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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人

2019-11-25 03:06曹軍慶
廣州文藝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墓碑管子保安

清明前的那些日子里,為墓碑刻字的人早早地在府河橋西頭的道路兩旁擺滿了空白墓碑。它們是些墓碑毛坯,暫時還不能立在墳?zāi)鼓抢?,此時,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地,上面空無一字。早春,從河面吹起的暖風(fēng)灌入行人鼻腔,頓時嗅出絲絲青草氣息。那是新生的氣息,水底的淤泥在復(fù)蘇。清明掃墓,也是種樹季節(jié)。賣樹苗的人賣花卉的人不知從哪里都冒出來了,也聚焦在橋西頭擺攤,和賣墓碑的人混在一起。他們臉上蒙著灰土,坐在隨身帶來的小凳上。腳邊擺放著噴水壺,時不時給樹苗噴水。這和賣蔬菜賣水果的人往蔬菜水果上噴水是一個意思,圖個新鮮。但是為墓碑刻字的人不在現(xiàn)場,他們潦草地在空白墓碑上用粉筆寫上自己的電話號碼。愛找不找,就像在水邊垂釣的人。需要立碑的人自然會想辦法找到他們。不需要立碑的人你拉著他也沒用。再說了,他們也不必擔心擺在這兒的墓碑會被盜。東西沉,即使不沉誰會把墓碑偷回去呢?晦氣。墓地里的鮮花不沉,又艷麗又好看,誰會偷呢?也沒人偷。墓碑的主人——當然是它現(xiàn)在的主人——賣家通常都不守在賣墓碑的現(xiàn)場,沒人知道他們縮在哪里。他們做季節(jié)活,也就是清明節(jié)前后這幾天。在其他時間里他們很可能還有別的職業(yè)。他們是石匠、業(yè)余書法家、雕刻藝術(shù)愛好者。還可能是裝殮師,是保安,或者是餐館老板。他們無非兼著做做這件事情。也有掮客,先把活攬下來,再找人去做。

有人在普愛醫(yī)院ICU病房門口打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又來了個重癥病人,看來不行了,你們快來吧。”打電話的面孔被人認出來是普愛醫(yī)院的保安,此時他正在給殯葬行業(yè)的某個頭目報信。殯葬是暴利行業(yè),你賺死人的錢那些活著的人不會跟你討價還價,哪個兒子會在安葬父親的事情上斤斤計較呢?打電話的這個保安兼做線人,死亡線人,更準確地說叫殯葬線人,他在為做喪葬生意的人通報死亡信息。或者說他在預(yù)告死亡事件,為即將到來的死者家屬定制服務(wù),也為他效力的某個殯葬頭目招攬客戶。這些死亡線人是隱藏在各種正當職業(yè)和正常身份里的死亡消息樹。消息樹的目的就是把終將到來的死亡消息提前發(fā)送出去。說句刻薄話,那些做喪葬生意的人在他們生意慘淡的時候最想得到的好運氣——就是碰到一個有錢人或是有錢人的家人死去,而且這家人剛好邀請到他們?nèi)ゲ俎k喪事。保安剛剛通報的正是這樣一個有錢人家庭。據(jù)保安目測,剛抬進去的病人年齡在八十上下,說不定快到九十了。躺在擔架上的軀體明顯是具骷髏。保安單憑目測無法斷定病人得的是什么病,可是依他的經(jīng)驗判斷,這個人應(yīng)該活不了多久。昨晚保安值守夜班。其間幸福縣發(fā)生了一起車禍,夜市里出現(xiàn)了兩起很嚴重的斗毆事件。傷者都被送進普愛醫(yī)院急診室。保安看到有車輛進入,一些人在跑進跑出??墒侨鹗录鶡o人死亡。在車禍中受傷的人需要截肢,肇事司機卻跑得無影無蹤。有人蹲在地上哭得呼天搶地。保安守在他的崗位上打呵欠。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沒勁。早上,保安的同事如期前來和他交接班。按慣例,保安會先到普愛醫(yī)院對面的早點鋪去吃碗餛飩,然后騎上電動摩托車回家睡覺。但是今天他有些磨蹭,他摘下手套又戴上手套,還像個尋找失物的人那樣在院子里踱步。這就有些反常,他的同事錯愕地張著大嘴。這時,一輛車開進來。事后證明,正是該車運送了那位被送進ICU的高齡病人。保安因此對自己的嗅覺深信不疑。

接保安電話的人叫管懷明,外號管子,五十歲上下。平頭,自己卷煙抽,外表溫文爾雅。

在保安和管子通電話時,另有個陌生電話號碼打進來。保安沒理他,繼續(xù)和管子通話。等到他和管子通話結(jié)束,那個號碼又打過來。

“誰呀?說話?!北0惨驗橛惺嘛@得不耐煩,他對陌生人打來的電話從來沒有好聲氣。

電話那頭頓了頓,“你要給我寫上:我不想死我想活著?!闭f話的聲音蒼老極了,但發(fā)出這種蒼老聲音的喉嚨卻是年輕的。這感覺太奇怪了,恰恰這矛盾的感覺又是從他聲音里透出來的。保安深信如此奇怪的感覺不會錯,又無法深究。打來陌生電話的人無疑是個年輕人,只不過他的聲帶或喉嚨受了什么傷害,要不然就是手機送話器出了問題。反正他的聲音就像是跑過了千山萬水的駿馬——即將累死倒斃在路旁。他的聲音就是那匹馬,不是老馬,一定是駿馬,卻早已搖搖欲墜。

“你是誰?”

