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主義”(sinologism)通過重新解析西方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的非合理化運用,揭開了中國研究中隱形邏輯的面紗,強調(diào)政治和學術的分野,提倡學術的公平客觀,以期避免全球化過程中學術研究的單一性和壓抑性,并為催生原創(chuàng)性學術提出范式性思考。目前國內(nèi)“漢學熱”方興未艾,“漢學主義”概念與西方的“漢學”相關但并不相同,引起了一定的概念混亂,有必要進一步厘清。狹義漢學是對中國語言、文學、歷史、知性思想以及藝術等方面進行的研究,廣義漢學泛指西方產(chǎn)生的有關中國的一切知識。顧明棟認為漢學主義理論涉及的漢學是廣義的中國學,包含兩大方面:漢學主義現(xiàn)象和漢學主義理論。前者指“漢學和知識生產(chǎn)的一種異化形式,它以一種獨特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涵蓋了中西學術研究中的各種問題”,后者則是一套理論體系,對受西方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中國知識進行批判性審視,深入到知識生產(chǎn)的意識形態(tài)內(nèi)核,梳理文化無意識形成的靶點和路徑,反省學術背后的政治與文化邏輯。
漢學主義理論提出后在學術界引起較為熱烈的反響,但毀譽不一,評論中不乏溢美之詞和苛責之言。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漢學主義”論爭集萃》(以下簡稱《集萃》)問世。該書并沒有以譽為賞,以毀為罰,而是站在客觀的學術視角呈現(xiàn)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場景。本文以《集萃》收集的文章為主要參考資料,通過評析眾多學者對漢學主義理論的觀察、分析、闡釋和評論,從多個視角和多個層面對漢學主義理論的提出、發(fā)展及現(xiàn)狀做一個整體性的評介和思考,并試圖對如何超越研究現(xiàn)狀、促進漢學主義理論的深入發(fā)展提出新的看法。
漢學主義思想的萌芽可以追溯到廈門大學韓振華于1956年對漢學研究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可以說是開東方主義和后殖民批評的先河。時隔近50年后,廈門大學的周寧通過??碌脑捳Z理論強調(diào)知識與權力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指出在“西方文化他者的話語”的漢學研究表象下隱蔽的是一種“學術殖民”,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性,學人須“警惕漢學與漢學譯介研究中的‘漢學主義’”。50多年來,中國的學術研究蓬勃發(fā)展,但并未真正擺脫西方思想和理論的控制,對“漢學主義”現(xiàn)象的警惕正逢其時,有必要給學人敲響警鐘,再次強調(diào)中國研究和跨文化研究的客觀性。溫儒敏反思了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提醒當代學者,尤其是國內(nèi)的漢學研究者建立學術自信,在進行文學研究時注意文本背后的產(chǎn)生機制,避免照單全收的“漢學心態(tài)”。
