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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西比河某處(八)

2019-11-21 00:39:59
雨花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羅恩弗羅斯特紐約

于 堅

詩人羅恩·帕特像一條鰻魚那樣藏在紐約深處。79歲,剛剛從一家開了五十年或者一百年的咖啡館里出來,仿佛一位從煤層里走出來的高個子礦工,周身落滿了時間之美,這使他顯得老邁而有力。沒人注意到這個詩人。他有一次在吉姆·賈木許的電影《帕特森》里出現(xiàn)過十幾秒鐘,那部電影的主角是一位寫詩的公交車司機,他的詩其實都是羅恩的作品。美國文學史將羅恩歸入后紐約派。羅恩一笑置之。大隱隱于市,紐約派才是真正的隱者。這種隱居藏著詼諧的抗議。沒有比住在紐約寫詩更昂貴,也更具有諷刺意義的事了。與這種隱比起來,弗羅斯特、加里·斯奈德、“麥田守望者”塞林格的隱只能算小隱。呵呵!57年前,羅恩從俄克拉荷馬搬到了紐約下東區(qū)的15街附近。那時候房租是每月58美元,現(xiàn)在是兩千多美元。依賴政府的租金控制計劃,他才可以一直住下來。房東是誰都不知道了,也許死了,他的后代繼續(xù)把房子租給羅恩,每個月只管朝某個賬戶寄錢就行了。這是紐約的現(xiàn)代主義地獄,走在其間,眼睛總是避不開某棟大樓折射下來的玻璃光。防火梯,暗紅色的磚頭墻,墻柱頂端裝飾著希臘花紋。人行道上長著已經(jīng)上百年的玉蘭樹,黑暗如夜的樹干上密布著老人臉。一棟棟暗紅色的樓房也跟著這些玉蘭樹老去。在下東區(qū),現(xiàn)代建筑的包豪斯地獄已經(jīng)被時間摧毀了,自然之美卷土重來,老舊的、暗紅色的紐約就像是一位風韻猶存的美婦。上樓梯,進入兩層玻璃防盜門,里面的走道幾乎僅夠一人進出,兩個人過就要側(cè)身。監(jiān)獄般的走道,油膩的綠色地毯。100年前,世界剛剛從古老的穴居般的平房里搬出來,懷著對未來的憧憬、爭先恐后搬進這種方型盒子。如今這種盒子遍布世界,紐約的這些早期盒子已經(jīng)成了古董。從前凱魯亞克、金斯堡也住在這一帶。羅恩取出鑰匙開了門,他的門鎖已經(jīng)不大利索了。兩扇臨街的窗子,窗臺上擺著些花草,這是房間唯一的光源。后面是陰暗狹長的小房間,有四個,一個接著一個,長十多米,一直到盡頭的洗手間,再沒有一扇窗子。途中嵌著一個僅夠站立的浴室,用簾子遮著??看爸е鴥勺嘲l(fā),各在一角。第一間是起居室、工作室。擺著餐桌、電腦、書架,一幅畫掛在墻上,畫的是青年時代的羅恩,朋友送他的。下一間是廚房。廚房后面的兩個房間是羅恩夫婦和兒子從前的臥室。木質(zhì)地板,墻空著的地方都是書架。這是一個洞穴。紐約是一座布滿這種狹長洞穴的森林,好萊塢電影里面的那種明亮開闊的豪宅鳳毛麟角。或許不是這個隧道般的房間吸引著羅恩,而是紐約。羅恩家像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古董店,一切都是舊的。都是用了五十年的家常東西,舊的老式電話機,舊的玻璃杯,舊的電爐,舊的信件,舊的收音機,舊的電腦,舊的鍋子,物被忽略到只是必需。紐約是物的金字塔,金錢的法老管轄著氣候,恰恰在紐約,對物的蔑視會獲得一種快感、一種修養(yǎng)、一種深沉、一種優(yōu)雅。如果不是紐約還有比這些水泥磚頭盒子更具魅力的東西,住在這種房子里與囚禁無異。紐約是超現(xiàn)實的,這些僅夠遮風避雨的原始盒子的現(xiàn)實只是超越的起點,在這些盒子之外,是一本巨大的生活雜志。在那里,自由激勵著生活。一切都在激勵著人們積極上進,充分地發(fā)揮聰明才智,奮斗、搏斗,為質(zhì)量更高的生活方式——或者消極怠工。那些指向天空深處的摩天大樓,隱喻生命只有一個方向,高,再高,更高。那些世界頂尖的商場、博覽會、博物館、會所、劇院、音樂會、畫廊、酒吧、咖啡店、面包店、奶酪店、水果店、花店、飯店、旅館、醫(yī)院、學校,在臨街櫥窗里故作正經(jīng)的塑膠模特兒,通過衣冠楚楚、精心打扮暗示自己已經(jīng)成功的有色人種,那個站在五星級酒店門口的來自非洲的石油國酋長,那些世界上最俊美的男女,那些價值不菲的令人精神煥發(fā)和斗志昂揚的電動剃須刀、指甲鉗、面膜、口紅、粉盒、鏡子、耳環(huán)、項鏈、提包……那個赤裸著在西班牙海灘曬黑了的古銅色上身在中央公園的黎明中跑步的電影明星,那些在街口匆匆忙忙出爐的新鮮漢堡,那些地鐵里搶購黃金般的腳步,那些每天十點準時開始的購物狂歡節(jié)……一切,無不在鼓勵積極。這種積極與農(nóng)耕社會的勤奮不同,這種積極意味著強大的聰明才智,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耐力、拼搏力、戰(zhàn)斗力……希臘開始的愛智活動在紐約被發(fā)揮到極致,哲學在這里相當實用。這里的日常哲學家是詹姆士、杜威,而不是老子、莊子、亞里士多德、康德或者海德格爾。孔子主張的中庸在這里都過于消極。陶淵明、王維、蘇軾這些人無法住在紐約。但是,紐約也住著艾倫·金斯堡、凱魯亞克、鮑勃·迪倫、杜尚、安妮·沃霍爾一干人。他們是另一個紐約。紐約森林就像一場遠古的假面舞會,人們在各個街區(qū)、各自的房間戴著各自喜歡的面具。自由是他們共同的價值觀,自由不是行動的無拘無束,而是精神世界的無拘無束。人們到紐約來,是為著這種罕見的自由,這種自由創(chuàng)造了紐約的魅力。這種自由可以超越物質(zhì)的限制和逼仄。這種對物欲橫流的超越恰恰在物的核心獲得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安迪是這種想象力的偉大典型。

