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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釵記》的送別空間書寫與情感抒發(fā)

2019-12-04 21:48劉梅蘭
關鍵詞:李益灞橋小玉

劉梅蘭

一、引言

“從來傳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場?!盵1]隨著嘉靖、萬歷年間陸王心學的日益興盛,程朱理學主導地位受到強大沖擊,社會掀起了思想變革的風潮。在“主情”文藝思潮席卷中晚明文壇的社會語境下,戲曲作品以真情抒發(fā)為美,主張“言情”“寫情”。才子佳人劇風靡一時,所謂“傳奇十部九相思”[2]也就不足為奇了。洪升認為傳奇作品欲勝出,非“言情”不可,即傳奇戲曲語意指涉情,內(nèi)容表達情,敘事結構創(chuàng)設適合抒發(fā)情,以順乎人情,“獨抒性靈”[3],強調(diào)傳奇敘寫男女真情的文學功能。

古典戲曲中經(jīng)典離別場面的呈現(xiàn),常常與具體空間相結合,通過比興移情于景,刻畫角色對空間景致的感受,來表現(xiàn)角色在特定時空下的心緒情態(tài)與內(nèi)在心理世界。著名的如《西廂記·長亭送別》《漢宮秋·灞橋餞別》《梧桐雨·秋雨梧桐》《長生殿·埋玉》等,都是通過對季節(jié)特征明顯景物的描繪,寓情于景,將主觀情感與客觀之景融為一體,形成情感內(nèi)蘊豐富的情境空間,來呈現(xiàn)劇中角色傷情別離的悲苦凄傷之情及其對真情的追求。

《紫釵記》中也不乏離別之情的書寫。劇中男女主人公離別有兩次,一是李益赴洛陽參加春試,二是李益參軍遠赴玉門關外。這兩次別離,都給霍小玉帶來了無限悲情愁緒。尤其是李益遠赴玉門關,前途難料,歸期不定,更讓霍小玉如歷生離死別,傷情難抑。曲家緣情布景,使物我情融,在花院、家門、灞橋等具體空間中,書寫別離之人,特別是女主角霍小玉哀怨、悲戚、傷情、不安、期盼等諸種情感與心緒,形塑了霍小玉癡而不舍的鐘情形象,構建了足以創(chuàng)造審美意境的送別情境空間。

存在于相同空間的主體,性別不同情感體驗亦不同。無論是短暫的赴試別離,還是從軍塞外的長久離別,男女主角的情感體驗均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性。《紫釵記》送別空間建構與性別的強化、區(qū)分和塑造具有重要的聯(lián)系,送別空間的面貌、特征等也因此而呈現(xiàn)出性別化的特征。

《紫釵記》送別空間場景構建,不僅盡情書寫了劇中人物的離別心緒情態(tài),形塑了鮮明生動、立體傳神的人物形象,還喚起了受眾廣闊深刻的情感體驗和空間聯(lián)想,使他們在情感升華中對劇作至情理想產(chǎn)生更深入的體悟與思考。《折柳陽關》送別場景和情境空間書寫,也藉以折子戲的形式久演不衰,至今仍活躍在戲曲舞臺上。

二、花院空間:春闈送別惹情愁,花院盟誓言至情

以空間區(qū)隔為特征的傳統(tǒng)性別文化,從來就是中國古代內(nèi)存的意識形態(tài),也是再傳統(tǒng)不過的意識。中國古代社會強調(diào)風俗教化之本,“男女大防”的性別空間區(qū)隔是政治管理和風俗治理的核心所在,女性的活動空間基本被限制在閨房、花園等家園之內(nèi)。女性情感的抒發(fā)和表達,無論惜春、悲秋,還是念情、思遠,基本停留在深閨之內(nèi)、梳妝臺前、亭臺樓閣。社會上的大多數(shù)空間是排除女性的,大家閨秀更不宜拋頭露面,即使對普通底層女性而言,社會空間限制也是非常之多。這種性別空間區(qū)隔,雖然事實上并非絕對如此,卻是古代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所在,也因此成了才子佳人愛情故事敘事的前提和基礎。

“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空間性別化格局,使男性可以在外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女性只能待在家庭私性空間中。唐代,后花園成為家園的一部分,也因此成了性別空間的模糊地帶。作為私人宅邸,后花園成為女性親近大自然,抒發(fā)情感的所在。另外,后花園也是男主人陶冶性情的場所。這又為古典愛情敘事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形塑了哀怨、感傷的女性審美形象。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4]才子佳人婚后恩愛幸福,正當夫妻二人沉浸幸福歡愉之際,書童秋鴻傳來了天子留幸東都洛陽,開科取士,京兆府起送的消息。李益吩咐秋鴻“快安排行李,渭河登舟也”,言語間盡顯熱衷功名的迫切之情,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妻子的留戀不舍,但霍小玉卻不無擔憂惆悵:

〔旦〕新婚未幾,明日分離,如何是好?李郞,你看我為甚宮樣衣裳淺畫眉?只為曉鶯啼斷綠楊枝。春閨多少關心事,夫婿多情亦未知。妾本輕微,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生。(第十六出《花院盟香》)[5]67

藝術的魅力來自對人物心靈的深入探索和真實描摹?;衾疃嘶ㄔ河钨p,滿心愉悅,但恰在這特定時空交叉點上,卻面臨別離,霍小玉情難自已,她心靈深處交織的依戀、傷情、痛苦、憂慮等內(nèi)在心理和情感,馬上多層次多色彩地展示出來。從著裝畫眉盡現(xiàn)春愁到和盤托出夫婿未必了解的自己內(nèi)心的隱憂,再到運用典故加以強化,直接展示她歡愛之際愁從中來的痛苦矛盾心態(tài)。

李益一心想跳龍門、登金榜,對前途抱有無限憧憬,并信心滿滿,霍小玉則怕夫君登第后章臺問柳,畫眉別描?;粜∮竦纳钋橐缿俸鸵酪啦簧?,與李益對新婚生活的滿足和考取功名的急切,形成了鮮明對比。春闈赴試具體語境下的送別情境空間書寫,男女主公心情何以迥然不同?

