地方是她家的一個閑屋子,燈亮起來以后,我看到炕上已經(jīng)鋪開了被褥,不新,卻很潔凈。她把手伸進被窩里試了一下,說:“你睡吧?!笨匆矝]看我一眼,就匆匆地走了。
我躺進她用手試過的被窩里,我沒有什么感覺,身子木木的,心里空空的。忽然間又覺得什么滋味都有,心里亂亂地滿了。窗外雨聲淅瀝,屋檐上下來的水落在地上,發(fā)出濁濁的鈍響。聽遠處,唰聲一片,我想那該是烏悠山上的松樹在雨里集體作響。我想起了山腰處那片殘破的屋垣房墻,那里本有座廟宇,住過和尚。在那堵短墻外,有一眼石井,原本有很清冽的水,那水把和尚們滋養(yǎng)得很精神,唇紅齒白,頭皮光光地亮。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深深的廟宇里藏了年輕的女人,就放火燒了廟宇。這不知是哪年的事了?,F(xiàn)在,那小井的水仍有,只是,將要被泥石腐草填滿了。
我迷迷糊糊地上山去,腳下踩著一個挨一個擺好的蒲團,蒲團包著褪色的標語紙,里面包的什么不知道,很厚,很松軟,踩上去,身子一顫一顫的,像要悠起來。我想著,很得意,腳就落得重了。忽然一腳下去,蒲團踩破了一個,整條腿陷下去……
驚恐中醒過來,聽到窗外有人低低地叫:“起來吧?!迸ゎ^看看,有個高高大大的身影印在窗上。我一挺身子坐起來,窗外的身影倏地消失了。
吃了她媽做的早飯,我回家,她送我。
雨已經(jīng)停了。天卻沒有要清起來的意思,烏悠山仍被云霧遮住大半,灰的云黑的云從山頂山腰上飛快地掠過。天空的云散開的散開,聚集的聚集,這兒薄了輕了那兒又厚了重了,整個的天仍然顯得沉重郁暗。路是泥濘的,我的鞋白塑料底早已不白,黑鞋幫也已經(jīng)不黑。我就這么不黑不白地走。
她仍走在我的前頭,步子很大,走一會兒意識到什么就把步子放慢一些,回過頭來看我。
“叫你換鞋你不。”她說。
走時,她媽和她爹都要我穿她爹的雨鞋,我執(zhí)意沒穿,現(xiàn)在她就這么說。
“你為什么不換,怕臟了你那腳?”她說。
“不是?!?/p>
“是什么?”
我尋找理由,終于想出:“還得往回捎?!?/p>
她不再說了,再看看我的腳。我也看她,她腳上穿的也是布鞋,她為什么不穿雨鞋呢?她該有的,既然她爹有。
過了一個坡,走上了山道,路上沙多了些,路面也有點硬了,就走得輕快了。
我說:“我不該住下。”
“為什么?”
“你不怕被人說?”
“說什么?”
“你說呢?”
她的頭垂下了,紅了臉頰。轉(zhuǎn)而又抬起頭來,搖一下說:“愛說說去!”
“你還挺勇敢呢。”我聽出我的語氣里含了些譏諷意味。
她唰的扭過臉來,直直地看我,忽的收住腳步,說:“你走吧?!?/p>
我愣了一下,也站住看她。我看到她不大然而明亮的眼睛里有紫色的火花閃耀。我有些心虛,同時又有些心煩,再給她一道硬硬的目光,就顧自扭頭走去。
“等等?!彼幸宦暎穪?,從腋下拿出個布包來遞給我。這半天,我竟沒注意到她腋下還挾了這包包。
我拿著包包發(fā)愣的時候她轉(zhuǎn)身匆匆地走了,大大的步子重重的腳步一會兒把大大的身架送得遠遠。我打開包包,是兩雙繡得很精巧很細致的鞋墊,叫人想到的是一雙靈巧的纖手,怎么也不能把那雙大手想起。我抬頭遠望,那高高大大的身影正向著灰黑的云霧里隱去。我的心里驟然漲滿悵惘的煙云,遲遲地轉(zhuǎn)回身來,腳步沉重地踏著沙路,心想,跟這個高高大大的女子過日子也許會好。
公社宣傳隊仍然在演我編的那個戲,那個頭上綁了兩個把把的知識青年把寫了墨字的紅標語貼到墻上去,“廣闊天地煉紅心,扎根山村志不移”,大學(xué)堅決不去,說不去就不去,姑娘真的要練成鐵的了。戲這么演著,寫戲的我卻要上大學(xué)去了。我為什么不去呢?我奮斗了,貧下中農(nóng)承認了我的奮斗,把我往上面推薦,上面再推,再推,就一直推了上去,我沒有理由不讓推的。戲里那姑娘的理由是我硬為她想的,她要是上了大學(xué),我就不能上了。
我上縣城去,告別我奮斗的時候幫過我的朋友們?;貋淼穆飞希易孕熊嚢严蛴夜?,拐進她的村里,拐進她的家里。
她家里早就知道我要上學(xué)了,她和她媽她爹都不快樂。她媽的脾氣大得很,滿臉罩著嚇人的云,好像隨時都會有霹靂閃電爆發(fā)出來。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說要走,她媽叫吃了飯再走,我說不了,她媽說不吃就不吃,燒點水喝吧,我說不用麻煩了,她媽說麻煩什么,我說真的不用麻煩了,她媽就喊起來:“麻煩什么!什么不麻煩?不吃不喝不麻煩,干死餓死?”
