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朝陽公園書市的。
本來對這種亂糟糟的地方沒什么感覺,可能是被書攤旁邊那幾個高大的毛絨玩偶吸引的。一排四個,有點兒類似變形的蛤蟆,通體綠色,幾乎沒有特別的設計,僅僅是每只蛤蟆的兩只前爪做出了捂眼、捂耳、捂嘴、捂心的動作,有朋友在那條狀態(tài)下面評論,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意思。四只蛤蟆的臉均被涂抹了,其內容可以看作是“無”。
我放下手頭正在寫的一個18集網劇的劇本,那是一個穿越到秦漢去盜墓的故事。我已經為那四匹馬的事想了一整晚,但靈感的繆斯還未光顧,我還沒想到合適的解決方案。
事情是這樣,當時手頭的這個劇本已經寫到一半,前期溝通均十分順暢,但是昨天跟我對接的編劇統(tǒng)籌徐老師突然深夜打來電話,讓我趕緊把主角四人所乘的坐騎四匹馬給去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本以為是做夢。這樣的需求,在我兩年半的業(yè)余編劇生涯里可是從沒遇到的。所以我問了一句為什么。編劇老師說,最近正在拍的一部當紅流量IP巨制古裝劇里有一只駱駝,因為片子需要飛越祖國的好幾個場地取景,在當?shù)赜趾懿蝗菀渍业酵瑯拥鸟橊?,于是劇組只得千山萬水都帶著那匹駱駝,機票加上專人看護,三個月的拍攝期過后,這匹駱駝已經花了劇組一百多萬的經費。這件事搞得大老板很不爽,于是發(fā)下話來,以后本公司出品的劇里面不得出現(xiàn)坐騎。我一下子清醒過來。那主角怎么去故事發(fā)生地???我手頭的這部劇,主角可是奔波了200多公里在幾個城市之間尋寶的啊。作為整個電影工業(yè)生產體系里最末端的乙方的乙方,連名字都不會出現(xiàn)在片頭里的所謂編劇,我當然不敢質疑大老板的決定。甚至連對接的編劇統(tǒng)籌老師,我都得討好。北京這么多科班畢業(yè)的編劇都嗷嗷待哺地等著項目呢,5000塊一集我要是不寫,有大把的人等著寫。我只得點頭。好的,徐老師,馬上改,沒問題。
接下來的這一整晚,我的腦海里不斷回想著之前寫到的這四匹馬的形象,一匹是棗紅的,男一號的坐騎;一匹是白馬,女一號的,還有兩匹是什么顏色的?之前好像沒做什么設定,甚至徐老師說出四匹馬的時候,我腦子都沒瞬間轉過來,為什么是四匹馬,而不是三匹馬五匹馬。反正這四匹馬之前不是我所關注的問題,僅僅是一個道具而已。但是現(xiàn)在既然接到命令要刪掉這四匹馬,我也就只有開動自己的腦袋,想法達成徐老師的設想,或者說是大老板的命令。我努力回憶,自己劇本里哪些場景是直接提到這四匹馬的,從第一幕主角好像就是在錫林郭勒大草原上體驗騎馬項目才穿越到漢代的,這匹現(xiàn)代的馬是主角找回自己身份的唯一證據(jù)。這么說來,按道理,這匹馬應該是一直跟著主角出生入死,最后一起返回現(xiàn)實世界的。首尾必須呼應。雖然故事只進行到一半,但是我對情節(jié)還是有一個稍微整體性的架構。于是,我再一次失眠了。
因為之前剛辭職的時候時間管理無效,我硬性規(guī)定自己,上床睡覺之前必須把手機放在窗臺上,這樣能避免自己睡不著的時候就想按開手機看看。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好看的,無非是在朋友圈、微博和豆瓣之間切換。沒人會找我聊天的。有次中國移動的一個客服人員打電話給我,說因為我使用中國移動的時間和信譽都良好,他們可以免費將我的套餐升級為不限量通話。我之前的套餐里好像是每月200分鐘通話時間。我說不用了。對方又似乎是個鍥而不舍較真兒的年輕人,說是免費的。我說真的不用。他說真的是免費的,我真的不是騙子,我的工號是73765××,我們的上班地點在朝陽門××號B座××層302,不信你可以過來找我,你就知道我不是騙子。我說你應該可以在后臺看到我的通話記錄,我?guī)缀醪淮螂娫?。年輕客服說他這個月必須找到50個經他推薦辦理升級套餐的,不然他的業(yè)績提成又沒了。我說那好吧,我辦了。
