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秋月
孫犁是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的著名作家,他的小說里塑造了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尤以其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得最為出色。孫犁曾說:“我喜歡寫歡樂的東西,我以為女性比男性更樂觀,而人生的悲歡離合,總是與她們有關(guān),所以我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寫到她們?!彼P下的女性,或鮮活靈秀,或勤勞能干,或深明大義……她們共同筑成了孫犁小說中一道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v觀孫犁的中短篇小說,這些女性大體上可以分成兩類:形象比較單一的“扁平”人物和形象較為復(fù)雜的“圓形”人物。孫犁中短篇小說中塑造的多數(shù)女性都屬于前者,后者則以中篇小說《鐵木前傳》中的小滿兒為代表。無論是“扁平”人物,還是“圓形”人物,孫犁都將她們塑造得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
孫犁中短篇小說中塑造的大多數(shù)女性都屬于“扁平”人物,她們的形象相對比較單一,要么是“美”的化身,要么是“丑”的化身?!跋冗M(jìn)”女性形象基本上是“美”的化身,而“落后”女性形象就成了“丑”的化身。這兩類“扁平”人物在孫犁短篇小說中呈現(xiàn)出“二元對立”的關(guān)系。
孫犁小說中著墨最多、刻畫最精彩的就是這些“先進(jìn)”女性形象。對于這些女性,作者極力贊揚(yáng)、熱情歌頌:她們是外在美與內(nèi)在美的統(tǒng)一體;她們身上體現(xiàn)了人性美、人情美;她們不僅具有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村女性勤勞、善良、賢惠等美德,還表現(xiàn)出“巾幗不讓須眉”的英雄氣概……這些眾多的“先進(jìn)”女性形象,孫犁并不是把她們塑造成千篇一律的模子,而是豐富多姿,各有各出彩的地方。建國以前的小說以《荷花淀》《囑咐》中的水生嫂最具代表性,這位女性是堅忍不拔、深明大義、無私奉獻(xiàn),對丈夫、民族和國家都懷有深深的愛的農(nóng)村婦女的代表。1949年以后的中短篇小說中,孫犁又刻畫出了妞兒、雙眉等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呈現(xiàn)出不同于水生嫂的光輝個性。
《山地回憶》中的妞兒是塑造得比較有個性的女性。妞兒一開始并不是以一個溫婉大方的女性出現(xiàn)的;相反,她一開始的表現(xiàn)給人一種潑辣、蠻不講理的感覺。故事是從由“洗臉”引發(fā)的爭吵開始,農(nóng)村少女妞兒正在河邊洗菜,碰到正在上游洗臉的“我”,于是就開始了一場大罵。小說中妞兒的言語很富有個性化:“你看不見我在這里洗菜嗎?洗臉到下邊洗去!”“菜是下口的東西呀!你在上流洗臉洗屁股,為什么不臟?”“我們是真衛(wèi)生,你們是裝衛(wèi)生!你們盡笑話我們,說我們山溝里的人不講衛(wèi)生,住在我們家里,吃了我們的飯,還刷刷牙,我們的飯菜再不干凈,難道還會弄臟了你們的嘴?為什么不連腸子肚子都刷刷干凈!”……這一系列的言語讓人感覺妞兒似乎是一個沒有教養(yǎng)的野孩子,言語、舉止粗魯,完全是一個“落后”的農(nóng)村女性。但是如果繼續(xù)往后看,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的。當(dāng)妞兒得知“我”是來抗戰(zhàn)的子弟兵,又看到“我”光著腳,就想著為我做一雙襪子。但少女特有的靦腆使她不可能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鰜?,于是引發(fā)出一連串有意思的提問:“光著腳打下去嗎?”“我問你為什么不穿襪子,腳不冷嗎?也是衛(wèi)生嗎?”“不會買一雙嗎?”“不會求人做一雙?”羞澀、靦腆,卻又熱情、善良,這是一個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女形象。妞兒的身上既體現(xiàn)出女性特有的陰柔之美,又體現(xiàn)出超越傳統(tǒng)的陽剛之美。這兩種之美表現(xiàn)在妞兒的身上,并沒有違和之感,反而讓人感到格外親切可愛。
中篇小說《村歌》里的雙眉,也是孫犁以飽含贊頌的筆墨塑造的一個女性。雙眉因為夜晚登臺演戲,“好說笑,好打鬧,好打扮”,得罪了村里的一些人,于是被有些人扣上“流氓”的帽子,還不準(zhǔn)她參加村里的生產(chǎn)組。但是雙眉很不服氣:“不是講生產(chǎn)嗎?我們可以比一比呀,她們一天卸一個半布,我一天卸三個”“好說好笑是我的脾氣,趕集上廟是我要買線賣布,穿的花布是我自己織紡”……這樣的雙眉不甘落后,有上進(jìn)心和好勝心,并且勤勞能干。后來村里允許她成立互助組,但她領(lǐng)導(dǎo)的互助組村里有名的散游人員組成的組,但雙眉卻是很有志氣地承諾“大娘們,咱們可得要做出個樣叫他們看看,爭這口氣”。在這個組里,雙眉“工作得很起勁”,“做活又仔細(xì)又快”,而且鼓勵組員一步步向前邁進(jìn),同時幫助別人完成任務(wù)。就這樣,她領(lǐng)導(dǎo)的互助組不僅沒有垮,反而越來越壯大,而且還被“當(dāng)作一個經(jīng)驗”向縣里匯報。雖然阻撓重重,但雙眉還是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向別人證明了自己,并且贏得了許多人的歡迎。這是一個洋溢著生活氣息、積極上進(jìn)的新型女性。