悖論,拜物教的紐約產(chǎn)生的恰恰是蘇珊·桑塔格的樂觀主義:

“他們對賦予現(xiàn)代社會以特征的那些變遷——其中主要的是工業(yè)化,以及每個人都體驗到的工業(yè)化的那些后果,諸如規(guī)模巨大、毫無人情味兒的城市的激增,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方式的盛行,等等——有著一種歷史的反感。工業(yè)化,即現(xiàn)代‘科學’的產(chǎn)物,無論是依據(jù)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的模式,把它看作是毀壞自然并使生活標準化的機器轟鳴、煙霧彌漫的人工過程,還是依據(jù)那種更新的模式,把它看作是出現(xiàn)于20世紀下半葉的那種清潔的、自動化的技術(shù),都無關(guān)緊要。給出的評判都大體相同。痛感人性自身的狀況正在面臨新科學和新技術(shù)威脅的文人們,憎惡這種變化,悲嘆這種變化。但文人們不可避免地處在守勢,無論是19世紀的愛默生、梭羅、拉斯金,還是20世紀那些把現(xiàn)代社會說成是一個新得難以理解的、‘異化的’社會的知識分子。他們深知,科學文化以及機器時代的來臨不可遏止。

“在我們這個時代,藝術(shù)越來越變成了專家們的領域。我們時代最令人感興趣、也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shù),并不面向那些受過一般教育的人;它要求特別的才具;它說著一種特別的語言。米爾頓·巴比特和莫頓·菲爾德曼的音樂、馬克·羅斯柯和弗蘭克·斯特拉的繪畫、梅斯·卡寧翰和詹姆斯·瓦林的舞蹈,要求某種感受力的培養(yǎng),其難度和學徒期的長度至少與掌握物理學或工程學所面臨的難度和所需要的時間長度不相上下(在各類藝術(shù)中,只有小說未能提供相似的例子,至少在美國是這樣)。