昨晚睡前我忘了關好外層的隔音玻璃,內層的遮光窗簾也沒有拉好。我躺在床上深深陷入那四匹馬的問題中,眼睜睜看著窗外的天光一點點兒明亮起來。我聽到麻雀嘰嘰喳喳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心里突然一動。清早的麻雀,清脆悅耳,帶著一種類似新生的喜悅。我起床,就這么赤腳站在了陽臺上,樓下小區(qū)里昏黃的路燈營造出一種黃昏的錯覺。這是一個光禿禿的小區(qū),整個小區(qū)就東邊和北邊進門的地方有兩個低矮的花壇,我住在21樓,樓下連一棵未成年的小樹也沒有。但我聽到了鳥叫。
我拿起窗臺上的手機,看了一下通話記錄。徐老師,凌晨1點35分,呼入電話,2分19秒。然后打開微信朋友圈,看到了朝陽公園的那四只蛤蟆。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四聲響亮的噴嚏聲回蕩在屋子里。我用手捏了捏鼻子,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3月末了,快到北京楊絮泛濫的時間了。
2
照例是一覺睡到了中午,鼻子還是不舒服,照了照鏡子,紅紅的。
洗漱完畢后去對面寫字樓的7-11便利店買了一份午餐對付。然后去小區(qū)公交站坐402路到朝陽公園。
之前在網上找房子的時候,住家離朝陽公園近這個因素我是考慮在內的。在北京這幾年,平均一年至少換兩次房子吧,但是我一直都是繞著朝陽公園轉的。最開始的時候在朝陽公園南邊,然后是西邊,現(xiàn)在是北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患上了一種叫朝陽公園綜合征的病?,F(xiàn)在想想,甚至之前下定決心離開武漢來北京,朝陽公園也是起了作用的。那次來北京出差,一個在北京科技大學讀研究生的本科同學,就是帶我在朝陽公園逛了逛。那是10月份的北京,公園里的樹葉紅黃相間,滿地的落葉也沒有清掃,當時是在六七點的黃昏,應該是工作日,公園里的年輕人不多,三三兩兩的老年人相互推著輪椅,或者步履蹣跚地在公園里走著??赡苁歉耶敃r的心境有關,我覺得那時的光線和情景帶有一種文學性,靜謐美好,這是我在武漢待了兩年都沒有的一種感受。加上當時的工作也不如意,一直想做自由撰稿人的我在武漢已經是本地最大繪本公司的頂梁柱了,雖然跟自己想的創(chuàng)作有一定差距,但是好歹也算是一名作者,兩年間已經有十幾本繪本出版,當然,掛的作者名都不是我,我只是被列為特約編輯欄最末位的那一個。也在各種招聘網站上找了,武漢作為華中最大城市,文化產業(yè)實在是乏善可陳,幾乎沒什么選擇。相比之下,北京的文化產業(yè)就要蓬勃得多了。甚至在我僅僅是投出簡歷的兩三天內,已經有兩個影視工作室的編劇職位給我發(fā)來了offer。去到北京即可入職。那次時間剛好的出差,其實也是踩踩點。
書市不大,就在公園的主干道兩旁擺滿了各種攤位。有大型出版社的,圖書公司的,也有一些網絡賣書平臺和私人書店攤位。那四只大蛤蟆因為體型實在突出,幾乎一進會場就能看到的。很多人在跟那四只蛤蟆合影,也有一些搞網絡直播的,直播那四只大蛤蟆。昨晚,應該說是今早,朋友圈里針對四只大蛤蟆的出現(xiàn)和解讀幾乎掀起了一個京城文化事件。此事剛開始流傳的時候,大伙兒以為那四只大蛤蟆是某個公司的,就像那些婚慶公司搞活動顯得熱鬧,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又有人說是書市的承辦方公園提供的,很多人在微博上@了公園的官方微博。官方微博出來回應并不是。又有人說這是某個年輕的先鋒行為藝術家的最新作品,在書市開門的前一晚偷偷運進來的。當然這些都是傳聞。書市的承辦方公園似乎也無意追究,這四只大蛤蟆給書市帶來了遠超往屆的流量,不僅書市的商家銷量帶動明顯,負責提供食物的公園自然是這份流量最大的受益方。反正也沒哪條法律規(guī)定這四只蛤蟆不能出現(xiàn)在這里,那就姑且放著吧。
