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琳
《金鎖記》發(fā)表于四十年代淪陷區(qū)的上海,是海外華裔女作家張愛玲的成名之作。小說以小商人家庭出身的主人公曹七巧,在沒落宦官家庭長達三十年無愛無欲的痛苦經(jīng)歷為背景,敘述了金錢勢力是如何讓身單力薄的女子曹七巧被迫在金錢欲望中逐漸喪失人性,又用黃金“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幾條命”[1]的悲劇故事,細致地刻畫出主人公曹七巧病態(tài)心理的變遷歷程。張愛玲筆下的經(jīng)典人物形象曹七巧就是在這般自私殘忍、爾虞我詐的世界里充當了“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的惡鬼,終于干枯、死亡,毀滅在自我織造的黃金夢里。[2]
若論及三四十年代《紅樓夢》的藝術風格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影響最深遠的,毋庸置疑是張愛玲了。正如張愛玲本人所說:“《金瓶梅》和《紅樓夢》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是《紅樓夢》”[3],足以見其對《紅樓夢》的癡迷之深。張愛玲的紅樓情結,同時也深深地影響著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自覺與不自覺之間塑造“紅樓”人物,營造“紅樓”情調,進入“紅樓”天地,紅樓情結正如春雨里的種子,在她的文字世界里生根發(fā)芽。
“十年一覺迷考據(jù),贏得紅樓夢魘名”[4],《紅樓夢》對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影響自不必說,《金鎖記》中人物形象的談吐和故事情節(jié)的構思活脫脫有著曹雪芹《紅樓夢》的神韻,學界有《金鎖記》脫胎于《紅樓夢》一說,想來也絲毫不為過。
1.人物出場方式
《金鎖記》對曹七巧的人物刻畫就直接的顯示出張愛玲對《紅樓夢》形象藝術手法的吸收與借鑒,尤以對比曹七巧與王熙鳳的出場方式最為經(jīng)典。
在《紅樓夢》中,對王熙鳳的出場描寫:
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滌,雙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再對比《金鎖記》中,對曹七巧的出場描寫: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云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后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么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
從引用的小說句段來看,《紅樓夢》和《金鎖記》都注重從人物語言、動作、形態(tài)三方面刻畫人物形象。王熙鳳在“放誕無禮”的笑聲中出場,又描寫她“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的衣著打扮,“粉面含春威不露”的神態(tài),細致地展示了王熙鳳風流潑辣的心性氣質。而曹七巧的出場,對比之下亦有異曲同工之妙:“身上穿著銀紅衫子”“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透著腐朽味的清式服裝打扮,與撐著腰的動作,說起話來尖酸刻薄的腔調,無不昭顯著曹七巧在敗落的官宦世家的拿腔做勢。
與王熙鳳出身封建貴族家庭不同的是,曹七巧出身低微,即使在姜公館這樣一個敗落的官宦世家里做了二奶奶,依然受人的白眼和輕視,連丫鬟們也時常在背地里議論,而姜家之所以俯就娶了她進門,只是因為姜二少爺是個常年癱瘓在床的殘廢。長期以往壓抑人性的生活使她的怨憤不斷增加,再加上曹七巧原來是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臺,其穿著打扮與言行舉止自然比不上出身大家庭的王熙鳳這般爽利,對比中更凸顯其俗不可耐。總的來說,王熙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曹七巧“既見其人,又聞其聲”的出場方式,窺探出《紅樓夢》與《金鎖記》人物形象塑造的趨同性。
2.娘家哥嫂見面
曹七巧雖出身低微,倘若嫁于普通人家或許生活也能過得有滋有味了,然而七巧的娘家哥嫂貪圖姜家豐厚的財禮,不管不顧姜家二少爺?shù)臍埣藏摾郏拐鎸⑵咔杉蘖诉^去,生生地將七巧后半生的幸福推進了火坑,可想而知七巧對娘家哥嫂的怨憤。
“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楣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斗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活隨我去?!?/p>
仔細看小說里關于她與哥嫂見面慪氣撒潑的描寫,活脫了《紅樓夢》中鴛鴦?chuàng)尠赘缟┑那楣?jié):
“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p>
相較之下,七巧與鴛鴦的言辭口吻、人物關系、個性刻畫都十分得相似,二者都曾對自己不公的命運安排奮力抗爭過,但與鴛鴦斷發(fā)明志這般勇氣不同的是,七巧是矛盾的言行,是畸形的抗爭。七巧一方面潑辣要強,滿腔的怨恨化為尖酸刻薄的言辭,對著哥嫂發(fā)泄個痛快,另一方面又屈辱軟弱,竭力看顧娘家人,臨別時毫不吝嗇地對娘家人饋以貴重的金銀珠寶,這樣的情節(jié)描寫,為曹七巧發(fā)展演變?yōu)閱适诵跃S護金錢的“瘋子”設下伏筆,也集中體現(xiàn)了張愛玲對人性的深刻思考與悲劇認識。
3.病態(tài)嫉妒心理
曹七巧與身患骨癆的姜家二少爺同在屋檐下生活,長期無性無愛對人性的壓抑,情感無處寄予的她只能將滿腔熱烈的欲望轉向對金錢的控制欲,并形成了病態(tài)的嫉妒心理,深刻地表現(xiàn)在七巧蓄意破壞兒子長白和媳婦芝壽正常的夫妻生活:
