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瑋
無論是網絡技術的普及,還是文學的審美中心論在世界范圍內的式微,都使得網絡文學,成為當下不容忽視的文學類別。網絡文學,憑借市場機遇帶來的資本動力,以及體制外的靈活性和普及性,在受眾范圍和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力方面都遠遠高于傳統(tǒng)的紙質文學。特別是,網絡文學占據青少年課余閱讀的重要份額。據調查數據統(tǒng)計,網絡文學受眾有51%是15-24歲的青少年,是網絡文學的主要用戶群體,并且學生群體比例最大,達到39.9%。①
在影響青少年的網絡文學中,與游戲結合較為緊密的網游文學近來得到突飛猛進的發(fā)展。網游文學不僅成為青少年的日常讀物,這一帶有強烈網絡特質的文學,開始彌合網絡和紙媒,游戲和文學、虛擬和現實,二次元、三維世界和多維空間的裂縫。所以,本文選取被譽為網游文學“教科書”的《全職高手》(蝴蝶藍著),作為研究著眼點,分析該作品所體現的網游文學在二次元虛擬空間的創(chuàng)設、三維故事建構和跨時空寫作相互交織的特點,由此透視網游文學在溝通游戲和文學,轉換虛擬和現實方面的特質,并探討其對青少年的影響和價值問題。
“‘你喜歡這個游戲嗎?’葉秋忽然直視著孫翔問道?!裁矗俊瘜O翔愕然?!绻矚g,就把這一切當做榮耀,而不是炫耀?!雹?/p>
在《全職高手》的開篇,已成為“斗神”的葉秋,不得不向《榮耀》游戲俱樂部交出自己的賬號?!稑s耀》職業(yè)聯盟進行得如火如荼,各路贊助商層出不窮。聯盟中的明星高手自然是接廣告、做代理的搶手角色。但葉秋作為最頂尖的選手,卻從來都拒絕任何廣告和代言,甚至連各類采訪、新聞發(fā)布會都拒絕參加。對于俱樂部來說,高手的技術和實力,在《榮耀》中贏得名聲和榮譽,都是為了把聲名換算為利潤,或者說利益。葉秋的追求和俱樂部有著本質的差別。葉秋是為了榮耀而《榮耀》,對于葉秋來說,《榮耀》本身就是目的,他在《榮耀》中獲得主體性,獲得價值認同,可以說,葉秋以《榮耀》作為對自身價值的指認,他活在《榮耀》之中。而對于俱樂部來說,《榮耀》只是賺錢的工具,資本和金錢是俱樂部的價值標準。葉秋的追求和俱樂部的追求產生沖突,一個徒有實力不能賺錢的“高手”對俱樂部來說不具有任何價值,葉秋被算計,被辭職成為必然。
在被迫辭職交出賬號的同時,葉秋對繼任者強調“喜歡游戲”,“就把一切當做榮耀,而不是炫耀”。“榮耀”和“炫耀”的區(qū)別就在于,“榮耀”是以游戲自身為指認,獲得價值感,而“炫耀”則是將游戲當籌碼,以此在眾人的羨慕和利益的獲得中獲得聲名和金錢,以此獲得價值感。對于葉秋來說,在《榮耀》中晉級本身就是目的,而孫翔進入《榮耀》,是因為外在于《榮耀》的虛榮和貪念。
執(zhí)著于游戲本身,并因為級別的提高而高興,滿足于游戲本身的樂趣,成為主人公的內在動力和精神品格。葉秋(有名葉修),由此與許多競技者相區(qū)別,他辭職后另辟新賬號重新晉級的精神線索也在于此。他并不因為被剝奪賬號,而心生怨念,而是平淡地接受了這一事實。這表明葉秋并不因為外在聲名和代表實力認可的賬號被剝奪便覺得無所適從,失去自我。甚至他并不在意生存的物質條件,只要能夠參與《榮耀》,他愉快地接受網吧網管的工作,棲身于一間儲藏室。
在他晉級游戲的過程中,葉秋也顯示出與其它游戲玩家的區(qū)別。當他人為了晉級參加“公會”,拉幫結派,勾心斗角時,葉秋執(zhí)著于自我戰(zhàn)備的豐富和技術的提升,即使要組隊,也傾向于入門級的玩家,或是以平等的姿態(tài)與“公會”合作。他始終將技術和實力的提升作為晉級的唯一方式,在“游戲”本身的規(guī)則內心無旁騖。一個典型的段落是圍攻血槍手BOSS時,三大公會間勾心斗角,而葉秋執(zhí)著應戰(zhàn),化腐朽為神奇:
“三大公會對外都是很注意形象的,一言九鼎,信譽卓著。但一到了三家之間的競爭,什么樣的卑鄙無恥都有,什么信用什么承諾,那都是浮云。只因為三家之間的競爭,才是他們真正在乎的利益?!雹?/p>
“一支原本被當做尸體的混亂五人組,瞬間已被葉修捏合成了一個配合默契的團隊……各站一方的三大公會玩家此時全都呆住了?!雹?/p>