我在熙熙攘攘的蛤蟆前面準備挑幾本書,一個熟悉的身影掠過眼前。這不是,那個誰嗎,小紫。我低下頭繼續(xù)挑書,她算是我生活中最熟悉的陌生人了,不是說說而已,是真的。她搬進來大概有半個多月了吧,我和她真正見面也就四次吧,兩次是在廚房,一次是在小區(qū)電梯里,還有一次就是她搬過來的那天中午,主動敲門跟我打了一聲招呼。因為我平時都是晏晝開始寫稿,上午是要睡覺的。而她貌似是早上7點半起床,晚上10點半到家,跟我的作息時間基本是岔開的。那兩次在廚房碰到,是因為我晚上去冰箱的冷凍室拿凍好的冰塊,這還是在大學時養(yǎng)成的習慣,喝可樂必須加冰,不然就是死蟑螂加肥皂水兒的味道。我想象出來的。
我裝作不看向她的方向,專心致志翻著眼前的書。但是眼角余光還是看到有一個身影從旁邊擠了過來。
哎,是你啊。一只柔軟的手掌輕輕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好,今天放假了嗎?像是一個熟識對方的老朋友,我假裝鎮(zhèn)定。小紫是每周一休息一天的,而今天是周日。
調休,看到這里有書市,就出來逛逛。
哦,挺好的。
哎,你喜歡寫作啊。
她盯著我手上的那本厚厚的《故事》。
算是干這個的。
怪不得,之前從你房門經過的時候看到你書架上滿滿的都是書,原來是作家啊。
哎,什么作家,寫手寫手。
那也挺棒的,回去把你寫的東西給我看看啊。
真的沒什么好看。你買書了嗎?
這,買了一本《黑箱·日本之恥》。
不錯。
你看過這本嗎?
沒有哈,在豆瓣上看到好多人在讀這本。
嗯,紀錄片我看過,很勇敢的年輕女孩兒。
阿嚏,阿嚏。
你感冒了嗎?
沒有沒有,鼻子有點不舒服。哎,那個你繼續(xù)逛逛嗎?我準備回去了。
我也準備回去了,一起吧。
好。
3
上周和小紫一起從朝陽公園坐402到三元橋,然后一起進小區(qū),21樓電梯。我倆全程都戴著自己的耳機,不知道說什么。其實我的耳機里面是沒有聲音的,我既沒有在聽歌,也沒有在聽書。耳機只是作為我隔離人群聲音的一個道具。在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這個道具相當好用,戴著耳機,表示你有可能聽不到別人的說話,即使明明聽到了,你也有選擇是否真的聽到了的權利。
進門后小紫并沒有要求看我寫過的東西,她好像忘了這茬兒。打開合租的大門的時候,她家的貓在撕心裂肺地叫著。她加快腳步按開了她房間的密碼鎖,那只半大的橘貓立馬伸出舌頭舔著她的褲腿。
這段時間沒打擾到你吧。小紫抱起橘貓。
沒有沒有,你不在家的時候它基本不怎么叫的。
也是奇怪,我也發(fā)現(xiàn)了,我在家安裝了一個24小時監(jiān)控的攝像頭,想隨時看它。我上班后它在家挺乖的,基本不叫,但是我一回來就開始叫。特別是我在家但是不在房間里的時候,她叫得最狠。
我和小紫合租的是兩室一廳,公共區(qū)域包括衛(wèi)生間、廚房以及一條直筒的客廳,說是客廳,其實就是一條過道,連一張小小的椅子都放不下。
對這只貓我其實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因為工作性質是在家辦公,而且我這個人是很怕吵的,之前隔壁住的是一個做淘寶的女孩兒。當然她的職業(yè)也是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打交道時偶爾說出來的。她是白天出去拍攝看樣品,晚上按時下班,而且極為安靜,基本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甚至連洗手間和廚房的使用時間,我們都自覺錯開。因為進出自己的房門都會隨手關門,我和她基本都會等對方進入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之后,才會去公共空間。當然也是有幾次意外的。
