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文
草木無言,草木有靈,草木人心皆有情。
——題記
蕁麻,在鄉(xiāng)下老家被稱作蜇人草。人被蕁麻蜇傷之后,皮膚瘙癢難忍,還伴隨著燒灼般的疼痛感,隨后紅腫起泡。故而在鄉(xiāng)村,人見了蕁麻都會本能地退步,食草牲畜碰觸到蕁麻時也會哀叫著跑開。
盡管人和牲畜都害怕蕁麻,但還是避免不了被蕁麻蜇傷。因為蕁麻除了在田邊地頭和陰溝幽谷大面積生長之外,還時常夾生于雜草中。記得年少時到田地里打豬草,總要小心翼翼,暗自提醒自己眼睛睜大一點,看清楚一點。然而不出三五天,隱藏在豬草中的蕁麻還是突然蜇傷了手背,讓人又氣又恨急忙跑回家用肥皂水清洗。而在放牧草場,要是有小牛小馬或小豬小羊突然哀叫著蹦跳時,十之八九是食草時嘴部碰觸到了蕁麻。
蕁麻因能蜇傷人和牲畜,自然成了最好的籬笆圈地植物。于是春夏時節(jié),莊稼生長得繁茂的一塊塊好田地,被同樣生長得繁茂的蕁麻如項鏈般圈護起來,直到秋天,地里的莊稼收獲完畢,曾作為圈地植物的蕁麻才被割開留出缺口,以便讓大小牲畜自由進入田地食草,于是鄉(xiāng)村絕美的一幅“秋冬放牧圖”隨之生動出現(xiàn)于人們的視野。多年之后,這樣的迷人鄉(xiāng)村圖景還依舊鮮活在我的腦海里。
在鄉(xiāng)下老家,蕁麻還能用來震懾老鼠。只要將鮮株蕁麻放在糧柜或肉品周圍,偷食的老鼠一旦碰觸到后就會尖叫著逃之夭夭,因此蕁麻還有著“植物貓”的美譽。
在缺醫(yī)少藥的貧困年代,蕁麻還被鄉(xiāng)親們用來醫(yī)治過敏性皮膚炎和風(fēng)濕病。而醫(yī)治的方法也讓人過目難忘,膽小者甚至不敢觀看。常常是權(quán)且充當“醫(yī)生”者,流露著一副于心不忍的表情,戴上皮手套,緊握一束新鮮的蕁麻,然后在一個嘴咬毛巾、雙眼緊閉的病患者皮膚上反復(fù)拍打,直至拍打得病患者淚濕眼眶、面部扭曲為止。時隔多年之后,我才從一位老中醫(yī)那兒了解到,蕁麻之所以能蜇人,原因是它的莖葉上生有刺人的螫毛。這種毛的端部尖銳如刺,上半部分中間是空腔,基部是由許多細胞組成的腺體,其分泌的蟻酸對人和動物均有很強的刺激作用。由于蟻酸充滿了毛端上部的空腔,人和動物一旦觸及,刺毛尖端便迅速斷裂后放出蟻酸刺激皮膚。而蕁麻毛刺放出的蟻酸,卻可以緩解過敏性皮膚炎和風(fēng)濕病痛,因此在缺少其它有效藥物的情況下,用蕁麻拍打皮膚來緩解病痛,亦不失為沒有辦法的辦法。其實蕁麻全草皆可入藥,能祛風(fēng),活血,止痛;主治風(fēng)濕疼痛,蕁麻疹,濕疹,高血壓和蛇咬傷等。宋代蘇頌的《圖經(jīng)本草》和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均有記述。
在鄉(xiāng)村田野,蕁麻儼然成了不可冒犯的草中另類。每一株蕁麻,都會適時蜇傷碰觸者,仿佛要讓碰觸者知道它的厲害。而蕁麻的這種有效的自衛(wèi)方式,也讓人和牲畜很快明白,面對任何一片青草地時,都要小心為妙,不能忘乎所以。成長中的人,因此增加了生活常識;生長中的牲畜,也似乎明白了覓食之道。事實是,在生長蕁麻的鄉(xiāng)間,成年人都知道如何防范被蕁麻蜇傷,食草牲畜也不會輕易去碰觸蕁麻。而不被人和牲畜碰觸的蕁麻,自然在其生長處任意生長,在其生長期里盡情吐綠,直至秋冬季節(jié),才葉脫株萎,充分演繹了生命枯榮交替的生動景象。
野生蕁麻的種類較多,有些蕁麻還可以食用,其莖葉含有豐富的蛋白質(zhì),多種維生素、胡蘿卜素以及人體所需的各種微量元素,營養(yǎng)價值很高。這是我離開鄉(xiāng)村到城里生活之后才知道的,以至在大小飯館里,每次和同事朋友們一同享用著口感滑潤和味道鮮爽的蕁麻涼拌、蕁麻炒菜和蕁麻湯汁時,我就少不了要想起家鄉(xiāng)的蕁麻,心情也隨之變得復(fù)雜起來。