“我是魏志堅。”

“我不認識魏志堅。”

“你還要寫上:(魏志堅生于1989年6月卒于2019年4月。)”電話那頭響起了刺耳的笑聲,也可能是咳嗽聲,總之是嘶嘶嘎嘎的噪音。在嘶嘶嘎嘎的噪音里,電話這會兒掛斷了。

保安愣了愣,這算是在洽談并預(yù)訂墓碑嗎?保安在河西橋頭丟了幾塊石碑,也留了電話,他在為表哥攬活。打電話的人有點像,不是說還要寫上生于1989年6月卒于2019年4月嗎?可又不像。他分明說他就是魏志堅,卻又說魏志堅生于多少年死于多少年。現(xiàn)在就是2019年,現(xiàn)在就是4月。這不是惡作劇是什么?誰會給自己預(yù)訂一塊墓碑,并且寫上確切的生卒年月呢?誰又會知道自己的死期?

魏志堅有個朋友叫安爾恕,安爾恕又進了戒毒所,算是二進宮。第一次進去是在品特酒吧鬧事,第二次則是當眾吸毒。兩次都有魏志堅在他身邊,兩次他都提前溜走了。魏志堅個頭小,很容易從人群里潛逃。安爾恕是個討厭的吹牛者,老是神神叨叨地吹噓他自己??墒钦鏇]了他,魏志堅又覺得孤獨。沒有人可以傾訴,又沒有哪里可以傾聽。他在會見日去探望安爾恕,安爾恕勸他也去戒毒所。

“戒了吧?!彼f。

魏志堅說:“我不戒,我他媽吸死了算了。”

話雖這么說,魏志堅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不行了。他不想死,還想繼續(xù)活著。在他還算清醒的時候,他撥打了墓碑上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人是保安。如果一定得死,他希望能有人為他立塊碑。他可不想在這世上白白走一遭。他要在碑上刻下他不想死的遺言。會不會有人注意到呢?但是他沒錢,賣墓碑的人會為一個沒付錢的死者立碑嗎?魏志堅不相信,他咳嗽著,悲傷地搖晃著腦袋。

保安不知道魏志堅這個人,因此不想管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他要顧眼前這個事。管子經(jīng)常講縣城里流傳在殯葬行業(yè)的一個段子,他說秦忠炎總是故意低價接活,接到活后再在各個環(huán)節(jié)加價。結(jié)果喪事辦下來,實際費用比他當初承諾的費用高出很多。同行質(zhì)疑他生意不能這樣做,秦忠炎反駁說:“怎么不能這樣做?他們家又不會老死人吧。”不要臉嘛,攪屎棍子,一錘子買賣。這種搞法早晚會把我們這一行攪成一攤屎,管子評價說。這段子被管子講得多了,秦忠炎便再也沒在幸??h殯葬行業(yè)出現(xiàn)過。不知道是什么緣故。是被管子講沒了呢?還是他自己沒了?不得而知。做這行生意的人很多,殯儀館運送尸體的冰棺車還要在城區(qū)分個片,司機各有各的地盤。除了冰棺車,除了火化,其他生意誰都可以做。這便有了競爭,很多生意人實際上在暗中搶死人。管子于是到處安插線人。他要把生意銜接到死者將死未死的時候,把提前量前移那么一點點,這很考驗線人的眼光。線人一旦提供了有效信息,管子將為他們支付報酬。他們宣揚說死者——尤其是壽終正寢的高齡死者,都應(yīng)該在剛死的時候體溫還沒有完全涼下來的時候就穿上壽衣。這樣恰到好處的時機把握對死者有好處,更對死者的家人有好處。管子對此能體貼地提供一條龍服務(wù):為死者化妝,裝殮,送花圈,燒紙錢,哭喪,道士超度,抬棺人,星光樂隊,旗幡,孝服,喪禮儀式,守靈,宴席。死亡剛剛發(fā)生的時候,死者家人多半會手忙腳亂,驚惶失措找不著北,線人此時介入正是時候。適度表達哀思,然后在他們耳邊給出建議。只要邁出第一步——為死者穿上了壽衣,后面的定制服務(wù)將接踵而至。管子打了個比如,說古代打完仗了,要有人收拾戰(zhàn)場。收拾戰(zhàn)場的人有時也能發(fā)點小財,比如他們可以順手從尸體身上摘下有用的東西據(jù)為己有。所以,做我們這種生意——管子說要讓大家都有口水喝,都得到點好處。有了這種思路,管子發(fā)展了眾多線人,他宣布說,“你們就是我的消息樹。”他還組織了一幫廚師,專門做喪葬宴席。辦喪事的時候,不一定要去吃酒店,可以現(xiàn)場做現(xiàn)場吃,他們把鄉(xiāng)村流水席搬到城里來了。

