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江亮是我小學同學。關于他的名字叫法和寫法,我曾經(jīng)和他探討過,但一直沒有統(tǒng)一的定論。
小時候,他的書皮和作業(yè)本上都寫的是“車將令”,但讀的時候,通常是“車京令”聽上去像古代的官名。因為我們老家(山西夏縣)方言中,漢語拼音中的“eng”和“ang”分不清,把所有“黃”的音都讀成“紅”。小時候很多同學名字的發(fā)音都有這樣的困擾。
我和他一直同學到1986年初中畢業(yè),我去了運城中學上高中,而他則因為家庭貧困輟學——盡管他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從此,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三年前,通過我父親的牽線,彼此才有聯(lián)系,也互相知道了電話號碼,存在手機里的他的名字我選擇用“車江亮”。
之所以用“亮”,不是因為和我名字的最后一個字相同而有的親近感,而是因為他的哥哥在上學時名字最后一個字一直使用的是“亮”,所以,我認為應該是“亮”。小時候,我們這些農(nóng)村孩子搞不清所謂的方言,才有了“令”之寫,到現(xiàn)在,他自己也認為應該是“亮”。至于“江”,是我自作主張,聽起來大氣點,他自己倒無所謂,說怎么叫都行。“江”和“亮”恰好是我們老家方言中都發(fā)不出來的音,所以至今,他仍被老家人叫做“京令”,只有我叫他“江亮”,但他本人至今也分辨不清,說怎么叫都無所謂。
說到他的哥哥,大我們四歲,當時在學校也高我們四個年級,和我的哥哥是同班。記得他哥哥和我哥哥當時關系也不錯,經(jīng)常到我家玩,我看到過他哥哥的作業(yè)本上寫的名字都是“車根亮”,所以確定他最后一個字應該是“亮”。因為“亮”是我們那兒人給男孩起名字經(jīng)常用的一個字。
費此筆墨討論他名字的叫法,絕不是效仿孔乙己“茴”字的四種寫法,而是因為和他取得聯(lián)系以后的這幾年,他的為人處事幾次震撼到我,每每感動時,總不知該用哪種發(fā)音叫出他的名字:“京令”?亦或“江亮”?
當年在村里上小學時,因為在班里都算學習成績不錯的,我們倆的關系比較親近,這種關系一直到初中畢業(yè)彼此分開。我上高中他輟學,我之后留北京工作,他四處漂泊打工,30年沒有任何音訊。直到有一天,也許是他漂泊累了,回到了他自己的村里,然后又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的家中,對我父親說他和我是同學。由于分別在兩個村里,我父親并不認識他,但農(nóng)村人與生俱來的質樸很容易產(chǎn)生親近感,一聽說是我同學,便熱情款待。后來,父親把我的電話告訴了他,而他則經(jīng)常去家里看望我的父母,逢年過節(jié),從不空手。父親曾在電話里跟我說過,但我們倆卻一直沒有通過電話,我甚至還沒有得到他的電話號碼,我只知道我這個老同學當時在開卡車,搞運輸,經(jīng)常跑長途為別人送貨,偶爾還會來北京。
前年冬天的一個周六上午,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用我最熟悉不過的家鄉(xiāng)話直呼我的小名,只有村里人這樣叫我。他說:“我是京令。”我?guī)缀鯖]有猶豫,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便是我更愿意叫作“江亮”的那個老同學。
瞬間,關于他的記憶,全部浮現(xiàn)在眼前……
他說:“我開車來北京送貨,給你捎了一箱蘋果和一箱桃子……”沒等我的“你在哪兒?我去接你”這句話說出口,他卻說:“我已經(jīng)在你家小區(qū)門口了,你告訴我是哪個單元幾樓,我這就上去?!蔽殷@訝到無法相信,傻子般地掛了電話,飛速下樓。