盡管蕁麻具有藥用和食用價值,但如今在我的鄉(xiāng)下老家,蕁麻依舊是時常蜇人的蕁麻,其自生自長、枯榮輪回的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的命運并沒有改變。只是日漸溫飽起來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再也不會用蕁麻拍打身體的殘忍方式來治療過敏性皮膚炎和風(fēng)濕病了,這足以讓我在異鄉(xiāng)心生慰藉。
老家多山,山林中生長有漆樹。人在林木中穿行時,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碰上漆樹而中了漆毒。
雖然有父母的時常叮囑和自己的格外小心,但在山野中放牧?xí)r,還是免不了碰上漆樹而中了漆毒,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臉部腫大了一倍,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身上布滿了小紅疹,皮膚還瘙癢難耐,弄得自己坐臥不安和煩躁不止不說,急得父母也立即出門尋找草藥。有些草藥需要搗碎涂擦患部,有些草藥需要煎湯口服,有些草藥則需要點燃煙熏身體。只有經(jīng)過一番這樣那樣的治療折騰之后,身上的斑疹才會逐漸減少直至消失。常說“漆毒毒七天”,說的就是漆毒過敏期之長。人中了漆毒,若不及時治療,這七天的過敏期是非常難熬的。
人在山村生活,不能不與山野林木發(fā)生聯(lián)系。一般來說,成年人中了漆毒即便不用藥物治療,七天之后過敏期也會自行結(jié)束;可小孩中了漆毒之后,由于瘙癢而不斷抓撓,容易抓破斑疹而引發(fā)次生的皮膚感染疾病,因此大人對小孩中漆毒從來不敢大意。記得我每次中了漆毒之后,最著急的是母親和奶奶。而對我漆樹過敏的治療,母親通常使用的草藥是大麻葉和韭菜葉。她把大麻葉揉碎擠出汁液要我涂抹身體,說這樣可以緩解皮膚瘙癢;她把韭菜葉搗爛摻上雞蛋清要我涂抹手臉,說這樣可以止痛消腫。而奶奶給我治療漆樹過敏的辦法更是奇特:先將側(cè)柏葉、車前草、佛甲草、火焰草和干松針混雜成一堆,再點火讓其發(fā)出濃煙,然后讓我脫去外衣外褲在煙火堆上反復(fù)來回跳躍,同時跟著她念道:“你是漆(七),我是芭(八);你是桃(逃),我是梨(離)”。也許這種形式有些荒誕離奇,常引得圍觀者笑聲不斷。
由于漆樹有“毒”,因此在老家許多人都敬而遠之,以至于在田邊地頭,許多樹都被砍倒當燒柴了,唯有許多漆樹被保留了下來。被留存下來的漆樹,乍看起來有點像香椿樹,初春時節(jié)也很容易讓人誤將漆樹芽當香椿芽來采摘。然而,最終還是沒人敢真正站出來去田邊地頭砍倒漆樹,原因是怕再次中漆毒而危及性命,再則不堪折騰的村民已經(jīng)怒目而視。
在我生活過十余年的小山村里,也有極少數(shù)人能抵御漆毒。這些人即便去爬漆樹摘漆果也不會產(chǎn)生過敏反應(yīng)。自然,他們就成了村里最好的割漆者,凡是有割漆的活計都要請他們來幫忙。漆樹一旦長到碗口粗大之后,就有割漆者拿刀在漆樹上切割出剪刀口型或魚尾型的口子,在口子下面懸掛一個小竹筒,用來承接慢慢滴落下來的灰白色漆汁。這些天然樹脂涂料,最終被用作各種貴重的家具的保護漆。而經(jīng)過不斷割漆之后的漆樹,其樹干上充滿了刀痕,讓人視之動容。
