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下午3:30左右,天氣陰沉,料峭的寒風吹動路邊的枝丫搖晃,高速路上車輛排成長隊。
坐在后座的香蘭(50歲)拉下車窗看了看前面堵車的情況,有些刺骨的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fā),露出了黑發(fā)中夾雜的些許白發(fā)。
香蘭皺著眉頭:“這車堵的,估計是出事了,5點也不知道能不能過去?”
開著車的鵬兒(23歲)盯著前方:“怎么也得趕過去,明天三叔要出車,車也得還。”
車門啪嗒一聲,坐在副駕駛抽煙的高一勝(49歲)打開車門:“不去了,我就不信還能死了?”
高一勝起身就要下車,香蘭身子微立,手越過座椅,一把拉住高一勝。已經(jīng)起身的高一勝被香蘭一拉,身體毫無防備地向后摔在座位上。
香蘭:“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氣?”
午后,北風呼嘯,卷起的塵土和塑料袋在高空中旋轉(zhuǎn),塑料袋落下掛在路邊家店維修店前的樹上,樹也被風吹著左右搖晃。路邊居民的窗戶玻璃也被風刮得在震顫著。
家電維修的塑料牌匾在風中開始松動,嘩啦一聲,塑料牌匾掉落,重重摔在地上,斷裂。
醫(yī)院大廳里護士、病人、家屬來來往往,兩名醫(yī)護和三個家屬推著推床,從高一勝身后過來。
醫(yī)護高舉著輸液瓶:“來,讓一讓!”
高一勝轉(zhuǎn)頭,看到在床上躺著,插呼吸機,吊著四五根液體管的中年男子,臉白得可怕。高一勝看著推車離去,下意識地摸摸臉。
池塘中冰冷的水面浮著些浮土,像臟了的鏡片,霧蒙蒙。
寒風吹過,水面上漂浮的枯葉、枯枝漾起的水波緩慢浮動幾下。
池塘邊兩三棵樹未長出綠葉,枯木枝丫像骨瘦如柴、猙獰張狂魔鬼的手,向四面伸展。
抽血室門前,鵬兒坐在椅子上,整理化驗單。
香蘭在樓道里看著墻上掛著的關(guān)于直腸癌的病情表現(xiàn):頻繁便血、腹瀉、腹痛。
香蘭走到鵬兒身邊坐下,雙手交握在一起,嘴唇有些干裂,說:“還有幾項檢查?”
鵬兒將化驗單裝進袋子里:“抽完血就沒有了,我爸出來我們就去找主治醫(yī)生?!彼闷鹕磉叺牡V泉水遞給香蘭,“媽,你歇一會兒,喝點水?!?/p>
香蘭拿著水看向抽血室:“一會兒喝吧?!?/p>
面色發(fā)白的高一勝從抽血室走出來,香蘭把他卷起的袖子放下。
鵬兒把東西收好站起來:“咱們?nèi)グ鸦瀱谓o譚大夫。”
高一勝獨自蹲在路邊,手有些顫抖地從褲子口袋里掏煙和打火機,不小心把口袋里的手機帶出來掉在地上也沒有在意。
打火機打了幾次,才點燃了高一勝含在嘴里的煙。
(閃回)醫(yī)生辦公室里,譚大夫說:“直腸有腫瘤,先做化療,再做手術(shù)腫瘤檢測,回家準備一下吧?!?閃回完)
天邊夕陽西下,天氣昏暗,路燈還未亮起。高一勝手中的煙只剩一半,煙頭微弱的光亮忽閃,煙霧升起即被風吹散。
高一勝抽了一口煙,抽得太急,嗆得他流出淚,猛烈地咳起來。高一勝任著淚流,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繼續(xù)吸煙。
鵬兒面前放著已經(jīng)黏稠的滿滿一碗炒面。他用筷子攪兩下,夾起面條,發(fā)呆,面條順著筷子滑下去,熱氣早已消散。
相對而坐的香蘭盯著眼前的杯子,手在拿著水壺倒水,水流溢出杯外。
鵬兒趕緊拿紙巾:“媽,媽,水出來了?!?/p>
香蘭回過神兒來,忙停下來,慌亂地找紙擦著:“兒子,媽在做夢吧?!?/p>
車停在門店旁,路燈下,鵬兒把跌落在地上的舊牌子收起來。
高一勝正對著門店,蹲在路邊,盯著店鋪抽煙,路燈照亮了高一勝復(fù)雜的神情。
床上,香蘭和高一勝背對著各睡在床的一邊。香蘭流著淚,枕邊已經(jīng)濕了大半。
高一勝蜷縮著身體,一米八的大個兒,此時像個受傷的小鳥瑟縮著,頭埋進被子里。
窗外,清冷的半彎月懸在空中,星星稀疏。
香蘭在廚房切著洋蔥,用手抹下眼睛,繼續(xù)切,淚流下來,又用手抹去。
高一勝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打著電話:“三哥,媽身體怎么樣?昨天應(yīng)該我陪媽去輸液?!?/p>
高一明臉部被燒傷,手也被燒傷,裸露在外有些瘆人。他頭上戴著毛線帽子,穿著清潔工服,在路邊拄著掃帚站著接電話,垃圾車停在一旁。
高一明:“我瞞著爸媽,我和媽說你去外地進貨,路上堵車沒趕回來。我聽三兒說你去看病了,要緊不?”
高一勝:“哥,結(jié)果還沒出來?!?/p>
高一明:“老二,大哥沒老婆,也沒孩子,賺得少,但也有個一兩萬存著,你要用就拿去?!?/p>
高一勝:“沒事,大哥,你注意安全,我過兩天去看爸媽?!?/p>
高一明:“行,身體要緊。”
高一勝:“好,大哥你忙吧,我先掛了?!?/p>
高一勝放下電話,雙眼直直盯著沙發(fā)前的魚缸。魚缸里的一條魚蹦出來,在地上掙扎著向高處跳躍了幾下,隨后只是在地上微微左右移動了。
高一勝看著魚不動了,在地上張著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起身,走到魚旁邊,把魚抓起來捧在手里:“你能蹦跶去哪兒?”
高一勝把魚放進魚缸里:“回家去,找你爸媽?!彼恢倍⒅谒锘謴?fù)活力游動的魚,“這多好!”