其實,霍小玉自婚后,內(nèi)心隱憂就一直存在。這與當時代女性所處的空間隔離狀態(tài)密切相關。也就是說,這是男女性別文化差異致使男女主角面對同一事件,情感體驗明顯不同的一種體現(xiàn)。庭院深深寂寞鎖清秋,離別帶來的痛苦愁悶,女性的感受才更強烈,甚至女子的感傷悲戚與男兒的躊躇滿志形成了鮮明對比。歷史上不乏赴試高中才子移情別戀,被達官貴人招贅為婿,甚至被皇家召為駙馬的事例,這是每一個送夫趕考的女子面臨的潛在危險,也是她們不無擔心的內(nèi)在顧慮。丈夫考取功名,夫貴妻榮,隨之而來的榮華富貴令人艷羨,但由此可能導致的高風險和代價又是她們無力承受的。

古代社會性別空間區(qū)隔,使女性活動空間相對封閉和狹窄,也使她們的情感更趨細膩,對春花秋月等外界感受更加敏感和深刻?;榍啊坝傻米约倚男浴?,天真爛漫的少女霍小玉,婚后盡管夫妻恩愛,但對這種幸福的長久未來總是心懷忐忑,不免“鎮(zhèn)日紗窗里眉尖半簇”。性別空間區(qū)隔因而影響著才子佳人的情愛抒發(fā),推動故事演繹發(fā)展,突出了女主角的心緒情感,形成了美滿姻緣下感傷的女性審美關照。這又與心情歡快的李益形成了鮮明對比。

李霍二人,才子配佳人,門戶相當,李益春風得意,言語間時時流露出來。此處,劇作中李益唱兩句,霍小玉才對一句,且透露出“閑”與“閉深閨”的生活情狀,隱含深深閨閣,空間狹窄,故生閑悶情愁。性別空間規(guī)劃、區(qū)隔常使女性感到憋悶,李益提議春游半日,雖然沒有突破家園空間,但空間畢竟有了一定轉(zhuǎn)移。景隨人移,“夫婿前行少婦隨”,霍小玉的傷感才略有消解。花間覓道,空間轉(zhuǎn)換,她的言語也多了起來,此時,李益唱兩句,她對兩句。到了花院,李益提議兩人繞花行走一趟,霍小玉的心情隨之明快,唱白明顯多于李益:

【黃鶯兒】〔旦拈花介〕一枝低壓宜春院,芳心半點,紅妝幾瓣,和鶯吹折流霞茜。糝香肩,春纖袖口,拈插鬢云邊。(第十六出《花院盟香》)[5]66

春天的花院百花競放,柳鶯啼鳴,使霍小玉的身心得到充分舒展,畢現(xiàn)新婚少婦的嬌憨情態(tài):

【啄木兒】〔旦〕狂耍婿游戲仙,豆蔻圖中春數(shù)點。閑心性皺花呵展,繡工夫葡萄幾線,卻怎的半踏長裙香徑遠?和你向銀塘照影分嬌面,怕溜閃了釵頭鬢影偏。(第十六出《花院盟香》)[5]66

情景交融,景情相生。春色幾許,完全為人物心情所左右。銀塘雙雙照影,盡享二人世界,溫文持重的大家閨秀,在花院春色中展現(xiàn)的憨態(tài)可掬形象,充分表現(xiàn)了女主角內(nèi)心的歡愉。

曲家遵循理想主義的情感邏輯原則抒寫角色情感,在花院游賞特定情境空間里,霍小玉的所見所聞所感和言語行動,都與霍小玉情真的渴求息息相關,其目的均是為了凸顯劇作的“至情”主旨。上述兩支曲子對真情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體現(xiàn)了曲家湯顯祖形塑女主角的“知己”情結?;粜∮癯錾硗醺?,貌美才高,只有像李益這樣的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風流才俊才能得到她的青睞,才值得她為情付出一切。

當然,從花院游賞對霍小玉情感細微變化的細膩抒寫,我們也可以看出性別空間區(qū)隔對人性正常需求的壓抑。正是性別空間區(qū)隔抑制了女性青春活力的煥發(fā),使霍小玉對李益赴洛陽考試產(chǎn)生種種隱憂。畢竟性別空間阻隔,使她婚前對李益的了解只限于門第和才華,新婚不久的她并不能很快就掌握李益的心性、為人等性格特征,以及他對自己情愛的深度。因此,她對二人今后婚姻生活缺少把握,再加上空間區(qū)隔所形成的女性特有的細膩情感體驗和感受,以及她把愛情婚姻看得高于一切的“至情”理想,才讓她內(nèi)心非常不安。這正是李益覺決定第二天赴試洛陽,小玉傾訴憂愁擔心,二人“生死無悔”“指誠日月”花院盟香情境發(fā)生的具體語境。

劇中角色進入新的情境空間,又有新的行動?;粜∮窨峙律デ橐疲瑩摹芭}無托”,在濃情蜜意的“極歡之際”,“不覺悲生”,李益“泣嘆”而言。從李益的回應情態(tài),可見他內(nèi)心對小玉的摯愛,不管后來世事、心態(tài)怎樣變化,都不能否認此境此刻愛情的真摯。而后強調(diào)能與小玉締結姻緣,乃其“平生志愿”,即使粉身碎骨,也不相舍棄,并在素縑之上著以盟約:“水上鴛鴦,云中翡翠。日夜相從,生死無悔。引喻山河,指誠日月。生則同衾,死則共穴?!盵5]67

婚姻關系主要是一種社會關系,丈夫的身份與社會責任聯(lián)系在一起,但他們并不會也沒有把婚姻愛情看作唯一的寄托。春闈赴試的短暫離別,李益表現(xiàn)得很淡然。他寫下誓言,僅僅由于妻子的不舍和擔憂觸動了他。當然,李益的誓言句句懇切,聞之動人,雖然帶著文人特有的含蓄和矜持,卻也可與漢樂府民歌《上邪》的誓詞相提并論:“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盵6]這首被譽為“短章中神品”的自誓之詞,感情奔放熱烈,氣勢豪邁,感人肺腑,連用五件大自然中不可能發(fā)生之事,來表達至死不渝的愛情和忠貞堅定的信念。

李益表明死生與共的心跡,霍小玉珍藏盟誓,以“永證后期”。李益看重霍小玉的才貌,甚至更重美貌青春,而霍小玉熱烈追尋的是真情、深情、至情,追求夫妻之間心心相印,生死相依。在花院送別情境空間中,她反復斟酌的是對方的心,不斷找尋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尋覓情感世界里的知音。因此,李益的表白和盟誓,讓小玉心中甚為寬慰,卻不能完全消解擔憂:

