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我越洋過海從武漢的臺北路到臺北的武昌街,在這騎樓,著名的明星咖啡屋,停在先生曾經(jīng)擺書攤的地方,似乎為了重讀他的《孤獨國》。
在周先生看來,詩是門窗乍開合時一笑相逢的偶爾。我是偶然到那里的。友人隨手一指,說那是周先生擺書攤的地方,人就心頭一跳、一熱。
就是在人來人往的騎樓和有著詩人影像的咖啡屋,我一下子觀視到他的孤獨國,雖為暫至,卻剌痛般體會到他在世的心境。
咖啡屋在頂樓。騎樓曾擺放過周先生的地攤,他的小書架中擺放著他收購的古詩詞和詩人朋友的新詩集,書架旁的兩個小圓凳,他合衣打盹的肖像,都退回到那張著名的影像中了。
先生已逝,詩人的影像列在咖啡屋一角。我停在那里觀望,以那里為背景也留下了一張照片。不見先生的書攤,在心里觀望到了先生擺了二十余年著名的地攤,我試圖通過想象復(fù)活它。
書架長三尺七寸,寬二尺五寸,架上不過400余冊舊詩書。先生在那里守著它,那一本本舊書上有他維護(hù)修理時裝訂的圖釘,圖釘有的已銹朽。書脊有被蟑螂啃吃過的痕跡。先生在每本書上用針拉上線,固定幾乎快散佚的書頁,這是周氏特有的記號。他在此展示他收羅的詩書,售給或送給來往的行人。行人大都不屑一顧,偶爾有人停歇購上幾本,后來都成了周先生的朋友——這里成了他們的聚會點。
風(fēng)吹日曬的,他在此擺舊書攤謀生。書為天下之公器,他通過它與有緣者結(jié)上緣。對賣書不寄希望也不在乎失望,如同心中有信仰,也不排斥塵緣。在此忙累了,他就在一個角落靠著那柱子閉合雙眼休憩一會兒,或在心里打著腹稿,醞釀他的詩句,傍晚坐捷運回到出租房,用毛筆以周瘦金體一筆一劃地寫在草紙上。
在孤獨國里,他自言自語,隨看隨感動,寫詩的快樂即是對他的回報。就這樣,在擺地攤時期,周夢蝶完成了兩本詩集。
他一擺就是二十一年的書攤,后來因為病衰,直到1980年不得不收場離開。
烽火連天的上個世紀(jì)40年代末,28歲的周起述——一個師范畢業(yè)生被一陣狂風(fēng)吹進(jìn)了軍營。他辭別老母妻兒,這個青年兵在武漢坐上輪船然后隨運兵船越海轉(zhuǎn)輾來到臺北,當(dāng)他登上高雄港,念及的是《紅樓夢》和《莊子》中的蝴蝶,他要為他的詩作取一個筆名。一個流亡者,無親無友,隨軍隊幾年后退役做書店職員,書店倒閉他自謀職業(yè),1959年就在臺北武昌街?jǐn)[起了地攤。
周夢蝶怪怪的,穿著藍(lán)粗布長衫,腳上是雙破舊的鞋子,冬天頭戴一頂淺色帽子。他完全可賣報紙和暢銷書,卻偏偏售些古詩集和詩友們的新詩集,一些幾乎無人過問的小眾讀物。
在武漢我的書房里,陳放著先生那張擺地攤的著名照片:頭頂帽子,身著長衫,雙手交合著倚靠在柱子和書架上。他雙眼閉合,雙手交疊露于胸前,胸前呈放著剛看過的書刊。兩只圓凳停在蹺起的二郎腿旁。周夢蝶以閉眼的方式望看我們。
站在臺北武昌街的騎樓旁觀望:明星咖啡屋的霓虹燈廣告牌有些過于顯明。舊跡只可想象,完全被擺售日常用品的婦女們的地攤所淹沒。城隍廟前有遠(yuǎn)道而來的、胸前標(biāo)有來自北海道的行乞的和尚。繞到三樓的咖啡屋,在先生停歇過的喝茶的那張桌子邊,我坐了很久,像他在世時一樣,要了杯咖啡;像先生一樣加了過量的砂糖(他的生活太苦了,確實要多加些糖來沖淡其苦澀)。