管懷明接到保安的電話時剛吃過早飯,他對這個保安一向瞧不上眼。根據(jù)他的記錄,這個保安共向他提供過十三次死亡信息,但是真正死了人只有四次,另外九次要么病人康復(fù),要么轉(zhuǎn)院去了外地,最終情況不得而知。他了解到這個保安的家境不太好,因此立功心切。人們說死亡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保安其實就盼著能經(jīng)常碰上這種事。他抱怨說什么經(jīng)常啊,我為什么就碰不上?這個保安的電話接多了,管懷明惱火他見風(fēng)就是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比較煩他。

“你看仔細點,這次不會又是烏龍吧?”管懷明在電話里叮囑說。

好幾個醫(yī)生往這里走來,他們是來會診的。行色匆匆,神情疲憊。吳醫(yī)生是心內(nèi)科專家,他剛好認識保安??吹剿驹谶@里打電話,吳醫(yī)生好生奇怪。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有事嗎?”

保安捂著手機說,“我認識一個醫(yī)生?!闭f完,他拿開手機,對吳醫(yī)生撒謊說,“我有個親戚病了?!?/p>

“唔,這樣啊,”吳醫(yī)生并沒有停下腳步,“是很親的親戚嗎?”

“不親不親,遠房親戚?!北0沧分鴧轻t(yī)生,“剛進去的那個病人能救活嗎?”

吳醫(yī)生皺著眉頭,“你問這個干什么?”

“就問問?!?/p>

“唔?!眳轻t(yī)生咕噥了下,進了ICU病室,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

保安跑到樓梯拐角處和管懷明講電話,刻意躲開病人家屬。他說:“百分百好消息,這個病人神仙也救不活了?!?/p>

“你怎么這么有把握?”

“因為吳醫(yī)生出現(xiàn)了?!?/p>

“吳醫(yī)生是誰?”

“吳醫(yī)生是誰?吳醫(yī)生是普愛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生。一般情況吳醫(yī)生不出面,只有最危重的病人才會讓他來。只要他來了,病人多半就會死?!?/p>

“家屬呢?病人家屬你看到了嗎?看上去寒酸不寒酸?”

“正要跟你說這個呢?!北0惭壑樽觼y轉(zhuǎn),他早就注意到病人家屬了,肯定是有錢人?!安缓幔绣X得很呢。他兒子——可能是他兒子吧——很有派頭,還有幾個女的,大概是他女兒和兒媳婦,都拎著名牌包呢。名牌包我還是認得的。關(guān)鍵是他們都是些沒經(jīng)驗的人,像一群沒頭蒼蠅?!?/p>

“那你要給我盯著,貼上去,跟他們套近乎。這個單子你要給我拿下來,事成了,信息費我照例給你五百塊。我想想,我再考慮下。這樣吧,我還可以另加你五百,給你一千塊?!?/p>

保安想這下可不就發(fā)財了嗎?五百,還一千呢。他在病房走廊里走著,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眼睛余光瞄著那幾個人。那幾個人是護送那個病人來的,和病人一起來了幾個,后來又陸續(xù)來了幾個。他們都很焦慮,但是大多數(shù)時間里又都沉默著。他們很有教養(yǎng)。不是那種有錢人的教養(yǎng),是受過教育讀過書的人的教養(yǎng)。他們從不嘰嘰喳喳,彼此交談也都壓低了聲音。其實他們在外面,病室的隔音效果好著呢,即使他們大著聲音說話也吵不著病人。他們竊竊私語,還沒到商量后事的時候。他們多半是在猜測病情,抱怨什么或者后悔什么。那個很有派頭可能是病人兒子的男人眼角閃著淚光,嘴唇扯動了幾次欲言又止。圍在他身邊的女人哽咽著,隨即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擦眼睛。