“‘兩種文化’之間的沖突其實是一個幻覺,是發(fā)生深刻的、令人困惑的歷史變化的時代產(chǎn)生的一個暫時現(xiàn)象。我們所目睹的,與其說是不同文化之間的一種沖突,不如說是某種新的(具有潛在一致性的)感受力的創(chuàng)造。這種新感受力必然根植于我們的體驗,在人類歷史上新出現(xiàn)的那些體驗——對極端的社會流動性和身體流動性的體驗,對人類所處環(huán)境的擁擠不堪(人口和物品都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激增)的體驗,對所能獲得的諸如速度(身體的速度,如乘飛機旅行的情形;畫面的速度,如電影中的情形)一類的新感覺的體驗,對那種因藝術(shù)品的大規(guī)模再生產(chǎn)而成為可能的藝術(shù)的泛文化觀點的體驗。

“我們所看到的不是藝術(shù)的消亡,而是藝術(shù)功能的一種轉(zhuǎn)換。藝術(shù)最初出現(xiàn)于人類社會時是作為一種巫術(shù)——宗教活動,后來變成了描繪和評論世俗現(xiàn)實的一種技藝,而到了我們這個時代,藝術(shù)僭取了一種新的功用——既不是宗教的,也不起世俗化宗教的功用,也不僅是世俗的或瀆神的(‘世俗的’或‘瀆神的’這一觀念,在其對立觀念‘宗教的’或‘神圣的’變得過時之時,也就失效了)。藝術(shù)如今是一種新的工具,一種用來改造意識、形成新的感受力模式的工具。而藝術(shù)的實踐手段也獲得了極大的拓展。的確,為應對藝術(shù)的這種新功用(這種新功用更多的是被感覺到的,而不是被清晰的系統(tǒng)表述出來的),藝術(shù)家不得不成為自覺的美學家:不斷地對他們自己所使用的手段、材料和方法提出質(zhì)疑。對取自‘非藝術(shù)’領域——例如從工業(yè)技術(shù),從商業(yè)的運作程序和意象,從純粹私人的、主觀的幻想和夢——的新材料和新方法的占用和利用,似乎經(jīng)常成了眾多藝術(shù)家的首要工作。畫家們不再感到自己必須受制于畫布和顏料,還可以采用頭發(fā)、圖片、膠水、沙子、自行車輪胎以及他們自己的牙刷和襪子。音樂家們不再拘泥于傳統(tǒng)樂器的聲音,而去使用改裝的樂器以及合成聲(通常是錄制的聲音)和工業(yè)噪聲。”(蘇珊·桑塔格《一種文化與新的感受力》,程巍譯)

