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卜錄?南加拉(藏族)

年夜飯

除夕快到了。

跟往常一樣，除夕前又下雪了。雪花輕輕飄揚在寂靜的夜空上，仿佛害怕吵醒什么似的。一刻過后，大地全被白雪覆蓋了。

定居在牧區(qū)的一幢小木屋里，一個女人正準備做年夜飯。女人有個兒子，除夕他就六歲了。兒子坐在沙發(fā)上時而抬頭看著電視，時而向窗外張望。

母親把煮好的肉和包子、奶茶等一一擺放在火坑上的那張藏式桌子上，然后給自己和孩子端來兩碗面片，輕輕坐在火坑邊。

“兒子，快過來，咱們吃年夜飯!”

“阿媽，阿爸怎么還不來??？”孩子放下手中的遙控器，邊問邊緩慢走過來。

母親撫摸了一下孩子的頭，說：“寶貝，爸爸正在路上呢！”

“那我們等阿爸回來再一起吃?！焙⒆拥难劾锍錆M了期待。

這時，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女人走過去一看，原來是經(jīng)常來她們家里做客的那個男人。

“你來了，請進！”女人輕聲說。

“你們還沒吃年夜飯嗎？”男人走過去坐在男孩的旁邊，面帶微笑地跟他說：“今晚一定要吃飽啊，夜里閻王爺會來稱重，若是誰不夠稱，會被懲罰的?！闭f完，他不客氣地伸過手，正準備拿一塊羊排，男孩兒突然說：“那個別吃，那個是我阿爸的?！边@時媽媽有些尷尬，對兒子說：“傻孩子，哪有這樣跟客人說話的，你不害羞嗎？”男孩答道：“你不是說阿爸正在路上嗎？我們等他回來再一起吃，好嗎？”孩子的雙眼滿是懇求。

男人沉默了。

“您吃吧，別管他，他不懂事，您盡管吃，盡管吃……”女人拿起一塊羊排遞給男人。

這時，男孩兒忽然哭起來了。

哭聲越來越大。

男孩兒嘴里不停地喊：“阿爸—阿爸—”，聲音時而清晰，時而微弱，眼淚撲簌簌地如雨落下。

“卓瑪，難道你不可憐他嗎？”男人很嚴肅地說：“你為什么還在瞞著他？都過了兩年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把事實告訴他了！”說完，把手里的羊排放回盤中。

“他還小……”

“是小，但怎能讓他一直這樣等下去？”

“除了今晚，他就不會這樣等?！迸吮瘋卣f：“他爸是兩年前的今晚出事的……”

“總之，應(yīng)該盡早告訴他為好！”男人臉上顯出無奈的表情。

……

小木屋里漆黑黑的，母子倆睡在火坑上，男人也早已回家了。忽然，男孩兒抬起頭問媽媽：“阿媽，你為何哭呢？”媽媽只回了一句：

“阿媽沒哭！”

此時，已夜半三更，外面仍在下雪。屋內(nèi)格外寂靜，比往常更加凄冷。

生命

卓瑪?shù)膵寢寗偵伦楷敃r，卓瑪一直啼哭。當時，卓瑪還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

卓瑪很快長大了，既可愛又聰明。她六歲時，爸爸就把她送到學校去了。

如今，卓瑪是一名大學生，再過幾個月，就要畢業(yè)了?？蓻]想到，偏偏這個時候，卓瑪居然退學了。退學的原因誰也不曉得，她的父母也怎么都問不出個究竟來。

因此，卓瑪?shù)陌职趾軞鈶?，也很失望?/p>

漸漸地，卓瑪?shù)男《亲釉絹碓酱蟆？上攵?，她當初為什么非要退學。

“孩子是誰的？”有一次，卓瑪?shù)膵寢尯軠睾偷貑枴?/p>

“阿媽，我真傻！”卓瑪開始哭。

“別哭，別哭?。　眿寢屜劝参苛艘幌滤?，繼續(xù)問：“他在哪兒？他是不是不想負責任了？”

“我真傻，早知道他是那樣的人，我就不會跟他……”卓瑪不好意思說“睡”這個字，把它咽了回去，只是低下頭，繼續(xù)哭著。

“別哭，哭有啥用！”媽媽接著說：“事到如今，后悔太晚了，應(yīng)該把身體照顧好！”

“阿媽，阿爸還在生我的氣嗎？”卓瑪問。

“阿爸對你的前途一直抱有很大的希望，這次難免會有些失望?！眿寢尰卮稹?/p>

“我讓你們失望了，我真傻！”卓瑪一邊哭，一邊抱怨自己。

“別想太多了，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照顧好自己，咱們一定要保住這個孩子?！眿寢尯苷J真地說。

“阿媽！”卓瑪擦了擦眼淚，松了一口氣，輕聲問：“您覺得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只要是個健康的孩子，男孩女孩都無所謂?！眿寢尦了剂艘粫?，繼續(xù)說：“這孩子一定是我母親的轉(zhuǎn)世，我無數(shù)次夢見過她，她說她要回到我身邊來。我相信，反復(fù)做過的夢，一定是真的?！闭f著說著，卓瑪?shù)膵寢屢查_始哭了。

“阿媽，您別哭啊，您應(yīng)該高興才對！”卓瑪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繼續(xù)說：“我一定會給您生個大胖孫子！”

兩個月后，卓瑪終于成功地生下了一個男孩兒。

卓瑪?shù)膵寢専o比開心，卓瑪?shù)陌职忠查_始高興起來，臉上浮現(xiàn)出幸福的笑容。

孩子出生后，卓瑪和卓瑪?shù)膵寢屓找拐疹欀⒆樱绕涫亲楷數(shù)膵寢?，她守著孩子寸步不離，如果三更半夜孩子醒來，她會第一時間起來給孩子重新包上抱被，或給孩子喂奶，總之，她時刻注意著孩子的動靜。有時，卓瑪?shù)膵寢屵€會輕聲對孩子說：“我們終于團聚了，終于團聚了！”