這時,保安的老婆打來電話,問他下班了好半天怎么還不回去。保安的老婆對保安管得很緊,對他的空閑時間和口袋里的錢財都管得很緊。他本來就沒出息,不管緊點會越發(fā)糟糕。我們是小戶人家,保安老婆的觀點是我們對什么都要精打細算。上班歸上班,下班了就得做點自己的事情。保安的空閑時間她都要參與謀劃一下,不這樣不行,他是個沒腦子的人。比如說保安的表哥是個業(yè)余書法家,愛好寫字,聽說還加入了幸福縣書法家協(xié)會。表哥字倒是寫得好,人卻是個書呆子,不會拿字換錢。保安的老婆腦子活就替他出主意了,說你這么好的字不如給人家立碑的人刻碑吧。表哥說可以呀,這個他可以做。但是表哥不愿意出頭露面,他說我一個書法家怎么能做這種事?給死人寫字傳出去了還不讓人笑死。這倒正中了保安老婆的下懷,出面的事讓保安去做好了。保安去攬活,攬下活了交給表哥書法家去刻碑就是了。保安出面實際上就是保安老婆出面,和客戶談下的價錢只有她清楚,最終給多少錢表哥也由她說了算。這么一來,在刻碑這件事情上表哥也就成了替他們打工的人了。他們有了自己的工人,還是個書法家。保安在老婆安排下,也在河西橋頭擺放了幾塊石碑,石碑上寫上他的聯(lián)系電話。不光在石碑上寫,她還讓他把電話寫在一塊小木板上面,把小木板放在賣小樹苗的攤位旁邊。到了清明節(jié),立碑的人很多,保安老婆心里頭還記掛著這個事,所以催他快點回來。

“你怎么還不回來呢?”

“我回來不了,”保安支支吾吾地說。他沒說那個奇怪的電話,那個奇怪的電話是一個名叫什么魏志堅的人打來的。

“回來不了是什么意思?”保安老婆大聲吼道。

“ICU病房有個病人快死了?!?/p>

“人家死不死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保安老婆猛然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怎么跟他沒關(guān)系?太有關(guān)系了?!芭杜?,我大嘴巴,說錯了。有關(guān)系當然有關(guān)系,你跟管子報信了嗎?”

“報信了報信了,管子說事成了要給我五百塊信息費,還要另加五百塊酬金。他是說事成了,事成了就給這么多。一千塊呢,一千塊?!?/p>

“他真這么說?他真這么說嗎?沒想到管子也成了大方人?!?/p>

“不是管子大方,是這家人太有油水?!焙竺婺蔷湓挶0簿拖袷窃趯χ謾C耳語。

“那你守在那里吧,一定要把這事弄成功?!北0怖掀磐蝗幌霊?yīng)該關(guān)心一下保安,他很快就能掙到一千塊呢。多簡單啊多容易啊,真是好差事,報個信就能掙到一千塊,這種事并不經(jīng)常有。我要關(guān)心他!“你吃過早點嗎?沒吃過我給你送點過來?!?/p>

“沒吃過,我一下班就到這邊來了?!?/p>

“好,你等著,我馬上給你送來。你吃什么呢?”

“粉絲,我要吃豬肝粉絲。”

“豬肝粉絲嗎?我這就去買來送你?!?/p>

醫(yī)生們出來了,一個醫(yī)生甩著手,另一個醫(yī)生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吳醫(yī)生臉色難看,厭煩。那幾個人可能也知道吳醫(yī)生是這群醫(yī)生中的核心人物。但是他們并沒有一窩蜂圍過去,他們都抬頭望著那個很有派頭的男人。男人沒有任何示意,他尾隨吳醫(yī)生進了醫(yī)生辦公室,其他人都留在原處。男人不在這里,氣氛明顯放松了一些。個頭比較高的那個女人說,“老爺子情況不樂觀?!鳖^發(fā)卷曲膚色蒼白的另一個女人說,“那還用說,現(xiàn)在的情況誰都看得出來?!边€有個男人,不如進到醫(yī)生辦公室的那個男人有派頭,但也不是等閑之輩,自帶幾分威嚴。他說,“我們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剛剛哭過的女人這時尖叫著,“不可能!我不要做最壞打算。”據(jù)保安猜測,這個尖叫著的女人可能是病人的女兒,她的長相跟正在和吳醫(yī)生交談的那個男人很相像。保安據(jù)此認為他們應(yīng)該是兄妹。站在這兒的別的女人大概是病人的兒媳婦或遠房侄女。說要做最壞打算的那個男人估計是病人的女婿,也就是剛才尖叫著的女人的老公。他這時溫柔地攬著她的肩頭,在她耳邊輕聲安撫她。她盡管還在抽泣,可是已經(jīng)比剛才好多了,不太可能歇斯底里大發(fā)作。保安想他終于理清了這些人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要游說他們的話,第一要攻克的對象是吳醫(yī)生辦公室里的那個男人,第二對象便是尖叫過的女人。他們的心最為貼近病人,只要對病人(或稍后的死者)有利,他們肯定不會在意錢財。

那個男人回到了他的親屬們中間,他從吳醫(yī)生那里得到了他最不想得到的消息。和吳醫(yī)生的談話就像是讓他喝下了一瓶農(nóng)藥,他滿臉烏青。大家都在等著他說話,指望他轉(zhuǎn)告什么。他什么也沒說,猛然間蹲到地上去了。他在哭泣,就連遠遠站在一旁的保安也隱隱聽到了壓抑著的哭聲。如此看來,結(jié)果正在向著保安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不會出岔子,保安正這樣想著,男人又霍地站了起來,他堅定地說,“沒關(guān)系,植物人咋的,植物人我們也要維持他的生命?!?/p>

“植物人?你是說老爺子會成為植物人嗎?”