“漢學主義”和“東方主義”都牽涉到后殖民的概念,極易引起混淆。作為“漢學主義”理論的提出者,顧明棟認為“漢學主義”與“東方主義”在研究方向、研究對象、研究人員、研究領域存在差異,當前語言研究領域、文學研究領域中的“漢學主義”是一種認識論殖民,概念運作邏輯實際上是一系列偏頗的觀念所構成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結合,使“漢學”研究異化。為構建公平客觀的學術話語秩序,顧明棟呼吁從后殖民走向全球化的過程中學術研究的心態(tài)應超越“漢學主義”。在此基礎上,他從“漢學主義”的研究范圍、內(nèi)在邏輯、工作原理和功能等方面闡明了“漢學主義”既是認識論、方法論,又是意識形態(tài)的定義及范圍,并界定了漢學主義理論的目標和反思范式。對此,眾多學者從不同角度提出各自的見解。比如,程章燦指出“漢學主義”是漢學“對國學所代表的那一套中國知識與學術傳統(tǒng)的解構”之后的再解構,耿幼壯認為“漢學主義”存在民族主義的藩籬,錢林森認為漢學為一種研究方法和途徑,而不是一成不變的知識的學術態(tài)度,方維規(guī)不贊同硬性區(qū)分歐洲漢學和美國中國學的做法,認為“漢學”和“中國學”本就是一個概念,雖然“漢學”與“東方學”兩者有相通之處,但“漢學”在學科意義上不屬于“東方學”,對漢學知識的“運用”不應囊括于廣義漢學的范疇,并反對將所有漢學都看作是“漢學主義”意識形態(tài)下的產(chǎn)物。
“漢學主義”的初始階段主要側重于由“東方主義”引發(fā)的對漢學研究中后殖民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之后隨著相關研究的逐漸展開和深入,后期的漢學主義理論在內(nèi)涵和外延方面均有所拓展,其涵蓋的內(nèi)容不但包括“文化無意識”的概念梳理和形成路徑的解析,還涉及意識形態(tài)無意識導致的漢學和中西方研究中的“知識的異化”,更重要的是,理論還對如何重新建構西方國家和中國本土對中國和中國文明的知識生產(chǎn)方式提出了建議,這對促進中國研究范式的變革意義重大?!皾h學主義”作為一種包含了概念、理論、方法及范式于一體的理論體系,得到了以上眾多學者的支持和補充。這些學者眼光敏銳,他們把錯綜復雜的意識形態(tài)清晰化,為漢學主義理論的發(fā)展完善翰墨留馨。
漢學主義理論提出后備受學界關注,多位學者各抒己見、見解多樣。季進在分析海外漢學的基礎上,解讀了“漢學主義”的淵源、學理、實效和發(fā)展,并認同“漢學主義”的方法和機制。周云龍認為后殖民主義文化批判存在諸多缺陷,而“漢學主義”具有清晰的文化定位和知識立場,其對話性和建設性的目標是不偏不倚的學術倫理訴求。任增強和陳軍從身份焦慮的視角切入,指出“漢學主義”從某種程度上是華裔學者建立一種超越地域和身份的精神歸宿之訴求,正是這種特殊身份讓理論創(chuàng)始者在經(jīng)歷了東西方文化和學術熏陶之后,深刻體會到中立與客觀才是學術文化研究的指導原則,才能以科學多元的跨學科視角放眼世界,利用自身身處于多重文化圈的優(yōu)勢批判性反思跨文化研究的內(nèi)在邏輯,建構“以自覺反思為導向的構建式研究”新范式。值得注意的是,漢學主義理論從廣度和深度上有別于其他對西方中心論的批判理論,因其內(nèi)在邏輯是從認識論無意識到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無意識,這一理論揭示了權力與知識在他者殖民和自我殖民的形成過程中的顯性和隱性作用。周憲認為漢學研究提倡的“政治正確”并不是撇開政治不談,而是“回到正確的學術政治和文化政治上來”。有感于漢學主義理論去政治化的困囿,不少學者擔憂不受政治形態(tài)影響的知識生產(chǎn)是否能夠?qū)崿F(xiàn),對此,劉勇剛指出,雖然“純粹學術”難以實現(xiàn),但學術研究需要有這樣的目標指導才能克服西方霸權主義等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來維護學術的尊嚴。