【川撥棹】……怕只怕箋煤字殷,怕只怕箋煤字殷,道得個??菔癄€。囑付你輕休赸,好花枝留倚闌。(第十六出《花院盟香》)[5]68

山盟雖在,怕經(jīng)不起時間的消磨,擔心他留戀花叢,免不了再叮囑夫婿幾句。這也體現(xiàn)出性別空間的阻隔作用:男女社會地位懸殊,男子有廣闊的社會活動空間,三妻四妾,甚至拈花惹草,有無限的可能,女子只能閉守深閨,從一而終。確實,如果不是黃衫豪客的介入和俠義相助,《花院盟香》之誓言,恐怕真會如霍小玉所擔心的那樣,時間長了字跡模糊,變成一紙空文。曲家通過春愁、春游、盟誓等不斷轉(zhuǎn)換、前后銜接的情境空間書寫,將把情看得高于一切的女主角內(nèi)心世界活脫脫展現(xiàn)在受眾面前。

花院是有情的自然世界,也是情有所歸的空間世界,青春女子可以在這里自由放飛自我,展露內(nèi)心情感。曲家寓情于景,賦予花院春色春景以強烈的主觀色彩,然后通過霍小玉細膩委婉的唱詞,把送夫君趕考之際內(nèi)心的牽掛、不舍、惆悵、哀婉、期盼等復雜心緒,以及心字香前的酬愿,收烏絲闌誓言的歡愉心情和巧笑無眠的情態(tài)展露無遺。雖則還有些許隱隱不安,但李益書寫的山盟海誓,總歸讓離情困擾的小玉內(nèi)心漸趨安寧平和。

春闈赴試晨起送別空間書寫,同樣融入了性別空間區(qū)隔書寫,面對半月之期的短暫別離,霍李二人表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心態(tài)與情感。李益自恃才子年少,渴望平步青云,一心想躍龍門,標金榜,一展平生抱負。不曾想昨日才山盟海誓慰賢妻,今晨小玉又被愁云籠罩。面對淚眼婆娑的妻子,李益再次寬慰她莫要傷情,等自己奪得錦袍,還她夫人縣君封號,夫貴妻榮共攜手。但這并沒有完全消除霍小玉的擔憂,臨行殷殷叮囑李郎學張敞,畫眉只向妻子描,斷不可移情別戀。

春闈赴試送別空間中李益期盼登科所表現(xiàn)的自負,是封建時代士子們的普遍心態(tài),本無可厚非。何況面對妻子的擔憂,他也以許夫人縣君封號相寬慰,生怕小玉因愁漸消瘦。但曲家還是向觀眾傳達了霍小玉對愛情的執(zhí)著遠勝李益的信息,她要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心心相印的真情和相愛相守。李益此時正處在順境中,還沒有展現(xiàn)出一個人在面臨抉擇時才能顯現(xiàn)的個性特征,受眾還不能確定李益對愛情堅守的態(tài)度。由此,劇情推進由兩條線索展開,受眾也得以沿著霍小玉和李益對真情的追尋之路,進一步把握霍李“至情”理想的同與不同。

另外,京兆府尹專門設宴,起送李益赴洛陽參加春試送別情境空間書寫,也頗值得一提。府尹席間所唱之詞充滿了勉勵和期待:

【長拍】……李秀才,你此去呵,龍蛇硯影,筆生花繞殿晴熏。今日呵,吉日良辰,醉你個狀元紅浪桃生暈。只望你烏帽宮花斜插鬢,軟帶垂袍掛綠云。臨上馬御酒三杯盡,喧滿六街塵。香風細妒殺游人。(第十八出《春黃堂言餞》)[5]73

從中可以窺見唐代社會對人才的重視,也暗寓李益的才華和對此次應試的信心。秀才一旦考中狀元,身份馬上為之一變,烏帽宮花,軟帶垂袍,榮耀權勢隨之而來。引人注目,妒殺游人,霍小玉怎能不擔心呢?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性別空間區(qū)隔下,女子送丈夫趕考的矛盾心態(tài)。果然,后來李益杏苑題名,著錦袍赴宮宴,曲江池邊醉,協(xié)理朝綱、權勢擎天的盧太尉即刻想招羅門下,進而招贅為婿?;粜∮竦碾[憂不無道理。

春闈赴試送別空間書寫論述,本應以臨行別離為重點,我們卻以曲家在此前安排的花院游賞和盟香情境空間書寫為焦點和重點來闡釋,似乎有本末倒置之嫌。但仔細考究我們發(fā)現(xiàn),在性別空間區(qū)隔下,霍小玉內(nèi)心細膩敏銳情感世界的展現(xiàn)才是曲家書寫的重點,也是春闈送別空間書寫所著力展現(xiàn)的。正如明代文學家陳繼儒(1558—1639)所謂:“夫曲者,謂其曲盡人情也?!盵7]

這正是曲家湯顯祖著力凸顯劇作至情主旨的重要方式,即以描摹情作為劇作抒情特質(zhì)展現(xiàn)的基礎和審美目的,自覺追求曲家自身情志與審美對象間的精神,或與生命境界合一的藝術境界?;粜∮袼屠钜娓霸嚶尻?,放在花院空間書寫,旨在使女主角情有所歸,所謂“霍小玉能作有情癡”(《紫釵記·題辭》),凸顯劇作的至情主題。

三、家園空間:孤鸞嬌啼暗幽咽,門楣絮別顯情真

李益赴試走后,霍小玉獨守幽閨,思夫婿,懶梳妝。一會設想李郎登第榮歸,一會憂心他中舉后絲鞭別受,做了他人夫婿,或留戀青樓妓院,醉眠平康里,買笑尋歡而忘了花院盟誓。第二十出《春愁望捷》惟妙惟肖刻畫了初經(jīng)離別少婦的心緒情態(tài),可見功名害了多少佳偶,促發(fā)了多少人間悲劇。