“不是會成為植物人,已經(jīng)是植物人了。如果放棄治療,他的生命即刻終止,如果繼續(xù)治療,他就是植物人。”

“不放棄,”病人的女兒說,“我們不放棄治療。”

但是其他人并沒有應(yīng)聲,難堪的沉默。保安的身體不自覺地發(fā)抖,可不能那樣,那是最壞的結(jié)果。植物人能耗多長時間,誰也不知道。

保安老婆為他送早點來了,與其說是早點,不如說是中飯。時間過得真快,快到中午十二點了,那就早飯中飯一塊吃吧??吹截i肝粉絲,保安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餓了。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吸溜粉絲時發(fā)出很響亮的聲音。

“就是他們嗎?”保安老婆用下巴點了點那幾個人。

“嗯嗯,是的?!北0才まD(zhuǎn)身子,邊吃邊回答她。

“管子真會給一千嗎?”

保安看到她臉上喜形于色的表情,內(nèi)心里有個東西很受用很膨脹。他老早老早就沒這么受用過了,能這么受用真是太好了。保安心花怒放,他賣力地吃著豬肝粉絲,不容置疑地說,“真給一千?!?/p>

這邊在吃,那邊沒人吃什么。有人小聲試探著說,“要不我從網(wǎng)上叫幾份外賣?”很快一迭聲回說我不吃,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保安說,“不過呢,可能有點麻煩?!?/p>

“麻煩什么?”

“看樣子他們不愿意放棄治療?!?/p>

“不愿意放棄治療是什么意思?”

“就是拖嘛,有的人一口氣能拖很長時間?!?/p>

“那不就是這件事成不了嗎?”保安老婆失望地攤著手,仿佛已經(jīng)到手的那一千塊又從她手心里飛走了。

“話雖這么說,很多人都會改變主意?!北0埠苡行判牡卣f,“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們很快就會面對現(xiàn)實。看著吧,這會兒他們都說不想吃東西??墒堑搅送砩?,或者到了明天,沒人能堅持下去。相信我,誰都會吃的?!?/p>

“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保安接著說,“不知道誰說的:生活還得繼續(xù)嘛?!?/p>

是啊,生活還得繼續(xù),保安老婆將信將疑地離開了。

保安摸著自己的肚子,吃過東西舒服多了。昨天值了一晚上夜班,今天一上午沒睡。困意浮到眉毛上來了,都快睜不開眼睛。他希望這件事下午就能有個好結(jié)果,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安心地回家睡覺。今天晚上又要值夜班,三班倒。和昨天一樣,他要上班上到明天早上八點才下班。不要拖得太久,好的結(jié)果是那老人少受折磨,他的親屬家人少受痛苦。那老人撒手而去,后事由管子操辦。然后管子興高采烈地塞給保安一千塊,那是他應(yīng)得的信息費,是他應(yīng)得的報酬。這樣的結(jié)果不違背倫常,也不違背天理,是早晚要到來的結(jié)果。但是今天下午見分曉對保安具有非凡意義,那意味著作為線人他的眼光無可挑剔。時間節(jié)點也至為合理。老人安詳離世,這樣安排合乎天意。

那幾個人相互間不怎么說話,大部分時間都在擺弄手機。很有派頭的那個男人不合群,他一個人溜達來溜達去。偶爾憂心忡忡地打量一眼病房大門。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的眼神充滿不舍。保安早看出來了他是他們那個家里的決策者,他是核心。他得跟他搭訕。把握好時機,不能打草驚蛇。說話小心,要得體擊中要害但不能適得其反。保安緊張得要命,一緊張手心里就出汗,就像他手里捏著兩把清水。他湊到他身邊,碰了碰他胳膊。那個男人站住了,沒想到卻是他先開口說話。

他說:“你們家也有人在里面嗎?什么病呀?”

他可真有涵養(yǎng),居然這么問我。保安說:“是我爸,我爸快不行了?!彼S口編了句謊言。

“我爸也快不行了?!彼齑蕉哙轮?/p>

“真叫人傷心?!?/p>

“是啊,真叫人傷心?!?/p>

“不過,也要有心理準備,”保安說,“每個老人都要走這一步。”

“每個老人都要走這一步,作為兒子卻總不能接受?!北0策@才注意到他還戴著眼鏡,他的鏡片閃閃發(fā)光。

“不能接受到了最后也還是要接受?!?/p>

“是啊,要接受?!?/p>

“在考慮老人的后事嗎?”