這一看法得到了葉雋的支持,他評價“漢學主義”超越“東方主義”,在學理上的成就及提出者橫貫中西的知識容量和鍥而不舍的治學態(tài)度,正體現(xiàn)出這種理想主義的訴求,但與此同時,“漢學主義”可能會受到“東方主義”的限制;陳曉明和龔自強認為“漢學主義”理論創(chuàng)造人從中西文化學術交流的不對等現(xiàn)狀中突破重圍創(chuàng)建出漢學主義理論的知識體系,為中西比較研究開拓了一個新的批判視野,但認為其立足點值得商榷,并提醒學人要保持撥亂返正后的理性,以免過猶不及。各位學者對漢學主義理論體系的核心觀點及批判性特色則基本持肯定態(tài)度,同時也從學理、架構、研究范圍等方面提出建議,為漢學主義理論的發(fā)展和完善提供了寶貴的意見。
諸多學者對“漢學主義”的關注還引發(fā)了不小的學術之爭,其中既有充滿了針鋒相對的學術爭鳴,也不乏因爭論而迸發(fā)的思想火花。張博認為“漢學主義”是“薩義德理論的變體”,存在先天性缺陷。他指出薩義德的觀念不具有普世性,這個理論側重一個文化內(nèi)部的“獨立性”和“排他性”,導致視角逼仄而忽視了作品人性和美學的意義。因而,他建議“漢學主義”應區(qū)分西方學者的治學態(tài)度,并借助“異域之眼”來反躬自省。嚴紹璗認為漢學主義理論構建缺乏支撐,相關研究者缺乏文本閱讀和“原典實例”的能力,僅僅是靠“靈感”泛泛空談,理論表述者在“歷時性”與“共時性”以及“局部”與“整體”方面思維邏輯混亂。對此,顧明棟認為兩位學者對漢學主義理論的理解僅僅停留在表面和初期,并未觸及漢學主義理論的內(nèi)核和發(fā)展。首先,張博對一些理論的梳理雖“有助于深入理解漢學主義理論的價值和不足”,但他落入到以偏概全的窠臼:將后期漢學主義理論混淆為“早期的東方主義翻版的漢學主義理論批判”,而且批評往往是自立靶標,無的放矢,其闡述的思維模式正是漢學主義理論所反對的“知性殖民”的典型體現(xiàn);而嚴紹璗僅通過漢學主義理論的二手文章就對此理論嚴加苛責,實在有違其提倡的“原典實證”科研方法,也忽視了重新建構的漢學主義理論對前期的厘正和擴展,以蠡測海,誤判漢學主義理論邏輯不清。由于國內(nèi)學者較少接觸到西方對中華文明刻意丑化的實例,就容易誤認為漢學主義理論是針對國內(nèi)所有相關研究,進而得出漢學主義理論抹殺了有些研究的客觀性的結論。實際上,這是對漢學主義理論指向和指導價值的不折不扣的誤讀。
諸多學者的觀點中,趙稀方直抵爭論的核心所在。趙稀方肯定了漢學主義理論對海外漢學的態(tài)度及“文化無意識”這一概念的理論意義,但質(zhì)疑東方對西方知識的接受路徑、中西文化交融的闡釋以及理論的根本訴求,就“漢學主義”對“東方”界定的合理性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漢學主義”忽視了“東方主義”中被殖民者參與的意見。顧明棟通過Orientalism(《東方主義》)(Said 1978)英文原文的內(nèi)容回應了這一批評,確認了“東方主義完全是西方人的單邊建構”的結論,而“漢學主義”的多邊建構正是它有別于“東方主義”的根本之處。對此,顧明棟解釋釋道,“漢學主義”是對相關研究的反思,東方對西方知識的接受路徑不在研究范圍之列,建議學者結合“文化無意識”和“知識的異化”來深度理解和探討“漢學主義”。對于顧明棟的反饋,趙稀方查閱英文原著,引用原文就當代東方是否參與了自身的東方化過程再次反駁顧明棟對以上問題的闡釋,他認為“漢學主義”和“東方主義”一樣具有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特征,論據(jù)是顧明棟在理論闡釋的過程中對西方的“漢學主義”及中國的自我漢學主義化重點著筆。