因為是合租的青年公寓,住進來之前都會簽訂合同,是禁止養(yǎng)小孩、帶寵物的。所以隔壁換人之后,剛開始我對貓叫聲特別敏感,不只是叫聲,因為房間都是木地板,貓躥來躥去跳在地板上的聲音都會干擾到我。有好幾次,我點開租房的APP,停留在投訴租客的頁面,差一點兒就點下去了。但是轉念想想,要是我是一位愛貓之人,茫茫北京2000多萬人的人海,孤獨無依,只有一只貓作伴,不管住宿條件如何惡劣,我又如何愿意舍棄這只貓呢。好歹自己也算是一個文字工作者,這點兒同理心還是有的。算是慈悲心作祟,我沒有投訴她。那時我們還沒在廚房和電梯間遇到,只是她匆匆過來打了個招呼。
最開始的幾天不適熬過去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些依賴這只貓。因為小紫早上8點便出門,漫長的白天,就我和隔壁的這只貓兩個活物住在這套房子里,雖然隔著一堵墻。我窩在床上,隔壁墻那邊傳來的細細碎碎的聲音正好調動了我作為一個作者的想象力。上午是貓活動較少的時間段,基本上沒什么動靜,偶爾動一下估計也就是從凳子或者床上睡膩了,跳到木地板上伸伸懶腰,不一會兒它又會跳上去的。一般中午過了十二點,貓會活躍起來,開始吃當天的第一頓飯。我和隔壁房間都有一個陽臺,那只貓的食盆就是放在隔壁陽臺里的,當然這也都是聽聲音想象出來的,但基本也差不多確定。我的陽臺和隔壁陽臺就隔著一塊磚厚度的一堵墻,我猜這是房屋中介公司或者屋主自己砌的。因為這塊墻壁的白色跟其他墻的顏色有明顯區(qū)別。下午是貓最活躍的時段,像是一個瘋跑打鬧的小孩子,急速從木地板跳到床上,沖過床又跳下來,來來回回,不知疲憊,基本不會歇息,一直會玩到接近4點。差不多4點半左右是貓吃第二頓飯的時間,這次吃飯的時間會比較長,咯吱咯吱地咬得貓糧脆響,引得我也會忍不住找點兒吃的嚼一嚼,哪怕我不餓。吃飽后,這次貓還會喝水,舌頭也舔得挺響的。當然,為了聽得更加逼真,這個時候我一般都會坐在我家陽臺上放置的那把躺椅上的。
和貓相處的這段日子,我的生活變得更加規(guī)律,甚至連早餐也開始吃了,雖然也都是10點左右,但是跟之前11點前不會起床相比,已經改變了很多。
我看著小紫已經抱在懷里的橘貓,它弱弱地朝我喵了一聲。
最近石榴好像變得活躍了,一有機會就想往出跑。
阿嚏,阿嚏。
我又連著打了兩個噴嚏。把那只橘貓嚇了一跳,掙脫小紫的懷抱,一溜煙跑進了房里。
不好意思,這兩天好像鼻炎有點兒犯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鼻子,好像是要把噴嚏堵住。
沒事的。我好幾個同事最近都犯鼻炎了,北京的夏天要來了,聽他們說有鼻炎人的噩夢馬上要到了,北京的楊絮要飄起來了。
是啊,到了那段時間我都不敢出門的。
回屋后我站在衣柜里抽出的全身鏡面前,仔細觀察了我的鼻子。來北京的第三年,第五次了。
4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作祟,這晚睡覺的時候總覺得鼻子不舒服,嘴巴干,鼻子也干,在床上輾轉反側到兩三點,終于受不了爬起來找水喝。我站在廚房的公共冰箱前喝完了一整罐冰可樂,一口氣喝完后才發(fā)現(xiàn)忘了加冰。又回房間躺著,還是睡不著,嘴里的糖漿好像讓自己變得更焦躁。索性打開頭頂?shù)捻敓?,把兩個棉質靠枕摞起來靠在床上。當初在淘寶上買枕頭時沒注意,這個品牌的枕頭當時正好在搞活動,買一送一,所以我有了兩個枕頭。剛收到的時候還挺錯愕,雙人枕頭對我有什么用?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將兩個枕頭摞起來疊在床頭的高度正好,我可以靠在床上寫劇本,而不用像之前坐班一樣正襟危坐在凳子上。