那矩形桌子一角的窗臺上有先生在這里用茶的照片和他的用玻璃框裝裱好的《孤獨國》一詩。靜靜地與先生和他的詩句在一起,咖啡廳內(nèi)的自動門不時的開與合,來往的人從未中斷,到了然后離開,我就坐在那里以先生的眼光看門開了又合合后又開。往來的人們不知道我是和先生在一起,長時間地坐在他坐過的位置,代替他守在那里。有時候我離開那個角落,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想著它在等候先生的再次到來。這不可能了。但他的照片、他的《孤獨國》的詩行代替他守在那里。就這樣,我默想著他的身世、他的顛簸流離,他的守了幾十年的地攤,他的“孤獨國”便浮現(xiàn)了出來。
詩人創(chuàng)建了他的夢。夢中他跌坐在山上。山上負(fù)雪。那里的氣候處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合口。這是他營建的孤獨國的環(huán)境,可以想象是他擺地攤打盹時出現(xiàn)的幻覺,或者說是他瞬間想象的存在,是他發(fā)現(xiàn)的或創(chuàng)造的一個屬于他自己的世界,在武昌街鬧市里出現(xiàn)了。在那個騎樓里,肉身的周夢蝶虛化了,到他自己的、夢蝶的世界里去了:那里在詩人看來沒有市聲,只有時間嚼著時間反芻的微響。他在街道的地攤旁假寐,時而沉思,似在入定,在他身上時間仿佛定格,甚至倒流,渡盡他的蒼茫。
多少是非恩怨,雖經(jīng)入耳,不入于心。他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他選擇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來往的行人他視而不見,用他的話說,他的身體里有一個漏斗,進(jìn)來的人事都流走了,就像地攤打盹時經(jīng)過的人們。是啊,他的耳背,隔絕了許多生活的雜質(zhì),剔除了許多人世的噪音。
詩人周夢蝶白天賣書,到了晚上則求經(jīng)。心里牽掛著他的詩句和讓他欣喜的曼陀羅花。從佛堂里出來,用他的話說,人像飛一樣,快樂啊,他獲得了解脫,在世的煩惱一掃而空。
一個叫周起述的男人,幼而喪父,孤苦伶仃;長而國破家亡,顛簸流離。他生的悲痛自從接觸佛法就沒有了,反而覺得以前的悲傷倒是罪過。他獲得了很大的福報;當(dāng)他完成了一首首詩,他愿生生世世為蝴蝶。
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很莊嚴(yán),一個詩人要隱藏自己也不成,在他的孤獨國里,他的時間他的體力幫助他慢慢轉(zhuǎn)化成詩句;他的生命與詩的關(guān)系,如同一只蝸牛與它的甲殼一樣,既是生命的一部分,又是藝術(shù)品。蝸牛用唾液成就它的甲殼,詩人用語言(人的唾液、人的分泌物)成就其藝術(shù)品。他是用性命來創(chuàng)作的,詩與他的生命成就了一個奇跡。他求助于佛經(jīng)與靈修,把自己的注意力指向詩,他在不幸中得到賜福。以他活著的方式見證了東方的神圣。
我真是應(yīng)了詩人的話:選擇讀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停在咖啡屋一角,從窗口望過去,確實看見了一個影子,一個穿青布長衫的影子。他說躺著是夢,坐著行走著何嘗不是夢。他看到了生之空幻,就在這空幻里識其生命苦厄、生離斷裂,在他的生命中起信與正信,摸索屬于自身氣性的語言,纏繞的、慈憫的格調(diào)?!拔业男娜滩蛔〉匾獱繏炷恪钡奶煺媾c癡情挽救了他,使他成為一個詩人,“在純理性批判的枕下,埋著一瓣茶花”。茶花低頭朝下,花期緩慢,幾十年才開一次。他寫著與茶花一樣緩慢柔軟的散逸香氣的詩句。