被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捧得很高的南戲《琵琶記》,講述男主角蔡伯喈為了功名,拋別年邁的雙親和新婚妻子,帶著老父親的殷切期望上京趕考,有幸高中狀元,卻被牛丞相招贅入府,辜負了災荒之年歷經(jīng)艱辛磨難侍養(yǎng)公婆的結發(fā)妻子趙五娘。好在牛小姐深明大義,蔡伯喈與趙五娘得以團聚,但終不免二女一夫的結局。再如,唐傳奇《鶯鶯傳》中的張生,進京考中狀元后便拋棄了鶯鶯。更有甚者,貧寒士子考中狀元,為攀附權貴,不但不認發(fā)妻孩子,還殺人滅口。如民間廣為流傳,被改編為京劇、評劇、晉劇、河北梆子、豫劇和越劇等多個版本的秦腔《秦香蓮》。雖然秦香蓮的故事發(fā)生在清代,經(jīng)學者研究考證,歷史上的陳世美為官清廉、剛正不阿,并無殺妻滅子之事,但從此事例卻可以看出,封建時代的士子取得功名后,為了榮華富貴,停妻再娶之事屢見不鮮,給結發(fā)妻子帶來了深切痛苦。

性別空間區(qū)隔,還使留守的妻子擔憂丈夫赴京后留戀青樓或勾欄瓦肆。中國古代很多戲曲小說都有上京士子在路途或京城奇遇各種女子,短暫停留或長久居留,甚至與之山盟海誓不回還的描寫。而且,士子進京參加科舉,到妓院召妓是才子風流身份的一種象征。如《紫釵記》改編之原本,唐傳奇《霍小玉傳》中的李益考中進士,“侯試于天官”,就開始“自矜風調(diào),思得佳偶,博求名妓”[8]。這說明霍小玉憂心是正常的,好在身邊有一個善解人意的丫頭浣紗時常安慰小姐:等李益衣錦榮歸,戴花冠,坐香車,同榮耀,共享卿卿我我時光,有何困擾情愁。

果然,李益考中狀元,榮耀歸家,小玉母親鄭六娘喜不迭地安排蕭堂畫鼓歡慶?!袄删?,夫人命”,夫貴妻榮真相稱?;粜∮褚矚g喜非常,贊夫君英雄,再以司馬相如典故強化,李益高中,終將實現(xiàn)理想抱負。趁李郎年少,自己親把縣君領,再用京兆張敞為妻畫眉典實,突出表現(xiàn)她更看重夫妻相守的合和美滿,而非外在的光環(huán)榮耀。當看到門外使官時,霍小玉本能“驚問”,第一反應是狀元去哪里,反映了小玉對外界變化的敏銳感受力,事關夫君去處,纖毫不能逃過她的眼睛。表明在歡慶氛圍中小玉內(nèi)心的隱憂并沒有完全消除,稍許動靜便會在她心中拂起陣陣漣漪,反映的還是她對兩相廝守、心心相許至情的一貫追尋。

第二十三出《榮歸燕喜》表現(xiàn)霍小玉追求順乎人性之真情,曲家對“情”和個體意趣神色的細膩描寫,又與第十七出《春闈赴洛》送別空間女主角的內(nèi)在情感書寫遙相呼應。昭示著曲家湯顯祖回應時代主流情感思潮,戲曲創(chuàng)作自覺以情為出發(fā)點與內(nèi)動力,突出表現(xiàn)真心、真情、真精神和個性心靈特點。霍小玉對真我至情的追求,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性別空間區(qū)隔,表現(xiàn)出一種不自覺的自我覺醒意識。這與湯顯祖劇作對內(nèi)在精神美的崇尚,對至情的贊揚,對人的正常愿望、訴求的高度肯定一脈相承,亦即曲家所謂“霍小玉能作有情癡”(《紫釵記·題辭》),“我輩鐘情似此”(《第一出《本傳開宗》)。但是,“言情”過甚,難免流于情欲。湯顯祖劇作對“情”的正確拿捏,使其才子佳人劇超越了當時傳奇言情之作書寫風流情欲的庸俗淺薄和浮濫景況。

面對妻子“報狀元那里去?”(第二十三出《榮歸燕喜》)的發(fā)問,李益回應朝廷命他參佐玉門關,不久便回。這與第二十二出《權嗔計貶》所述盧太尉原意并不相符。李益唯恐小玉擔憂傷情,故才如此回答。另外,春風得意欣欣然接受家人祝賀的李益,應該全然不知盧太尉陰謀設計的內(nèi)情,并沒有真正意識到當下的處境。喜歡聚、共慶賀情境空間氛圍下,霍小玉繼續(xù)沉浸在你儂我儂,卿卿我我的歌詠歡飲情境中:

【鮑老催】〔旦扶游介〕從天喜幸,綠衣郞近得紅妝敬,與郞醉扶起玉山憑。休酩酊,宜豪興,當歌詠。守得你探花人到留春剩,你向天街上游衍把香風趁,合歡樹今端正。(第二十三出《榮歸燕喜》)[5]89

霍李二人并沒有馬上意識到即將面臨的長久分離,霍小玉還設想著香風合歡,從此后兩人相伴相守不分離。他們哪曾想到“客路朝朝換”,“參佐玉門關”本是盧太尉所設之局,目的是要李益永不還朝?!稑s歸燕喜》的歡樂場景中,已悄然埋下了《門楣絮別》場面的伏筆,門楣送別又為第二十五出《折柳陽光》女主角送別夫君從軍遠征,銷魂斷腸情境空間特寫作了鋪墊。

早年經(jīng)歷情感磨折的霍母,先他人敏銳感受到了轉(zhuǎn)眼在即的離別,從母親的視角慨嘆韶華佳境不并,門闌喜氣與乘龍回鸞不共存?!伴T楣不久去關西”,“流淚眼隨流淚水”?!堕T楣絮別》主要呈現(xiàn)小玉及其母鄭六娘、丫鬟浣紗、女伴鮑四娘與李益話別情境空間,她們流露的真情至性,反映了她們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

《門楣絮別》開場先呈現(xiàn)霍母的離情別緒,她感慨好景不常在,女兒小玉又要暗自傷悲幽咽啼哭了。正欣喜招了個名魁春榜的女婿,與女兒琴瑟和諧,指望此后門戶有人支撐,不料宴會才罷,李益就要與小玉分別。怕的是女兒窗前淚滿紅袖,無奈留人不得。剛剛團圓,為什么又要拋下小玉孤鸞一只,怎忍心再看鴛鴦對對成雙,真是愁思百轉(zhuǎn),滿腹心事誰與共!

關西吐蕃軍情緊急,李益被催促即刻起身,鄭六娘心心念念女兒的幸福:

〔悲介〕我的女兒也!

