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麗人的主流是發(fā)源于我國東北腹地的穢、貊族群,其起源和夫余人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目前各國學者對高句麗語的研究見仁見智,但對這一歷史認識卻基本上沒有異議。不過,高句麗語在發(fā)生學上究竟和東北亞地區(qū)的蒙古語、日本語、韓語和滿語這四種語言中的哪一種關(guān)系最為接近,各國學者的看法卻不盡相同。以往朝、韓學者一般認為高句麗語的支配層屬于蒙古系,比如韓國學者姜吉云教授的《韓國語系統(tǒng)論》一書就持這種意見。(1)姜吉云:《韓國語系統(tǒng)論》,首爾:螢雪出版社,1988年。上個世紀末之前,對于以往關(guān)于高句麗語和滿-通古斯語、日本語關(guān)系的一些零星見解,朝鮮半島方面的學者也多持否定態(tài)度,如韓國忠南大學都守熙教授連載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當代韓國》雜志上的四篇系列文章,即認為中古時期朝鮮半島中部高句麗境內(nèi)地名中和日本語相通的詞匯不是高句麗語,而是來自被高句麗侵占的百濟故地的百濟前期語。(2)都教授認為,百濟與古代日本是最近的鄰國,語言之間相互借用不足為怪。參見都守熙:《百濟語研究概要之二——百濟前期的語言》,《當代韓國》1997年第3期,第76頁。近年來,美國學者白桂思教授基于嚴格的音韻學考證,對歷史上有記載的高句麗語詞匯進行了全面的比較分析,最終認定高句麗語和日本語是親屬語言。(3)Christopher I. Beckwith, Koguryo, the Language of Japan's Continental Relatives, Boston: Brill, 2004.白桂思的觀點已基本得到了世界各國學者的認可,我國學者徐德源也幾乎在同時發(fā)文闡述了相同的觀點。(4)徐德源:《高句麗族語言微識錄》,《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1期,第78-94頁。此后,各國學者的論著基本都是轉(zhuǎn)述上述各位學者的研究,將其納入朝鮮(韓)語歷史比較教學與研究的體系內(nèi)。(5)參見安炳浩、尚玉河:《韓語發(fā)展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2015年我國學者張士東的專著《高句麗語研究》較為全面地比較了高句麗語和可能與之相關(guān)的各種語言,也有一些新的創(chuàng)見,該書涵蓋了作者早年發(fā)表的一些論文中的觀點,茲不贅述。(6)參見張士東:《高句麗語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5年。
在以上諸家的論著中,姜吉云的巨著《韓國語系統(tǒng)論》對韓國語和吉利亞克(尼夫赫)語、阿伊努語、日本語等語言的關(guān)系做了較為精彩的論述,材料翔實,研究深入,值得我國學者學習借鑒。然而,對于高句麗語的系屬問題,該書認為南下朝鮮半島之前的高句麗統(tǒng)治階層的語言及與之相似的夫余、沃沮等語言屬于蒙古系語,對于該觀點,筆者以為尚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特著文申而論之,以就教于方家。
姜吉云在《韓國語系統(tǒng)論》中對比了11個高句麗語詞匯與蒙古語的關(guān)聯(lián)(見表1),并據(jù)此認定:“高句麗支配層語分明是蒙古系。因此高句麗語同日本語、通古斯語具有親族關(guān)系從來都是假說,而且可以知道,到哪里它都會作為假說而停止?!?7)姜吉云:《韓國語系統(tǒng)論》,第177頁。
表1 《韓國語系統(tǒng)論》所列高句麗語和蒙古語詞匯對照表
資料來源:姜吉云:《韓國語系統(tǒng)論》,第176頁。