之后,顧明棟澄清,早期的漢學主義理論可能存在二元對立的研究范式,但后期的理論克服了這一范式的局限,希冀通過反思盡可能做到客觀地生產(chǎn)知識。對于趙稀方認為“漢學主義”否認東方參與了自身的東方化過程的結論,顧明棟先是對翻譯偏差和編輯處理的疏漏作了補充,并就“被動參與”和“主動建構”兩個不同的視角以及“學科建設和理論建樹”的指向解答了阿拉伯和中國的自我殖民這兩者的差異,由此對東方是否參與了自身的東方化過程釋疑解惑,闡明“東方主義”與“漢學主義”在“人力資源、理論關注和研究對象等方面”截然不同,并且“漢學主義”正是對“東方主義”二元對立缺陷的彌補。而對于趙稀方反對“漢學主義”理論認為薩義德沒有考慮被殖民者聲音的觀點,顧明棟認為是因為他并未認識到“漢學主義”的另一個核心概念——“知識的異化”。不過,雖然兩位學者研究路徑不同,但都認同盡可能客觀公正的知識生產(chǎn)的研究范式。
張西平肯定“漢學主義”批判反思精神的啟發(fā)意義,但他更多的是對其理論架構和學術基礎的質(zhì)疑,質(zhì)疑“漢學主義”提出的知識合法性問題,認為“漢學主義”沿襲了“東方主義”的套路,依葫蘆畫瓢,只是將東方主義批評的對象換為西方對中國的研究。他依據(jù)Orientalism的譯本《東方學》指出薩義德理論的局限,認為“漢學主義”套用了“東方主義”,缺乏創(chuàng)新性,無視中國學術界眾多學者在治學時對后殖民主義的警惕。除此之外,《東方學》在純粹知識與意識形態(tài)和想象之間的關系存在謬誤,因而,建立在此理論基礎之上的“漢學主義”對西方漢學研究的缺乏客觀性,過于片面,倡導者忽略了中國文明和知識系統(tǒng)的解釋主體是中國學者本身,并錯誤地“將西方漢學發(fā)展的復雜歷史簡單化、概念化”。最后,他指出“漢學主義”理論倡導者用西方漢學一個時期的特征來覆蓋各個時期的特點是以偏概全且缺乏論據(jù)的,由此得出“漢學主義”將學術與政治等量齊觀,將中國學術與漢學對立看待,是對《東方學》扭曲運用的結論。除了從后殖民視角批判漢學主義理論之外,張西平還從哲學和后現(xiàn)代理論的角度批評了漢學主義理論。他指出“漢學主義”缺乏跨文化理論的運用,并混淆了漢學作為知識和作為思想史這兩個不同的層面,無視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層面的弊端,必然導致理論的片面性。韓振華聲援了張西平的觀點,認為“漢學主義”與“東方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相似之處遠遠多于不同之處,其構建不足、論證牽強,有以偏概全、陷于文化本質(zhì)主義的泥潭、忽視跨文化立場的缺陷。對以上批判和質(zhì)疑,顧明棟通過個案例證,說明政治和學術存在相斥相融的辯證關系,張西平對理論的批判是建立在對《東方學》文本的誤讀之上,孤立地擇取原文中的幾段,并采用了錯誤的譯文,從而曲解了薩義德原著的本意并得出“漢學主義”的理論基礎有問題的偏頗結論。他進一步在厘清“漢學主義”概念的八個方面及發(fā)展的兩個階段的基礎上指出,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理解過于狹隘才會產(chǎn)生上述學者的質(zhì)疑,認為“漢學主義”的理論基礎是東方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斷論是管中窺豹。此外,顧明棟還從哲學層面追根溯源,指出對漢學主義理論的上述誤解是因為對后現(xiàn)代理論了解不夠全面而導致的,并以二手的資料對新歷史主義等理論進行了誤讀。他強調(diào),漢學主義理論的概念性基礎不是東方主義和后殖民理論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批判,而是以“文化無意識”和“知識的異化”為核心構建的反思理論。