空中兩只小鳥跟隨一只大鳥飛著。
鵬兒開著汽車在路上行駛。
鵬兒把車停在高一平家門口,拿著車鑰匙進門。碰上進門的比自己小六歲的高一平的兒子小豆(17歲),小豆對著鵬兒叫了聲:“哥?!?/p>
鵬兒摟過小豆,拍了下他的頭,說:“小豆,又長了?!?/p>
小豆掙扎著脫離了鵬兒,說:“哥,明天球場見啊?!?/p>
小豆說完就去了臥室。
鵬兒走到坐在客廳的高一平身邊,坐下。
鵬兒:“三叔,我給你把車送來了,下午您出車,注意安全?!?/p>
高一平:“鵬兒,你爸啥時候用車就和我說,看病要緊。”
鵬兒:“沒事兒,三叔,坐火車也挺方便。我下午去學校和老師請個假,下周陪我爸去醫(yī)院?!?/p>
高一平:“行,趕緊去,路上小心?!?/p>
鵬兒轉(zhuǎn)身出門:“三叔,我先走了啊?!?/p>
高一平跟著鵬兒走到門口:“好好好,去吧?!?/p>
小豆從臥室出來:“爸,我二伯怎么了?”
高一平:“唉,去醫(yī)院檢查有腫瘤,要做化療。”
小豆:“腫瘤,是癌癥不?”
手機響起來,高一平:“別瞎說!”出門外接起電話,“馬上到,馬上到?!?/p>
早春還有些料峭的寒風中,新的牌匾還沒有掛上,高一勝打開店面的卷閘門。
劉叔(70歲)騎著已經(jīng)老舊的自行車停下:“小高啊,上午店沒開,以前不到6點就開了?!?/p>
高一勝:“劉叔啊,今兒上午有點事,耽擱了?!?/p>
劉叔:“不耽擱,你這365天無休也不行。”
高一勝哈哈笑了兩聲,說:“劉叔,您有啥事?”
劉叔:“小高,我家冰箱冷藏壞了,一會兒有時間幫我去看看?!?/p>
高一勝:“好的,劉叔,我把店里收拾收拾就過去?!?/p>
劉叔:“不急。哎喲,你這怎么牌子都沒了?”
高一勝:“劉叔,正要換個新的了?!?/p>
劉叔:“你這手藝在鎮(zhèn)里都傳遍了,好手,是個細致人,人品就是好牌子?!?/p>
高一勝:“哈哈,劉叔,您說這話,我更得好好干?!?/p>
劉叔:“好,我下午都在家,你來就行,我在家等你?!?/p>
高一勝:“行,劉叔慢走啊!”
劉叔和高一勝揮揮手,騎車走了。
高一勝進店里從衣兜內(nèi)掏出藥瓶,吃了兩片止痛片,把維修工具放在電動車上。
冰箱已經(jīng)拆卸開,高一勝穿著薄毛衣,拿著改錐在修理冰箱,額上滲出汗水,一只手時不時捂一下肚子,揉著痛處。
劉叔拿著一塊毛巾過來:“小高,你怎么出這么多汗?你穿得挺少,冬季供暖也結(jié)束了,火爐也沒開啊!”
高一勝接過毛巾:“謝謝劉叔,年輕人,肝火旺?!?/p>
劉叔:“是是,年輕就是好??梢驳米⒁?,老了病根就出來了?!?/p>
高一勝:“好,劉叔,再多干兩年,等孩子結(jié)婚了,我就保養(yǎng)身體。”
劉叔:“是啊,得多干。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尤其是咱們男人,得擔起責任,不能垮了?!?/p>
高一勝:“是,不能垮了?!?/p>
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高一勝眉頭緊皺,上下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他抿了抿嘴唇,說:“劉叔,我去上個廁所。”
劉叔:“快去,修冰箱不著急?!?/p>
高一勝走到廁所,關(guān)上門,蹲在地上,掏出止痛片又吃了兩片。隨后走到洗手池邊,洗了把臉,對著鏡子看著。
(閃回)高一勝、香蘭和鵬兒擠在腫瘤醫(yī)院電梯口的人群中等著上樓檢查。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穿著病號服躺在電梯口三張連著的椅子上,一只手拿著拐杖用力錘著地面,一只手掩面而泣。
老人:“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想死又死不成??!真正的活死人了……”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說:“唉,得病了,苦??!”
其余人點頭,有的附和:“是啊,沒辦法……”
高一勝也在人群里愣怔地看著。(閃回完)
高一勝愣怔地盯著鏡子:“活死人……不能早早去醫(yī)院做活死人!”
高一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干活!”轉(zhuǎn)身出了衛(wèi)生間。
香蘭正在換衛(wèi)生間的垃圾袋,有兩三團衛(wèi)生紙從垃圾筐里掉出來,紙上帶著血跡。
(閃回)香蘭看到醫(yī)院的直腸癌宣傳欄上的癥狀有腹痛、便血,如廁次數(shù)增加等。(閃回完)
香蘭落淚,抽泣繼而大聲哭泣。她跌坐在地上,雙肩顫動。
大風呼嘯,塵沙揚起,高一勝艱難地騎車前行。
風沙進了眼睛,高一勝用手揉眼睛,車有些不穩(wěn)地向前行駛。
高一勝開門進來,在家門口換鞋:“風真大!”
香蘭坐在沙發(fā)上給女兒打電話:“妙兒,周六了,你也不給家里打電話。錢還有吧?”
妙兒電話里的聲音:“有,夠花。”
香蘭:“那就好,你爸……”
高一勝從香蘭手中搶過電話:“妙兒啊……”
妙兒電話里的聲音:“爸。”
高一勝:“嗯,你剛和你媽聊啥了?”
妙兒電話里的聲音:“沒說什么?!?/p>
高一勝:“嗯,在學校多吃水果、蔬菜,保護好身體……”
妙兒電話里的聲音:“爸,我這邊學校事多,我先忙了?!?/p>
高一勝:“好,你忙你的,家里挺好的,你……”電話已被妙兒掛斷。
高一勝把手機遞給香蘭:“別和女兒說了,她知道了也是干著急。跑回來,路上也不安全,學校的事情也處理不好。”
香蘭把手機放在桌上,起身去廚房,將菜放在鍋里加熱,說:“我買了下周一的火車票,去做化療。”
高一勝:“不去?!?/p>
香蘭:“和你怎么說不通呢?”
