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譽田
(武威市第十八中學 甘肅 武威 733000)
王家范先生的《中國歷史通論》自出版以來,廣受贊譽。筆者一直較為留意關于中國歷史的通論性著作,王家范的《中國歷史通論》“通”“論”結合,卓見紛呈,正好滿足了筆者的這一需求。時隔多年,再次翻閱,現(xiàn)將幾點讀書筆記分享于下,以備同仁一曬。
關于中國古代社會形態(tài)問題,學界因旨趣各異,歧見紛呈。《中國歷史通論》也突破教條,接續(xù)前賢,深入思考,將三皇五帝之后的中國古代史劃分為部族時代、封建時代、大一統(tǒng)帝國時代三個階段。
關于部族時代的概念,作者借鑒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周谷城與呂思勉二先生的思路,采用了抉發(fā)于中國典籍的舊詞,立足于本土概念的闡發(fā),闡述了人類社會以最基本的社會組織單元“聚落”為基點,由小家庭—家庭—氏族宗族到部族、方邦的演進之路。而從“部族時代”進入“封建時代”,作者認為是一個長期漸進的過程,“是大大小小‘方邦’分合離聚歷史運動綜合生成的一個局面,其間很難有什么明確的標志。假若有,那就是大的‘方邦’成為核心‘邦國’”,即作者所稱“聯(lián)邦”式的“中央王國”的出現(xiàn)。[1]44而這種最初的核心邦國,即殷商,作者名之為“封邦聯(lián)盟”。其雖然已存在“封建”,即對其臣服諸屬國的承認,但并不像西周,還在別的邦國地域內“摻沙子”式地插進自己親手分封的“邦國”(即“封建親戚”)[1]53。以此,作者將其與西周的“封邦建國”做了區(qū)別。
如果說商已有“封建”,并成規(guī)模,那么西周則形神俱備,已成典型。王家范界定的“封建時代”,即是指“以西周為典范的一個時代”,“它經過春秋戰(zhàn)國的逐漸崩壞,轉入秦帝國大一統(tǒng)時代,嚴格意義上的‘封建時代’即宣告結束?!盵1]38至此,中國歷史演進經歷了由“方邦”而“聯(lián)邦”到最后更大地域性“共同體”的形成過程。
“要揭示傳統(tǒng)中國社會形態(tài)和歷史規(guī)律,就要以土地制度為基點,系統(tǒng)考察土地制度、國家權力、社會控制的變遷過程?!盵10]梳理王家范對中國古代社會形態(tài)的劃分與界定,如學者所論,體現(xiàn)了“精到與貼切”[11]。如在“部族時代”的論述中,作者通過運用民族學、人類學、考古學以及經濟學等學科的研究成果與理論方法,較為詳細地考察了這一時期的土地關系、權力分配、社會管理等方面的內容,揭示了人類社會最初階段的演進軌跡,較準確地抓住了這一時期“社會結構的本質樣態(tài)”。
關于中國古代土地為誰所有的問題,學界曾經一度落實到土地的所有制形態(tài)上,并且主要著眼于“生產資料歸誰所有”(即所有權)的問題,但由于中國古代土地問題的復雜性,使這一問題長期爭持不下。有鑒于此,王家范從對通史界普遍接受的自商鞅廢井田、“民得買賣”,中國土地私有制出現(xiàn),到秦漢之后地主土地私有制占主導的質疑開始,運用產權理論,對中國傳統(tǒng)的土地“所有”問題做了一次長程的辨析。
在具體的分析過程中,由于經營從早期的氏族聚落開始一直以小家庭為主,因此,作者將分析的進路主要放在對收益權和處置權,特別是收益權的論述上。因為“農業(yè)的產出是按多少種形態(tài)分割的,不同身份的人在這種分配中的收益比例,都是判斷產權性質不可忽略的事實依據”,對分配結構的分析,是判斷產權的關鍵。[1]96循著這一思路,作者展開相關論述。
部族時代,由于土地歸共同體集體享有,因此作者名之為“集體共有制”。至于不采用“公有制”,是因為“產權也是有邊界的,共同體的疆界就是它的邊界。”土地的享有對于血族群體之外的部落是難以一秉大公的。這一階段收益權由三級(村落聚落、氏族、部落)分享,不存在任何稱得上“私”的產權。隨著部族演進到“部族國家”以至“共主聯(lián)邦國家”時期,產權形態(tài)亦隨之復雜化。“原有共同體的‘集體產權’被縱向提升為最高共同體‘所有’,成為‘部族國家產權’或‘聯(lián)邦國家產權’,而收益權則增加了向最高共同體納‘貢’的分割份額,并逐級向下分攤,經營則仍維持個體家庭耕作的模式。”[1]101在這一過程中,產權的“共有”性逐級被稀釋,而王作為最高共同體的象征,集體產權的“法人代表”,隨著軍事征服疆域的擴大,其代表的產權由于奠基于擴展的權力而體現(xiàn)為“天下共主”的地位,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謂,并漸次演變?yōu)橐环N“歷史的集體無意識”。作為產權體現(xiàn)的收益分配,則通過貢、助、徹三種形式來實現(xiàn),“其份額大體保持在收益十分之一的比例上?!盵1]106但由于管理的層級化,各級“代理人”在完全脫離耕作經營的同時,卻享有收益權分割份額的特權,時日既久,便存在著“代理人”異變?yōu)閲挟a權實際處置者的可能。與此同時,“法外”私田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因諸侯墾殖隱秘不報以及“軍功授田”的推行而大量出現(xiàn),尤其后者,由于當權者機會主義的考量,促使土地買賣的限制被突破。