“沒考慮?!蹦腥司璧乜粗0?。

不能單刀直入,還是迂回曲折一下吧?!拔乙膊幌肟紤],可還是要考慮?!北0部迒手?,他把自己的表情當成貓,把那男人臉上的表情當成老鼠。他想象著自己的表情從臉上一躍而出,能夠準確地捕捉住那男人臉上的表情。他抽搐著臉上的肌肉,哭喪得更厲害一些。隨時可以跳出去,縱身一躍?!吧罒o常,現(xiàn)在不考慮周全,到時候突然間可能會抓瞎。老人的后事辦得妥不妥當,不光關(guān)系到后人的體面,還關(guān)系到后人的吉兇禍福?!彼K于捕捉住他了,他臉上出現(xiàn)了那種叫作驚恐的東西。一旦驚恐,你不屈服也得屈服,誰都一樣。保安此時也很佩服自己的口才。他幾乎想要熱淚盈眶,這話說得入情入理,同時也綿里藏針啊?!斑€關(guān)系到后人的吉兇禍福。”嗬,誰敢拿家族的未來冒險?誰聽到這話能不驚恐?誰又擔得起這個責(zé)任?

“你說到時候可能會抓瞎,是啊,對這些事我們沒有經(jīng)驗?!?/p>

“誰會有經(jīng)驗?zāi)??誰也沒有?!?/p>

“怎么辦???”那男人搓著手,派頭猶在,方寸已亂。

保安這才適時掏出管懷明的名片,雙手呈遞給男人?!肮芸偸菍iT做這個的。”

他接過名片,正面背面反復(fù)看了好幾次?!拔蚁胱龅皿w面一些?!?/p>

保安心中大喜,做得體面一些不就是多花錢嗎?“您放心,管總是我們幸??h城做這一行做得最體面的人?!?/p>

男人把名片裝在口袋里,“好吧,”他說,“我會和他聯(lián)系的?!?/p>

他的那些親屬們從他們站立的位置看著這邊,保安說,“你要和他們商量嗎?”

“不必。”男人說。

保安把好消息告訴給管子。他說我已經(jīng)把你的名片轉(zhuǎn)交給他了,他答應(yīng)到時候和你聯(lián)系,他還說要辦得體面一點。管子對好消息表示謹慎的樂觀,因為保安之前干過太多虎頭蛇尾不了了之的事情,所以管子不敢對他的這個線人抱有太大期望。

管子說,“你給我盯緊點就是。”

下午的時間特別無聊,令人昏昏欲睡,又不能睡。保安不知道如何打發(fā)這漫長無聊的時光,又無法得到確切消息。沒有那些醫(yī)療措施,老人一分鐘也撐不過去。疾病也好,醫(yī)療事故也好,或者哪個護士不小心碰掉了他身上的哪個管線也好,任何一點微小的閃失都會令老人魂魄消散。保安希望眾多的可能性中能有一個哪怕最小的可能變成現(xiàn)實。他現(xiàn)在萬事齊備,只盼著老人能夠故去。但是他并不了解ICU病室里面的情況,也不能去問吳醫(yī)生,那樣做也太貿(mào)然行事了。只能等著,什么也做不了。病人家屬都在外面,進不了病室。探視時間上午是八點至八點半,只有半個小時。下午是六點至六點半,也只有半小時??斓较挛缥妩c了,一整個白天即將過去。保安一夜一天沒睡過,他還得盯下去。那些人在吃飯。像他預(yù)想的那樣,他們的肚子也會餓,也會吃飯。他們沒叫外賣,而是派自己人到外面去端了幾個菜。就在走廊里用一次性碗筷吃著,那個男人沒吃。好像為他吃不吃飯,有個女人和他發(fā)生了小小的爭執(zhí)。爭執(zhí)的原因也可能不是為了他吃不吃飯,大概另有原因。女人很悲傷,也可以說很惱火。她把手上一碗飯——飯上面還覆蓋著菜——摜到地上去了。男人驚呆了,他可能沒想到女人會做出這么激烈的舉動。保安沒聽到他們說什么,他們爭吵的聲音壓得很小。他拿起掃帚灰撮,過去幫忙清掃地面。他們中間有兩個人攔住保安,非常過意不去地從他手上搶過東西?!安荒苈闊┠?,我們自己清掃吧?!北0仓缓猛笸耍@時他聽到那男人喃喃自語著說,“我永遠不能接受安樂死?!?/p>

“什么情況?”管子打電話來問。

“沒什么情況,還是老樣子?!?/p>

“你到底盯不盯得???好像昨天晚上你還上了夜班,聽說你體力不支?”管子說,“你要盯不住我另派人去,我還聽說羅永標羅家也知道消息了,也正在派人過去?!?/p>

羅永標一直在和管懷明競爭,秦家炎消失之后,他更是管懷明的死對頭。他也知道了嗎?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這單生意是他發(fā)現(xiàn)的,也是他最先報告給管子的。管子哪怕自己做不了這單生意,也不能容忍它落到羅永標手上。