高一勝正拿起杯子要喝水,聞言把水杯砰地狠狠放在桌上:“我能扛過去!不去醫(yī)院做活死人!”
香蘭拿出裝有帶血衛(wèi)生紙的袋子:“你有多少血能流?”
高一勝愣住了。
香蘭轉(zhuǎn)身走進臥室,把門狠狠甩上。
魚缸里的魚被巨大的摔門聲震得在水里蹦了兩下,濺出幾滴水。魚缸里的燈忽閃幾下,突然熄滅,缸里供氧機咕嘟嘟吐著氣泡瞬間停了下來。
房里的燈也滅了,停電,一片黑暗。
窗外月亮的微光透進來,高一勝還愣怔地坐著,袋子在高一勝的腳邊。
昏黑的魚缸里,魚安靜地游,沒有方向,來回折返。
時鐘指向凌晨1:30。高一勝在沙發(fā)上蜷縮睡著,頭上因為疼痛而滲出了汗。他來回翻身,疼痛難忍,皺眉坐了起來,穿著拖鞋,走向衛(wèi)生間。
衛(wèi)生間抽水馬桶聲響起。高一勝捂著肚子,手里提著裝著帶血衛(wèi)生紙的塑料袋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手中的袋子和腳邊的袋子都放在家門外。
黑暗中,高一勝坐回沙發(fā)上喝了一口水,從桌上拿起手機搜索著“直腸癌能活多久”。光亮的屏幕上顯示:術(shù)后情況好的話是5~10年。
高一勝喃喃地說:“五年,能做啥?”他放下手機,看著掛在墻上的全家福照片。
家里的老鐘表響了兩聲,指針指向兩點。
高一勝走到門口穿上外衣,在口袋里摸手套,摸到了一個發(fā)夾。
(閃回)高一勝在禮品店修理好排風扇等老板結(jié)賬,蹲在擺滿發(fā)夾的柜臺旁邊整理工具包。
手機微信:老爸,明天我媽生日,你路過齊友海鮮,順便買些帶魚回來,我媽愛吃。
高一勝裝起手機,起身看到了發(fā)夾,來回沿著柜臺看了半天。
老板把工錢給高一勝。
高一勝:“老板,再給我拿個發(fā)夾?!?閃回完)
高一勝拿著發(fā)夾打算放進臥室,走到門口,又將已經(jīng)放在門把手上的手收回來,轉(zhuǎn)身將發(fā)夾放到了沙發(fā)上香蘭的背包里。
無人的街道上,高一勝騎著電動車前行,消失在夜色里。
柜臺上的小電視機里播放著動畫片《貓和老鼠》?;椟S的燈下,高一勝蹲在地上修理著電視機,拆卸的零件散放在地上。
高一勝額上有汗流下。一陣疼痛讓他彎身弓背,蜷縮著。
高一勝停下手中的活,用手揉著肚子,抬頭看著電視機里《貓和老鼠》,笑著說:“蠢貓,再跑快點!還能讓個小老鼠折騰?”
高一勝端起身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眉頭似有舒展,疼痛緩解了些。他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繼續(xù)工作。電視機里,貓被老鼠折磨得頭暈?zāi)垦_€在堅持跑。
李姨在打掃客廳,擦著桌子。
小豆抱著籃球進了家門:“李姨,我找程明打球去?!?/p>
李姨:“在屋里睡著呢。10點了,都叫不起來,你去屋里喊他?!?/p>
小豆:“那阿姨我先進屋里了啊?!?/p>
李姨:“好,你去?!?/p>
小豆推開臥室門,看到在床上裹著被子呼呼大睡的程明。小豆直接把籃球?qū)χ堂鞯钠ü赏哆^去,程明賴在床上一動不動,小豆把彈回來的球又拋過去,來回兩三次,程明終于把被子從頭上揭下來,噌地坐起來,看著抱著籃球的小豆。
程明:“你!擾人清夢!”
小豆把籃球朝著程明投過去:“說好的9點打球!”
接住球的程明虛晃兩次將籃球投向小豆。小豆以為第三次程明也是假意投球,沒想到籃球真的投過來,砸到了放在桌邊的空調(diào)遙控器,遙控器掉在地上,碎開,按鍵、電池都散落在地上。程明和小豆都一愣。
李姨正好在隔壁屋里拖地,聽到響聲拿著拖把進了程明的屋子。她收拾起地上破碎的遙控器:“真是敗家子!穿衣服,找小豆他二伯去瞧瞧。”
程明下床從李姨手中拿過碎開的遙控器,搗鼓著安裝:“不用小豆他二伯,我能修好。”
李姨從程明手里拿過遙控器,裝到了桌上的塑料袋里,遞給程明:“你別給我瞎弄,現(xiàn)在就去!你能有小豆他二伯的手藝,養(yǎng)活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
程明和小豆出門,李姨拿著電視遙控器:“等一下,帶上咱家的電視遙控器,周五下午去的時候小豆他二伯不在就沒修成。給他打電話說去醫(yī)院,感覺挺急的。小豆,你二伯沒啥事吧?”
小豆有些緩慢遲疑地說:“嗯,李姨,應(yīng)該是沒事……我爸今天上午說我二伯有腫瘤,要做化療,好像是癌癥?!?/p>
李姨:“癌癥?你二伯多健康,每天見他都挺精神的呀!”
小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我爸讓我別瞎操心……”
李姨:“行,我覺著應(yīng)該沒什么大問題。下午我去拿遙控器的時候看看,你們先去。”
小豆:“好,李姨那我和程明先走了?!?/p>
程明推著小豆往門外,說著:“走了,走了?!?/p>
李姨拍了下程明的頭:“推小豆干什么,回來吃午飯啊,別惹亂子!”
鵬兒騎著電動車,正要過馬路。李姨和張姨提著買的菜也在過馬路。
李姨:“喲,鵬兒啊,從學?;貋砹??”
鵬兒:“李姨好,張姨好!我剛從學?;貋?,我爸出去修東西,我去店里先看著?!?/p>
李姨:“你爸出去了啊,我還說和你張姨去看看你爸?!?/p>
鵬兒:“看我爸?李姨,您有啥要修的您告訴我,我回家告訴我爸就行?!?/p>
李姨:“沒啥,該修的你爸都給我弄好了。今天小豆到我家找程明,說起你爸,小豆說查出是癌癥。你爸這是怎么了?”