遠遠地看見小區(qū)門口站著一個人,穿著一件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看到的老式軍大衣,一手提著一個水果箱,眼睛在不停地搜索。毫無疑問,這就是他——我的老同學——盡管額頭已滿是皺紋,頭發(fā)花白,滄桑和疲倦鐫刻在臉上。典型的莊稼漢。完全顛覆了我兒時記憶里他的形象。心里一熱,還好,眼淚沒有出來。
原來,多年前他四處漂泊時,曾經(jīng)在北京朝陽公園附近的一家銀行干過兩年保安,后來又轉移到我家樓下的銀行“服役”了短暫的一個月,從我父親處拿到我北京的家的住址后,就已經(jīng)很清楚了。
緣分有時候挺能捉弄人的,我們曾經(jīng)近在咫尺,我住11樓,他在1樓銀行,卻彼此不知。
他說,這次是到北京新發(fā)地送菜,順便給我捎了兩箱家鄉(xiāng)的水果,晚上到京卸了貨,將卡車停放在五環(huán)外,天亮后,先乘坐公交,再上地鐵二號線倒五號線?!安挥媚銇斫樱本┨萝嚵?,我住的地方遠,你跑一個來回,油錢也夠買兩箱水果了?!泵鎸ξ业呢熢?,他是這樣解釋的。
從地鐵五號線出來走到我家,至少還有兩公里的路,盡管那天寒風并不凜冽,但是一大早,兩大箱子,幾番倒車,然后步行……我的內(nèi)心突然十分沉重,眼眶里也塞滿了淚水。我們曾經(jīng)在同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時移人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我出門時,總是矯情地尋找各種理由,不去乘坐公共交通。
記憶太久遠了,其間又無機會碰觸,我?guī)缀鯇⑦@個人和與他相關的事遺忘。記憶又太深刻,幾乎在看見他的一剎那,關于他的故事全部涌現(xiàn)。
他出生在和我村相距不足兩公里的一個很小的村莊,由于他們村人口太少,學校只到小學三年級,從四年級開始,他們村的適齡孩子要全部到我們村上學,直到初中畢業(yè)。因此,他是從四年級開始與我同學。
他一進入我們班就顯得與眾不同:愛說、愛笑、活潑、開朗,很幽默,極其聰明,課堂反應極快,尤其是數(shù)學,幾乎每次考試都是滿分。在他之前,還沒有把數(shù)學學得這么好的同學。而我,盡管數(shù)學與他有較大差距,但各科發(fā)展均衡,考試也多名列前茅。也許因為在班里處在同一“階層”,我們很快熟絡并親近起來。那時村里學校每次期中期末考試,會在學校的墻上張榜排名,我們倆的名字一般都出現(xiàn)在前面。我還注意到,當時初中三年級一個叫“車根亮”的學生,排名每次也都很靠前,那是他的哥哥。
同班以來,他的衣著總是很破爛,尤其是冬天穿的棉襖,前有窟窿后有眼,棉絮時常外露;印象中幾乎沒看他穿過完整無缺的鞋,總是左一洞右一洞,像拖鞋一般掛在腳上,走起路來發(fā)出踢踏踢踏的聲音。一度讓我很納悶。
直到有一天,他帶我去他家玩,我才明白真相。當時我看到的情景是: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女人,披頭散發(fā),蓬頭垢面,衣衫破爛,坐在他家炕上,一會哭一會笑,哭得凄凄切切,笑得毛骨悚然。對于10歲的我來說,以為遇到了鬼,被嚇得幾乎是屁滾尿流地往外跑,很快被江亮拽回來了。他告訴我那是他的媽媽,精神失常很多年了,除了哭哭笑笑,并不傷害任何人,對陌生人也不會有惡意。即便如此,我還是害怕,不敢在他家玩了。
不知道那時的執(zhí)意離開,會不會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陰影,反正此后我再也沒有去過他家。
