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綠野來客
丹砂村是我的出生地,爺爺說,這里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爺爺給我取了個小名,叫礦兒。
丹砂村坐落在層巒疊嶂的武陵山深處,像一片隨風(fēng)飄落的樹葉,掉在了這山彎彎里,又如一粒沙子,被丹砂河的洪水沖到了這岸邊上。
這里的人家,很多都是以挖礦為生的,他們從四面八來到這里,就用山上的樹木、河里的卵石,壘起了一間間屋、蓋起了一棟棟房,然后生兒育女,辛勤度日,幾不知山外的風(fēng)情。
伴隨丹砂村走過一年又一年時光,一代又一代歲月,為丹砂村帶來名聲與財富的,不是丹砂河畔的老包谷和土洋芋,也不是武陵山中珍稀的山貨與名貴的藥材,而是老天爺饋贈給丹砂村的丹砂礦。
聽爺爺講,早年間,丹砂村的村民們打硐、采砂、研磨、過篩、陰干后的丹砂粉,是進(jìn)貢朝廷的貢品,是皇帝璽印、御批才能用的稀罕物。也有一些異想天開的道士,用丹砂來制藥、煉丹、修行。還說當(dāng)年秦始皇陵里以丹砂鋪道,制水銀成河,用的就是這里的丹砂礦,這樣可以保證始皇帝的肉體千年不爛、萬載不腐。據(jù)說明朝年間,就有幾個游方道士來朱砂村修行、煉丹,制不死之藥,不知后來是否真的得道升天了。
◎丹砂娘娘
爺爺曾說過,我們腳下的丹砂村是一片挖空了的土地,下面的礦道像一張大網(wǎng),從上到下,分了好多層,象一個地下長城。不過這長城到底有多長,老輩子們誰也說不清。
然而,對于丹砂村,我的情感是復(fù)雜的,有白云環(huán)繞青山的那種依戀,有風(fēng)箏飛向遠(yuǎn)方的一份掙扎;有浪子負(fù)氣離家出走的決絕,更有兒不嫌母丑的深深眷念。
孩提時代的丹砂村,像母親溫暖、幸福的懷抱,我在那里享受了天真爛漫的童年;青年時代的丹砂村,像一幢千瘡百孔的老屋,擋不住風(fēng)、遮不住雨,涼透了一顆顆年輕的心。
如今,在經(jīng)歷了生活的磨練,人生的洗禮,當(dāng)我已成為兒女之父、家庭支柱,事業(yè)有成的異鄉(xiāng)游子之時,每當(dāng)聽到來自丹砂村日新月異變化的好消息,心中濃濃的鄉(xiāng)愁不由一陣陣涌起,難忘的往事,也就浮上了心頭……
童年的丹砂村留給了我不少美好的記憶。
那時,丹砂村的丹砂礦是國家的寶貝,不但可以做丹砂粉,還可以煉水銀,是國家最重要、也最緊缺的國防、化工原料。
丹砂村紅火的時候,也是我們家最榮耀的日子。爺爺是丹砂礦上資格最老的師傅和勞動模范,在北京受到過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接見。爺爺帶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徒弟,有的徒弟還當(dāng)上了礦里的領(lǐng)導(dǎo)。父親作為礦山的子弟,也在礦山工作,是礦山搶險突擊隊的隊長。母親是礦上的家屬,一邊帶我,一邊可以為礦上做一些零活,掙些零花錢。
記得有一次,我鬧著要爺爺帶我去下礦硐。爺爺說礦上有規(guī)定,為了安全生產(chǎn),非生產(chǎn)人員不得進(jìn)硐。我還是不依不饒,非要爺爺帶自己看硐、看那個神秘的地下長城。
爺爺特別喜歡我,拗不過我,就說:好吧,爺爺明天帶礦兒去鉆一回老硐。爺爺所說的老硐,就是早年間已采空丹砂礦而廢棄的礦硐。
爺爺在家里準(zhǔn)備了一番,帶上砍刀、水壺、電筒、藤帽等,媽媽還為我們備上了干糧。
第二天吃過早飯,爺爺便牽著我的小手,帶著他的下司犬,離開丹砂村,沿著丹砂河,向山里走去。
爺爺給下司犬取名叫狗兒,為了這個名字,爺爺還被奶奶取笑過,說:一個礦兒、一個狗兒,成了你的哼哈二將了。爺爺嘿嘿一笑:什么哼哈不哼哈,叫著順口就行。
狗兒是爺爺有一次去鄉(xiāng)下趕場時,從路邊撿來的。狗兒有一雙亮亮的眼睛、一個紅紅的鼻頭,一身灰白的皮毛,似乎總是亂遭遭的,奶奶怎么梳理也梳理不順。爺爺說:下司犬是卷毛狗,天生的,你別費那個神了。奶奶這才作罷。
狗兒是爺爺最好的伙伴。只要爺爺不下礦硐,凡是進(jìn)山打獵、外出釣魚,狗兒都隨時跟著他。
那時,丹砂河的水清清亮亮,流得很歡快。河的卵石顏色斑斕,多姿多彩,什么紫袍玉帶石、國畫石、雞血石、石英石滿河都是,一群群魚兒在這五彩石中游來游去,仿佛生活在一個天然的大魚缸里。
我?guī)е穬?,一會跑在爺爺?shù)那邦^,一會落在爺爺?shù)暮箢^,爺爺任由我們玩耍,像脫韁的馬兒一樣,好不自在!