我的眼睛四處在房間搜索著,從兩扇衣柜,轉到自己動手拼起來的兩個木板書架,還有租房平臺提供的一個寫字桌,然后是陽臺上的一個儲物柜。那個儲物柜的樣式,感覺是之前的房東或者用戶廢棄的,顏色跟現(xiàn)在的房間不搭,但是好像還挺新的。因為我一個人住,東西不多,甚至兩個衣柜都沒裝滿,所以從來沒有想到利用一下陽臺上的儲物柜。突然想到,這儲物柜會不會有前面的住戶遺留的某些有意思的小東西。
于是翻身起床,穿過玻璃隔斷,打開了第一扇柜門。啥都沒有,只剩下墊柜子的兩張舊報紙。打開另一扇,咦,有一個玻璃缸。我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缸拿到寫字桌上。這是一個底部有淺淺的圓足,身子鼓鼓的半大玻璃缸,看它的樣式,像是一只魚缸??赡芤驗檫@扇柜門一直沒有被打開,玻璃缸上還蠻干凈的。我用手掌摸了摸,一點兒灰塵也沒有。難道之前的主人在這間房里養(yǎng)過魚嗎?根據(jù)這只玻璃缸的大小來判斷,如果真的養(yǎng)過魚,那魚肯定是小體型的,不然如何騰挪得開身體。不過也難說,看看這間出租屋,我的處境跟魚缸里魚的處境何其相似。要是按比例來說,這間房大概跟這個魚缸也差不多大吧。
一邊想象著這個玻璃缸之前的用途,一邊突然想起上小學的時候,家里的二層樓房還沒有裝修,屬于我的二樓臥室空空蕩蕩,墻上是簡易粉刷的白石灰。因為是頂樓,夏天的晚上暑熱難消。媽媽每天下午的時候會提一桶井水澆濕二樓的地面,然后再提一桶放在樓上的木床旁邊,她說那可以給屋子里補補水,晚上睡覺的時候會涼快一點兒。
既然我的處境跟魚的處境很像。而且我又犯有鼻炎,嘴巴和鼻子里都干得很難受。那為什么不試試呢?
經過隔壁房間去廚房接水的時候,那只貓好像還沒睡,從高處咚的一聲跳到了木地板上,沒有叫。我把裝滿水的玻璃缸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頭的小衣柜上,水波蕩漾,竟然有一種平靜悠然的感覺??粗@一小潭清水,慢慢地竟睡意來襲了。
5
這幾天劇本的創(chuàng)作卡殼了,連做夢都是那幾匹被不斷轉運的駱駝。而手頭劇本里四匹馬的問題還沒有想到很好的解決辦法。就這么對著墻壁枯坐。對面樓下的7-11便利店又開始播報月末打折廣播了,平日吃的餐盒套餐第二份半價,部分商品6折起。坐到第二天傍晚,實在受不了,感覺屋子里空氣稀薄,連呼吸都很吃力,而鼻子似乎也沒有好轉,干澀難忍。正好在豆瓣上看到一位不熟悉的友鄰轉發(fā)了一篇小說。
小說講了一個家住通州,在西城區(qū)上班的文學編輯,某天早上醒來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鼻子只能聞到“臭”這一種味道。無論是什么味道,經過他鼻子的過濾,都變成了臭味。他四處治療,沒有一個醫(yī)生能查出來他的鼻子到底是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奇怪的變化。治療到后來,醫(yī)生和家人都勸他去看心理醫(yī)生。而這位文學編輯覺得滑稽,除了文學之外,他熟讀心理學、哲學、社會學等各種人文社科書籍,自詡不是一個看不清現(xiàn)實的人。這世界上,尼采可以出心理問題,但是他不能。他既掌握了從哲學最底層思考問題的邏輯和世界觀,工作這么些年來,他不是一個封閉自我的人,也習得了從現(xiàn)實的各種角度來全篇考慮問題的方法論。而且在熟識的朋友圈里大家都知道,他可是經常在星巴克開導涉世未深的年輕人的導師,即使在簋街的麻辣小龍蝦又精釀小酒屋之后,他仍然是替喝多了的朋友們打好車,然后自己坐通宵公交車回家的那一個人。故事的最后,他利用在大學實驗室負責實驗教學的初中好友的便利,拿到了一些可以配置為爆炸物的化學物品,然后同時吸進鼻子,把自己的鼻子給炸了。