我沒有話說,也不敢說什么話。
這時候她說:“燒就燒唄,吵吵什么!”說著,就在灶旁蹲下,點上了火。
我就不能硬走了,她叫我這么做,我知道。
然后是滋啦鍋響,然后是啪啪啪敲碎雞蛋殼,然后是稀里呼嚕喝得水響嘴響,然后我推著自行車出門,她送我。
都不說話。
落日正紅。西面天空著火,頭頂上是紅煙紫煙,云煙靜靜地停在那兒。云燒成了煙是死的,因為沒有風。
真靜,心里是空的,沒有歡喜沒有悲傷沒有依戀沒有悵惘,這也就沒有話說。
自行車在中間,那邊是她,這邊是我。她不看我,看著前面。我看她了,知道了她不看我,知道了她不看我我就不再看她。我心里沒有要看她的意思,我不看也知道她的身架是大的,眼睛明亮,但不大,也不美麗。
我終于說:“你回去吧?!蓖W×塑囎?。
她仍走。
“你送我還不能騎?!?/p>
她就停住了。
我走上去一步。
她說:“你走吧?!?/p>
我說:“你回去吧?!?/p>
她說:“你走了我就走。”
我推著車子向前,我沒有推動車子。我回頭看,車子的貨架上有她的手,她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兒,眼睛平平地向前看,她的力氣這么大。
我說:“你……”
她不看我,說:“上了學(xué),要是人家都戴手表,你就也買塊戴?!闭f著,就從衣兜里掏出只大手來,伸到我的胸前,手掌攤開,手心里躺著捏成了一卷的錢票。
我不接錢,說:“我不想戴手表的?!?/p>
“為什么不想,人家戴咱就戴?!?/p>
我說:“也不用,我有錢?!?/p>
“你有是你的,興你給我就不興我給你?”“不。”我往后推著她的大手,我的手觸到了火燙般的熱?!敖心隳弥憔湍弥 彼拇笫衷谲囎弦慌?,像她的媽一樣說話,大身子猛地轉(zhuǎn)回去,走了。
錢卷兒在皮子的車座上顫動,顫動,無聲地落到了地上。我彎腰撿起,拈開一看,正是看人時我給她的那個數(shù),可以買一塊時下流行的“鐘山”表。
上學(xué)后我給她去了一封信,說學(xué)校挺好的,吃的也好,住的也好,你放心吧。再也沒有別的話。幾天后她就給我來了一信,說:“聽說學(xué)校挺好的,吃的也好,住的也好,我也就放心了?!眲e的話也再沒有。
我是要跟她吹的。我沒有怎么痛苦就作出了這個決定,這決定好像是從她媽“借簸箕”的時候就開始作了??墒牵覜]有理由為自己解釋。我問我自己:假若你不上學(xué),這決定最終能夠作出嗎?我不能回答我自己。那么,你不作出這樣的決定,將來對她就一定會好嗎?我仍然不能回答我自己。
不久就是寒假。
我把我的決定說給了我媽。我媽先是嘴唇顫抖,劇烈地顫抖,然后哭了,不斷地用襖襟擦眼淚。我媽說:“沒有法跟人家說??!張不得口。”
我說:“我自己去說。”
我媽說:“你自己去?能叫你有腿進去沒有腿出來。”我說:“真玄了!她還敢打?”我這樣說著,高高大大的她和高高大大的她媽就在眼前晃動著了。
我到底沒有自己去說,我說給了表姐夫。表姐夫先是發(fā)火,問我為什么。我說沒有感情,沒有共同語言。表姐夫冷笑了一陣問我,是不是在學(xué)校里另抓了。我說沒有。表姐夫說,那么你敢這么大撒手? 要吹也得有個吹法,先抓上一個墊著底再吹。我說,那樣最起碼得等兩年,太坑人了。表姐夫說你以為這樣就不坑人啦?這姑娘真也命苦,先前被那個當兵的坑了一回,病了一場,這回又遇上了你!我沒有法去對她說,她媽還要你正月去探親呢,你自己去說吧。我就央求表姐夫,還是你去說吧,最好等我開學(xué)走了再去說。我這么說著便發(fā)覺,原來我是怕她的。