執(zhí)著于“游戲”本身的規(guī)則,以“游戲”為“游戲”的目的,以“游戲”本身的樂趣為最大的滿足,葉秋完美地體現了“游戲自主性”,他可謂是“游戲精神”的化身。而這種“游戲精神”,不僅是《全職高手》主人公的精神信念,也是創(chuàng)作《全職高手》的作者的文學信念。作者蝴蝶藍本人進行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也具有一種“游戲”的態(tài)度,他在接受酷6訪談時曾回憶自己的寫作:“比較一廂情愿”,有一種“自娛自樂”的態(tài)度。蝴蝶藍在此處表達他不受制于讀者的趣味,而滿足于寫作本身的樂趣。對于依靠閱讀量獲得經濟收益的網游文學來說,蝴蝶藍的這種態(tài)度表現出于葉秋類似的追求。更進一步說,不僅是讀者趣味,主流文學的美學標準,或是社會關懷,也并不在蝴蝶藍的考慮范圍內。“游戲精神”滲透進蝴蝶藍文學寫作本身,游戲和文學不分彼此。
“點擊復制,完成,再小心翼翼地將新組件裝回千機傘”⑤……這是《全職高手》中常見的敘述方式。
我們知道《榮耀》游戲中一切裝備、場景都是虛擬的,將它們進行物質化還原,是一堆二進制代碼,在經驗世界里只是鼠標和鍵盤的操作。但蝴蝶藍的敘述中,“現實”的人和虛擬的物象之間建立了情感和互動關系。這不僅表現在上文所引的對“裝備”“小心翼翼”的關愛,也表現為主人公對虛擬人物的情感投入上。雖然網絡游戲中的賬號和虛擬角色是可以隨時刪除、更名,一個人可以申請多個賬號,擁有數個角色,虛擬人物的技能和裝備可以用金錢購買,甚至死亡和復活之間只需要一次鼠標點擊,但在蝴蝶藍的敘述中,葉秋并沒有將君莫笑當作一個電腦操作的代碼,而在很多時候他和君莫笑同呼吸共命運,所以在歷次競技的現場,和升級裝備的過程,作品都書寫出“真實”的情感投入。
我們分析“點擊復制,完成,再小心翼翼地將新組件裝回千機傘”,可以發(fā)現這種敘述的句式,有著主語疊加的特征。點擊復制是葉秋的操作,但小心翼翼地將新組件裝回千機傘,則既承接上句以葉秋為主語,又指代虛擬世界中君莫笑裝新組件。如果說作為謂語動詞的復制、裝回還多少有著區(qū)分主語的意味,作為狀語的“小心翼翼”的情感性形容詞,更是將葉秋和君莫笑融為一體,將“現實”的人物和虛擬人物化為一體。
密切網絡虛擬世界和“現實”的關系,是蝴蝶藍自覺的追求。蝴蝶藍曾比較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其它網游文學的差別,他提及其它網游為了增加閱讀“快感”,會擬定以大財團入駐游戲的情節(jié),增加游戲的價值感。蝴蝶藍認為他在創(chuàng)作中不會增加這些因素,因為他希望作品更“現實些”,所以他寧愿設定一些更“現實化”的“競技”來增加情節(jié)性,也不愿意選擇大財團等設置為閱讀的“快感”加分,他想避免“空洞”。⑥起點中文網的編輯也曾評價蝴蝶藍的作品“太接近于‘真實’”,他在做客酷6網訪談時曾反復強調蝴蝶藍的風格是“不脫離現實”。一個典型的例證便是,當其它網游直接進入虛擬世界時,蝴蝶藍執(zhí)著于寫“鍵盤流”,即不僅寫游戲中虛擬的世界,也在寫操控游戲的人,寫怎樣操作技能,玩游戲的人本身的喜怒哀樂和愛恨情仇。
進一步分析,《全職高手》中游戲的設定當然超乎“現實”,法術、武器、怪獸、僵尸、骷髏兵等,均非現實世界所有。蝴蝶藍和起點網編輯所認為的“不脫離現實”,實際上是在指認《全職高手》在情感方面的日常性,或者說“真實性”。蝴蝶藍曾說,相對于游戲設定,他更喜歡寫“人物”,這些人都是“普通人”,心理和想法都非?!捌胀ā?,少有驚世駭俗之舉。對于情節(jié)的發(fā)展,他也更偏向自然而然的邏輯,而不熱衷于刻意而為的“伏筆”和“呼應”,蝴蝶藍將刻意的“伏筆”稱之為“坑”。也就是說,《全職高手》依靠“真實情感”來實現“現實”人物和虛擬人物,“現實”和虛擬世界的相互溝通和轉換。葉秋、陳果等玩游戲的人的情感和命運和游戲中的虛擬世界密切交織。游戲內外,葉秋和君莫笑,陳果和逐煙霞,彼此相生相成。