他以超脫的寧靜孤絕在詩句間營建他的孤獨國。周先生頭頂長有一只眼,形而上的眼,看見了生命的本質(zhì),他夢幻中的蝴蝶,超越他自己,飛回到孤獨國里棲息——
“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是的,他發(fā)現(xiàn)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他是現(xiàn)在的仆人,也是他孤獨國里的帝皇。他擺地攤,是他在世的行為藝術(shù),他就是以這種方式與世交接,淡泊世情,孤峭而卓絕。他在這里選擇不選擇。在低處,一只蚯蚓自由自在,記住他心里的方向與節(jié)奏,外部世界從他身體里拿去的他不怒,施給他的也不要(把獲得的獎金捐出去了),那是孤獨國之外的東西,他守護(hù)著他的孤獨國,不輕易向外部妥協(xié),保持孤獨國國土的干凈?!笆┝钊四?,戒令人敬;天真令人無邪”,他在孤獨國寫作詩歌,把最好的字?jǐn)[在最恰當(dāng)?shù)牡胤健R粋€叫周起述的男人成就了詩人周夢蝶,周夢蝶就有了他的詩,成就了東方的莊子、紅樓夢,一個他背靠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供助他肉身一樣的詩作再次復(fù)活。
波特萊爾以他的退讓甚至他的頹唐開出的惡之花來抵抗他身處的時代,他將滿身泥濘幻化成金子,以憂郁為伴侶,甚至傷風(fēng)敗俗來抵抗,用他的話來說,我越是變得不幸,我的驕傲就越是倍增。以他波特萊爾式的瘋狂來寫作自身之外別無目的詩歌;周夢蝶先生則是以他的一襲藍(lán)布馬褂簡素清癯的身影、以他的天真無邪來面對世界,守著他的地攤,一面擺書攤一面讀詩寫詩,面對市囂嚷轟的塵世閉著雙眼構(gòu)成某種反向,他枯槁瑟縮于邊緣地帶,一再退縮,讓自己占據(jù)的空間最小,甚至封藏自己。寫詩是他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方式,那是沉默的、溫柔的抵抗。他不示好,不戰(zhàn)斗,不盲從,擺著他的地攤,在臺北繁華的武昌街展示他的另類,守著他的書攤懷抱詩書蹺起二郎腿打著盹是他面對世界的經(jīng)典姿態(tài)。
平原的晚餐
平原的黃昏也是晚餐的一部分。我們的車輛時緩時急地行駛在平原的公路上。這是被河水和樹木護(hù)持的、由柏油鋪就的村鎮(zhèn)公路。公路有時出現(xiàn)微微的彎曲,更多的時候是筆直的,連同道旁的水杉和白楊如直線向前延伸。公路的左側(cè)是河水,另一側(cè)是平展展的田野,平坦地鋪陳在平原弧形的天空下。
這是家鄉(xiāng)江漢平原的田野。和朋友們走在它棋盤式的道路上,轉(zhuǎn)了一個直角似的彎,通向了另一個平面。冬日平原的樹葉幾乎落光,被風(fēng)梳理得僅剩下樹桿和斜伸向空中的枝條;路旁的雜草和田野的稻禾、棉梗已收割退去,這時節(jié)的平原變得更加開闊;越過河岸,從敞開的田地可以遠(yuǎn)望西下太陽的紅光鋪滿田野和河塘,又彌散到傾斜的天空(你們在車內(nèi)指點拍下這轉(zhuǎn)瞬即逝的光影);那同天空親近的田野是新耕犁過的,褐色泥土有節(jié)律地翻卷在那里,泛出微微發(fā)光的泥土的釉質(zhì),似乎要與天際的光芒交融;有的田地布滿稻茬,田野仿佛在休憩,但不萎靡。江漢平原的原野不同于華北平原,即便是冬天,也包含隱隱生機(jī),由冬天小麥鋪展的綠色顯示出來,而此刻的華北平原一片灰茫蒼涼且死寂。