保安明白其中的利害,“我沒有體力不支,請放心,我盯得住?!?/p>

話雖這么說,保安還是驚恐地四處探望。羅家的線人會不會也來了呢?有個發(fā)廣告的人過來了,見人塞一份印刷傳單。他不是。又有人過來了,不止一個,也不止兩個三個。還會有更多人來。他們在等著開放探視時間。但是誰能證明這些人里面就沒有羅家線人呢?保安在自己嘴里呸呸呸地吐著,他沒有把痰水吐到地上。他把痰水從喉嚨里吐到口腔里,吐到舌頭上,再用舌頭卷著,重又吞回到喉嚨里去。他用這種方法驅(qū)趕襲上腦袋的睡意,驅(qū)趕這單生意有可能被人搶走的恐懼。進來的人越來越多,羅家的線人又沒有在臉上貼上標識。這么想其實不對,也有可能壓根沒有羅家的線人。所謂羅家的線人只是管子和保安的擔憂和想象。既然有了擔憂和想象,保安就會無端懷疑每一個進出的人。他盯著每個人,注意他們會不會和那個男人接觸。這樣盯就很累了,比之前的盯要累很多。防著隨便哪個人和那個男人接觸,也不能放過其他人,如果要走外圍路線,另外那些人也可以接觸。

果然有個人在和那個男人說話,保安慌忙擠過去。什么都要有個先來后到,保安心里拿定了主意,必要時可以動粗,把那個不要臉的家伙強行拉走。但是他們的交談和老人的后事毫無關(guān)聯(lián),他們可能是好多年未見的故人。那個人對那個很有派頭的男人說,“你好多年沒有回過我們縣城了?!?/p>

很有派頭的男人回答說,“這是事實,我無法否認,我確實很多年沒回過這座縣城了?!彼盅a充說,“很多地方我都認不出來了。”

“還是要多回來,”那個人說,“你是我們縣城里的驕傲,你回來了我們可以找理由多聚聚?!?/p>

“可是,”那個很有派頭的男人說,“在這種地方說這種話,難道不是挺尷尬的嗎?”

保安這才想起來,那個后來的人是這個縣里的副縣長。保安依稀記得他在電視里見過這張面孔,毫無疑問,他就是副縣長,看來他也有家人或親友在ICU病室里搶救。

病室門打開了,探視時間半小時。ICU比普通病室大,差不多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奄奄一息的病人躺在各自病床上。他們和太平間的區(qū)別僅在于太平間更簡潔一些,躺在太平間的尸體身上什么也沒有,就只蒙著白色被單。這里不同,這里每個人身上都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還有人在床上罩著罩子。大家進來找到各自要探視的人,很多人在痛哭,沒有人不痛哭。大聲呼喊。呼喊昏迷中的人,但是聽不到回應(yīng)。病室里一下子變得無比嘈雜、錯亂。護士們不是想象中的那樣冷漠,她們阻止人們做出過激行為,卻又準許他們哭叫。叫喚各種名字和各種稱喟。保安找到了他想見到的那個老人。老人骨瘦如柴,紋絲不動地躺在病床上。床頭柜上有臺儀器,病床上方也有懸掛物。好多條管線伸向老人,管線的前端有吸盤,它們像章魚的爪子那樣吸附在老人身上。還有管子,還有罩著口鼻的罩子。那些錯綜復(fù)雜的管子和管線不像是從外面接到他身上去的,倒像是從他身體里拉扯出來的。還在繼續(xù)往外拉。他的身體像個枯瘦的線錘子。從他的身體里面居然可以拉扯出那么多物質(zhì)。他的那些親人們?nèi)歼M來了。有些人撲倒在床上,也有人跪倒在床邊的地上。他們像所有人一樣在哭喊。保安望過去,心里很難受。老人像這樣維持所謂的生命其實比放棄生命更痛苦。那個很有派頭的男人也跪在地上,他的背正對著保安。保安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想到,但他是個固執(zhí)己見的人,醫(yī)學(xué)以及這些纏繞綁縛在老人身上的東西是他最后的稻草。他會抓住稻草不放。可是保安盼著奇跡出現(xiàn),他希望探視結(jié)束后,老人身上哪個管子或者哪根管線極其偶然地悄然脫落。