有關“漢學主義”的爭鳴刷新了國內(nèi)爭鳴的記錄,參與爭論的學者們從理性的角度來討論問題,評論者和爭鳴者都樂于傾聽并勇于表達,通過多維度的視角陳述各自的觀點。圍繞“漢學主義”的爭辯邏輯思路環(huán)環(huán)相扣、爭論的指向和力度也非比以往,這對漢學主義理論的進一步完善以及中西研究范式的轉(zhuǎn)換具有積極的促進意義。
學術需要爭鳴,通過論辯,漢學主義理論的內(nèi)涵和外延得以厘清,漢學主義理論前期的主體思想和理論后期的發(fā)展與突破點得以呈現(xiàn)和闡明,“漢學主義”與“東方主義”的異同也更加清晰。在對“漢學主義”論爭的評介與思考中,后殖民主義、解構主義、新歷史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理論及??隆⒑5赂駹?、德里達等人的哲學觀點得到了多維度的深層闡釋,更新了以往學術爭論涉獵面的閾值,為中國學術爭鳴樹立了一個良好的范例。筆者認為,反思有關“漢學主義”的論爭對漢學研究、跨文化研究和中西比較研究有著較為深遠的意義。
首先,論爭對漢學的學科認識和建設有一定的意義。有關漢學的研究綿延百年,碩果累累、精彩紛呈。然而,作為國際間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漢學具有不可避免的時代特征,其異質(zhì)性、多樣性和傾向性使得一些漢學研究成果帶有隱形或顯性的“西方中心主義”傾向。當隨之而來的雜糅特征上升為具有生命力的政治性闡釋話語時,漢學的部分學術研究就有可能成為一種西方霸權的衍生物,從而演變?yōu)檫^于政治化的漢學認知。客觀性是漢學研究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根本性問題,如何解決好這一知識生產(chǎn)的問題,使?jié)h學在世界文化研究的共性中更突出個性是亟待解決的難題。“漢學主義”理論的初衷即是推動盡可能客觀中立的漢學研究,讓科研領域成為神圣的一方凈土。雖然完全去政治化是理想主義的奢求,但這種純粹的學術信仰應該是每一位學術研究者追求的目標。關于“漢學主義”的爭論是對漢學主義理論解構之后的再建構,同時也對漢學研究所應具備的學術態(tài)度進行解析和補正,有助于漢學研究者以開放和中立的心態(tài)對中國文化加以展示并共享,促進漢學這一學科在全球文化融匯中穩(wěn)步健康地發(fā)展。
其次,論爭對學術研究,尤其是學術爭鳴有著一定的啟發(fā)意義。圍繞“漢學主義”展開的爭論對學術研究的啟發(fā)首先體現(xiàn)在爭鳴的方式上。國內(nèi)的眾多爭鳴大多不慍不火,亦或充滿著溢美之詞,亦或非愚則誣,甚至對簿公堂。這種爭鳴并不健康,對學術的發(fā)展也無促進。而這次爭論針鋒相對,甚至言辭犀利,雖然觀點的碰撞很激烈,但爭論的方式文明理性,批評者和被批評者都是秉持積極健康的態(tài)度,遵守文明理性的學術爭鳴原則,擺事實、講道理,這正是漢學主義理論所秉持的學術態(tài)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收編“漢學主義”論爭的《集萃》一書是這種純粹的學術精神的體現(xiàn)。首先,編者并不會因為反對意見而誅鋤異己,反而高度肯定反對意見,希望通過爭鳴來澄清問題,再達到共識。這樣的編輯姿態(tài)在國內(nèi)學術界創(chuàng)建了良好健康的學術爭鳴的范例。第二,圍繞漢學主義理論的闡釋和爭論層層展開、步步推進,邏輯縝密,解析透徹,有助于培養(yǎng)讀者的批判性思維,并幫助現(xiàn)代學者,尤其是青年學者,學習如何思辨,以及提升學術研究中的文化批判意識和能力。第三,圍繞“漢學主義”的爭論實際上代表著當中國學術遇上西方研究范式引發(fā)的內(nèi)省和批判,這種學術爭鳴的意義不但體現(xiàn)在對中國學術研究的反思,而且對如何建立具有本土特色的、具備國際化視野的原創(chuàng)學術話語體系,展示中國本土話語權,以及樹立文化自覺,加強學術自信也有啟發(fā)性意義。