去老硐的山路彎彎曲曲,離開丹砂河開始上山了。路越走越窄,草越走越深。我心里不由打起鼓來,有些后悔不該讓爺爺帶我去鉆硐。
當(dāng)我與爺爺爬上一個高高的山坡時,已是氣喘喘吁吁,滿頭大汗了。爺爺指著一塊大方石說:來,礦兒,我們在這歇氣石上歇一歇,喝口水。
歇氣石!我顧不得喝水,好奇地打量起這塊石頭來。狗兒也湊過來,聞聞這、嗅嗅那。
這塊石頭方方正正的,有一張八仙桌那么大,它安靜的躺在小路邊,不知是自然生長的,還是人們搬來的。
石頭的下半部,被野草掩藏著,石頭的上半部,露在外面。我四周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靠路邊的這一面石頭,油亮油亮的,用手一摸,十分細(xì)膩光滑。
我問爺爺:這里怎么與其他地方不一樣?
爺爺拍拍石頭說:礦兒啊!這是老輩人過去挖丹砂,背丹砂礦走到這里歇氣時,放背篼時磨出來的。那些油亮油亮的東西,是老輩人的汗水浸出來的。
聽爺爺這么一說,我便想象著爺爺?shù)臓敔斔麄?,用竹背篼背著沉重的丹砂礦,在這山路上來來往往、汗流浹背時的情景。
頓然,我對這塊大方石有了一種崇敬的感覺。
坐在大方石上,爺爺點了桿葉子煙,咂了幾口,一股青煙從他的嘴里吐出,空氣中夾雜了一股旱煙葉的氣味。
我正在啃媽媽帶來的干糧,爺爺突然把我拉進(jìn)懷里,指著山下說:礦兒,你看那是什么?
我順著爺爺?shù)氖謩菘慈ィ较掠幸粋€山洞,洞口前有一個石柱,亭亭玉立,有如母親一樣的身影。
我脫口說,像石頭媽媽!
狗兒似乎也聽懂了什么,朝著石柱的方向“汪汪汪”叫了幾聲。
爺爺哈哈笑著說:乖礦兒,這不是石頭媽媽,是丹砂娘娘,是我們丹砂村祖祖輩輩都要祭拜的女神。
我說:這是一個石柱子,為何要祭拜?
爺爺?shù)哪樐仄饋恚旱V兒不要亂說,不能得罪丹砂娘娘!
見我瞪著一雙不解的眼睛,爺爺?shù)目跉饩徍拖聛恚旱V兒,聽老輩人講,我們丹砂村采丹砂的技術(shù),就是丹砂娘娘教會的。
我問爺爺,丹砂娘娘是從天上來的嗎?
爺爺說,丹砂娘娘是從巴國來的,她不但教會丹砂村人學(xué)會采丹砂礦,還把丹砂礦運到巴國去,為丹砂村換回巴鹽來,丹砂村的人才有鹽吃。
我問:什么是巴鹽:
爺爺撫著我的頭說:巴鹽,就是我們說的鹽巴。
我似懂非懂地使勁點了點頭,狗兒也在跟著搖頭擺尾。
原來,爺爺帶我去的老硐,就是丹砂村大名鼎鼎的仙人硐。
后來,據(jù)說國家要還巨額外債,對丹砂礦的需要越來越多,丹砂村的丹砂礦開采量就越來越大,丹砂礦卻越開越少了。
當(dāng)爺爺退休的時候,丹砂村也從輝煌走向了沒落,開采了幾千年的丹砂礦,終因資源枯竭,無奈地隨著爺爺退出了歷史舞臺。
丹砂礦閉坑了,企業(yè)倒閉了。我父親與他的礦友們陸續(xù)下崗、失業(yè)、只能自謀出路,卻又不知路在何方。
這時,我已從懵懂孩童進(jìn)入了青春期,有了自己事業(yè)的追求與夢想??墒牵瑖?yán)酷的現(xiàn)實擺在了眼前:丹砂村陷入了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困境、丹砂人陷入了家庭生活的困境。
父親的脾氣越來越急躁,經(jīng)常為生活瑣事與母親發(fā)生爭吵。母親也知道,父親是因為失業(yè),心里失衡、難受,才變成了這個樣子。
爺爺早沒有了當(dāng)年的精氣神,花白的頭發(fā),滿臉褶皺,像層層疊疊的巖層,被歲月擠在了一起。他時常與幾個老伙計聚會,在破舊的小商店旁邊,打幾兩散酒,就著一碟花生米或幾塊豆腐干,喝悶酒解愁,微醺之時,還會為當(dāng)年狗兒失蹤的往事,與老伙伴們爭個誰是誰非,常常弄得不歡而散。
爺爺憤憤地嘟囔著:狗家伙些!我家狗兒肯定就是那年被他們偷去打牙祭了。
是的,爺爺?shù)呐袛嗍怯懈鶕?jù)的,丹砂村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一只狗,尤其是被爺爺養(yǎng)得油光水滑的狗兒,在營養(yǎng)不良的人們眼中,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把它搞到手。