紐約是什么,不是走進紐約就能明白的。世界是世界、紐約是紐約。紐約,這是一種生活。世界上那些聰明絕頂?shù)娜藗儎?chuàng)造的小世界,從前這些人創(chuàng)造詩歌、宗教、哲學、藝術(shù)、科學……現(xiàn)在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活世界。就像中國宋代那些工匠和知識分子做的,他們創(chuàng)造了“江南”。紐約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紐約是一種生活質(zhì)量、品位、第一流的世俗,一個現(xiàn)象林立而又含義深邃的生活世界。我跟著老紐約羅恩在紐約漫游,步行、坐公交車、轉(zhuǎn)入地鐵,飛馳,再從電梯出來,走在高大的皂莢樹、橡樹下,那邊有一座教堂,周圍都是玻璃幕墻,這座教堂是一堆18世紀的石頭。那邊是一個公園,坐著些老人。那邊有一家意大利商店,貨柜上堆著來自埃塞俄比亞的咖啡。這里有一幅壁畫,畫著美國文學史上的詩人作家的群像。再下地鐵,出來,世貿(mào)大廈遺址,沒有恢復那棟已經(jīng)煙消云散的大樓,修了一個巨大的流著水的黑坑,像一只眼睛在日夜哭泣,走到邊上的人忽然沉默了,伸著頭朝坑底探視。那邊是華盛頓公園,一個樂隊,兩個樂隊,三個樂隊……這個走了那個來。這條街,古根海姆博物館。那條街,安靜得像是深夜,一個房間里在舉辦弗洛伊德畫展,里面掛著17幅畫,站著兩三個信徒般的人。那條街,一家面包店,整條街都被它的氣味占領。忍不住要去買個嘗嘗。就像是走在喬伊斯的那本《尤利西斯》里。這是一本關(guān)于狂歡節(jié)的巨書,游客的頁碼永遠是時代廣場、洛克菲勒中心、帝國大廈、自由女神像……購物狂的頁碼是第五大道,藝術(shù)家喜歡在布魯克林一帶活動。“他們在空蕩蕩的健身房里失聲痛哭赤身裸體,顫抖在另一種骨架的機械前?!保ń鹚贡ぁ逗拷小罚┤绻?00年前紐約還是一個令垮掉的一代窒息的閃閃發(fā)光的枯燥新城的話,那么現(xiàn)在紐約已經(jīng)在釋放著它的生活魅力了。這令羅恩這樣“大隱隱于市”的居民可以隱身于紐約,就像白居易可以隱身于長安、洛陽。羅恩的紐約更像是一位局外人的紐約。羅恩不喜歡交際,他常常會在家附近的公園里坐著,他家附近有大大小小四五個公園??纯礃洹⑺墒?、鳥和人。教堂的鐘落葉般地響了兩聲。一個婦女推著嬰兒車走進落花里去,那種樹開著很多花,花瓣有手掌那么大。他家附近有許多營業(yè)多年的小店,理發(fā)的、賣面包的、賣糕點的、雜貨鋪、越南人的餐館……都是羅恩搬來時就開著的。越南餐館的一個角落里坐著一個熟人,是個英國來的詩人,已經(jīng)在紐約住了20年。在一個角落里低頭吃著配了牛肉丸子的湯料卷粉。打個招呼。羅恩說,詩不好,人是好人。羅恩一生都在教書、翻譯、寫作。有時候被邀請到外國去念詩,去年在威尼斯,邀請來的都是音樂家,只有他一個詩人,請他念了5分鐘?!白?個小時的飛機,只念了5分鐘?!蔽覀冊邳S昏時穿過正在準備晚餐的唐人街,走進布魯克林的免費渡輪,它反復穿梭于斯塔騰島和布魯克林之間。在渡輪上可以看見自由女神像和布魯克林大橋。海鷗固執(zhí)地追著船飛,它們被船尾卷起的浪花吸引。許多人跑到船尾來看自由女神,照相。她飄在蒼茫的海上,有個中東來的眼眶深邃的移民熱淚盈眶,大哭起來,被架到船艙里去了。船艙里坐著各種各樣的勞動者,疲倦的船、悲傷的有色人種、已經(jīng)麻木的白人。傍晚,在一家意大利餐廳用餐,靠墻的角落里坐著一位教授。點菜的侍應生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他認識羅恩。之后去一個布魯斯酒吧,薩?。⊿aRon Crenshaw)今晚將在這里演奏一小時,門票15美元。他10歲時學會了彈吉他。一位非裔,面目善良,吉他彈得極好。買了他的一張光盤,15美元。他唱道:夏天啊,我愛的姑娘騎著自行車在外面轉(zhuǎn),但是她不愛我,她不愛我。

羅恩在佛蒙特州的森林里還有一棟房子,四月一過,他就回到森林去了,到秋天才回來。

萬圣節(jié)活動七點鐘從曼哈頓第六大道開始。在此之前,許多人家的門口已經(jīng)擺著面具、木偶什么的。地鐵趟趟滿載,許多人化了妝,車廂里到處是妖魔鬼怪,紅色妖怪,綠色妖怪,黃色妖怪,從印度學來的面具,京劇臉譜、神仙靚女,怎么都行,扮骷髏的、扮巫婆的、扮餐桌的、扮吸血鬼的,群魔亂舞,大家公開出丑,越恐怖越高興。平常被壓制的許多夢想都通過打扮、化妝、面具公開亮相了。扮成懷孕的修女、總統(tǒng)、參議員、箱子、浴缸、衛(wèi)星、機器人、蝴蝶、撒旦、超人、狗、電視機……想扮什么都可以,只要想得出來,你平日想當個什么,今晚上你就可以去演,一個自我表演的好機會。忽然一個鬼沖了過來,掐著警察的脖子,警察哈哈大笑,指指其他人,意思是還是和他們鬧吧。別出心裁,標新立異,人人如此,反而沒有什么可怪了。路邊站著看熱鬧的人,一張張臉被路燈照得慘白,看起來倒像是真正的幽靈。有些線路已經(jīng)封閉,警察大批出動維持秩序,妖魔鬼怪經(jīng)常去逗警察。陌生人和陌生人互相開著玩笑,有人弄了一個巨大的球,在人群頭上跑來跑去。大家笑著,用手去夠那個球。忽然,一個戴著大鼻子的小丑飛快地登著三輪車,朝著人群沖去,剛剛要撞上,一扭龍頭,轉(zhuǎn)到街對面去了。來了幾匹高頭大馬,警察停下來,讓大家照相。一個警察告訴附近的群眾,游戲隊伍距離這里還有兩個街口。來了些為明年萬圣節(jié)募捐的人,用竹竿拴了個網(wǎng)兜,伸到人群里面收錢,愿意出錢的人可不少,許多手舉著美元在空中晃著。我少年時代多次看過游行,對游行隊伍有所期待,紐約的游行隊伍與我見過的那種游行不同,隊伍沒有什么人指揮,就像是一群稀稀拉拉的戰(zhàn)俘。小孩子戴著面具坐在老爹的肩膀上。一面面各式各樣的骷髏旗,在空中晃來晃去,紐約成了一座歡樂的地獄。