【醉扶歸】合歡衾覆著才停帖,連心枕結得好周遮。踹雙絲半步不離些,亂花風擺亞金泥蝶。郞馬兒站不了七香車,關山點破香閨月。(第二十四出《門楣絮別》)[5]91

鄭六娘的唱詞念白,由感慨轉(zhuǎn)為悲嘆,處處顯現(xiàn)對女兒今后生活的牽心和擔憂。李益和小玉的婚姻生活才妥帖周全,小玉剛盼來分別半月的丈夫,夫妻才得歡聚,心情正舒暢,夫妻轉(zhuǎn)瞬就要遠離,鄭氏六娘的心情怎能平靜,又怎不痛惜女兒此時此刻的凄苦心情?

封建時代,男子可以參加科舉,外出交游、做官,女子只能獨守閨門,婚姻便是她們的全部。況霍小玉在新婚不久,尚無子嗣可以寄托依靠的情況下,不能與夫君共享安逸家庭生活的她該多么孤苦愁怨。但是,當李益叮囑鄭六娘“好生護著家門”,表現(xiàn)出對霍小玉哪怕一丁點的不信任時,鄭六娘馬上駁斥:

【古女冠子】〔老〕深閨淑女,何須疑慮?便待你侯封絕塞奇男子,咱身是當門女丈夫。(第二十四出《門楣絮別》)[5]93

鄭六娘的唱詞,首先顯示了她作為母親深深憐惜愛女的一種本能反映;其次,體現(xiàn)了唐代女性當門立戶的自信心,以及要求獲得男性尊重的強烈自我意識。這同時也隱約體現(xiàn)了晚明社會掙脫理學束縛,社會改革思潮在戲曲作品中的反映。

明中后期興起的陽明心學思潮,東林學派開其端的實學思潮,泰州學派肯定人欲,提倡自然的離經(jīng)叛道思想,李贄超越統(tǒng)治思想藩籬的“異端”叛逆思想,狂飆突起的思想解放文化思潮等,無一不對文人士大夫的內(nèi)心及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巨大影響。晚明商品經(jīng)濟的迅猛發(fā)展,社會普遍追求金錢,富人縱情聲色,士民追求享受等,都有力沖擊著傳統(tǒng)社會秩序和價值標準。時代對作家的影響無所不在。率性所為,追求個性自由,主張文學藝術“本乎情”,自由表達真情實感和主觀心靈世界,成了中晚明文人作品的一種自覺追求和價值觀。戲曲作品本來就是人心的產(chǎn)物,“從至情上出者必真切”[9],加上戲曲曲辭既高雅又通俗的特點,使其比傳統(tǒng)詩詞歌賦更利于表現(xiàn)人的主觀性情。因此,在文壇主情風潮影響下,晚明曲壇傳奇創(chuàng)作勃興,文人傳奇作品繁盛一時。傳奇已然成為文人士大夫表現(xiàn)主體精神、生命意識、抒發(fā)個人情感的一種藝術表現(xiàn)形態(tài)。

生活在16世紀中葉的湯顯祖,不能不受社會思潮和時代風尚的影響。李益叮嚀護著門戶,可以看作曲家對逐利追歡時代風氣的一種不自覺流露。鄭六娘的回答,既是女性自尊自信意識的體現(xiàn),更是女性追求個性解放朦朧意識的反映。

優(yōu)秀曲家塑造的人物形象絕不單一,即使主角之外的其他角色,也絕不作簡單化處理,使其偏離符合生活的邏輯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別離幾許,省可也薄情分付?!盵5]93李益拋下小玉去邊關,也算是薄情了,就免卻吩咐了吧,霍母話語中所含的譴責,表達的是一種自尊情緒。李益牽掛放心不下小玉,拜別岳母鄭六娘時,托付她好生照看。鄭六娘反而叮囑女婿,邊關軍營生活征戰(zhàn)苦,一介書生身體單薄嬌嫩,要好好將息保重??坍嫵鲆粋€慈愛的老夫人形象,而“女娘們苦也”,又表現(xiàn)出一個女婿杏苑題名中狀元,全家正歡聚相慶,卻又驚聞他欲從軍遠征而愁苦遺憾的老人家形象。

浣紗既是小玉丫鬟,也是小玉知己。她活潑聰明,對小姐的心事把握透徹,也很會說話。生旦離別,她更關心小姐的情緒,勸解的話兒更貼心。藉由浣紗的唱詞,受眾得以知曉:昨夜燈下,小玉整理夫婿行囊淚千行,備受離情磨折。浣紗寬慰小姐,趁此時趕緊話別,不知再次相聚會是什么時候,從今后探聽等待李郎消息,時時咨詢杜鵑鳥兒,讓小姐心中希望永存。

鮑四娘曾經(jīng)是“折券從良”的歌妓,也是霍家的常客,小玉的女伴。聽到李益金榜題名歸來,又要從軍遠去,特來相看相送。她的出現(xiàn)恰到好處,既讓鄭六娘的愁苦情狀得以鮮活展現(xiàn),還使鄭六娘、李益、小玉的離情別緒得到適時盡情抒發(fā)。

鮑四娘“巧于言語”,她對離別雙方的勸慰之語恰如其分,充分顯示出她聰明睿智的一面。她以堂前燕子比喻,表現(xiàn)出她對霍小玉傾訴的畫堂花無主的理解。勸小玉無論怎樣難舍難分,也不能為了長相廝守不顧丈夫的鵬程路,讓讀書人不得志。讓他走了又何如?留下以后怎么面對諸多問題?讀書人不比閨中女子,小小功名也要拼命追求。當李益拜托她照看霍家母女時,立刻爽快答應,殷切希望他早日歸家,反映了“雌豪”鮑四娘樂于助人的義氣豪邁。

李益上場唱離情,以雌雄劍寓夫妻不忍分離,“魂移帶眼”,擔心妻子因離愁而消瘦?!氨馍鷦e離?!盵10]霍小玉內(nèi)心最為悲苦,離恨最是難平,出場即“鏡臺淚雨送夫君”。李益慚愧自己不能常住家里,冷落了用情極深的妻子?;粜∮癯~句句飽含離別情愁,夫妻不能長相廝守,相對無語,唯有淚千行。李益從軍前途未卜,母女倆只能對著月中桂樹,徒然啼哭。而鄭氏的悲哭和悶倒,以及“咱娘兒命薄”的感嘆,更生動烘托了小玉內(nèi)心強烈的悲痛之情,只能囑咐李郎早晚把音信遞傳。然而,玉門關遙遠偏僻,音訊難通,三年中霍小玉只收到一份家書。李益自認此去多則一年,三年了卻還不能回還家門。自此,劇作由前幾出霍李締結婚姻等相關歡愉場景抒寫,轉(zhuǎn)入感傷情緒的抒發(fā)。生旦愛情悲劇,霍小玉悲苦情愁抒寫正式拉開帷幕。