除此以外,《吳召兒》中的吳召兒、《小勝兒》中的小勝兒、《鐵木前傳》中的九兒等等,她們或聰明伶俐,或活潑瀟灑,或勤勞能干,或積極上進(jìn),共同體現(xiàn)出我們民族農(nóng)村女性的優(yōu)秀品質(zhì),共同成為孫犁小說中“美”的化身。
孫犁中短篇小說中的“落后”女性寫得比較少,孫犁說過:“看到真善美的極致我寫了一些作品,看到邪惡的極致,不愿寫。這些東西我體驗很深,可以說是鏤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意去寫這些東西,我也不愿意回憶它。”像建國以前小說《戰(zhàn)士》里的掌柜的老婆、《鐘》里的老尼姑、《光榮》里的小五,這些女性往往外貌丑陋,思想落后,行為舉止皆引人厭惡,是以集眾“丑”于一身的形象出現(xiàn)的。建國以后,孫犁又在《鐵木前傳》里又塑造了黎大傻的老婆這樣一個“落后”女性,字里行間體現(xiàn)出作者對她們的強(qiáng)烈譴責(zé)。
中篇小說《鐵木前傳》中黎大傻的老婆,作品中寫到:“這女人長得既丑且怪,右腳往里勾著,黑麻臉,左眼從小瞎了,有一大塊蘿卜花向外冒突著。她的性情很是刁潑,在新社會里,也長期改造不好,又非常好吃,為了滿足她那饞嘴,她會想出一些奇奇怪怪別人絕想不到的辦法。”無比丑陋的外貌以及刁潑不改的性情,可以看出孫犁對她的深惡痛絕。對于這些女性,孫犁給予了無情的批判,同時也反映出他對“美”的向往,對“丑”的厭惡。
“圓形”女性人物在孫犁中短篇小說中所占比例較少,但卻依然塑造得非常成功。這些女性不再是某一種形象的代名詞,她們身上往往體現(xiàn)出美與丑、善與惡、先進(jìn)與落后的交織,從形成較為復(fù)雜的性格,給人以更豐滿的認(rèn)識,更真實的感覺。這類女性以中篇小說《鐵木前傳》中的小滿兒為代表。
作品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小滿兒光鮮的面貌:她“長得極端俊俏,眉眼十分飛動”,有著“明麗媚人的臉”“紅白煥發(fā)的容光”。但有著這樣美麗外貌的她,卻游手好閑,到處招蜂引蝶,勾引青年的注意,行為放蕩。她在大街上行走的時候,引來無數(shù)青年的注目:“她通過這條長長的大街,就像一位凱旋的將軍,正在通過需要他檢閱的部隊。青年們,有的后退了幾步,有的上到墻根高坡上,去瞻仰她的風(fēng)姿?!彼炫c不務(wù)正業(yè)的六兒混在一塊,還講究打扮、好逸惡勞。正如作品中所說:“她的青春是無限的,拋費(fèi)著這樣寶貴的年華,她在危險的崖岸上回蕩著?!钡M兒并不完全是孫犁一貫以來所寫的“落后”得無可救藥的女性,她雖然放蕩不羈,但也有值得稱道之處。首先她聰明能干,“她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不管多么復(fù)雜的花布,多么新鮮的鞋樣,她從來一看就會,織做起來又快又好。她的聰明,像春天的薄冰,薄薄的窗紙,一指點(diǎn)就透”。其次她充滿了青春熱情,“女同志去了,小滿兒總是熱情地招待著,如果抱著小孩,她總得給孩子弄些好吃的東西來,并且接到懷里,不停地在孩子的臉上親親吻吻”;她同時有著青春的“幻想和沖動”以及“奔流的感情”。
除此以外,小滿兒也接受了新時代女性的思想,追求婚戀自由,反抗包辦婚姻,這也是她形象中刻畫得最成功的方面。當(dāng)小滿兒的母親讓她回婆家時,小滿兒義正詞嚴(yán)說:“我不去?;橐鍪悄愫徒憬惆k的,你們應(yīng)該包辦到底,男人既然要回來,你們就快拾掇拾掇上車走吧?!边@段話頗有五四時期追求婚姻自主的反抗精神。作為包辦婚姻的一名受害者,小滿兒也曾經(jīng)顧影自憐,反省自己,“她忽然覺得很難過,一個人掩著臉,啼哭起來。在這一時刻,她了解自己,可憐自己,也痛恨自己?!^去的路,是走錯了吧?她開始回味著人們對她的批評和勸告”。小滿兒的思想性格中有相互矛盾的對立面,她也曾痛苦掙扎過,但畢竟反抗得不徹底;戀愛自由的失敗令她自暴自棄,雖有反省卻又不愿放棄懶散享樂的生活。
孫犁在《鐵木前傳》里塑造的小滿兒不是一個模式化的人物,而是一個有血有肉、形象豐滿、徘徊于時代十字路口的女性;她表現(xiàn)出比較復(fù)雜的性格,既有放蕩不羈的一面,又有聰明能干的一面;既游手好閑、愛慕虛榮,又追求戀愛自由,反對包辦婚姻。這樣性格立體的“圓形”女性人物更具有生活的真實性。
總之,孫犁的小說以塑造女性形象見長。在他的中短篇小說中,既有妞兒、雙眉這樣性格比較單一,卻作為美好化身的“扁平”人物,也有小滿兒這樣形象比較復(fù)雜、立體的“圓形”人物,同時還有較少的“落后”的女性。這些女性身上寄托了孫犁的愛憎和好惡,顯示出高度的審美價值,具有持久的思想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