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不知道香積寺在什么地方,攀登好幾里誤入云擁群峰。古木參天卻沒有人行路徑,深山里何處傳來古寺鳴鐘。山中泉水撞危石響聲幽咽,松林里日光照射也顯寒冷。黃昏時來到空潭隱蔽之地,安然地修禪抑制心中毒龍?!?/p>
上邊是借用的白話譯文,唐代詩人王維的《過香積寺》。我數了一下,不算標點符號,用了八十多個字;而古文,不算標點符號,總共四十個字,不到白話文的一半。這說明我們的古代詩人行文簡潔、惜字如金,沒有一點多余的筆墨,所以才能傳世,才能被記住、吟詠。如斯,《過香積寺》被我們視為詩歌珍品、文字經典,是有道理的。有比較,就有發(fā)現,就有判斷的前提。請看——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是一次壯游,也是一次遠思。用詩歌抒寫游歷,寫得真切,寫得如臨其境;出神入化,是王維最拿手的硬活。他看到的香積寺,幽深而寂靜,讀后不僅讓人靈魂安靜,回味亦久長。為何?因為他不是在看,而是在透視——透視它的內核,而非看它華麗的表象。
香積寺位于西安市長安區(qū)郭杜鎮(zhèn),唐高宗永隆二年(681年),凈土宗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善導大師圓寂,弟子懷惲為紀念善導大師的功德,修建了香積寺,并用來供養(yǎng)大師。有一年,葉紅云白的晚秋時節(jié),我去參謁香積寺。當我身臨香積寺,讀到的只是它的幽靜和外觀,而非它的精神內涵。王維就是王維,他一起筆,香火中的香積寺,便立于詩行之間,聽到它的晨鐘與暮鼓了?,F代詩歌中也有寫香積寺的,惜均未達到這般高度。就他的詩句“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而言,足夠我們嘆服;煉句煉到這般功夫,怎能不承認它是經典?在這方面,現代詩人中也有探索和進取的,洛夫就是最突出的一位。請來讀他的短詩《金龍禪寺》——
晚鐘/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齒植物/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嚼了下去/如果此處降雪/而只見/一只驚起的灰蟬/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地/點燃
初讀此詩,我就被他的奇思妙想震撼,并且出了一身冷汗。不是它太虛幻,而是太絕妙。出一身冷汗是因為自己永遠達不到那般高度,也入不了那股境界。我只是寫詩之人,不是居高臨下的詩評人,所以能夠體會到其中的甘苦與探索之艱。我覺得任何高明的詩評文字,在這般妙文面前,都會顯得蒼白。
那一年,在北京師范大學召開的洛夫詩歌研討會上,我開場就說自己沒資格評介洛夫詩兄的《金龍禪寺》,尤其是他本人坐在我旁邊的時候,因而只能說這是讀后感想。“你看,現在我就出了一身冷汗?!甭宸蛟娦中α诵?,拍一拍我的肩膀,嫂夫人陳瓊芳把茶杯往我這邊推了推,以示關切。這,絕非謙辭,而是出于對自己所掌握知識的淺顯而心虛。
我也寫詩多年,對詩品的優(yōu)劣,感覺還是比較敏銳的。我覺得古代詩人王維的《過香積寺》和現代詩人洛夫的《金龍禪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它們不僅是精品,而且遙相輝映著,隔空亦隔代。似乎,我看到了他們通向詩之巔峰的蒼茫路徑,也讀到了他們攀登時的步步堅韌與汗水。也正因此,反觀自己的為詩路徑,便感到汗顏。因為我在詩神面前,也曾偽飾過、自大過、狂妄過。
我覺得我們現代寫詩之人所缺乏的,是對詩歌藝術的真誠,和對詩作本身的錘煉和推敲。往往大筆一揮,洋洋灑灑幾百行、幾千行,甚至幾萬行,前面還要加上“著名”、“國際”之類嚇人的加冕語。反觀我們的古代詩人,斟字酌句,長夜挑燈,這是有史可查的。譬如杜甫的“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又如盧延的“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再如賈島的“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就拿《過香積寺》里的“深山何處鐘”來說,讀來簡單,卻意味深長。是啊,“古木無人徑”,哪兒來的鐘聲呢?的確是有點撲朔迷離。然而他畢竟聽到了鐘聲,空曠、蒼涼,就像人世間的一切,存在著,亦空洞著。這一切的因由,是人心里有“毒龍”。
鐘聲,是為大眾祈福而響的。其實它還有另一重目的,那就是對人心里的善予以贊美,對人心里的惡予以警示。就像松林里,雖有日光照射,依舊有寒冷游走。人心亦然。所以人生在世,對自己內心的修煉,必不可少。
歷來,詩人對鐘聲極為敏感,因為鐘聲里含有人生哲思。唐代詩人張繼有“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楓橋夜泊》)。因為有人對著江邊的楓樹和漁火,憂愁而眠,于是詩人把鐘聲送到了客船,這無疑是一種善舉和撫慰。唐代詩人劉長卿有“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guī)标枺嗌姜殮w遠”(《送靈澈上人》)。在遠遠的鐘聲里,有人“獨歸遠”,為了什么?為了修身養(yǎng)性、祈福大眾,這也是一種善舉。起初,鐘聲源于宗教,后來才有的審美屬性:“鐘鼓之聲,怒而擊之則武,憂而擊之則悲,喜而擊之則樂”(劉向《說苑修文》)。如斯,鐘聲不會無緣由而鳴,聞者清明,才有悟性。
無疑,鐘聲是屬于精神的,與物質無關,硬把它與物質連接起來,是一種愚昧的行為。比如敲鐘祈福收費,我在寒山寺就見過這樣的事情,假如詩人張繼地下有知,會做何感想?
有一年,我與妻子去訪潭柘寺,它的午間鐘聲,蒼茫而悠遠。高大的山野、樹木,似乎都在聆聽,高枝上休憩的山鴉們,也都在聆聽。深山何處鐘?當然來自潭柘寺。然而在我幽遠的意識中,它來自宇宙最深處,似乎走了很遠的路。
鐘,何人首創(chuàng)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制造者的初衷。鐘,不僅僅屬于寺廟,更應該屬于天地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