鵬兒愣了一下,說:“李姨,沒事,我爸挺好的,小毛病,不是癌癥。”
李姨:“那就好,小豆上午說的嚇到我了,沒事就好。那我和你張姨就不去了,你路上慢點?!?/p>
鵬兒:“好的。李姨、張姨再見。”
鵬兒進門,抱起地上的籃球扔到在電腦桌前打游戲的小豆身上。小豆帶著耳機打得正歡,揉著背轉(zhuǎn)過身:“哥,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鵬兒走到小豆身邊,把耳機從他的耳朵上摘下來:“小豆,以后別亂說話,那是我爸。”
小豆:“我說什么了?真神經(jīng)了吧你。”
鵬兒抓著小豆的領(lǐng)子:“說什么了?今天你和李姨說我爸什么了?”
小豆試圖掙脫:“我說什么了我?”
鵬兒:“你說癌癥,你知道是癌癥嗎,你就說?那是我爸!我爸他好好的,你不能瞎說!我告訴你,再敢亂說,我揍你!”
此時,高一勝在高一平家對面出租屋里修理排氣扇,出租屋的窗戶正好對著高一平家的窗戶,高一勝聽得一清二楚。高一勝停下手中的活計,眼睛看著前方,目光沒有焦點。
鵬兒說完就轉(zhuǎn)身出門,小豆整了下衣領(lǐng),氣不打一處來,撿起地上的籃球扔了出去,扔到了進門的高一平身上。
高一平:“兔崽子,你扔誰呢?出來!”
小豆走出門:“扔我哥!他不能好好說話啊?”
高一平:“你哥可從來沒和你生過氣,你怎么惹你哥了?”
小豆:“我還敢惹他?誰知道他是不是吃錯藥了!我不就和李姨說我二伯是癌癥,被他知道了就警告我,還說要揍我……”
高一平反手在小豆的腦袋上拍了一下:“你個臭嘴巴,醫(yī)院都沒說,你亂說啥!”
小豆:“不是你說的腫瘤嗎,要化療……”
高一平:“我說腫瘤,我說癌癥了嗎?腫瘤和癌癥是兩碼事,去,找你哥道歉去!”
小豆:“不去。”
高一平瞪著小豆,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去不去?”
小豆整了下衣服,轉(zhuǎn)身出門。
高一平對著門喊道:“我告訴你,你要不去,我今晚揍你個兔崽子!”
高一平一抬頭看到了對面窗戶前的高一勝,驚了一下:“哥……”
兩個人對視。
高一勝:“沒事……腫瘤就沒有好東西,我也猜是癌癥?!?/p>
程明從被窩里鉆出來,撓著頭發(fā)看著坐在電腦前的小豆:“你這鼓搗一晚上了。”
小豆沒理會程明,滑動著鼠標,電腦上顯示腫瘤和癌癥的區(qū)別——腫瘤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良性腫瘤,另外一種為惡性腫瘤。癌癥其實是民間的通俗說法,實際上,它泛指所有的惡性腫瘤……
小豆把自行車停在籃球場外,透過籃球場的網(wǎng)欄,看到鵬兒一個人在運球投籃。小豆向球場走去,脫下外套,扔在球場旁邊的椅子上,跑著接住了從籃筐里掉落的籃球,拍著把球傳給鵬兒。
鵬兒拍著球,小豆在鵬兒前面阻擋著運球的鵬兒投球。兩個人你爭我搶,投籃幾次后,大汗淋漓的鵬兒把球扔給小豆,去椅子上拿水喝。
小豆抱著球跟過去,鵬兒把水遞給小豆,坐在了椅子上。小豆喝了幾口,也坐在鵬兒身邊。
小豆:“哥,上次是我錯,我查過了,腫瘤和癌癥是不一樣的?!?/p>
鵬兒:“閑話和傳球一樣,一傳十,十傳百?!?/p>
小豆:“哥,那……二伯的病能治好嗎?”
鵬兒仰身向后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眼睛上,緩慢低沉地說:“不知道……”
小豆看著鵬兒,鵬兒搭在眼睛上的手慢慢握成拳頭,鵬兒用另一只手把椅子上小豆的衣服扔在小豆頭上。
小豆把頭上的衣服拉下來,靜靜看著用胳膊蓋著眼睛的鵬兒,也抱球仰面躺下。
傍晚紅色夕陽映照下空闊的球場,兩個人仰面坐在椅子上。風刮樹葉,鳥撲棱著翅膀飛過天空,不知飛往何處。
高一勝和好友俊子在喝酒,桌上擺著花生米、拍黃瓜,一瓶白酒已經(jīng)只剩三分之一。
高一勝舉起酒杯:“來,俊子,今天能修完這三個空調(diào)全靠你?!?/p>
俊子也舉起酒杯:“高哥,從小我就跟你屁股后面混,還說這話,干了!”
高一勝和俊子碰杯,點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俊子放下酒杯:“高哥,今天你有去了十多次廁所吧,咋回事?吃壞肚子了?”
高一勝雙手揉搓了兩下微紅的臉頰,看著俊子:“吃壞肚子了,明兒就好?!?/p>
俊子笑了兩聲,斟滿酒:“來,高哥,明天不拉肚子,咱們把醫(yī)院的空調(diào)維修都包下?!?/p>
高一勝吃了幾個花生豆,咀嚼著說:“醫(yī)院,醫(yī)院,去了醫(yī)院就是活死人了!”他嘆了口氣,舉起酒杯,朝著俊子舉杯,點頭示意了下,兩個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俊子騎著電動車,拐過大路口,正要拐進小巷子,電動車有些搖晃。剛拐進巷口幾米,電動車突然向一側(cè)傾斜,倒地,俊子從車上摔下來。
電動車的車輪還在轉(zhuǎn)著,躺在地上的俊子一動不動。
巷口的路燈下,一片靜謐,俊子一點掙扎都沒有……
高一勝正在彎身打開門上的鎖,微醉的他插了幾次鑰匙都不對。
救護車鳴著笛從門前呼嘯而過。
閃動的紅光照亮維修店的玻璃門,映在高一勝的臉上。
啪嗒一聲,鎖開了,鐵鏈鎖掉落在地上,砸在高一勝腳上。
高一勝撿起鎖:“哎,鎖都拿不穩(wěn),明兒腳疼,俊子又得寒磣我。”
高一勝匆匆地跑進醫(yī)院大廳,眼里已經(jīng)盈滿淚花。
搶救室,俊子的妻子巧梅趴在俊子身上哭著,兩三個親戚在床邊站著,也都抹著眼淚。
俊子八歲的小女兒站在床邊,拉著俊子的手,哭喊著:“爸爸,爸爸,起來送我上學!”