入至大一統(tǒng)帝國時代,產權隨時勢的演進而更趨復雜。作者從三個方面做了論述:一是“黔首自實田”的問題,二是自耕農實為“國家佃農”,三是“土地兼并”問題。作者認為,秦時的“黔首自實田”實為之前“授田制”的進一步擴大,受田人的資格要求也從側面證明了農業(yè)耕地的產權國有性質;一般而言的自耕農,由于正稅之外的各種攤派與役使,實際上淪為“國家佃農”;至于土地兼并,雖然自秦漢至唐中葉,“國有”產權的實際控制力在步步后退,但國家反兼并的努力一以貫之。從唐“兩稅法”開始,“‘國家主權是最高產權’的原則,越來越傾向于在‘收益權’上做足文章?!盵1]131王家范指出:在兩千年的大一統(tǒng)體制之內,“任何名正言順的國有產權,都會受到各種形式的侵蝕,被‘化公為私’;而任何看似私有的產權,通過賦稅、徭役或正?;蚍钦5男姓铍S時都可以‘化私為公’?!庇谑牵袊糯漠a權便體現(xiàn)為一種獨具的歷史特征:“‘公’與‘私’的兩種要素猶如陰陽兩極,負陰而抱陽地包容于這種特殊的‘國有’產權觀念之中,在中國形成了一種非制度化的,產權模糊和動態(tài)變化的特殊權利結構?!痹诖私Y構之下,私有產權的發(fā)展是“不充分、不獨立、不完全的”,而中國難以“走出中世紀”的重要造因或即埋伏其中。[1]537
傳統(tǒng)對資本主義萌芽的界說,主要依據吳承明的看法,即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就是生產關系的發(fā)生過程,因此,是否有資本主義萌芽,就需討論生產關系,判定其是不是雇傭關系。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對資本主義萌芽研究的反思以及這種研究范式的退場,學者對明清經濟的研究出現(xiàn)轉向,如李伯重的“早期工業(yè)化”理論,一改過去過分注重生產關系、忽略生產力研究的狀況,而成為當下史學界關注的新方向。[2]王家范在本書的分析中,也撇開江南是否有資本主義萌芽的問題,而是從專制體制下,江南的繁榮局面何以形成,是否為真的繁榮的角度,間接地回答了上述議題。
首先,從國家賦稅征收來看,“一條鞭法”推行,賦稅貨幣化,固然有把農民進一步推向市場的作用,但賦稅項目并未單一簡化,稅額并未減少,政府的各種攤派依然所在多有,農民的負擔還是有增無已。其間還不包括在地畝的清丈上即已存在權勢之家與書吏暗通款曲欺壓百姓的弊竇。其次,從農民的收入來看,耕種所得,交納地租之外僅夠支付口糧、衣著、農本之需,剩余部分,則全靠棉織所得。以上還不包括水旱災荒的影響以及政府各種疊加的攤派。一般農民之外,明清江南庶民地主的境遇也因政府不時的差役負擔而常有“以田為累”的感慨。再次,從絲綿的流向來看,“政府公款購買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大頭”[1]604,因為明代軍隊特別是北部邊防軍事裝備對棉的需求量極大。至于一般民眾,絲綿主要用以換錢交稅、補貼生計,而非自己消費。綜上可見,江南由于為國家財賦重地,農民負擔沉重,為了彌補收支缺口,農民不得已織棉、繅絲。所以,生產是為了變繳賦稅的謀生,而非商品化的謀利,也因此“長期徘徊在一個低成本經營水平線上”[1]554。在此基礎上顯現(xiàn)的市場繁榮,實際上是“一種以國家財政作為市場購買力重要來源”[1]604所導致的“假性繁榮”。
農業(yè)農民之外,與市場的繁榮密切相關的、作為市場主體的傳統(tǒng)商人階層,其經營與成功之道又如何呢?在作者看來,近代早期的中國商人,并沒有多少人真正投資于生產領域,所謂的豪富,并不是真正的“資本階級”,“他們大都是靠官商勾結,靠政策的‘特許優(yōu)惠’,異?;钴S于流通領域,稍有頭腦者即使將部分資金轉移于購買田產,也只是為自己留后路,坐收租金,不思經營。”由于與權力共生糾纏,因此“政局大變或權力背景一倒,他們的財富也往往灰飛煙滅?!盵1]606可見,近代早期的中國商人,其經營思路不外是立足土地,輸來運往,少有積蓄,又回歸土地,所謂“以末致富,以本守之”,依然不脫以土地為中心的傳統(tǒng)農本思維。追溯其淵源,與傳統(tǒng)中國的“大一統(tǒng)”專制體制和“重農抑商”政策的影響不無關系。和歐洲相比,古代中國沒有形成相對獨立的能夠和王權相抗衡的工商階層,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始終突破不了專制王權的藩籬,“工商依附于政府”,官商結合倒是中國商業(yè)發(fā)展的大傳統(tǒng)。[1]555
以上是筆者對《中國歷史通論》初步的閱讀與感想,雖然該書的部分觀點在今天看來不無商榷的余地,但由于本書議題豐富,學術信息量大,且取精用宏,意境高遠,為作者積四十余年之功所成,溶入了作者豐沛的生命體驗,因此需讀者后學反復翻閱揣摩,方能體味作者的“苦心孤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