我們往平原深處走去,我們?nèi)ズ呌猛聿?。我們?nèi)ズ呌猛聿?,沿途的風(fēng)景也是晚餐的一部分。我們把這段路走得悠閑緩慢,我們將車停在黃昏的光線里,用雙眼吞食沿途親切的風(fēng)物——水杉細(xì)密的枝葉變紅了,呈錐形伸向空中;柏樹一年四季常綠,和這時節(jié)的紅杉比襯著給你們看;蘆葦黃色的莖桿一叢叢地在河坡上獻(xiàn)出它們妥協(xié)的白花,彎曲地垂向河水、坡堤和你們的目光;白楊樹灰色樹桿稀疏地伸向道路上的一線藍(lán)天,頑固持守的幾片葉子飄散下來,迎向你們的前窗玻璃,似乎在暗示你們,落下來,落下來投入到這冬日家鄉(xiāng)的醉美平原。
這走向平原深處的晚餐,往事的回憶加入進(jìn)來,也構(gòu)成了晚餐的一盤菜肴。這是你熟悉的平原,這道路的前身是泥土路,你青春的身影在這里棲息,你的足跡留在平原的一角和你的記憶深處。一個少年向你走來,和你擦身而過。忽然,你看見路邊的野菊花,一蓬蓬鮮亮的菊花,這行走的野菊花,它們開得熱烈而寂寞。你發(fā)覺,它們和你,依舊站在原來的地方。
一個赤腳少年采摘野菊花
為姆媽煎熬祛病的茶水
無人愛惜的少年能不憐愛它
一個少年愛上野菊花
誰會對他提出更高的要求
自生自滅又自戀的野菊花
這是我們的村莊,這是我們的平原。停在布滿水塘中間的泥土路面,你們閑步著,張望著,平原完全沒有了遮擋,它上面的天空完整地顯示出來。魚塘平靜的水面倒映出天空的一抹黛色云層,它的下方是微微晃蕩的一排柳樹的投影,在水中交融成一幅水墨畫;你們的身影和它們生成在一起,融入了這一刻的影像。你們流連在這一刻,你們把這隨時就要消失的風(fēng)景當(dāng)成晚餐的一部分(平原的美色可餐?。。?。
乘著隱隱到來的夜色,你們列隊走來的腳步聲觸動湖邊菜畦里甘蔗的葉片,指指點點地走向湖邊的房子。餐桌擺在堂屋的燈光下。這時燈光和狗吠聲穿透門前的夜色,把這里的寂靜加深了幾分。晚餐即將備好。這是你們知曉的蘿卜和辣椒,香椿和洋姜。大鐵鍋中的野鴨子來自返灣湖的菖蒲水草間;甲魚來自未被化工產(chǎn)品污染的湖水深處。晚餐的食材與佐料全來自平原菜地和湖泊。我們食用的是來歷明確的,而不是采自超市、用塑料薄膜包裝的食品。你們將食用平原湖邊農(nóng)家低調(diào)而奢華的晚餐。
野生甲魚置于桌面鐵器火鍋中,用平原的土法炒制。你們知曉它的大致做法(祖輩們傳承的)。先要用開水燙炙它(甲殼是可咀嚼的一部分)。炒制它得用本地的土豬肉一起火烹,放點平原的辣椒醬更出味道。它們在大鐵鍋中,在柴薪燃燒的大火中烹飪出來的滋味全然不同于天然氣助燃的小鍋里的味道。你們都看見了,這平原人家的廚房,砍伐好的樹木燃料陳列在廚房一角。兒時我們常見的柴火灶臺重現(xiàn)在這里(這是已故母親曾使用過的類似的灶臺)。你端坐在灶頭往里面加入柴火,母親在熱氣蒸騰的灶臺上翻炒鍋底的米粒,或在灶臺一角舀出油瓶中的菜油勻稱地散布在鍋中(那是兩個人配合料理的晚餐,有時是母親一人完成),她在灶臺上揮動手膀,有時躬身在灶頭添柴火,把木柴和棉?;虻静萑M(jìn)灶內(nèi)并控制恰當(dāng)?shù)幕饎荨N房的煙囪向外飄出斷續(xù)的炊煙,當(dāng)你從田野奔向飄揚的幾縷藍(lán)色的炊煙,你就知道母親準(zhǔn)備的晚餐就要做好,你和親人就要回到方桌條凳組成的晚餐的桌面。