高一勝踉蹌匆忙地進了搶救室,看著躺在床上的俊子,淚水瞬間從眼里流出。他哽咽著問床邊的龍三:“龍三,俊子……怎么走了?昨晚……還和我……喝酒?”
龍三吸了下鼻子,把手搭在高一勝肩上:“高哥,俊子……高血壓突發(fā)腦出血,沒搶救過來?!?/p>
巧梅哭喊著:“你走了,我一個人怎么扛?。扛四?,還沒過幾天好日子……我怎么活?孩子……怎么辦?老人……又怎么辦???”
淚流滿面的高一勝轉(zhuǎn)身別過頭不敢再看,垂在身體兩旁的手握成了拳頭。
陰沉的天,未散開的霧。停在窗沿上的鳥兒,凄厲地叫了一聲,飛向遠處。
高一勝從俊子的葬禮上忙完回來,還戴著黑色的挽袖,修理著洗衣機。
高一勝在工具包里翻找著東西,說:“哎,我小十字改錐哪兒去了?”摸索了半天,他找到了一個帶膠皮的藍色十字改錐,這是俊子的改錐。
高一勝拿著那藍色十字改錐,想起了與俊子一起工作的時光……
(回憶)俊子和高一勝背著工具包,騎著摩托車。
俊子和高一勝在拆掛在墻上的空調(diào),俊子扶著梯子,遞去十字改錐,高一勝拆。
俊子和高一勝休息喝水??∽诱f:“高哥,我中年得女,也算兒女雙全嘍,多干一點是一點,讓全家過好日子。”
俊子幫高一勝擦電動車,對高一勝說:“高哥,我?guī)湍阆戳?,不費事。”
俊子把盆里的水潑向電動車……(回憶完)
拆卸開的洗衣機后蓋倒地,推倒了高一勝腳邊的水杯,杯里的水灑在地上,水杯倒在高一勝腳邊。水杯倒地的聲音把高一勝拉回了現(xiàn)實。
高一勝慌忙起身拿過拖把擦地。干拖把沒有浸潤,一拖只是把一攤水分成了幾道水印,擦不干。高一勝一遍又一遍地擦,一道道水印形成了模糊凌亂的圖案。
晨曦微露。晨起鍛煉的人跑過店門口,店里還亮著燈,高一勝在組裝洗衣機。
街邊發(fā)小廣告的人挨家挨戶發(fā)著傳單,他時而卷起傳單別在門把手上,時而將傳單扔在停在路邊的車筐里,或者插在路邊汽車的刮雨器上。
高一勝的電動車停在店門口,發(fā)小廣告的人把一張傳單放在了電動車筐中。
高一勝欲進病房的門,掩面匆匆跑出去的巧梅撞到了高一勝。高一勝轉(zhuǎn)身試圖拉住巧梅,卻沒來得及,巧梅早已跑到了樓梯口。
高一勝只得轉(zhuǎn)回身,看到了迎面從病房出來的龍三。
龍三:“高哥,你來了?!?/p>
高一勝:“昨天忙著俊子的葬禮,今天來看看你媽。龍三,巧梅剛跑走,她怎么了?”
龍三:“唉!高哥,我媽因為俊子的事情住院了,巧梅過來照顧……你也知道我媽疼巧梅,巧梅四十剛出頭,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我媽勸巧梅再尋個好人家……”
高一勝:“俊子走得太早了……”
龍三嘆氣:“高哥,俊子一走,這一家……就散了?!?/p>
高一勝沉默著。
大樹上,幾只鳥飛起,空著破舊的鳥巢。
香蘭坐在臥室床上,手里拿著存折,看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30000。她拿起手機查了下癌癥治療費用:保守估計20萬。
客廳里,鵬兒從外面回家進門,聞到了什么:“媽,是不是鍋糊了?”
香蘭把存折放入抽屜走出臥室,忙進廚房把火關(guān)上,盛了一碗稀飯端到客廳茶幾上,說:“趁熱喝了?!?/p>
鵬兒把電視機打開,打開茶幾上的綠色罐裝魚食喂魚缸里的魚。
香蘭收拾茶幾上的煙灰缸。
電視機里正在播關(guān)于醫(yī)保報銷比例的新聞。
香蘭聽到“醫(yī)保”兩字,轉(zhuǎn)身看著電視上的播報。
新聞播完,香蘭有些喜悅,對鵬兒說:“明天和媽去一下社保局?!?/p>
高一勝把電動車停在店門口,從車筐里拿工具包,不小心帶出了那張傳單。高一勝撿起來看了下,正好看到小廣告上醒目的大字:不用手術(shù)就能痊愈,治癌奇藥“癌清”膠囊。
高一勝把包放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仔細閱讀。
高一勝把傳單折起來,看著天空。夕陽映照的云層里,出現(xiàn)了俊子憨厚微笑的臉。
(閃回)俊子:“高哥,上有老下有小,咱不能撂挑子!”
俊子妻子在哭泣:“你走了,我一個人怎么扛???跟了你,還沒過幾天好日子……我怎么活?孩子……怎么辦?老人……又怎么辦???”(閃回完)
云層淡去,夕陽有些刺眼。高一勝握緊手中的傳單,閉上眼睛說:“活著!”