漢學主義不同于東方主義與后殖民主義理論的最重要的核心思想就是揚棄以意識形態(tài)為主導的政治批判路徑,在對漢學研究和跨文化研究的種種偏頗現(xiàn)象進行批判的同時,要深入挖掘造成扭曲中國文化現(xiàn)象的內(nèi)在邏輯,即后期漢學主義理論所說的“文化無意識”。筆者認為,漢學主義的“文化無意識”理論尚有較大的發(fā)展空間,有待于學者們?nèi)グl(fā)掘和發(fā)展。首先,漢學主義的文化無意識理論不僅對漢學研究和中國文化研究具有意義,而且對超出中國研究的其他領域也有一定的跨學科和跨文化價值,不僅可以揭示中國近代以來的思想發(fā)展的隱形邏輯,也可揭示第三世界知識界思想意識的隱形邏輯。近代以來,第三世界的社會和學界普遍存在著對自我信心不足、對西方“他者”盲目崇拜的意識,而且由于西方持久的霸權和東方的積弱不振,這種意識已經(jīng)深深地侵入人們的無意識之中,以人們沒有自覺意識到的方式影響人們的社會活動和文化活動。因此,第三世界學術界普遍存在著唯西方馬首是瞻的心態(tài)和做法,而且,往往還對此并無自我察覺,這些無意識心態(tài)嚴重阻礙了第三世界人民和學者的原創(chuàng)性。
此外,根據(jù)筆者觀察,“文化無意識”的隱形邏輯不僅適用于人文社科,也適用于自然科學和技術領域。我們不難注意到,中國科技領域中凡是西方向我們開放的領域,中國科技人員很少能做出原創(chuàng)性的工作和成就,而在西方對我們加以封鎖的領域,中國科學家們卻作出了令世界刮目相看的原創(chuàng)性成果。比如于敏的氫彈設計模式完全不同于英美蘇俄的設計,可以使氫彈的維護保養(yǎng)簡便可行,使得中國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能保留氫彈的國家。為什么會如此呢?在量子信息這一個全新的學科中做出令世人矚目成就的中國科學家潘建偉曾說過這樣的話:“過去,我們在科研領域,常常扮演追隨者和模仿者的角色,研究方向的選定、科研項目的設立,都要先看看國際上有沒有人做過?!迸讼壬脑挻_實把住了科技工作者的文化無意識之脈,由于文化無意識的緣故,不少中國科技人員認為,西方是科技的領跑者和引領者,中國人只能跟在后面跑,由于文化無意識導致的唯西方馬首是瞻的心態(tài),有時即使作出了原創(chuàng)的發(fā)現(xiàn),也不敢相信,結果是被他人利用,為他人作嫁衣裳。有鑒于此,“漢學主義”的研究應該繼續(xù)深入發(fā)展“文化無意識”理論,促使其擴展到人文社科以外的科技領域,筆者認為這是一個具有重大現(xiàn)實意義的方向,而且是大有可為的領域。
圍繞“漢學主義”展開的論爭在廣度、深度、力度方面拓寬了中國學術爭鳴的內(nèi)容,開創(chuàng)了學術爭鳴的新典范。然而,任何理論的形成都要經(jīng)過篳路藍縷的過程,漢學主義理論也不一例外,從初期到后期的發(fā)展過程中,漢學主義理論與時俱進,在多重視角中獲得更強的生命力。在對“漢學主義”理論的眾多解讀中,觀點的變化和融合持續(xù)進行。誠然,諸多學者所呈現(xiàn)的學術研究并不能全然規(guī)避主觀與客觀的局限,但正是通過不斷的分辨和批判,科研工作者才能在從后殖民走向全球化的時代中秉持漢學主義理論提出的目標進行學術研究,在盡可能中立客觀公正的學術之路上越走越遠,在探索中建構中國的學術話語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