一般來說,漆毒致敏的途徑有直接接觸、間接接觸及氣體傳導(dǎo)三種。因此除了要避免與漆樹直接接觸之外,還要注意避免與漆毒患者發(fā)生過多肢體接觸,此外還要盡量避免在漆樹周圍活動。雖然從小就知道預(yù)防漆毒的一些基本常識,但在鄉(xiāng)間生活的十多年間,我還是免不了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的漆樹過敏,以至對漆樹始終充滿了恐懼感。
漆樹雖然有毒,但又是治病良藥。在《本草綱目》中,有“漆性毒而殺蟲,降而行血”的記載。漆樹的根、葉、皮及果實均可入藥,有平喘、解毒、散瘀消腫、止痛止血之功效。在高明的中醫(yī)那兒,經(jīng)過一番神秘的調(diào)配之后,漆樹的根、葉、皮、果的毒性就會得到抑制和消解,因此一般不會發(fā)生過敏反應(yīng)。一棵漆樹,既能讓人致病也能給人治病,可謂是一棵神奇之樹。
多年之后的今天,老家田邊地頭的漆樹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究其原因,一則野生漆賣不上好價,二則許多中醫(yī)為安全起見都不再視漆樹為藥樹。于是老家的許多漆樹能砍的被砍掉,能留的也沒留下來多少,不免讓人心生遺憾。從情感上來講,我倒非常希望每次回老家時,能在田邊地頭看到葳蕤依舊的漆樹。
人在自然中生活,不僅需要懂得愛護和尊重植物,甚至還要有敬畏植物的意識。就拿漆樹來說吧,我年少時每一次所中的漆毒,都是因為自己有意無意地去侵犯了漆樹及其領(lǐng)地,結(jié)果遭到了它的懲罰。作為一棵樹,它當然有自衛(wèi)的權(quán)利和自衛(wèi)的方式。遺憾的是,人們常常以自己的好惡來隨意對待和處理植物。而人一旦自作聰明之時,其實往往也是愚昧之始。
離鄉(xiāng)進城生活,偶爾碰到皮破血流時,我就會本能地首先想到苦艾,而女兒則與我不同,她首先想到的卻是酒精棉球和創(chuàng)可貼。而事實是,即便苦艾再好,情感上再容易接受,我也無法再輕輕松松地得到它了。這是從我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天起就注定了的。
在我成長的鄉(xiāng)間,幾乎人人都知道苦艾是最好的止血良藥。但苦艾并不因此而在鄉(xiāng)村顯得珍貴起來,更多的時候,它和鄉(xiāng)間農(nóng)人一樣,顯得普通而卑微。無論是在田邊、地頭、路旁還是屋舍周遭,都有苦艾繁茂生長的影子??梢哉f,在鄉(xiāng)間苦艾幾乎無處不在,只要是有閑置的土地,它就會不失時機地加以擠占。這在多年生草本植物中,應(yīng)該算得上是一個特有的景觀了??喟c人的親近也因此得到了最大的彰顯,以致苦艾在鄉(xiāng)間幾乎被人們視而不見,或者見了之后,時常嫌其與莊稼和蔬菜掙搶肥力和空間,便毫不留情地予以鏟除。不過,對于苦艾來說,你任其生長也好,你限制其生長也罷,結(jié)果可能都是一樣的,即到處依舊是它的生長之地。仿佛它的種子早已填滿了大地之腹,它隨時隨地都可以在最佳時間里破土而出。
“居家常備艾,老少無疾患?!边@句鄉(xiāng)間俗語,多少道出了苦艾在鄉(xiāng)間百姓生活中的重要性。在鄉(xiāng)間生活和勞作的人們,皮膚少不了時常被擦破或劃傷,而苦艾是最好的止血藥??喟o人帶來的奇跡在于:隨便采兩三片艾葉,在手心里揉碎,把汁液擠滴到傷口,或者干脆將揉碎的苦艾葉敷到流血處,鮮血就可及時止住,而且止血的傷口日后恢復(fù)得也很快。在鄉(xiāng)村醫(yī)生那兒,苦艾甚至還被作為內(nèi)服的止血劑。而懂一點中草藥的父親,在給我和弟妹治感冒病時,有一味良藥就與苦艾有關(guān):先將兩三枚燒焦冒煙的核桃夾入大碗中,將苦艾葉覆于其上,再用一個小碗倒扣住核桃與苦艾葉,最后用燒開的沸水沿著小碗的周邊澆下,在“嘩嘩”的冒泡聲中,圍困在大碗和小碗間的核桃與苦艾葉得到了快速而充分的煎熬。