高一勝把傳單展開,拿出手機對著傳單撥號……
香蘭在窗口咨詢城鎮(zhèn)居民醫(yī)保報銷。
工作人員:醫(yī)保報銷比例——城鎮(zhèn)居民,在一個結(jié)算年度內(nèi),發(fā)生符合報銷范圍的10萬元以下的醫(yī)療費,三級醫(yī)院起付標準為500元,報銷比例為50%;二級醫(yī)院住院起付標準為300元,報銷比例為55%;一級醫(yī)院不設(shè)起付標準,報銷比例為60%……
工作人員的后面墻上的員工照片里貼有李姨的照片。
高一勝拆開“癌清”膠囊的盒子,把膠囊丸裝滿了貼有“魚食”的紅色塑料桶里,膠囊丸和魚食的顏色形狀一樣。高一勝還留了一些在隨身帶著的“維生素C”的藥瓶里。
從下雪到融雪。
早春清晨,天降微雪,天蒙蒙亮,高一勝載著工具包在街上。
下午,雪在窗外飄著,高一勝在鄰居家修理洗衣機,喝水期間,從口袋里掏出“維生素C”藥瓶,吞下大約10粒。
晚上,高一勝在店里修理電飯鍋??粗娨暡シ诺摹敦埡屠鲜蟆罚胸堅谘├锘?,他吃“癌清”膠囊的時候嗆到了。
半夜,高一勝在家里的衛(wèi)生間,打開攜帶的”維生素C”瓶,準備要服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吃完了,偷偷從魚食罐里將藥倒進“維生素C”藥瓶里。
積雪融化,高一勝騎著電動車在路上。
高一勝掃著店門前的殘雪,停下吃著“癌清”膠囊。
晴天,高一勝騎著電動車,路邊的雪堆不見了。
香蘭在廚房刷鍋。
客廳里,鵬兒站在魚缸前看著歡游的魚兒,他打開柜子,拿出高一勝裝膠囊的魚食罐,罐中只剩一半。
鵬兒把“魚食”撒到缸中:“來,給你們開飯,趕緊吃。”
魚兒歡快地爭搶著魚食。
高一勝進門,看見鵬兒抱著魚食罐喂魚,直奔過去。
鵬兒呆站在魚缸前。
一缸的魚全部肚皮朝上,漂在水面。
鵬兒喃喃地說:“我就喂了一次魚食,也沒動過什么……”
高一勝:“魚食?”
鵬兒:“是啊,柜子里的魚食?!?/p>
高一勝指著茶幾上的魚食:“你不是一直喂桌子上的嗎?怎么翻柜子里的?”
鵬兒:“我這不是順手拿哪個就喂了哪個,反正都是魚食?!?/p>
魚缸里的氧氣機在嘟嘟地吐出氣泡,泛亮的燈管照著水里漂著的死魚。高一勝用手撈起那只前兩天蹦出魚缸,又被他從地上撿起放回去的魚:“造孽?。 ?/p>
電動車停在高一勝身邊,車筐里放著一個黑色袋子。他在車旁打著電話:“你這商家不是騙人嗎?魚吃都死了!”
電話里客服的聲音:“高先生,您不要著急,我們這個藥和殺蟲劑一樣,癌癥本來就有毒,我們的膠囊有和化療一樣的作用,會殺死癌細胞,但對人體沒有傷害?!?/p>
高一勝認真地聽著電話。
電話里客服的聲音:“高先生,不是我們騙您,您服用兩盒了,是不是每次服用后都感覺不疼?”
高一勝聽著手機沒言語。
電話里客服的聲音:“這樣,我們正在做活動,老顧客可以憑單據(jù)免費領(lǐng)兩盒……”
高一勝掛斷了電話,將手機放進口袋。他蹲下身,用雙手刨土挖了一個小坑,起身從車筐里把黑色袋子拿出來放進挖好的坑里,埋好,雙手將坑上填的土拍結(jié)實。
車輛來往川流不息,高一勝騎著電動車在十字路口等綠燈。
一陣陣劇烈的腹痛,使高一勝的臉色慘白,汗水已滲出額頭。他一手抱著腹部按揉,頭埋在另一只搭在電動車把上彎曲的手臂中,身體微微顫抖。
高一勝抬頭看了下交通燈,紅燈還剩15秒。
高一勝掏出隨身帶著的裝有“癌清”膠囊藥瓶,顫抖著倒在手里,正要送到嘴里時,猶豫一下,又把藥裝進瓶里。
綠燈亮了,車流開始緩緩移動。
高一勝把藥瓶揣進兜,咬牙騎車前行。行駛在十字路口中間,高一勝努力地睜大眼睛。他眼前的景物在變形,飄來飄去,閃爍模糊……
高一勝眼前一黑,倒在路中央。車輛急剎車的刺耳聲,鳴笛聲響個不?!?/p>
小豆給妙兒打了視頻電話。
小豆:“姐,你在病房嗎?我找不著病房,給我哥打電話不通,我二嬸手機關(guān)機了?!?/p>
妙兒在視頻里說:“你才在病房呢,第一句話就祝我住院,我很忙!”
小豆:“姐,你沒回來?”
妙兒在視頻里:“不是節(jié)假日,我回去干什么?學校事情也多。”
小豆突然意識到什么,一拍腦門,吞吐著說:“哦,那沒事,開玩笑呢。”
視頻里的妙兒:“小豆,你這一吞吞吐吐的我就知道有事,趕緊說,要不吃不了兜著走!”
小豆:“嗯……姐,真沒事……”
視頻里的妙兒:“再說一遍?”
小豆:“呃……這,姐,這不好說……”
視頻里的妙兒:“你趕緊的,別耽誤時間,我很忙!”
小豆一咬牙,說:“行!我說,二伯住院了,但是現(xiàn)在沒事了。你放心……”
視頻里的妙兒:“你說什么?我爸怎么了?我爸好好的……怎么回事?”
小豆:“估計家里人沒告訴你……我要是說了,家里問你怎么知道的,你可不能說是我告訴你的,要不我爸非得揍我?!?/p>
視頻里的妙兒:“你別叨叨了,我不說,你趕緊說我爸怎么了?”
小豆:“嗯……就是二伯前兩天去醫(yī)院檢查……說是有腫瘤,要化療?!?/p>
視頻里的妙兒:“腫瘤?”
小豆:“姐,我查了,腫瘤不一定是癌癥?!?/p>
視頻里的妙兒:“癌癥?”
小豆:“姐,你別著急,二伯這次住院不是因為腫瘤,是因為藥物中毒?!?/p>
視頻里的妙兒:“藥物中毒?你就說我爸是不是住院了?”