“儒生邊關征戰(zhàn)苦,出門何意向邊州。”不管怎樣,門楣絮別重點抒寫李益與霍母、鮑四娘和浣紗話別,因此,李益與霍母、鮑四娘的對唱、對白居多,霍小玉的唱白較少。李益從軍玉門關,辭別眾人,只是霍小玉斷腸為君愁,折柳寄情愁送別的前奏和引子。生旦話別才是此劇送別的重頭戲,曲家將之放在第二十五出《折柳陽關》,以灞橋為宦旅中介空間和抒情中介,集中加以抒發(fā)和呈現(xiàn)。

四、中介空間:灞橋斷腸泣夫君,陽關折柳銷魂情

霍小玉繡征衫,要親付與征人,乘香車到灞橋送別。停駐灞河橋外,看紫騮馬開道,聽儀仗隊演奏雄壯威武的軍樂《芳樹》,心中悲怨,不堪西望:

〔旦〕浣紗,這灞橋是銷魂橋也!(第二十五出《折柳陽關》)[5]95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11]霍小玉剛到灞橋便感傷銷魂離別,而灞橋作為銷魂橋的文化意涵由來已久。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三《銷魂橋》條曰:“長安東灞陵有橋,來迎去送皆至此橋,為離別之地,故人呼之為銷魂橋?!盵12]灞橋送別空間書寫,藉此成為主人公抒發(fā)離恨情愁的抒情中介,以及生旦離別話別情的中介空間。

灞橋,長安東郊灞河之橋,原名霸橋,歷史久遠。灞橋修建時間,史書無明確記載。據(jù)現(xiàn)存史料推測,秦代霸水之上應該有橋。西漢灞橋是聯(lián)結東西交通的主要橋梁,遺址在今陜西省西安市灞橋區(qū)。隋文帝開皇三年(583),在漢灞橋南邊新建了一座石質(zhì)灞橋,稱南橋,漢灞橋稱北橋。唐代對隋灞橋作了大規(guī)模整修,再涂以紅色顏料,宏偉壯麗,氣勢非凡。唐代,灞橋(南橋)因近漢文帝霸陵,又被稱為“灞陵橋”。

據(jù)1994年發(fā)現(xiàn)的隋唐灞橋遺址推算,隋唐灞橋72孔,長約400余米,寬約7米,兩旁設石欄,橋柱約408個,是我國現(xiàn)知跨度最長、規(guī)模最大、歷史最悠久的一座石橋。

長安灞橋地處交通樞紐,地理位置獨特。方回《續(xù)古今考》卷五曰:“蓋漢唐自長安東出,或之函谷關或之武關必于霸橋分別,唐有南北霸橋,北橋東趨則函谷路,南橋而東南趨則藍田武關路?!盵注]見方回《續(xù)古今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五。行旅過灞橋,意味著出長安,自此踏上往向東、東南、東北三條道路,開始新的宦歷征程。隋文帝開皇十六年(596),在灞橋東設滋水驛,又稱灞橋驛,供過往行人歇息,一直沿用至唐代。灞橋遂成為出入長安迎來送往的首選之地,特別因其作為送別場所而被深深烙上了行旅、留守之人惆悵、奔波和離情別緒的印記,上演了無數(shù)感傷、悲壯、牽掛、期盼的黯然銷魂故事。

柳樹是灞橋標志性景觀。每到春天,灞橋兩岸柳枝新發(fā),春風拂柳,構成一道美麗浪漫的獨特風景線。但離人到此,哪有心情欣賞美景,心中所系只有“柳”“留”,折柳留別而已。灞橋折柳贈別古已有之,《三輔黃圖校注》卷六云:“霸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13]

就文學地理學角度而言,戲劇作品中某時某地的空間或場景書寫,更重要的是如何被書寫或再現(xiàn)。就空間敘事學的角度來說,它與現(xiàn)實空間并非完全一致,更多情況下這些空間或地景只是寄寓或抒發(fā)角色自身情感的心靈圖景。如此,灞橋?qū)掠沃硕?,是旅途中介空間,是他們離別家鄉(xiāng)親人,離開京城后艱辛漂泊之旅的濃縮與隱喻。它與灞橋折柳送別一起,構成了灞橋?qū)俚鼐?,表現(xiàn)出與科學、量化、圖表地理學全然不同的空間意義,呈現(xiàn)出與文人心靈結合的特性,而被賦予了深層的文化意涵。

始建于漢代,孤聳在茫茫戈壁的陽關,是漢王朝通往西域的關塞、門戶。南北朝詩人庾信的《燕歌行》最早將“陽關”入詩,抒發(fā)故國鄉(xiāng)關之思:“屬國征戍久離居,陽關音信絕能疏。愿得魯連飛一箭,持寄思歸燕將書?!盵14]這里的“屬國”“陽關”并非實指?!瓣栮P”已由漢代的西北關塞,演化為文學作品中發(fā)古幽情的憑借對象,泛指普遍意義上的邊塞。此后文學作品中的陽關,往往不再具有寫實性特征,逐步演化成了抽象的詩歌意象,泛指通往遙遠邊塞的漫漫征途和絕域邊塞。

“陽關萬里道?!?庚信《重別周尚書二首》其一)遠在西北萬里之遙的陽關,迂遠難通,將征人與家人南北阻隔,而被賦予寂寥蒼涼之感。所謂“那堪音信斷,流涕望陽關”(崔湜《折楊柳》。漢代內(nèi)地與西域分野的陽關,又成了兩種文化的分野,甚至對征戍赴邊之人而言,似乎又是生與死的分野,因而賦予陽關更加厚重的內(nèi)涵。唐代詩人王維的“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送別中蘊含的留戀、關懷深情,飽含的平和剛毅訣別之氣,誠摯深沉的情誼,寫出了普天下離人的共同感受,千百年來深深打動了萬萬千千離人的心弦情懷,而成為入樂后最流行的送別曲,稱《渭城曲》,或名《陽關曲》。后世文學作品常常以《渭城》或《陽關》曲,渲染離別氛圍,抒發(fā)情懷。