然而,僅憑上述11個詞匯就確定高句麗語支配層(即統(tǒng)治階層的語言)屬于蒙古系未免武斷,況且姜吉云所列舉的蒙古語詞匯(還包括構(gòu)擬詞匯)同高句麗語古音構(gòu)擬之間的聯(lián)系也略顯牽強。當然,筆者也基本贊同夫余-高句麗族系在南下朝鮮半島之前,其語言的支配層可能是來自蒙古草原東部的貊系民族的語言,但其百姓的語言則可能是東北腹地古老土著穢系的語言。因為只要我們研究《三國史記·地理四》的高句麗、百濟地名表就會發(fā)現(xiàn),朝鮮三國時期,從半島中段直至我國東北的民族語地名詞匯,和滿語、日語相通的數(shù)量要遠多于和韓語相通的數(shù)量。
除了我國歷代官修史書中的《東夷傳》《高句麗傳》記錄的少數(shù)高句麗語名詞外,真正能給我們提供大量有價值的高句麗語詞匯的,大概就只有宋代王氏高麗王朝大臣金富軾編撰的史書《三國史記》中記載的高句麗境內(nèi)的眾多地名了。徐德源在《高句麗族語言微識錄》一文中將《三國史記·地理四》中記載的高句麗地名分為三類加以研究,我們根據(jù)該文所列表格(見表2、表3、表4),(8)徐德源:《高句麗族語言微識錄》,《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1期,第78-94頁。參照《廣韻校釋》(9)蔡夢麒:《廣韻校釋》,長沙:岳麓書社,2007年。將其中漢字標音的高句麗語地名注出構(gòu)擬的中古音,然后將這些高句麗語詞匯同東北亞地區(qū)的各種語言加以比較,來探討高句麗語和各種現(xiàn)代語言之間的親疏遠近關(guān)系。
表2 七十五個有漢語原名和對應的漢字標音高句麗語地名表
續(xù)表2
續(xù)表2
表3 五十六個高句麗語漢字標音無對應漢語的地名表
續(xù)表3
續(xù)表3
表4 三十三個漢語地名無對應高句麗語漢字標音的地名表
續(xù)表4
我們把上面三張表格中的高句麗地名詞匯同現(xiàn)代東北亞地區(qū)諸民族的語言做一比較,可得出下表5。
表5 與高句麗語地名詞匯相通的現(xiàn)代民族語詞表
續(xù)表5
續(xù)表5
由高句麗地名詞匯和東北亞各民族詞匯的對照我們可以看出,盡管一些學者認為《三國史記》中記載的半島中部的這些高句麗地名并非高句麗語而是百濟前期的語言,并稱之為“偽高句麗語”,但高句麗統(tǒng)治下朝鮮半島中段以北的民族語言地名中的重要詞匯多和滿、日語相通卻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其中的一些常用詞匯有可能是古代穢系民族的基本詞匯。從高句麗地名中少量和韓語相通的詞匯也可看出,在新羅統(tǒng)一朝鮮半島之后,以韓系民族新羅的語言為主導,也融入部分高句麗、百濟等民族的語言成分,才形成了日后朝鮮民族的語言。
除上表列舉的詞匯以外,在我國東北和朝鮮半島其他一些地方的高句麗地名中也有一些能在滿、韓、日語里找到意義的詞匯,如:
1.鴨淥水以北已降城十一中,屑夫婁城,本肖利巴利忽,屑夫婁應為肖利巴利的縮減形式,(10)“屑夫婁”和“肖利巴利”應為同一個詞在不同的重音環(huán)境下的語音變體,前者的“屑”字有一個短促的t韻尾,一般對應著民族語言中的流音,是續(xù)音韻尾;后者的第一個“利”字即使不看作一個單獨的音節(jié),也應比“屑”字所帶的韻尾長,起延長音節(jié)并使重音兩側(cè)的音節(jié)取得平衡的作用。這樣的例子在滿語口語中不勝枚舉,東北漢語中“家什”也叫“家伙式兒”“家巴式兒”,“腳丫兒”也叫“腳脖丫子”,北京等地也有將“大伯子”叫“大了伯子”,“蝎虎”叫“蝎了虎子”,“肚臍”叫“肚母臍子”的,添加的音節(jié)的作用與此類似。滿語、達斡爾語中也有類似的音變規(guī)律。
2.鴨淥水以北已降城十一中,心岳城,本居尸押,由于高句麗語一般用漢字“尸”標注流音l或r,(11)白桂思認為“居尸”對應著日語ko ko ro,心。參見Beckwith, Koguryo, the Language Of Japan's Continental Relatives, p.240.此詞可能對應著滿語golo“江心、河心,山谷,省”。