三十多年后的重逢,在我北京家里的客廳,他告訴我,在他出生二十多天時,他母親就精神失常了,至于什么原因,他父親從來沒對他講過,他至今不知。他還告訴我,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你知道,村里的男人從來都不記這些,父親只告訴我大概是在哪個月。況且,母親突然的精神失常,對父親的打擊也很大?!彼形闯赡?,母親就去世了。
然而,命運對于這個家庭的折磨并未就此結束。四年級的下半學期,他家又出了一件天大的事。
農(nóng)村長大的人都知道,受條件限制,大多生活得比較粗糙,不但不能洗澡,很多人的衣服穿了很長時間也不會換洗,加之睡在土炕上,經(jīng)常會有跳蚤、虱子之類的小蟲,或藏匿在衣服的夾縫里,或藏匿在被子床單里,咬得人奇癢難耐。所以小時候在農(nóng)村,經(jīng)常能看見一些老頭老太太,把衣服脫了,坐在自家門口逮虱子,抓跳蚤。由于母親的緣故,江亮兄弟倆的衣服藏污納垢、藏虱匿蚤更為嚴重。那是個夏天的晚上,兩人被咬得無法入睡,父親也不在家里,兄弟倆商量著要把這些“害蟲”除掉。兩人就找出了家里的農(nóng)藥“敵敵畏”——那時,幾乎每個農(nóng)村的家里都會有這種農(nóng)藥——擰開瓶蓋,將農(nóng)藥涂抹在各自身上。哥哥大,可能懂點,涂抹得少。江亮則將自己渾身上下涂抹得多了點,導致嚴重農(nóng)藥中毒。及至他們的父親回來,兩人已經(jīng)是翻著白眼、吐著白沫,躺倒在家里的土炕上。
其狀,慘不忍睹。而旁邊,他們的母親依然在哭哭笑笑。
嚇傻了的父親在鄰居們的幫助下,以最快速度將兄弟倆送到了當時的公社醫(yī)院。由于農(nóng)村的醫(yī)療條件有限,加之夜里急診大夫人手不夠,只能將中毒較輕的哥哥先放一邊,全力搶救已深度中毒的江亮。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終于脫離了生命危險。當大夫們準備轉而救治哥哥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哥哥的心臟已經(jīng)停止了跳動,不省人事,因農(nóng)藥中毒,永遠離開這個已經(jīng)多舛的家庭……
這當然是那時十里八鄉(xiāng)的特大話題,街談巷議者充滿了對這個家庭、對兄弟倆的同情和惋惜。在我家的客廳,坐在我對面的這個已寫滿滄桑的中年男人,向我講述這些時,從內(nèi)心到表情,都顯得那么平靜,就像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這就是命。哥哥是替我死的。如果我母親沒有精神失常,我們兄弟倆肯定不會出這樣的事。”
我則補了一句:“如果家里不出這些變故,你或許不會輟學,而且一定能考上大學的。”他卻是淡淡一笑,說:“誰也逃脫不了命運?!?/p>
我才了解到,輟學之后,他干了兩年農(nóng)活,就出去在附近打各種零工,早早就結婚生子了,育有一兒一女。后來為了逃避超生的懲罰,舉家遠赴甘肅、寧夏一帶,并輾轉到北京打工,直到兒女大了,風聲不再緊了,才又回到家鄉(xiāng)。
如今,兒女均已成家,并各自有了孩子,與我同齡的老同學早已經(jīng)“升級”為爺爺、姥爺輩了。兒女各自為了自己的小日子,外出打工不在他的身邊。他說,趁自己還不太老,能多干一天,就能多掙一天的錢,兒子結婚還了欠了不少外債,需要慢慢還,自己多盡一份力,就能給兒子減輕點負擔。
再次和江亮見面是去年夏天了,應該是7月27日。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家里裝修,那天接到他電話時,我正和裝修工頭談合同。那天,北京酷熱難當。