我當然沒想過炸掉自己的鼻子,但是遭受過鼻炎折磨的人應該就能體會,我們是有多想割掉自己的鼻子。兩個鼻孔同時不通氣不得不靠嘴巴呼吸的時候,我多想把桌上的這支鉛筆捅進我的鼻孔里一氣亂戳。我敞開臨街的窗戶,遠處汽車嗡嗡聲立即擠進房間來。打開好久沒敞著的房間門,又打開這套房子的公用大門。一股新鮮的黃昏的空氣,帶著絲絲的水汽味兒從大門吹進來。我打了一個好久都沒打出來的噴嚏,似乎有一只鼻孔瞬間開竅了,這世界真好啊。
我去公共衛(wèi)生間上了個廁所,看到隔壁小紫的房間門虛掩著。今天大概是星期一吧,小紫每個星期一休息一天。但偶爾也不,可能是加班后調休。對于一個不坐班的人來說,我當然從不按星期計算時間。更多的時候,我會列一個時間表,按寫作劇本的集數(shù)記時間。干這行也有兩年多了,這是我自己形成的個人工作節(jié)奏。但個人節(jié)奏歸個人節(jié)奏,也經常會受到不可抗力的影響。比如手頭這四匹馬的問題,就是我沒預料到的。按現(xiàn)在的情況,我可能需要跟徐老師見面溝通。像我這種作者,或者說寫手,其實干的活兒跟殺手差不多,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拿多少錢干多少活,甲方多一分要求,我這就多一分付出,多一分付出就得呵呵,加錢。
上完廁所回到房間的時候,看到有只小橘貓半蹲在我床邊的寫字桌上,擺出經典的獅子王造型,挺霸氣的。但那只貓明顯還處于年幼。幼貓擺出這樣的造型,竟然有一種無可言語的喜感。我站在門口就不自覺笑出了聲。
它一動不動地蹲在玻璃缸前,看著玻璃缸里的水。這一刻,我腦子里想象出的竟是一位詩人第一次面對大海的畫面。我走近玻璃缸,它百無聊賴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又快速地轉過頭去,看得出來它并不怕我,也并沒有把我當作一個威脅。小貓伸出一只爪子朝玻璃缸里試探了一下,又很快縮回來,用舌頭舔了舔爪子上的水,還砸吧砸吧嘴,似乎味道還不錯。因為這水是我在洗手間的水龍頭接的,我擔心小貓喝了可能有問題。便伸手去抓小貓。它也不抗拒我的手,任我隨手將它輕輕放在了我的床上。它順勢竟躺了下來,弓起背,兩只前爪伸得長長的,縮了一下脖子,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我看到它嘴里白白的尖牙和卷起來的紅紅的小舌頭,有一絲心動。貓這種動物好像還蠻有意思的。
咚咚。
我回頭一看,小紫披著頭發(fā),穿著一身長款睡衣站在房門口。
石榴跑出來了吧,剛沒留神它就打開門偷跑了。小紫看著躺在我床上的小橘貓,一副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
沒事兒沒事兒,它會開門?
剛學會的,沒幾天。
合租公寓的門鎖都是統(tǒng)一的,進來需要輸入密碼,但是出去,只需要將把手往下一拉。想象得出來,小貓肯定是跳起來,用爪子夠到了把手。
真聰明啊,這小貓。
她叫石榴,是個小母貓。
這名字好玩兒。
因為我這間屋子太小,我又擋在進門的床前,小紫只能越過我看床上的小貓。剛才說話沒覺得,我這樣心里一慌亂,竟然覺得有些尷尬。我退開身體,站在床邊。小紫伸出手,熟練地用一只手抓在了小貓的脖子上。小貓乖乖地伸直兩只前爪,一動也不動,兩顆圓圓的眼睛淡定地看著我。
咦,你養(yǎng)魚啊。小紫指著寫字桌上的玻璃缸。
沒有沒有。
那你這是……
最近鼻炎復發(fā),想著弄點兒水擺在床頭,加濕一點空氣。
哈哈,怪不得是搞寫作的,想象力真好。
喵。
小貓被這么抓著脖子,好像有些無聊,叫了一聲。小紫伸手將貓抱在了懷里。
嗯?爪子怎么又濕了?小紫用手抬起小貓的腦袋,問。
剛它把爪子伸進了玻璃缸里。
它生下來就喜歡玩兒水,還是在它媽那兒形成的這個習慣。
它媽是誰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隨口問出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它媽是賣金魚的。哦,不對,它前主人是賣金魚的。走啦,哈哈,打擾了。