這個“不速之客”降臨之后，卓瑪家的生活中，多了一些歡樂，少了一些悲傷，多了一些希望，少了一些眼淚。

可幸福的日子，總是那么的短暫。

孩子出生三個月后，突然感冒了，接著咳嗽，一天比一天嚴重。卓瑪和她的爸媽帶著孩子到醫(yī)院時，醫(yī)生說還算來得及時，需要立刻搶救。孩子在加護病房整整待了24小時后，醫(yī)生從病房出來，很遺憾地告訴家屬：“孩子沒能救回來?！?/p>

卓瑪和卓瑪?shù)膵寢屢粫r難以接受。

卓瑪哭了。

卓瑪?shù)膵寢屢部蘖恕?/p>

而后，卓瑪?shù)陌职?，以及其他幾個親戚把孩子的遺體放入河流，讓河水帶走那個美麗的生命。

卓瑪和卓瑪?shù)膵寢尶蘖巳烊埂，F(xiàn)在，卓瑪終于知道自己為何而哭！

河水，靜靜地流向遠方。

靜靜的遠方。

頭發(fā)

“哥哥，哥哥，快看，商人來了！”

弟弟看到前方大路上緩慢駛來的藍色三輪車，大聲向哥哥喊了幾下，然后迅速起身，飛快地往前方跑去。

“哥哥，你跑快點，哈哈哈……”，弟弟跑幾十步回頭看一下。

藍色三輪車是一個從縣城來的商人開著，他每月來一次，每次都帶著各種各樣的小家具和玩具來，車的左邊掛著一個小喇叭，喇叭里重復(fù)放著：“賣東西嘍，賣東西嘍，有各種各樣的家具，有各種各樣的玩具……”

“哥哥，你看！”弟弟很好奇地看著三輪車里的玩具，“這個小手槍多好看啊，還有這個小汽車，還有這個，這個……”

哥哥拿起一個小手槍，邊摸邊問：“叔叔，這個多少錢？”

“十塊錢，不買就別碰了?！鄙倘撕懿荒蜔┑卣f。

哥哥臉上顯出一絲失望的表情，跟弟弟說：“我們又沒錢買，走，還是回家吧?！?/p>

哥哥一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

“哥哥，我們可以賣羊骨頭??！”弟弟突然這樣說道。

“對啊！”哥哥迅速回過頭來問：“叔叔，您收羊骨頭不？”

“現(xiàn)在不收了，不過有掉發(fā)的話可以收，而且越多越好！”商人的口氣一下子變好了，他繼續(xù)說：“你們可以用掉發(fā)來換很多玩具哦！”

“那您稍等片刻?！?/p>

說完，哥哥帶著弟弟飛快地往家里跑去了。

他們很清楚地知道掉發(fā)藏在哪里。

平日，媽媽梳完頭發(fā)后，會掉下很多頭發(fā)，她把掉下來的頭發(fā)裝在一個塑料袋子里，每次都藏在長嘴小鳥在房屋后墻上挖空的洞穴里面。

他們匆匆跑過來，從洞穴里面取出一個個塑料袋子。他們?nèi)〕鏊膫€小小的袋子后，哥哥往洞穴里又看了一遍，里面卻一根頭發(fā)都沒有剩下。

那些是媽媽一個多月掉下來的頭發(fā)。

他們拿著塑料袋子往商人那里飛快地跑了過去。

片刻之后，他們用掉發(fā)換了小手槍、小汽車，還有一些益智玩具。

喇叭里又開始叫了：“賣東西嘍，賣東西嘍，有各種各樣的家具，有各種各樣的玩具……”

哥哥和弟弟拿著玩具回到家里。

“哇！這些玩具很可愛！”媽媽用驚奇的眼神看著那些玩具，一個個地摸來摸去。

“你倆又沒錢，這些東西是怎么買的？”爸爸很嚴肅地問。

“掉發(fā)啊！”弟弟馬上回答。

“什么？你們用掉發(fā)買的？”爸爸開始質(zhì)問。

“對啊，用媽媽的掉發(fā)買的呀?！钡艿芾硭斎坏鼗卮穑绺鐓s一直沉默不語。

“混蛋！”爸爸突然站起身來，先狠狠地扇了哥哥一巴掌，接著給弟弟也扇了一巴掌。

弟弟開始哭了。

“你們這兩個混蛋”爸爸很生氣地說：“你們居然用掉發(fā)來買東西，你們需要玩具不能向我要錢嗎？你們知道掉發(fā)是用來做什么的嗎？”爸爸說完，左手擰著哥哥的耳朵，右手擰著弟弟的耳朵，讓他們并肩站立，繼續(xù)說：“你們知不知道掉發(fā)是用來做什么的？掉發(fā)是用來制造子彈的，你們賣了掉發(fā)，他們用子彈去傷害很多無辜的生命，這下你們可造了不少孽?。　卑职忠粫r憤怒，毫不猶豫地把他們倆的所有玩具都扔進火爐里燒了。

哥哥也哭了起來。

“爸爸說得對，以后再也不能賣掉發(fā)了??！”媽媽溫和地安慰他們：“別哭，別哭！”

哥哥和弟弟一邊流淚，一邊答應(yīng)。

“賣東西嘍，賣東西嘍，有各種各樣的家具，有各種各樣的玩具……”

那位商人伴著喇叭的叫聲，繼續(xù)開著藍色三輪車，緩慢駛向另外一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