下午4點多接到他的電話,說剛從西客站下火車,已經(jīng)上了地鐵9號線,準備到我家里。這次他捎來的是一箱桃子和一箱甜瓜,都是地地道道家鄉(xiāng)土地上生產(chǎn)出來的。因為我正在忙于談裝修合同,加之他此前來過,我就沒多想,對他說:“既然已上地鐵了,你就來吧,出了地鐵還比較遠,你給我打個電話,我去接你?!边@一次,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再提著兩個箱子,走那么長的路了。
夏日傍晚5點多,烈日依然焦烤著,地面看上去似乎也在冒煙。
有了上次的經(jīng)歷,這次我長了“心眼”,根據(jù)預估時間,提前開車到地鐵口等候。大約5點半,江亮從地鐵口出來,還是典型的農(nóng)村人的裝扮,很顯眼,在嘈雜的人群中第一眼就能看見他。我沖他招手,他朝我這邊走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后面還跟著一個身穿那種最簡單的白色圓領短袖衫,身形稍顯佝僂、消瘦的農(nóng)村老人。憑著兒時的記憶,這個皮膚黝黑、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老人應該是江亮的老父親。果然,江亮告訴我,老人家80歲了,從沒出過遠門,這次帶他到北京轉轉,看看天安門,看看北京的大街小巷。江亮說:“老人家雖然沒有要求過,但也算是了卻我一件心事吧?!?/p>
看著突然站在眼前的父子倆,我的心為之一顫,竟說不出一句話,眼淚已泛出眼眶。我的這位老同學還是他一貫的做事風格:在見到我之前,只字不提他是帶著老父親來的。我抱怨之后,他依然那么平靜地說:“你們上班忙,哪有時間去車站接?正好也帶著老人坐坐北京的地鐵?!蹦菚r那刻的我,不僅僅是震撼,還有羞愧、不安、自責、敬佩……
我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知道農(nóng)村人掙點錢有多么難;知道農(nóng)村人平時是如何節(jié)衣縮食、精打細算的;知道農(nóng)村的小孩經(jīng)常因為想買一根冰棍而被父母批評數(shù)落一番;知道農(nóng)村的中年人奔波打工賺錢,是為了給自己的孩子蓋房子娶媳婦;知道很多農(nóng)村老人為了向兒子要一口飯吃而會遭到兒媳婦的奚落甚至謾罵的……而他,帶著老人來北京旅游,兒子結婚明明還欠著不少外債。我執(zhí)意要為他們安排住宿,卻一如既往地被老同學堅決拒絕,并說已經(jīng)訂好地方并付完費用了。
他把兩箱子水果放到我車上轉身就要再去乘坐地鐵,即便我以愧求的口氣強留他們吃飯,并要求吃完飯送他們走,也被“無情”拒絕,以至于我們在地鐵口拉扯了半天,已引起路人圍觀。但最終還是我“失敗”了,他們父子倆沒有上我的車,而是繼續(xù)乘坐地鐵奔赴他們的目的地。在此期間,那個滿臉敦厚淳樸的老人家一直手足無措、局促不安地站在我面前,一句話都沒說。
看著父子倆轉身走下地鐵的一剎那,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那天晚上,我心情久久無法平靜,輾轉難眠。
第二天是周六,一早我便和江亮取得聯(lián)系,開車直奔他和父親暫時居住的地方,我想我必須得請老人家吃頓飯,并陪他轉一天。地方很遠,哪里是賓館呀?就是在靠近首都機場附近的一個村子里,因為他本家一個堂哥在那個村打工租住了一個很小的地方,他們就湊合著擠住在那個狹小的房間里……
這一次,我的老同學依然在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和我打交道。
【作者簡介】郝清亮,山西夏縣人?,F(xiàn)供職于中國體育報業(yè)總社,任《中國馬拉松·領跑者》雜志主編。曾在中央級報紙雜志發(fā)表各類新聞稿件及文學作品百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