待溫度冷卻下來后,將褐紅的藥液倒入碗中,然后要氣沉丹田一口喝下,再上床蒙上被子發(fā)一身汗,感冒病也就徹底治好了。而父親配制的這味民間感冒藥,其苦口的程度并不亞于苦膽。因而沒有感冒病的時候,只要在人前提起來,人人都會搖頭。但這并不影響一副民間感冒藥在鄉(xiāng)間的廣為流傳。多年后的今天,每當我在城市為一次次感冒病而支付幾百元甚至上千元吃藥打針的費用時,我就常常懷想起早年間父親在鄉(xiāng)下配制的那副感冒藥來。有時被重感冒折騰得不堪時,我甚至也想過不妨自己煎藥一試,但苦于在城里一時找不到新鮮的艾葉,因此也就只能想想作罷。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保ā对娊?jīng)·王風(fēng)·采葛》)長勢極好的苦艾,最久者可達三年,其藥效也最好,所以鄉(xiāng)間有“經(jīng)年之病需求三年之艾”的說法。而每年夏天,是鄉(xiāng)間苦艾競相開花的季節(jié),細碎的白色苦艾花在清風(fēng)中散發(fā)著特有的苦艾香氣,同時吸引眾多的蜜蜂與蝴蝶來采蜜。這時節(jié),鄉(xiāng)村蜂筒里的蜂蜜也是甜中帶苦,成了炎熱夏季里最好的清熱解毒的良藥。而炎熱夏天里蚊蟲愈來愈多時,母親總要點燃一兩把曬干了的苦艾,于是當裊裊的藍煙彌漫古老的院子時,紛擾人畜的蚊蟲便一一不見了蹤影,剩下的都是滿院苦艾的芳香……
在鄉(xiāng)間,為了讓田地恢復(fù)肥力,農(nóng)人們都要對田地進行“輪閑”,即連續(xù)耕種三五年之后,要讓其閑置兩三年。而閑置下來的田地,雖然不種莊稼了,但并不能阻止其自然生長出各種草本植物來。常常是轉(zhuǎn)眼之間,被“輪閑”的田地就被綠色植物覆蓋,而其中最勢不可擋的就是苦艾。于是,鄉(xiāng)間的那些“輪閑”的田地,最終成為了苦艾快樂生長的天堂。那種“苦艾成林”的鄉(xiāng)間奇觀,多年后的今天還仿佛歷歷在目。年少的我們在“輪閑”地中放牧?xí)r,常常在苦艾林中玩捉迷藏,記得小玉就是在這樣的時光里漸漸引起我的注意的。我曾在蝶舞蜂飛四顧無人的苦艾林里向她發(fā)誓,長大了一定要迎娶她做我的新娘。遺憾的是,后來為了弟妹能夠上學(xué),初中還未畢業(yè)的小玉就選擇了退學(xué),此后與繼續(xù)讀高中的我拉開了越來越遠的距離。直至有一年暑假回鄉(xiāng)見到正在采艾的小玉時,才得知她就要遠嫁他鄉(xiāng)了。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迎娶小玉,于是在芬芳的苦艾林中黯然佇立直至滿天星斗都亮起來……
卑微的是苦艾,平凡的是人。雖然有一天我徹底走出了鄉(xiāng)間的苦艾林,但置身于城市的喧囂歲月里,我非常清楚自己永遠是一株卑微的苦艾。因此,即便很多年過去,我仍然是想念苦艾的我,并沒有輕易丟失過自己。
轉(zhuǎn)眼到城里生活快四十年了,餐桌上的菜品自然是越來越豐富了,但反復(fù)出現(xiàn)最多的一道菜卻是蕨菜。而且這道蕨菜的做法與家鄉(xiāng)的做法完全一樣。說實話,把一道菜吃成一種經(jīng)典,吃成一種深深的情感,這似乎有些難以理解,但在我身上就是如此。