3.鴨淥水以北打得城三中,銀城,本折忽,韓語cel(漢字詞)、滿語sele意為“鐵”。
4.鴨淥水以北逃城七中,鉛城,本乃勿忽,韓語nab、日語na ma ri意為“鉛”。
5.支潯州九縣(在韓國忠清南道北部禮山郡一帶)中,子來縣,本夫首只,滿語fuseji-意為“來孳生,來繁衍”。(12)《三國史記》卷37,第357-358頁。
6.《三國史記·本紀第一》記載,始祖東明圣王二年松讓王來降,以其地為多勿都,“麗語謂復舊土為多勿”,(13)《三國史記》卷13,第131頁。滿語da muru意為“原有的模樣、姿態(tài)、風貌”。
7.高句麗木底城,在今遼寧省新賓滿族自治縣木奇鎮(zhèn),因蘇子河流過此處彎曲像“牛鞅”,因此得名“木喜”(滿語),滿文muhi意為“插絞桿彎木”。滿文musen“弓的折身、墓穴”,mukcuhun“羅鍋腰”,mudan“彎子”,miosihon“彎曲”這些由語音屈折構(gòu)成的詞,意義都與“彎曲”有關(guān)。
8.普述水,上古音構(gòu)擬phuaǐwt,今渾江,明代稱“婆豬江”。
9.奄利大水,上古音構(gòu)擬ǐam lǐei,中古音構(gòu)擬ǐ?m li,朝鮮諺文em li,一些學者認為即今拉林河,明代曾稱為“納鄰河”,滿語lalin,意為“爽快”;滿語lali,意為“爽利”。筆者以為,像這樣在土著居民中保留的古地名,與其說像是后來的居民根據(jù)自己語言的意思所改,更像是原封不動地因襲了原來的意思。
從前文的論述基本可以確定,發(fā)源于我國東北腹地的夫余-高句麗語同滿語的底層關(guān)系密切,卻和起源于東北亞沿海及半島南部的韓語關(guān)系疏遠。高句麗語和滿語相通的成分可能大部分來自上古時期東北腹地和半島北部人口眾多的農(nóng)耕漁獵土著穢系民族,而貊人則可能是從公元前3世紀起由蒙古草原東部及遼西一帶東遷散布到整個東北亞地區(qū)的原蒙古語人群,他們?nèi)丝谙鄬^少,卻成為當?shù)乇姸喾x系部落的統(tǒng)治者。由于穢系是上古時期占東北部地區(qū)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龐大土著族群,(14)王建新、劉瑞?。骸断惹貢r期的穢人和貊人》,《民族研究》2001年第4期,第64頁。女真-滿族在形成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吸收了來自這一族系的大量人口,筆者推測,他們的語言對滿族語言基礎(chǔ)的形成所起的作用也許是決定性的。而高句麗國家滅亡后,大量的高句麗人被韓系民族建立的統(tǒng)一國家新羅所同化,而轉(zhuǎn)用新羅民族的語言——韓語,從這時起,朝鮮半島上的王朝無論國號是高麗還是朝鮮,其語言都是以韓人的語言為基礎(chǔ)的。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滿族和朝鮮(韓)民族同樣是高句麗等夫余系民族遺產(chǎn)的繼承者,只不過夫余-高句麗民族的語言主要為大陸地區(qū)的滿語支民族所繼承,這一族群后來借用了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國家的政權(quán)組織形式,而半島上的朝鮮(韓)族,繼承的高句麗因素可能以血統(tǒng)和文化為主,在語言方面卻不明顯。高句麗文化是大陸和半島各民族共同的歷史遺產(chǎn),如今東北亞諸民族雖然語言文化各不相同,但彼此一衣帶水,血脈相連,基因和文化中都包含著揮之不去的牽絆。中、朝、韓三國的學者在今后對高句麗歷史文化的研究中,理應相互合作,取長補短,共同開發(fā)借鑒高句麗等穢貊-夫余系民族的歷史文化,為東北亞地區(qū)持久的和平穩(wěn)定與發(fā)展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