灞橋一曲陽關曲,在霍小玉聽來就是子規(guī)啼血,聲聲凄咽。李益跨過灞陵橋,意味著他從此踏上遙遠從軍路,開始了新征程,明朝相憶笛中折柳,只剩相思悠悠。灞橋話別情境空間里,生旦的別恨情愁,尤其霍小玉的離別痛楚,因受灞橋中介空間的召喚而被進一步強化。第二十五出《折柳陽關》開場小玉攜浣紗上場,唱蕭史弄玉夫婦共同飛升登仙的典故,委婉感嘆夫妻不能同行止,抒發(fā)無可奈何人離去的悲情。接著小玉浣紗對白,道出斷魂啼血的離別幽怨情:

【好事近】〔旦〕腕枕怯征魂,斷雨停云時節(jié)?!蹭健橙搪犛鶞蠚埪?,迸一聲凄咽?!驳巢豢拔魍肯丬?,相看去難說?!埠稀澈稳兆右?guī)花下,覷舊痕啼血。〔旦〕浣紗,這灞橋是銷魂橋也!(第二十五出《折柳陽關》)[5]95

見證了一次次啟程與惜別的灞橋,在霍小玉眼中是充滿傷感的介質(zhì)。在霍小玉抒發(fā)離情別緒、凄苦悲傷之時,李益旌旗雕鞍,被眾人前呼后擁上,出場一句“逞軍容出塞榮華”,好不威風,暗含對出塞建功,榮華指日可待的期盼?!昂炔坏沟腻绷陿颉?,表明多少年來灞橋巋然屹立,人們的離情別恨之痛也千古不變。于李益而言,灞陵橋,離別地,確實令人無奈傷感,但因它“接著陽關路”,另一頭還系著功名事業(yè),因而他的離別之苦遠比不上霍小玉來得強烈深刻。生旦兩人話別前,灞陵橋上的送別情境空間氛圍,因主體感受和視角不同,而具有了不同的意味,或多或少含有了對比的義涵。

在日暖春寒散的灞橋外,李益喝令左右、儀仗隊暫時停駐,自己與夫人話別。李益雖不忍與小玉分別,“酒濕胡沙淚不干”,“花里端詳人一刻”,但更關注去邊州建功立業(yè)?;粜∮癖共灰?,“斷腸絲竹為君愁”,折柳也留不住離人,害怕聽到離別《陽關曲》,設想今后獨自留守帝都,渭水都要生寒,自己的心又該有多寒。王獻之在桃葉渡迎接愛妾桃葉之事油然浮上心頭,眼前汀洲草碧,河橋柳色新,柳絮迎風飄揚,人與景,景與人,相融相諧?;粜∮袼迫趿鲲L,語調(diào)哀婉低回,訴不盡悲怨情愁。李益想昨夜歡娛,嘆今朝夫妻勞燕分飛,曾經(jīng)的美好都成了記憶。霍小玉淚珠千點,打濕了夫君衣袖,臉頰梨花帶雨,濺濕珠盤,怎么都收不住?!皩硬镎酆T瓶荩瑸t湘染就斑文箸”,悲苦憂傷難收煞。眼見妻子悲啼不止,眉蹙不展,明眸頻頻回顧,李益寬言勸解亦自慰,“便千金一刻待何如?想今宵相思有夢歡難做。”傷感中透著無奈。

“夫,玉關向那頭去?”霍小玉的明知故問中包含著對未來命運的深深擔憂。丈夫遠赴關塞后,芙蓉帳寒,燭影孤單,閨房冷清寂寞。關山路遠,夫君歸途難料,怕只怕他再結新歡,拋棄舊愛。問李郎有何吩咐中隱含幽幽心事,李益也感嘆妻子今后孤苦伶仃,叮囑她閉門閑居時照顧好自己。小玉內(nèi)心波瀾起伏,聽這話想他斷不是輕薄浪子,應不會輕易辜負自己??裳巯馒x鴦兩地分離,孤鸞影單,縱使?jié)M庭花雨煙水,側(cè)敲紫釵喚鸚哥,看素女圖,離恨別愁總難消解?;粜∮癫唤瘒@:“你去,教人怎生消遣?”問對方,也是自問。別離后再無心情聽嬌鶯歌唱,賞春花美景。自己就像無主之花孤苦伶仃?;粜∮裨V不盡的相思離別情,著實令李益感嘆唏噓,從塞上風沙使人過早衰老,歸后妻子能否認出自己的角度來勸慰小玉放心。他把自己比作常年從軍出征在外的王粲,小玉好似初嫁東吳的小喬,感慨“正才子佳人無限趣”,卻不得不拋下新婚妻子遠赴邊關。這里,灞橋作為從軍宦旅征程的中介空間被強化,濃縮與隱喻了李益跨過灞橋后,將面臨沿途的荒漠戈壁,以及塞外的苦寒艱辛。

灞橋作為抒情中介空間,還體現(xiàn)在霍小玉的離情悲愁與苦恨,也因灞橋宦旅中介空間被進一步強化。李益此去茫茫不知經(jīng)年,歸期未卜,玉門關山遙遙,時空阻隔很難相見?;粜∮駪n患時間流逝帶來的變化,更感傷地理空間阻隔帶給兩人身心的距離感及其可能帶來的情感變化。她擔憂有人仰慕李郎的才貌名聲,憂心他“絲鞭陌上多奇女”“紅粉樓中一念奴”,憂慮他宦途結佳姻,往昔盟誓成虛幻。李益也被妻子的深情感染,回想與小玉結為夫妻,情正濃時便遭離別,不禁“鄉(xiāng)淚回穿九曲珠”。

在受歷時典故、共時空間和別離氛圍等因素影響而深深擔憂的心態(tài)下,霍小玉再邀盟約,提出相守相伴的“八年之約”:

〔旦〕一生歡愛愿畢此期。然后妙選高門,以求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fā)披緇。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第二十五出《折柳陽關》)[5]98

霍小玉只愿一生歡愛集于八年。她的癡情、不舍、感傷、憂患、無奈、掙扎等情愫,都因灞橋歷來建構的送別空間和氣氛召喚而被強化。她內(nèi)心的憂愁,也一步步顯露出來,并被慢慢強化:

【前腔】是水沉香燒得前生斷續(xù),燈花喜知他后夜有無?記一對兒守教三十許,盟和誓看成虛。李郞,他絲鞭陌上多奇女,你紅粉樓中一念奴。關心事,省可的翠綃封淚,錦字挑思。(第二十五出《折柳陽關》)[5]98