美國人熱愛兩個東西,一個是宗教,一個是國家。后者顯而易見。許多人家門口插著國旗。在小鎮(zhèn)上,家家都插著國旗,這個不是命令。

圣馬可斯教堂座落在紐約二大道和第十一街交界處,建于1795年,號稱曼哈頓最古老的教堂,這里經(jīng)常舉行詩歌朗誦會、小話劇、民謠演唱會。宗教活動是次要的。奧登、威廉姆斯都來念過詩。60年代的反戰(zhàn)運動中,艾倫·金斯堡將這里作為自己的朗讀基地,朗誦過大量詩作。圣馬可斯教堂成為一座詩歌教堂,在美國詩歌界赫赫有名。有一個晚上我也來這個教堂朗誦,與我同臺朗誦的是一位美國女詩人。教堂門口的石墩上站著一頭面目猙獰的石獅子,在月光和紐約朦朧的燈光下,發(fā)出可怖的目光。許多人穿著夾克。朗誦會在主教堂旁邊的一個小禮堂里舉行,賣票,6美元。我和那位詩人各朗誦40分鐘,各得100美元。相當安靜,他們在下面閉著眼睛聽,我的詩失去了橫豎撇捺,只能聽了。羅恩·帕特為我朗誦英語,我們一高一低,音調(diào)形成一種互補。我們念了兩首之后,下面有詩人說,應該先讓我念,然后再念英語。結(jié)束的時候,許多人送給我詩歌小冊子。后來我們走去附近的一個酒吧喝上一杯。美國的詩歌生活。

那河流在秋天的陽光下,雪亮得就像刀鋒,令我的眼睛幾乎要流血。

書上說,密西西比河是北美洲大陸上流程最遠、流域面積最廣、水量最大的河流?!懊芪魑鞅取笔怯〉诎踩说姆Q呼,意思是“大河”或“眾水之父”。密西西比河滲透了美國,通過暗藏在巖層深處的潮濕末梢,也通過威廉·??思{。這個生活于密西西比河某處的居民,像一種顏色很深的水,他進入密西西比河,那河流的灰度增加了,而大河最后進入大西洋和太平洋,于是遙遠中國外省的昆明有一個叫于堅的讀者讀到威廉·??思{的小說,那小說叫做《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這是一條魚帶來的。在終點,來歷已經(jīng)失蹤,只剩下一個用漢語記錄的短語,“一條魚帶來了玫瑰”,這在詩歌中是成立的。弗睿是福建馬尾海岸一漁民的后代,有人說,他的詩有著弗羅斯特的風格,我肯定當他寫作那部薄薄的詩集《南方以北》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某個在美國種植詩歌的農(nóng)民。詩人越過大海來到了紐約,密西西比河穿過美國進入大海,這是一回事。一個人的河流也就是一個大陸架的河流,弗睿和弗羅斯特都是支流。有一條河流存在于文明深處,平??床灰姡皇钱斈惴チ_斯特的詩集,聞到弗睿的味道的時候,你才“哦”了一聲。

……這地方,根本就不用砌墻:

他種的是松樹,我種的蘋果,

我的蘋果不會越過邊界

到他樹下吃松子,我告訴他。

他只是說:“墻高有睦鄰?!?/p>

……

——弗羅斯特《修墻》

2004年10月6日,從紐約去波士頓。在唐人街坐大巴,15美元,4小時到。早晨5點半出門,高速公路上已經(jīng)擠滿汽車,美國已經(jīng)在干活了。許多人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

街道上,波士頓人圍著酒吧的電視機看棒球比賽,這是波士頓與紐約之間的比賽。七十多年來波士頓從未贏過紐約,但這個晚上贏了,人們涌上廣場和街頭歡呼,與警察發(fā)生沖突,一個女學生被橡皮子彈擊中面部死去。