就像商店打烊一樣,時間剛到,護士就把探視的人們趕出來了。

保安一天沒睡覺,又要接著上夜班。他老婆給他送來晚飯,有魚塊,還有紅燒肉?!案氵@么好的生活啊。”保安說。

“你受累了,”保安老婆說,“得給你補補身體?!?/p>

“等我從管子手上拿到信息費了,我一分錢不留,全交給你?!?/p>

“那當然,要是每個月能多拿到幾筆信息費就好了?!?/p>

“這個要看運氣,”保安吧咂著嘴說,“不過我的工作有優(yōu)勢,只要我機靈點,多動腦筋,總還是容易發(fā)現(xiàn)線索的?!?/p>

“是啊,”保安老婆說,“很多人都死在醫(yī)院,你要是掌握不了這些線索,只能說你沒有能力?!?/p>

“光掌握線索還不行,”保安說,“還要跟管子對接?!?/p>

“線索是第一步?!北0怖掀趴偨Y(jié)說。

吃過晚飯,保安又給管子打電話。他說他在值夜班,不能守在ICU病室那邊。不過呢,只要那邊一有動靜,他會第一時間告訴管子。管子明顯沒有早上的那股熱情勁兒了,他很輕佻滿不在乎地說那老頭還沒死啊,估計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也有可能他的家人會把他轉(zhuǎn)到武漢或轉(zhuǎn)到北京去,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保安急了,他急赤白臉地說,“這次不會,這次老頭肯定會死在我們這里?!?/p>

“這么肯定,”管子哈哈大笑,“這事能由你決定嗎?”

管子掛斷電話,他哈哈哈的笑聲在保安耳邊余音繚繞。夜班期間,保安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怎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ICU病室呢?這個問題困擾了他一個晚上。早上當他的同事再次來跟他輪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雙眼紅腫。同事后來跟別人說,“他的鼻子還流過血,顯然是被人揍過?!?/p>

“一個保安值夜班會被誰揍呢?”

“那就不知道了,”同事說,“他也可以自己揍自己呀?!?/p>

保安下班了,他跟昨天一樣,像個尋找失物的人那樣在普愛醫(yī)院的院子里踱步。這時,他的手機又響了。電話是河西橋頭一個擺攤賣樹苗的人打來的。那個賣樹苗的人和保安并不熟,據(jù)他說,他從那塊空白石碑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電話號碼。他打了這個電話,接電話的人是保安。他說那塊石碑上睡著一個人,可能是晚上睡上去的。那個人個頭矮小,蜷縮在石碑上剛好像是一張床。賣樹苗的人來得比較早,他來了那個人還在睡。后來他覺得不對頭,過去看了看,原來那個人早就死了,尸體冰涼,變得硬邦邦的了。個子不高,不到一米六。也薄,體重也就七八十斤吧。他于是趕緊報警。據(jù)警察說,那個人不是凍死的,也不是餓死的,而是吸毒過量而死。還有個警察說他認識死者,他說死者沒有家人,唯一的朋友叫安爾恕,正在戒毒所里戒毒。賣樹苗的人是個話癆,警察剛剛把尸體運走了,他想找人說說這事,就打了石碑上的電話。

“那個人——你說的那個人,他叫魏志堅。”保安突然沒來由地哭起來了,淚水長流。“他叫魏志堅是吧?”

“是的是的,”賣樹苗的人說,“他的確就叫魏志堅,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提起我差點忘了,警察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字正是魏志堅。”

“警察沒說別的嗎?”

賣樹苗的人想了想,又說:“警察說死者不是自殺,他死前極度亢奮極度虛弱。他可能知道自己馬上就不行了,但是他沒有打任何電話,沒有任何求救行為。他自主選擇了這塊墓碑,躺在上面。這些都是我聽警察說的話。他們忙忙碌碌地檢查了一陣子,好像是得出了結(jié)論。在等待殯儀館來車的那段時間里,他們站在那里一邊抽煙一邊閑聊。幾個警察都說,看樣子他死得很安詳。”

保安收了電話,他想起剛才為什么會哭。他為魏志堅哭,也是在為自己哭。警察說他沒有任何求救行為,沒有打任何電話,那么打給我的是不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個電話呢?他給我打電話僅僅只是要一塊墓碑嗎?給他立碑肯定沒錢,是啊找誰要錢?不光沒錢,還得倒貼錢。對啊,這邊ICU病人的一千塊錢還不知能不能賺到手,還懸著,那邊還要倒貼錢給一個流浪漢立墓碑。保安想這種事在老婆那里能過關(guān)嗎?老婆那么小氣,她會同意嗎?可是保安這回就要硬氣一回,我他媽就要當一回家。魏志堅睡上了那塊墓碑,我就要把那塊墓碑給他。不管有沒有人給錢,那都是他的碑。我還要請我表哥在墓碑上寫上:魏志堅(生于1989年6月卒于2019年4月)。

更重要的是還要寫上: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一想到這句話,保安又哭了。

責(zé)任編輯:朱亞南

作者簡介

曹軍慶,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魔氣》《影子大廈》,中短篇小說集《雨水》《越獄》《24小說》《向影子射擊》等。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三百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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