小豆:“嗯,是,但是——”
妙兒掛斷了視頻電話。小豆對著黑了的屏幕,一手揉亂頭發(fā):“完了……”
高一勝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淚:“孩子們還小,就要養(yǎng)個什么也干不了的活死人,沒給他們啥好的,凈給他們添負擔……”
香蘭把頭別過一邊,看向窗外,用手抹著淚。
(閃回)醫(yī)生拿著手術(shù)風險書讓香蘭簽字,說:“腫瘤切除風險主要是如果腫瘤離肛門近,那肛門就不能用了,要在肚子上做造口,以后只能從造口排泄。術(shù)后會做腫瘤基因檢測,如果發(fā)生癌變,后續(xù)進行化療和至少五年的持續(xù)復(fù)查治療,只能降低癌細胞再生概率,不能完全保證癌細胞不會再生和轉(zhuǎn)移?!?閃回完)
靜默,只有輸液管里液體滴落的聲音。
鵬兒提著飯盒和妙兒走進門,鵬兒叫了聲:“爸、媽,我姐回來了?!?/p>
香蘭轉(zhuǎn)過身,看著鵬兒和妙兒在門口,淚往下流,抹都抹不去。
高一勝看著鵬兒和妙兒,嘆氣,用毛巾狠狠地摁在自己的眼睛上。
鵬兒和妙兒眼里含淚,走進病房。
鵬兒抹了下眼睛,拆開飯盒:“爸,媽,我買了飯回來?!?/p>
妙兒拿紙巾擦著母親臉上的淚:“媽……”
窗外,天色陰沉,飄著雪花。
高一明、高一平坐在客廳。
高一明坐在沙發(fā)上向高一平遞了只煙:“你記不記得……哥被燒傷……燒傷那會兒……”
高一明看向電視機旁放著的三個年輕人的合照。照片上的高一明穿著當時流行的軍裝,戴著軍帽,兩眼炯炯有神,摟著高一勝和高一平,臉上洋溢著陽光般的笑容。
高一平:“大哥……”
高一明:“那時候……真是絕望?!?/p>
高一平把煙灰缸推到大哥跟前。
高一明向煙灰缸抖了抖煙灰,看著猩紅的煙頭:“當時,躺在汽車下修車,汽油漏出來,火就和這煙頭一樣……沒聲沒響地著了……”
高一明抓起煙灰缸里的煙灰,在手指尖揉搓:“火……沒聲,我的皮膚……就一下沒了生氣。那時候燒死也就算了,最苦的是發(fā)現(xiàn)自己活著,卻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高一平:“哥,都熬過來了……”
高一明:“是啊,難熬也過來了。當年你大嫂打掉孩子走了……爸媽為了我的病四處籌錢,我躺在家里,除了吐兩口氣,就是個死人,吃喝拉撒全是老二料理……”
高一平:“大哥,二哥不僅照顧你,還照顧我……”
高一明:“老二照顧的不是那一陣子。哥這模樣,不說工作,出門見人都難……免不了被指指點點,老二一直鼓勵我。后來……工地看大門、清潔工的工作,都是老二跑前跑后幫著給找的……老二,照顧哥快半輩子。”
高一平:“哥,我都記得……”
高一明:“現(xiàn)在,老二有難事了?!彼麖目诖锾统鲆粋€紅色的存折放在茶幾上,“哥現(xiàn)在有低保,也有工作,這手頭一兩萬的存款不多,給老二治病用?!?/p>
高一平:“哥,報恩是報恩,咱兄弟們一生下來就有血緣連著了……錢我?guī)椭贉愋?。?/p>
高一明點點頭,有些愧疚地說:“我沒本事……你二哥這病有一半也是累的……”
高一平:“大哥……”
妙兒站在床邊,雙手扶在高一勝的兩個肩膀上。高一勝手上輸著液,腰腹部纏著繃帶,他單臂撐在床上,慢慢向下,頭先挨住枕頭,胳膊漸漸伸直,身子緩慢地躺下??此坪唵蔚膫?cè)躺,他卻累得有些氣喘。
妙兒在臉盆中沾濕毛巾,擰干,給高一勝擦臉。
毛巾擦過高一勝已經(jīng)有了皺紋的額頭,臉頰因為長期在外風吹日曬而粗糙,耳邊斑白的發(fā)絲夾雜在稀疏的黑發(fā)間,眼睛因為哭過有些紅腫。
妙兒抑制住哭泣,抿抿嘴,喉嚨動了動,將淚水憋了回去。
給父親擦完臉,妙兒把毛巾洗凈,說:“爸,水還挺熱乎,泡泡腳吧?!?/p>
妙兒在床上鋪了一張報紙,把盆放在高一勝腳邊,給他脫去了襪子,將腳慢慢地放在盆里:“爸,水燙嗎?”
高一勝:“不燙,舒服?!?/p>
妙兒輕輕地按壓著父親的腳底,清洗,微笑著說:“爸,小時候的作文寫過給爸爸洗腳,那時候沒洗,今天洗,人就不能說謊,是不?你說看我出嫁,也得說到做到。”
妙兒仔細地洗著父親的腳。高一勝眼里有淚,仰頭盯著輸液瓶。
寒風刺骨,下過雪的路上有些滑,鵬兒騎著電動車,香蘭坐在車后。
香蘭將自己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給鵬兒圍上:“圍上,感冒了不行?!?/p>
鵬兒伸出一只手要解開:“媽,你圍著吧,我不冷?!?/p>
香蘭:“聽話,看路。”
正要拐彎,鵬兒只好作罷,雙手扶把。
香蘭:“你爸也像個小孩子,看今天哭的,停不下來。”
鵬兒:“媽,我懂?!?/p>
香蘭輕輕嘆了一口氣,把手搭在鵬兒的肩上,緩緩拍了拍。
路燈拉長了兩個人的身影、車影,一行車轍印在雪地上,伸向遠方。
同病房的病人已經(jīng)休息了,高一勝床頭的白燈還亮著,白燈忽閃,光源不穩(wěn)。妙兒坐在高一勝床邊的陪護床上,低頭在電腦上編輯著文檔。
高一勝:“妙兒,還不睡?”