參加會議的有瑞典的馬悅?cè)?,他走到哪里都提著一袋別人送他的書。他被與會者當成一個寵物。在大巴車上,他告訴我一個故事,他在陽臺上吃早餐,一只松鼠跳過來與他共進,由于吃得太飽,跳不回上樹去了。

波士頓博物館的中國展廳有北魏雕塑,不遜希臘雕塑。

見到歐文(宇文所安),他主持了我在哈佛大學東亞系的詩歌朗誦會。之后我們?nèi)ヒ患也宛^吃飯,田曉菲也在。

2004年10月13日乘飛機去明尼阿波利斯。在芝加哥轉(zhuǎn)機的時候,被一個警察命令打開箱子檢查,他像一頭豹子蹲下來,在我的箱子和褲腰帶上嗅著。安檢儀旁,所有人都脫掉鞋子站在地上。有事發(fā)生了。警察們走來走去。

巨大的美國,星羅棋布。燈光下沒有一個人,人都在屋子和汽車里?;蛘咦谄嚧翱?,像是系著皮帶的假人。

在黑暗中穿過黑黝黝的大地,感覺那是些煤場。美國沒有中國那么亮,孤獨陰暗的居民集聚地,空無一人。天亮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什么煤場,而是草地和紅葉燦爛的山巒。

坐在我旁邊的留學生心都涼了,他來自上海。崇洋媚外的浪漫主義現(xiàn)在遭到了報復,飛機下面的黑暗看不到底。這是紐約以北,美國的森林、荒野、湖泊、山崗、因守舊而日益蕭條的窮鄉(xiāng)僻壤以及散落其間的修道院般的大學……他將從繁華降落到蕭條,而他還是一片青綠的樹葉,戴著耳機,神情沮喪。天空仿佛一個正在刮胡須的老人,向地面送著雪絲。

到達的時候已近午夜,伯靈頓機場像一座發(fā)光的海底宮殿,一些酷似鯨魚的小型飛機在慢慢地移動。穆潤陶(Thomas Moran)已經(jīng)站在出口處,多好的名字,安靜地滋潤著陶,他的漢語老師給他取的。他是明德學院的教授。1800年創(chuàng)建的明德學院是美國最古老的文理學院之一,也是著名的貴族學院(一年的學費大約7萬美元)。素昧平生,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著這么一個人,忽然有一天,來信,邀請我來見面、讀詩、放電影、討論。一個說漢語的美國人,老家在愛爾蘭。在佛蒙特州的青山與紐約州的阿迪朗達克山之間的低緩山區(qū)悄悄地讀著那些遙遠的中國詩,觀看中國紀錄片,為學生講授漢語。這位“貴族們”的老師個子高大,輕微彎曲,眼眶深陷在黑暗里。正在老去,雪落在頭上,不再融化了。畢業(yè)于清華大學,住在佛蒙特森林的一棟獨立的房子里,有時候熊會光顧他家,并不進門,站在外面的草坪上。辦公室門口貼著墨子的一段話:“何知先圣六王之親行之也?子墨子曰:‘吾非與之并世同時,親聞其聲、見其色也;以其所書于竹帛、鏤于金石、琢于盤盂,傳遺后世子孫者知之?!睅е畮讉€學漢語的學生,有些就住在他辦公室的樓上,他的辦公室的面積只比他們的床大一點。將箱子放在他臟兮兮的后備箱里,我們驅(qū)車上路。

早晨5點從昆明出發(fā),3個小時飛到北京,再飛13個小時到紐約的紐瓦克機場,在機場等3個小時,再登上美國聯(lián)合航空公司的另一架飛機,走出機艙的時候雙腿麻木。明德學院還在一小時的車程之外。天空中有個巨大的黑人在玩著解放者的游戲,為路上出現(xiàn)的一個個小鎮(zhèn)安裝路燈,它們蜂子般地突然涌來又消失。每個小鎮(zhèn)都簇擁著一座教堂,出人頭地地高聳著六邊形尖塔,似乎是一塊白色磁石,吸引著一切,包括黑暗。堅決地關(guān)著門,似乎從未有人涉足其間,只是在保管著一塊冰。老穆踩了一腳剎車。我看見一個小東西在灰蒙蒙的公路上橫奔過去,沒看清楚,他說那是一只負鼠。印第安人躲在哪兒?