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里,急得芝壽只待尋死。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后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著芝壽的面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遍L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回避出去了。
曹七巧被剝奪了正常的婚姻生活的權利,竟也容不得身邊人獲得幸福。七巧讓新婚不久的兒子在自己房里通宵達旦地陪著燒煙,全然沒有禮義廉恥地盤詰兒子兒媳的夫妻隱私,并肆無忌憚地在麻將桌上將兒子兒媳的秘密當做茶余飯后的笑料,“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不像個婆婆”[5],硬生生地把兒媳芝壽逼得瘋魔。
芝壽的悲劇也和《紅樓夢》中王熙鳳對尤二姐的精神迫害尤為相似:賈璉在外偷娶尤二姐,王熙鳳知道后是想方設法逼趕尤二姐,趁賈璉動身去平安洲辦事的間隙,穿了素白的喪服諷刺尤二姐孝七辦喜事,率先給尤二姐心理上造成憂慮,后又在賈母面前造謠尤二姐不貞不賢的罪名,暗地里指派仆人不斷給尤二姐吃氣,在精神上折磨尤二姐,再利用、挑唆秋桐折磨、辱罵尤二姐,致使流產(chǎn)的尤二姐在精神和語言的夾擊下絕望地吞金而亡。王熙鳳在整個過程中絲毫不費吹灰之力,看似不動腥風血雨,卻著實逼死了單純善良的尤二姐?!督疰i記》與《紅樓夢》雖然在細節(jié)處理上有些不同,但《金鎖記》的整個故事輪廓無疑是對《紅樓夢》有力的借鑒,其對刻畫人物形象的作用不容忽視。
張愛玲擅長通過意象的組合傳達人物的心理活動,其小說對意象的運用是淋漓盡致的,正如《金鎖記》里對月亮意象的描寫,在悲涼、幽冷的環(huán)境氛圍中展開了三十年的故事敘述。而以意象渲染環(huán)境的寫作手法,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并不少見,張愛玲曾說:“有時套用《紅樓夢》句法,借一點舊時代氣氛的描寫”,《金鎖記》中月亮意象的運用便是化用了《紅樓夢》舊時代氣氛的描寫。
《紅樓夢》中運用月亮意象渲染悲涼氛圍最為經(jīng)典的,是在第七十六回中秋賞月的情節(jié)內容:少了寶釵姊妹、李紈鳳姐四人同伴,賈母等幾位女眷中秋賞月總覺得冷清了許多,奈何賈母興猶未闌,一眾等人強顏歡笑作陪,月至天中,耳邊是悠揚的笛音,雖“煩心頓解”,也只是“肅然危坐,默然相賞”,夜深風涼,從桂花陰里裊裊悠悠的笛聲更比先前凄涼,賈母觸懷于心,禁不住流下了淚,黛玉與湘云觀此幽靜之景,抒一時情緒,留下“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如此悲涼凄楚的詩句。曹雪芹就僅以月亮的不同時態(tài)勾畫出人物的心理,營造出悲涼冷清的氛圍。
張愛玲對《紅樓夢》悲涼意味有獨到而深厚的理解,并在小說《金鎖記》中實踐穿插了月亮意象的描寫,使讀者在發(fā)現(xiàn)紅樓情結對張愛玲文學創(chuàng)作深刻影響的同時,也能領略到張愛玲在環(huán)境渲染手法上獨特的創(chuàng)造。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小說首尾均以月亮起景,使小說浸潤著一層冷寂虛幻的人生意蘊,給全篇定下了悲涼的基調。在張愛玲構建的世界里,在三十年的故事敘述中,月亮始終高高地懸掛著,升起又降落,然而就是這么普通的事物,作者卻賦予了它深遠的含義,讓它以一種帶有哲學意味的眼光審視著塵世間的人事更替,使整個小說的悲劇氣氛涂抹上濃重的一筆,發(fā)人深思。
張愛玲對《紅樓夢》的熟悉程度,正如其在《紅樓夢魘》自序中所說:“我唯一的資格是實在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6]因此,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謂深得《紅樓夢》的真?zhèn)鳎缧≌f《金鎖記》一般,無論是人物形象、敘述語言,還是故事情節(jié)、意境氛圍,都可以從中搜尋到與《紅樓夢》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直接地來源于張愛玲濃厚的紅樓情結,并深深地影響著張愛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
曹雪芹的《紅樓夢》善于將人物形象置于交錯的人際關系中展開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在矛盾與沖突中凸出人物性格特點,這是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需求,同時也體現(xiàn)出曹雪芹深厚的藝術功力。而張愛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多為中短篇,類似于《金鎖記》,但同樣的,我們依然能在小說情節(jié)的矛盾和沖突中看到作者張愛玲構建的人物關系結構:由兩個丫鬟的對話引出小說核心人物曹七巧的形象,在婆媳、姑嫂、叔嫂、夫妻、親兄嫂、主仆各種關系中展現(xiàn)出家庭內部的矛盾,在財富與情感的較量之中揭示赤裸的人性黑暗,都在結構篇幅不大的小說中展現(xiàn)得如此真切、尖銳。
其次,《紅樓夢》以極其細膩的手法描寫了封建貴族的日常生活,從宴飲、洗漱、問醫(yī)、用藥、出行等各方面,作者曹雪芹都以靈活多變的筆墨對其進行大量的描寫,真實再現(xiàn)了封建貴族大家庭生活的樣貌。同樣的,在張愛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里,也時常關注著瑣碎、繁復的細節(jié),其對人物衣著、吃食的描寫,都深受紅樓情結的影響。
美籍華人評論家夏志清曾贊譽張愛玲是“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其代表作《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7]不可否認,張愛玲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源于《紅樓夢》,但其創(chuàng)造性地吸收了二十世紀的文化思潮和小說技巧,并融入自己獨特的藝術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紅樓夢》的再創(chuàng)造,她對中國小說藝術現(xiàn)代化的推動作用同樣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