正月里我去老姑表親戚家探親,自行車貨座上載個紅包袱系住的席篾盒子,盒子里裝個滾了好多路的大棗餑餑,裝一包跌出了不少面面的桃酥,沿著中流河?xùn)|岸的大道,向南。天氣已經(jīng)有些暖和了,春天的氣息開始在中流河上流動。沿河的冰很薄很亮,河中間的冰已經(jīng)融化,河水很清亮很輕快地流,看得清河底的亮沙。河邊的柳樹依然光禿著枝條,仍然沒有泛起綠色,只在默默地期待。
就在中流河的上游,東西橫攔了一道水庫大壩的地方,我忽然看見了她。她走在四五個姑娘中間,她自然高出了一截。她們都是步行,她沒有拿什么東西,走得很輕快。這時候太陽正掛在東邊的柳樹梢上,從側(cè)面向她投撒著燦明的光輝。她藍色的上衣鍍了一層微紅的光暈,顯得很明麗,甚至有些炫目。她的短發(fā)烏亮,柔光,她的臉比往日白嫩,透著健康的紅潤,她的眼睛亮亮地漾著笑意,向我看著。我這時候才發(fā)覺,原來她竟是美的。
“探親哪?”在伙伴們吃吃咯咯的笑聲里,她朗朗地問我。
“啊,你也是?”我已跳下了車子。
然而也并沒有多少話,站也沒有站下就各自分頭走了。她向北,我向南。
這一夜我沒有睡好,我的眼前不斷地交替浮現(xiàn)著大大的身架大大的手,還有烏亮柔光的短發(fā)白嫩紅潤的臉。在這之前,我沒有為她痛苦過和愉快過,思念的痛苦沒有,厭惡的痛苦也沒有,甜蜜的夢沒有,焦躁的失眠也沒有。沒有這些就等于沒有這樁事情,現(xiàn)在有了,可是太晚,不是因為我已經(jīng)作出了那個決定。
她媽捎信來,叫我去耍耍。
我媽可憐巴巴地看我,我的心被我媽可憐巴巴的神情揪得直抖。我努力硬著心,止住它的抖。
我沒有去她家里探親。
離家回學(xué)校的前夜,我將要睡下的時候,表姐夫來了,挾著個包袱,包袱里是我媽通過表姐夫的手送給她的東西,現(xiàn)在送回來了。表姐夫說,她自己送來的。我問什么時候,表姐夫說就是今夜,剛走,就她一個人;留她,她不住。
我愣怔了一霎,轉(zhuǎn)而追問:“她一個人走了?”表姐夫回答:“嗯?!?/p>
我即刻拔腿出門,快步向東追去。
夜寒襲人,月光下的山地冷寂而悠遠。遠遠地看到高高大大的身影在月光下移動,我撒腿跑起來。高大的身影愈加快速地移動,我加快了腳步,漸近時低低地喊一聲:
“等等。”
她停住了。
我靠上去。
“你想干什么?”曠野里她的聲音威嚴地形成一道防御的大墻。
“我……”我喘息著,說,“我送送你?!?/p>
“不用!”她轉(zhuǎn)身走去。
“黑夜,你自己走不行?!蔽腋纤?。
“該你什么事?”
“你聽我說……”
“你回去!”
我不,仍跟著她。
“你回不回?”她站住了,盯著我,目光如月光一樣冰冷,聲音如寒氣一樣嚴厲。
我被鎮(zhèn)住在月光下。
她又轉(zhuǎn)身走去。
我看著她高大的身影在鋪著月光的山道上遠去,漸漸地矮下去,小下去,直到看不見了。她去的方向,烏悠山黑黢黢地臥在那里。不知道哪一年,也是在夜里,山腰處燒起過熊熊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