負鼠

有一年我們駕車穿過阿巴拉契亞高原

后排空著 一只剛落地的箱子

自個兒呆在黑暗里 方向盤

在暮色中等著轉(zhuǎn)下一個彎

談著國家的逸事 以緩解旅途的沉悶

我剛剛到 關(guān)心著貨幣兌換率

世界通用的客套很快就用完了

突然發(fā)光的道路指示牌是那么吝嗇

沉默得有個鋪墊 像是我們

已經(jīng)知根知底 天已黑透

除了車燈掃射出的預定路線

再也看不出什么可以指點的實物

您是否信上帝?與樹木的觀點一致

星空 水 土地 根 我們不約而同

都信這些 懷疑這輛轎車

雖然買過保險 說到這里有個停頓

仿佛是在握手 真想再握一下

第一次握太冰涼了 車速未減

路面繼續(xù)退去 轉(zhuǎn)過彎 突然踩了

一腳剎車 似乎被我們談論的某個點

撞了一下 有個灰東西橫穿了公路

我沒看清 他說那是一只“負鼠”

說出這個詞之際已將它翻成了漢語

我聽說這個名字

是在很多年前一堂地理課

“一種原始低等的哺乳動物”

我那地方?jīng)]有Possum 所以我

一直記得 這個詞帶來了沉默

就像它一直做的那樣

明德堡已經(jīng)睡了,有些房間亮著燈,那是某戶人家的過道、餐廳、書房,黑暗的是臥室。旅館在等著我們,最后的客人。一家1926年開業(yè)的有著木質(zhì)地板的三層樓旅館,踩上去發(fā)出響聲,就像踩到了某人沉睡中的骨骼。店員站在前臺的燈光下,一個練過健美的高個小伙子,有點兒像美國動畫片里那個胸肌發(fā)達的機器人。沒有電梯,老穆幫我把塞了好多書的箱子提到二樓,這段樓梯可不短。我瞥見前臺側(cè)面的柱子上掛著一張弗洛斯特的水彩肖像畫。老穆說,就是他。從前夏天他會來明德堡上幾個月的寫作課,他是明德學院的榮譽文學博士。有時就住在這家旅館,不知道是哪一間呢。作為他的讀者,心里一沉。

讀弗洛斯特

在與大街一墻之隔的住所

讀他的詩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還聽到來訪者叩門

猶豫著開還是不開

后來我已獨自深入他的果園

我遇見那些久已疏遠的聲音

它們跳躍在樹上 流動在水中

我看見弗洛斯特嚼著一根紅草

我看見這個老家伙得意洋洋地踱過去

一腳踩在鋤頭口上 鼻子被鋤把擊中

他的方式真讓人著迷

偉大的智慧 似乎并不遙遠

我決定明天離開這座城市

遠足荒原 把他的小書挾在腋下

出門察看天色

通往后院的小路

已被白雪覆蓋

1990年

對于美國讀者,弗羅斯特或許過于陳舊,這種已經(jīng)被經(jīng)典化的詩人,登堂入室,脫離現(xiàn)場,令喜歡破舊立新的讀者生厭。但是對我不同,弗羅斯特的詩剛剛譯成漢語時,我就讀到了,那時我正在上大學。他那種緩慢安靜的敘述,對意義的誘惑不動聲色,藏在薄冰下面的幽默感,勾引黑暗的耐心和猶豫不決令我著迷,他有點像一個更啰嗦的東方詩人,對著一畝地上的蔓草嘮嘮叨叨。東方盛產(chǎn)“大地詩人”,向大地學習生活、寫作是悠久的傳統(tǒng)。美國詩歌也是,迪金森、惠特曼、龐德、加里·施耐德、羅伯特·勃萊……那些移民來到新英格蘭,為原始的大地所震撼。這種震撼在東方持續(xù)了數(shù)千年之久,大地假我以文章。像古代中國,大地是美國早期詩歌的基本材料。城市到“垮掉的一代”興起,才進入詩歌。龐德從東方學到了“點到為止”。弗羅斯特比較傳統(tǒng),比濟慈那些前輩更精確微妙。漢語里沒有弗羅斯特這種聲音,30年代的“拿來”也沒注意到他。那時他還在寫,活著。翻譯誰,與一個時代的心情和認知有關(guān)。上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了不俗的眼光,譯者們看見了弗羅斯特、奧登、拉金、畢肖普、史蒂文斯……這是我們這一代讀者的幸運。漢語渴望更精致、能指、復雜、微妙的優(yōu)雅。過度的吶喊,一度令漢語喪失了禪意、詼諧、閑適……我在一種膚淺而尖銳的漢語環(huán)境中開始寫作,讀到弗羅斯特,年輕時背誦古典詩歌得到的經(jīng)驗復活了,仿佛遇到一位說現(xiàn)代漢語的陶潛。吶喊漸弱,譯者們才會看見這類低調(diào)樸素的詩人。這些詩人是來與李白的敬亭山、王維的罔川、白居易的“朝踏玉峰下,暮尋藍水濱”……相遇的。弗羅斯特屬于那種基石式的詩人,迪金森是一塊,惠特曼是一塊,龐德是一塊,“垮掉的一代”是一塊,弗羅斯特是另一塊,也許還有畢肖普和阿什伯里。20世紀的英語在新大陸別開生面,創(chuàng)造了一個黃金時代。弗羅斯特絕不會被錯過,只是需要時間。這是另一種白居易,熱愛生活,敬畏自然,老于世故,大巧若拙,對生命有易經(jīng)式認識,洞察秋毫,細節(jié)逼真如同身臨其境,試圖與不可知建立某種曖昧、不確定、黑暗的關(guān)系。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個目光炯炯的神,他模仿了某種冥冥中的口氣,但又不想自以為是,小心翼翼、狡黠、詼諧。我想起他那首《一百個硬領》。