沒事沒事。
6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之前日日都是關好門窗,半閉窗簾,通過落地窗透進來合適的光線。我喜歡一切都按照自己的習慣來,最好永遠不要變動。紙質書會摞起來擺在左手邊,和桌子的邊緣對齊,馬克杯就放在紙質書旁邊。臺燈擺在寫字桌右邊和圖書對稱的位置,然后是筆筒以及無線充電器。電腦擺在正中間。除此之外,寫字桌上再也不會放置其他東西。即使偶爾放一下,也會立即收走,時刻讓桌面保持自己習慣的狀態(tài)。而此刻,桌上多了一個玻璃缸之后,似乎打破了之前的某種平衡。一只玻璃缸,一只裝滿水的玻璃缸,靜靜地擺在寫字桌上,是一種意象。這意象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還未得知。但隨之而來的似乎是生理上的變化,既然多了一只玻璃缸,就該有與之相對應的其他變化。于是面壁而坐,竟然感覺胸悶,兩只腳不自覺地走到了房間的門鎖前。直到我打開落地推拉玻璃和房間門,胸腔里才終于安寧下來。
這幾天大概是周中,正常人的上班日。隔壁小紫當然不會在家,那只叫石榴的小貓似乎在睡覺,沒什么動靜。我靠在床頭,忽然想起上次小紫的門沒關好,偶然瞥到的那一眼。她的房間好像貼了粉色的壁紙,既然是連鎖合租公寓,好像是不能自己隨心所欲裝修的,但我分明記得她屋子里確實是粉色的。
穿堂風從廚房的窗戶里吹進來,穿過狹長的所謂客廳,然后從沒有關窗的陽臺透過去。因為開門開窗的緣故,我關掉了空調。雖然明顯感覺屋外的暑氣涌入,但是有這股穿堂風在,好像也并沒覺得熱。噗通一聲,房門被風吹上了。我站起來重新打開房門,聽到隔壁有一聲隱隱約約的貓叫。我站在門口,柔柔的一聲咚,應該是小貓?zhí)搅四镜匕迳?。然后是貓爪子不斷抓在麻袋上的聲音,接著就看到隔壁房間的門打開,那只小橘貓大大方方地從門縫里走了出來。
小貓?zhí)ь^看了我一眼,沒有做任何反應,繞開我所站著的位置,貼著門走了進來。我愣在門口,還沒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小貓輕巧地跳上了我的床,圍著床邊走了一圈,像是自然紀錄片里在巡視領地的獅子。然后兩只爪子搭在我的寫字桌上,輕輕一躍,坐在了玻璃缸前,又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玻璃缸。
上次小紫說過,小貓的前主人是賣金魚的。既然是賣金魚的,家里肯定是有很多玻璃缸。想象得到。小貓之前肯定是見過很多金魚在玻璃缸游動的場景的。而眼前的這只玻璃缸里什么也沒有,不知道小貓會不會感到疑惑,這只玻璃缸怎么跟之前的玻璃缸不一樣。難道上次小貓把爪子伸進玻璃缸是逗金魚玩兒?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剎不住了。也許在小貓的意識里,凡是玻璃缸里都是有金魚的,有金魚就都是可以用爪子伸進去玩兒的。但是眼前的這只玻璃缸里有水,它用爪子試過的,還親自用舌頭舔了證實過的。但是明明沒有金魚,于是它陷入了迷惑?
發(fā)了一會兒呆之后,小貓伸舌頭舔了舔玻璃缸,然后沒有像上次那樣跳到床上,而是直接跳到了地板上。穩(wěn)穩(wěn)落地,那種聲音肉肉的,跟之前多次隔著墻壁聽到的聲音很不一樣。我跟著小貓走到房門處。小貓站在隔壁房間打開的不大的門縫里看著,喵,看著我叫了一聲。我走到小貓面前,他又喵了一聲。然后甩甩尾巴,鉆進了門縫里。我看著門縫里透出來的光,不遠處是一床白底上滿鋪著秋刀魚的床單,那些秋刀魚頭尾相連,一直延伸到床頭的被子里。我輕輕帶上房門。一種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小貓剛叫的那兩聲是讓我?guī)兔﹃P門的嗎?