你們依戀這平原的湖泊。家鄉(xiāng)的返灣湖是所有食物的來源。鳊魚、黃骨魚、鯽魚、菱藕、河蝦、鱔魚、泥鰍、蒿芭和棘豆梗子,一年四季湖泊的供給,湖鄉(xiāng)的人們啊,一生就在湖里和湖邊田地找尋食物。你的所有關(guān)于美的知識也來自湖泊,田野鵜鶘的滑翔,或伏或立的田田荷葉上靈動的水銀般的水珠;來自不同角度的光影在湖水中的不停聚合。英國詩人拉金說過,他如果創(chuàng)造一種宗教,他得利用水,去教堂,就得涉水。水在故鄉(xiāng)平原的返灣湖制造了浩渺的神秘,童年和少年的目光如何也丈量、探究不了它。伯父放鷺鷥的鴨劃子隱入蓮荷蒿簰中,他的船艙里會帶來蓮蓬、藕梢、菱角、烏龜、王八,它們養(yǎng)成了你童年的胃口,你在外流浪的胃不斷地嗅聞著平原湖邊晚餐食物的氣味。
這是讓你們的懷舊得到滿足的晚餐。八個人和條凳圍著方正的八仙桌。你們放棄刀叉,使用古老的、東方的筷子。有時筷子也不用,用十指捏著鴨子的細(xì)腿啃噬它致密的腿肌肉,甚至把手指放到嘴里蘸汲余下的不忍丟失的好滋味(平原湖邊最本真自然的食法)。你們用大碗喝灑,各取所需,不用勸酒斗酒,不把精力用在充滿權(quán)謀的酒宴上。這令人嘖嘖稱嘆的晚餐中的蘿卜有熟悉的甜味,妙合在鰱魚濃厚的湯汁中。葷與素的必要的搭配。本地泡菜、本地辣椒醬拌在有野鴨肉的胃里,獲得中和平衡的功效。
這久違了的晚餐——兩扇門是敞開的。你在喝酒的間隙,看見堂屋外夜空中的星光。一條土狗在方桌下和你們一同嚼著魚頭和豬骨節(jié)。除了胃口獲得了瞬間的滿足,你們同桌親人的面影在共餐中即興的話語或往事里成了佐料,進(jìn)入你精神的胃部。在餐桌前你們起坐奉菜。你們的面影從多年前往事的路徑走來,你們過去的影像穿過漸濃的夜色晃動在酒桌前,你們不是一個人在此,是多個自我在這里用著時光交錯的晚餐。哦,是誰準(zhǔn)備并排演了這愛的晚宴,是鄭愷么?這個穿著皮衣圍著圍巾在灶前給我們炒著虎皮青椒的鄭愷。不,不僅是她組織了這平原晚餐,天地神人在貢獻(xiàn),在安排和服務(wù)。我們看到幾個本地廚師在公路上穿梭的身影,他們用平原的秘法制作平生習(xí)得的拿手菜后,就從廚房退出,給我們留下一桌讓人嘖嘖叫好的佳肴,深深滿足了我們的守舊的渴望的味蕾。
在平原湖邊用著這穿行于不同時空的晚餐,這由愛聯(lián)系的、團(tuán)聚在一起的平原湖邊農(nóng)家的私人晚宴,我們因愛的因緣而聚合,在返灣湖邊,在品嘗中回憶,又在回憶中用著反復(fù)咀嚼的晚餐。我們平原的親人消失了,他們回到桌前,回到湖邊夜色中。平原的田野與湖泊喂養(yǎng)了他們,他們消失又重現(xiàn),在餐桌上幻現(xiàn)然后再次走失。平原的田野和湖泊是一個超出了我們的存在。它風(fēng)物的貴重與穩(wěn)定,是寬宏和持久的存在,為我們一代代平原人供給食材,大米與菱角,人們依恃它們而存活,現(xiàn)在它們繼續(xù)喂養(yǎng)著我們,滿足著我們祖?zhèn)鞯奈缚?。?dāng)我們離開這堂屋的餐桌,從杯盤空無的桌面起身,步出屋子,來到夜空下,星光在閃現(xiàn)。夜色掩護(hù)著平原的安寧。平原人家的燈光在夜色里格外明亮閃耀。掉過頭去,晚餐過后的堂屋的燈光從門窗傾瀉出來,和滿天的星月相關(guān)聯(lián),無聲光照著我們平原晚餐后的回家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