“沒有房間,”夜晚的服務員說?!俺恰?/p>

伍茲維是一個充滿喊聲與游動燈光以及汽車轟鳴的地方——

有一間旅館。

“你說。‘除非’ ”

“除非你不介意和其他

什么人共享一屋?!?/p>

這首詩寫了一個佛蒙特地方的報紙發(fā)行員?!按罄洗?。腰部上全赤裸著,醉醺醺坐在亮光中,有些刺眼,手摸索著在解襯衣的紐扣?!薄坝幸婚g旅館”,我覺得自己今晚就要與某個美國大老粗共居一室。弗羅斯特不在房間里,房間里有他的氣息。門口支著一把布面沙發(fā),朝著窗子,他似乎曾經(jīng)坐在那里,看著窗外,那邊有一棵櫻花樹,早春的花骨朵像珍珠一樣微微亮著,下面是個停車場,永遠停著幾輛灰色西裝般掛在水泥地上的汽車。房間里都是老家具,木頭暖氣架就像一架改裝過的手風琴。從古董店淘來的銅制水龍頭。他就坐在那張橡木桌子前寫了那些詩?

談話時間

弗羅斯特

當一個朋友從路上叫我

并減慢了自己的馬匹意味深長的步伐,

在那我還沒有耕完的小山上

我并沒有站立不動而四處張望,

而是在那里叫喊,“干什么?”

不,那里沒有談話的時間。

我將鋤頭插進松土中,

刃底立起了有五英尺高,

但還是緩慢地走開了:

因為一次友好的談話

我要上到那石墻那里去。

我喜歡美國詩歌,那都是關(guān)于生活的,“回來晚的人沒有床睡”。電影《綠皮書》的一句臺詞。

“布考斯基是一個奇跡。他以始終如一、引人注目的風格確立自己的作家地位,這是努力的結(jié)果,更因為劇烈的生活?!薄安伎妓够?3歲時,”喬蒂(Ciotti)寫道,“他的一個朋友邀請他去他父親的酒窖第一次喝酒,‘真是魔術(shù)’,正如布考斯基后來寫的,‘為什么沒人告訴過我?” (邁克爾·拉利(Michael Lally)《鄉(xiāng)村之聲》(Village Voice)徐淳剛譯)布考斯基是一位生活詩人。

變質(zhì)

徐淳剛 譯

一位女友進來

幫我架起床

將廚房地板擦洗打蠟

擦洗墻壁

用吸塵器打掃地面

清洗衛(wèi)生間

浴缸

擦洗浴室地板

幫我剪短我的腳趾甲和頭發(fā)。

然后

同一天

水暖工來裝上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

煤氣工裝上煤氣灶

電話工裝上電話。

現(xiàn)在,我坐在這完美之中。

四周安靜。

我已和三位女友全斷絕了關(guān)系。

當一切那么混亂,我的感覺

其實更好。

這得花費好幾個月時間

才能恢復正常:

我甚至找不到一只蟑螂來談心。

也吃不下飯。

我的骯臟全被

搶走了。

我已失去我的節(jié)奏。

我睡不著覺。

為了守護這種骯臟,美國誕生了“垮掉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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