有了這一次的交情之后,接下來的兩天,小貓每天下午的那個時候都會自己打開隔壁的房間門來到我的房間做客??偸谴┻^我的床,跳到寫字桌前的玻璃缸發(fā)呆。因為我沒有任何養(yǎng)貓的經驗,也不敢將自己叫的外賣隨便給它吃。而且,在心底里,我對貓這種物種還是警惕的。因為上六年級的時候,我被學校門口的一只流浪狗咬過,當時還打了好久的針。自那以后,我對動物從心底里都有一些戒備。哪怕眼前這只小貓,一直表現(xiàn)得十分溫順喜人。
第三天的早晨,我破天荒早起,去了昨晚在大眾點評上查到的附近的花鳥市場,買了四條金魚,兩條紅色,一條花色,一條黑色。回家后趕緊把金魚倒進了玻璃缸里,四條小金魚尾部的褶子很大,像是拖著一件碩大華貴的晚禮服。雖然早上早起了,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困。內心還有隱隱的激動和期待,不知道小貓下午看到金魚會有什么反應。要是小貓會來的話。
7
這幾天小紫回來得越來越晚。昨晚我寫劇本到凌晨1點多,她還沒回來。但是今早她還是按時起床上班了。我當然什么也沒聽到,但是早上沖涼的時候,我看到公共洗手間里小紫的牙刷和洗面奶被使用過的痕跡。她搬來好像也快一個月,我至今對她一無所知。當然,如果小貓算是她的一部分的話,那我對她的某一部分算是非常熟悉的。關于我和小貓關系的進展,我不知道小紫是否知道。每天下午小貓過來看著玻璃缸發(fā)呆,然后回家,我?guī)托∝堦P好房門。
今天的時間仿佛過得很慢,我看著小區(qū)對面寫字樓玻璃幕墻上的太陽一點點往下落,這令人討厭的二手太陽。
我躺在床上,看著桌上緩緩游動的四條金魚,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夢里有四匹長著金魚尾巴的馬,韁繩被一只變異的老虎牽著,路過三元橋C2出口那條還沒修建完成的地鐵施工現(xiàn)場。
傍晚我被腳步走動的聲音吵醒,因為我沒關房門,一扭頭就看到有兩位中年大叔在往外搬什么東西。我以為是做夢,又看到早上買的那四條金魚,于是一下子坐起來。
我?guī)缀跏菦_到隔壁房間,只見隔壁房間異??諘纾鋵嵰膊皇强諘?,這間房的面積甚至還沒有我的房間大,一切都還原成這間房本來的樣子,我剛住進公寓時房間擺設的樣子。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衣柜,其他什么也沒有。地上只剩下幾個不大的紙箱。大概其他東西已經被兩位大哥搬空了。不對,我記得這間房的壁紙是粉色的。
顧不得多想,我抱起地上的幾個紙箱,跟著兩位大哥進了電梯。
一位大哥對著我笑笑,小兄弟,睡得夠香的啊。
我對他笑笑,什么也沒說。
電梯到達負一層,一輛金杯停在不遠處,小紫正把地上的大包小包往車上抱。她看到我抱著紙箱,趕緊過來幫忙接。
還麻煩你了,這怎么好意思。
怎么這么突然?
嗯?
哦,怎么這么快就換房子?
本來就只租了一個月,上班在附近的公司,當時就不確定是不是能通過試用期,只是想試試。
哦。那現(xiàn)在是去哪兒?
先搬去高中玩得好的一個同學家,有可能不在北京待了。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按說這些年已經見慣了身邊的朋友結束北漂,開始一段全新生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而且眼前的小紫,大概還算不上什么朋友吧。
喵。
一聲貓叫從車里傳出來。
小貓在車里?
是啊。
小紫爬上車,從一個紙箱里抱出小貓。來來來,跟哥哥說再見。
小貓望著我喵喵叫了兩聲。我看著小貓,突然有些傷感,想到這段時間一起度過的那些無聊的發(fā)呆的下午。這是只屬于我倆的小秘密,連它真正的主子都不知道。
我能抱抱它嗎?
好啊。
小貓被放到了我懷里,它伸出舌頭舔著我的手臂,一種奇怪的粗糙而又有質感的摩擦像是刮擦在我心里,手臂上立馬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今天買了金魚,你看到了嗎?我第一次摸在了小貓的頭上。
小紫離開以后的某一天深夜,四條金魚被漆黑的夜晚所殺,手機日歷顯示,那天正是立秋。它們剛好陪我度過了這個夏天。我重新?lián)Q了水,仍舊將玻璃缸擺在寫字桌的左邊。那四匹馬的問題也順利解決了,看新聞里該劇已經正式開機,男一號是我喜歡的一個演員。但是這些跟我沒關系,我的名字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劇的任何角落。北京的秋天到來,從地壇的銀杏大道回來之后,我洗好玻璃缸,將玻璃缸重新放進了陽臺上那個廢棄的柜子里。寫字桌又恢復了我最習慣的擺設方式,但是我還是會不時看著寫字桌的左邊發(fā)發(fā)呆,好像那里有什么。而隔壁的門縫里,肯定會亮起新的燈光。
責任編輯:朱亞南
作者簡介
馬億,生于1992年,湖北浠水人,現(xiàn)居北京。有小說發(fā)表于《天涯》《作家》《作品》《香港作家》《廣州文藝》《山花》等雜志,獲《人民文學》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