妙兒:“爸,我馬上睡了,給老師發(fā)個作業(yè)郵件,今天得交過去?!?/p>
高一勝:“別累壞了身體。”
妙兒起身關(guān)燈:“行,爸,你睡吧,明天晚上手術(shù)得保養(yǎng)身體,給你關(guān)了這白燈,太忽閃了?!?/p>
妙兒在陪護床上睡著了。高一勝睜開眼,一邊肩膀抵著床艱難地挪動身體微微立起來,頭微微仰著,檢查白熾燈的接線口,另一只手,打開手機手電筒。手電筒光線太亮,晃得高一勝瞇了下眼。
妙兒睡著翻了一個身。
高一勝趕緊把手機光源覆在床上,只有微弱的一絲白光從手機與床單之間的縫隙透出來。高一勝就著微弱的光,雙手修理著接線口。
香蘭和鵬兒拿著檔案袋從社保局出來。
李姨穿著工作服從門內(nèi)追出來:“香蘭,你忘了這個表?!?/p>
香蘭:“又麻煩你跑一趟?!?/p>
李姨:“多少年交情了,上回來局里就應(yīng)該找我,社保這塊有問題,只管問我,其他的還要我?guī)兔Φ囊脖M管說,遠親不如近鄰?!?/p>
香蘭:“沒別的了,這就夠麻煩的了?!?/p>
李姨:“高一勝遇上了難關(guān),咱一起幫襯著熬過去,日子還長?!?/p>
香蘭:“好!”
李姨:“鵬兒,你也大了,照顧好你爸媽,他們不容易,勤快點?!?/p>
鵬兒:“謝謝李姨!李姨,我得和你請個假?!?/p>
李姨:“請假?”
鵬兒:“這段時間我就不抽時間陪您嘮嗑了?!?/p>
李姨笑了,香蘭也笑了。
李姨摸摸鵬兒的頭:“準了,趕緊陪你媽去醫(yī)院社保辦理處對接一下,你爸晚上手術(shù)之前要辦好?!?/p>
鵬兒:“好,那李姨我和我媽先走了?!?/p>
李姨望著遠去的母子背影,自語道:“有長大的,也有老了的?!?/p>
前方路邊枯葉覆蓋的草地里,泛著點點嫩綠。
高一勝即將被推入手術(shù)室。
香蘭看著高一勝,從包里掏出那個發(fā)夾:“你買的吧?”
香蘭把發(fā)夾別在頭上。
高一勝:“挺好看!”
香蘭握著高一勝的手:“放心……”
妙兒、鵬兒在病床另一邊握著高一勝的手。
妙兒:“爸……說到做到!”
鵬兒:“爸……我也長大了……”
高一勝看向站在旁邊的高一明、高一平。
高一明:“啥也別想?!?/p>
高一平:“沒事兒!”
醫(yī)護人員推著高一勝進了手術(shù)室。
老板正在關(guān)店面的卷閘門,拉到一半。
鵬兒騎著電動車過來:“老板,等等,我買金魚。”
老板:“關(guān)門了,明天吧?!?/p>
鵬兒:“老板,很快的,我爸喜歡,我想給他買?!?/p>
老板打開門:“進來吧!”
鵬兒給魚缸重新刷洗,換水,把新買來的魚放進魚缸。清亮的魚缸,暖色的燈光下,魚兒自在游動,還有兩條魚興奮地蹦了兩下。
鵬兒鼓著嘴,看著魚缸的氧氣機吐著的氣泡的過程中,想起自己的幼年往事……
(回憶)魚缸前,年輕的高一勝和幼年的鵬兒相對而站,鵬兒拿著吹泡泡的瓶子對著父親吹泡泡。
高一勝鼓起嘴,吹著鵬兒吹出的泡泡。
鵬兒:“爸爸,你就和魚吐泡泡一樣?!?/p>
鵬兒在魚缸周圍跑著,高一勝跟著鵬兒吹著泡泡。
泡泡漸漸變成了浮動的水波。(回憶完)
魚缸里的魚兒在水里游著,鵬兒從記憶中回到現(xiàn)實。窗外,月夜靜謐。
高一勝鄰近病床的女子,盯著手中一張剛出生的嬰兒相片,淚水流了下來。她伸手要在床頭找紙巾,看到妙兒在扯下高一勝床上的床單。
女子吸了下鼻子:“妙兒,你爸現(xiàn)在進手術(shù)室了吧?”
妙兒停下?lián)Q床單:“阿姨,剛進去一會兒?!?/p>
女子:“你爸身體看著就結(jié)實,很快就能好!他最掛念你們兄妹倆,你爸能熬過來!”
妙兒:“謝謝阿姨!您也很快能出院了,回去抱抱您的小寶貝濤濤。”
女子抹了下眼淚:“唉,阿姨連一次奶水都沒喂過,生下濤濤第六天就查出來直腸癌,直接就手術(shù)、化療……我這做母親的沒盡到責任……”
妙兒倒了一杯水遞給女子:“阿姨,你要好好的才能陪濤濤長大,濤濤大了會明白的。”
女子喝了一口水,妙兒接過水杯放在桌上,給躺下的女子蓋了蓋被子。
女子拍拍妙兒的手:“做父母的不容易,多關(guān)心他們……你爸有你們這兩個孩子,好福氣!”
妙兒:“謝謝阿姨,我以前也只顧自己,現(xiàn)在懂了,濤濤以后也會懂的,您早點休息?!?/p>
妙兒關(guān)了女子的床頭燈,轉(zhuǎn)身繼續(xù)給高一勝的病床換好新床單,又坐在床上換枕套,因為枕套的拉鏈細密,沒能拉開,妙兒順手打開了床頭的白燈。
燈光明亮,光源穩(wěn)定,一點兒也不忽閃。寂靜昏暗的病房里,這抹光穩(wěn)定、明亮。
妙兒看著白燈,眼里有淚漸漸盈滿。她用手輕輕拂過白熾燈管,燈關(guān)了。她又把燈打開,已然淚流滿面。燈被關(guān)上……
窗外,陽光下綠植的嫩葉隨風而動,光影斑駁。池塘里換了新水,清亮透明。
白色窗簾也隨風微揚,窗邊的病床上,高一勝正在換下病服,穿上自己的外套。
高一勝將病服疊好放在床頭。
迎著朝陽,高一勝騎著電動車,載著工具包。
高一勝(獨白):“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嗎?”
高一勝哈哈笑了兩聲:“惡性腫瘤——癌癥……但是……癌癥算什么?”
高一勝騎車從十字路口右轉(zhuǎn),再轉(zhuǎn)彎進入輔路,再轉(zhuǎn)彎向維修店方向。
高一勝(獨白):“人生總有幾個路口,幾個拐彎……你不知道拐彎之后是曲是直……”
(主觀視角)高一勝看到不遠處門店上“家電維修”嶄新的牌匾。
高一勝向店鋪的方向繼續(xù)騎行。
高一勝(獨白):“不怕……負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