蕨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長在山野草地里,根莖長,橫生地下,復(fù)葉,且成羽狀分裂,下面有繁殖器官,用孢子繁殖。嫩葉供食用,根莖可以制淀粉。這是讀中學(xué)時生物老師照本宣科告訴我們的。而那時我已經(jīng)吃了十多年的蕨菜,對蕨已經(jīng)很熟悉,因而我的注意力可以不集中,讓自己盡情想想家鄉(xiāng)的山野幽谷,想想鄉(xiāng)村少年們背著竹筐,在林中或是在草地上,一邊哼著自編的歌謠,一邊采摘著一根又一根筷子似的從地下抽生而出的嫩蕨。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竹筐滿了,肚子也餓了,于是紛紛踏上了越走越沉的回村之路。接下來的幾天里,家家的餐桌上都有了可口的蕨菜影子……
印象中家鄉(xiāng)的蕨菜既喜陽也愛陰,因而無論是陽山還是陰山,隨處都有它的繁茂身影。由于家鄉(xiāng)人普遍愛吃蕨菜,加上又是饑饉年月,因而每到采蕨時節(jié),各家各戶都要暫時放下手中的其他活計,頻頻出動大小勞力去滿山遍野地采摘蕨菜,除了自家吃外,還加工成半成品或干貨,然后背到縣城售賣,找一點油鹽錢和讀書小孩的學(xué)費。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我的父母是最有心計的。為了保證采摘到上好的蕨菜賣個好價,父親在每年冬末的寒冷日子,常到村外的山地中,將幾塊長蕨之地,除盡枯草,疏松土壤。待初春的第一場雨后,奇跡往往會讓我興奮得大呼小叫,因為被翻松過的黑土地里,到處都是抽生而出的又肥又嫩的蕨莖,其情形就如一塊塊黑色泥地上插滿了褐色的筷子。那采摘蕨莖的感覺更是妙不可言。一是手握蕨莖的感覺非常柔軟,二是手稍一彎折蕨莖就在該斷的地方斷了,這樣即便采摘一竹筐,手心也不會生疼。將這些上好的蕨菜采回后,母親先是在沸水里煮一煮,然后再放入冷水中漂洗幾次,待苦腥味消了,蕨菜就可入廚加工食用,當然也可以濾去大部分水份之后作為半成品售賣。要是做成干貨留待食用或售賣,則要將漂洗好的蕨菜拿到陽光下曬干,然后扎成分量相同的小捆。記得母親做著這一切的時候總是顯得很專注也很滿足,仿佛是在完成一件件藝術(shù)品。多年后的今天,我都認為母親事實上是將一種食品藝術(shù)化。她就是用這種藝術(shù)化的食品,在縣城的菜市上,盡可能地換取一家的生活費用以及我和弟妹的學(xué)雜費。
家鄉(xiāng)的蕨菜由于在陽山和陰山都競相生長,因此吃新鮮蕨菜的時間可以長達一月有余。原因是陽山的日照時間長,氣溫高,因而蕨莖抽生的時間早。而陰山呢,相對來說日照時間短,氣溫稍底,蕨莖抽生的時間自然要滯后。常常是,陽山蕨已經(jīng)上餐桌半個多月了,陰山蕨才剛睡醒似的從泥土中冒出頭來。而就口感來說,陽山蕨顯脆,陰山蕨則顯韌,故而前者宜炒食,后者宜煮吃,或者說前者宜做菜,后者宜做湯。做菜有拌火腿絲混炒,或拌豆豉爆炒;做湯有拌蠶豆米共煮,或拌白云豆合煮。此外陽山蕨和陰山蕨都可以與大蒜、姜片相拌泡成酸腌菜。蕨菜本身就是中藥,有解熱、利尿等功效,因而常食對建康有益。稍懂點中藥的父親早年間每次吃蕨菜時,總在餐桌旁這樣對我說。多年后我翻查中醫(yī)藥典時發(fā)現(xiàn)的確有這樣的詮釋。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詩經(jīng)·召南·草蟲》)。明快淡雅的古老歌謠早已使“南山采蕨”的美好意境成為永恒。如今,只要在城里的菜市上見到春季上市的新鮮蕨菜,我就有一種悲欣交集的感覺。畢竟,我已無法再回到家鄉(xiāng)的山野自由地采摘春天的蕨菜了;曾經(jīng)給我寄送多年干蕨菜的父親,也已長眠于老家生長蕨菜的一片山坡上。而面對帶有諸多遺憾的靜好歲月,我還是慶幸自己能夠有滋有味地吃好眼前的一盤炒蕨菜,或是喝好眼前的一碗蕨菜湯,以至對眼前的生活常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