回想丹砂村過去生氣蓬勃的光景,看著丹砂村眼下奄奄一息的樣子,丹砂村年輕一代的心中充滿了困惑和失望。于是,大家或考學(xué)、或參軍、或外出打工,紛紛背井離鄉(xiāng)、“孔雀東南飛”了,丹砂村只剩下老、弱、病、殘的人們,顯得更加暮氣沉沉。
高中畢業(yè)后,我高考失利。因無顏面對爺爺?shù)暮裢⒏改傅钠诖?,我便與幾個玩伴相約,外出打工謀生,尋找人生的出路,不愿再成為家庭的拖累,也再不想看到丹砂村一副破敗的境況。
我暗暗下定決心:不混出個樣子,決不回來見丹砂村的父老鄉(xiāng)親。
我高中的一個女同學(xué),與我很要好。他哥哥在上海搞旅游,介紹我去上海找她哥哥,這正好與我喜歡旅游的興趣相符,便決定去闖一闖上海灘。
臨走前,爺爺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礦兒,爺爺老了,丹砂村也老了,沒有力氣養(yǎng)育你們了。丹砂河總要流向大海,你走出遠(yuǎn)門,天寬地闊,全靠自己,丹砂娘娘會保佑你的!
爺爺說罷,把我拉進(jìn)他的那間光線很暗的小屋子,搬來一個木凳子,叫我穩(wěn)住凳子,他站了上去。
爺爺在房沿與墻壁之間的空隙里摸索了一陣,竟然摸出了一口小木箱。爺爺小心翼翼地把小木箱遞給我,說:拿穩(wěn)!那是一種不可置疑的口吻。我不敢怠慢,趕緊用雙手接過小木箱——喲,好重!我不由叫了起來,爺爺連連向我擺手,示意我小聲點,顯得小心而神秘。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小木箱,不知爺爺何時藏在家里的。
小木箱布滿了厚厚的灰塵,已看不清底色。爺爺抖抖索索地打開小木箱,只見里面是滿滿一箱用毛邊紙裹成的紙包,上面寫著明、清、民國等字樣。
我用驚異的目光看看紙包,又看看爺爺,眼里充滿了疑惑。
爺爺拿出一個寫著民國字樣的紙包,語氣嚴(yán)肅地說道:礦兒,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已經(jīng)傳了好幾代人。今天,爺爺破個規(guī)矩,拿一粒民國年間的丹砂給你,為你作出遠(yuǎn)門的盤纏。
爺爺頓了頓,似乎說這幾句話很累:礦兒,你一定要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用這包東西。
說著,爺爺將紙包一層層剝開,一直剝了十多層,東西終于現(xiàn)身了:
?。∈且涣I僖姷牡ど熬w。我驚得眼睛發(fā)直:這粒丹砂晶體有拇指大小,紅如鴿血,透似琉璃,與水晶、方解石及圍巖共生,品相十分完好,市場價值不菲。
我急忙說:爺爺,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你留著吧!
爺爺說:礦兒,這是祖先留給子孫的東西,你現(xiàn)在需要,就帶上。我還是執(zhí)意不要。爺爺有些生氣了:說,這顆砂是值點錢,可是沒有你礦兒值錢!你獨自出門打工,飄零在外,爺爺和父母幫不了你,只有這顆砂能幫助你、保佑你,帶上!
爺爺?shù)膽B(tài)度十分堅決,我只好含著淚,將這粒飽含爺爺厚愛與期冀的寶砂收下了。
說來也怪,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竟然夢見了丹砂娘娘。丹砂娘娘走近我,說:礦兒,你去吧!學(xué)好本事再回來,丹砂村將來還需要你……
多少年過去了,憑著爺爺給我的那塊丹砂做本錢,我的事業(yè)已有小成??晌覅s總也忘不了家鄉(xiāng),忘不了爺爺帶我看到的那些礦硐,忘不了那天從夢中醒來,淚流滿面說的話:丹砂娘娘啊,如果丹砂村又重放丹砂的光華,召喚礦兒回來,礦兒會毫不猶豫地踏上歸鄉(xiāng)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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