不僅葉秋對君莫笑的晉級傾注全部情感和努力,其它玩家也是全身心投入到虛擬人物的成長之中。如唐柔在惡劣的環(huán)境里,“不要命”地“玩”“此時和她根本不在一個世界。”⑦等等。當葉秋和君莫笑,或是其他游戲玩家和虛擬角色,互相指認,相生相成,不僅僅意味著游戲玩家對游戲人物的操控,或者說是游戲人物對游戲玩家的成全,而且體現出網絡時代自我認同,或者說現實認同的新變化。相較于以物質世界,或現實制度來規(guī)定,或者說界定“自我”和“世界”,隨著網絡技術的發(fā)展,物質時空的限定作用開始減弱,所謂“虛擬世界”、“架空歷史”、“二次元空間”可以作為“另一種”“現實”而存在。蝴蝶藍的《全職高手》以其對“虛擬”和“現實”關系自覺地敘述,向我們揭示了網游文學在溝通“虛擬”和“現實”關系,建構另一種“真實”的奧秘。
目前,以《全職高手》為代表的網游文學雖然還在體制之外,但在兒童文學界,鑒于網游對少年兒童的巨大影響,主流出版媒體已經開始關注網游,并出版推廣。如2010年,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簽下“奧比島”全品種版權,推出了“海寶有約——奧比島超級明星檔案”系列6冊;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與淘米合作推出艾左左創(chuàng)作的“賽爾號精靈傳說”系列和靈靈貓執(zhí)筆的“賽爾號冒險王”系列文學類圖書;還借助“小花仙”游戲推出了由穆少君創(chuàng)作的“智慧小花仙·仙子童話書”系列、晴天創(chuàng)作的“魔法小花仙”系列等文學類圖書。江蘇美術出版社則獲得了淘米新上線的“賽爾號”的獨家出版權,推出《賽爾號精靈集合大圖鑒(2)》《賽爾號精靈集合大圖鑒等,還出版了與“摩爾莊園”相關的《小摩爾歷險記》等。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則與寶開網絡游戲公司合作開發(fā)“植物大戰(zhàn)僵尸”,邀請金波、高洪波、白冰、葛冰、劉丙鈞5位兒童文學作家以游戲中的植物、僵尸和場景為素材編創(chuàng)低幼童話故事。
網游文學在兒童文學中出版份額的增加,標示出網游文學的發(fā)展趨勢,即網游文學將越來越受到重視,它們和青少年的關系將日益緊密。在以“游戲精神”釋放主體精神,以“真實情感”感召人生動力方面,網游文學與青少年的思想和心理特征有著契合之處。同時,網游文學所體現的超越經驗的時空想象,和以“虛擬”為基礎的自我認同,反映出網絡技術發(fā)達的今天,青少年成長所接受的新的認知自我和理解世界的方式。
所以,以傳統(tǒng)的“嚴肅/通俗”的文學標準去要求網游文學,或是堅持審美中心主義對網游文學加以指摘是不得要領的。對于網游文學,也不應貼上“有害”的標簽。相反,在課業(yè)繁重,競爭激烈的市場經濟社會,網游文學中的“游戲精神”、“真實情感”卻是當下青少年日常經驗層面所缺失的“白日夢”。網游文學對于時空的重新組合,對多維世界的溝通,對游戲、文學和生活邊界的超越,恰恰是我們應該重視,或者說珍視的新的思想方式和文化方向。它體現出新一代思想的活力,對此,尊重遠比打壓和監(jiān)督更為重要。
注 釋
①史建國:《網絡文學生態(tài)調查》,《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8期.
②蝴蝶藍:《全職高手 放逐斗神》,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第3頁.
③蝴蝶藍:《全職高手 放逐斗神》,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第185頁.
④蝴蝶藍:《全職高手 放逐斗神》,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第193頁.
⑤蝴蝶藍:《全職高手 放逐斗神》,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第211頁.
⑥參見蝴蝶藍酷6訪談.
⑦蝴蝶藍:《全職高手 放逐斗神》,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第2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