霍小玉運用多個典故寄寓自身景況,字字真情。多重空間疊合呈現(xiàn),透露出她不無矛盾的心態(tài):愿癡情廝守終生,卻因分離在即而不敢奢望;愿盟誓常在,卻又怕時空變遷,致使心愿成虛幻,充滿了不得不然(八年之約)的無奈和與決絕。灞橋空間成了見證她這種情緒與矛盾的介質(zhì)。

李益聞此言,馬上泣涕明志,重提昔日花院死生與共的偕老誓言。他請妻子不要懷疑憂心,只管端居家中等待。李益運用多個典故,夸贊小玉才貌俱佳,抒發(fā)對妻子的濃情蜜意。即使空間阻隔,千里之遙,也忘不了窗前抱憾傷心的小玉。灞陵橋頭,長楊、綠柳、畫橋、樹蔭,物物含情,處處染愁思,情景交融,角色情感抒發(fā)與景物描繪渾然一體,給受眾以強烈的美感享受。

花院盟誓因李益赴洛參加科舉引發(fā)霍小玉的離恨情愁而起?;ㄔ好耸难灾燎榈那榫晨臻g書寫,又是霍小玉送夫趕考,展露其內(nèi)心最大隱憂的一種表達方式,更是曲家充分把握人物心理基礎上創(chuàng)設的別開生面送別書寫。因此完全可以將其視作送別空間空間書寫,二者之間實際上已經(jīng)融為一體,不可截然分割。花院盟誓在灞橋送別中幾次被提及,既充分抒發(fā)了霍小玉內(nèi)心的焦慮,突出她對真情的追求,顯現(xiàn)劇作的至情主旨,同時還為霍李愛情婚姻走向埋下伏筆。也就是說,性別空間區(qū)隔下的花院盟誓書寫,其實質(zhì)就是送別空間書寫的一個重要方面。

另外,性別空間阻隔和送別空間書寫水乳交融,也使霍李情感發(fā)展描繪呈現(xiàn)一波三折之態(tài)勢,避免平鋪直敘,使劇作得以藉此盡情抒發(fā)霍小玉內(nèi)心細膩的情感體驗,表現(xiàn)她對外界事物及其變化的敏銳感受力。而霍小玉對夫婦間真情、至情的追求,還包含有自我覺醒的意義,寄托了曲家肯定愛情與青春的情懷。

霍小玉灞陵橋頭送別李益,兩人難舍難分。李益早晨啟程,日午還在紅亭,軍中簫鼓催行色,崔韋兩書生相繼上場催促李益早行。李益一句“小玉姐話長,使人難別”,道出了妻子心中多少留戀不舍情。崔允明提醒,簫鼓喧天,良辰吉日應早啟程;韋夏卿言,男兒恥露離別顏,不該留戀如此,當對酒壯行色,仗劍隔離情,并勸霍小玉軍行有程,不要耽擱李益起行。李益也只得拜別,回送妻子上車轉(zhuǎn)回家。

參軍李益啟程赴任,踏停灞陵橋外時“后擁前呼”,且有“封侯晝錦”之望。此去玉關三千里,霍小玉內(nèi)心十分害怕誓言成空。李益起行踏上灞陵橋,“千騎擁,萬人扶”,致使小玉恍有“人如隔彩云”之感。這里,灞陵、灞橋、折柳、柳色等空間和意象形成的特定情境,渲染了別情離愁的氛圍,處處彰顯了李益對妻子的留戀不舍和牽掛。

灞橋楊柳,銷魂傷情!這里長安和塞外空間書寫,將整體性大空間描述和小空間敘述相結合,通過空間意象書寫集中呈現(xiàn)出來。上了灞橋,意味著離開京都長安,踏上茫茫關山路,開始塞外軍旅新征程。灞橋作為中介空間,一邊是京都長安,家人居住地,妻子在這里日日相思盼夫歸;一邊連著邊塞路,是苦寒艱辛、遙遠孤寂的離人戍守征戰(zhàn)地。因而灞陵高處,帝都春色依舊,只是離別惹春愁,灞橋楊柳更教人悵惘相思。

曲家運用系列邊塞意象表現(xiàn)離愁別情,為李益從軍關西營造氛圍。如霍李灞橋分離別,眾人所唱:

【金錢花】〔眾上〕渭城今雨清塵,清塵。輪臺古月黃云,黃云。(第二十六出《隴上題詩》)[5]100

“渭城”“輪臺”對舉。渭城,本是王維詩歌中的送別地名。輪臺,軍事重鎮(zhèn),曾經(jīng)的漢代西域都護府和唐代北庭都護府所在地。渭城、輪臺都非實指,《渭城曲》代表離別,輪臺泛指西北遙遠的邊關?!敖裼辍薄扒鍓m”與“古月”“黃云”相對,以兩組高度濃縮的對比意象,將眼下離別空間場景與即將赴任地的空間景致和人物心理有機融合,意與境渾,隱喻建功立業(yè)與家人別離的深刻內(nèi)在矛盾。

門楣絮別、灞橋折柳、《陽關》留別,劇中角色性別不同、感情境遇不同、身份地位不同,心理體驗感受不同。對霍小玉而言,灞橋是與丈夫離別,前途未卜的中介空間;對李益而言,灞橋又是宦旅征途的中介空間。身臨這樣的中介空間,感受到的不再是春寒散日暖花開,柳色如煙,柳絮漫天的靜好歡愉,而是留戀、不舍、感傷、無奈與悲怨。崔韋兩書生,作為李益的表兄弟和朋友,表現(xiàn)自然與霍小玉不同。他們一邊催促李益早行,一邊勸霍小玉軍行有期,適時割舍離情。灞橋?qū)λ麄兌?,是送別親友的空間,也是男兒意氣慷慨從軍征途的開端,不該留戀如此。透過對角色特定情懷與意愿的抒發(fā),塑造了霍小玉、李益等一系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舞臺藝術形象,使劇作更近人情,從而有效呈現(xiàn)至情主旨。

五、結語

優(yōu)秀的古典戲曲作品,往往能夠深入挖掘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并通過詩意化曲文,細膩地抒發(fā)角色的內(nèi)在情感?!蹲镶O記》門楣絮別、折柳陽關、灞陵送別等曲文,密切配合劇情,取象寫景,因事造形,隨物賦象,將人物情感與物象空間交融契合?;蛟⑶橛诰埃蛟佄锸銘?,或借人表意,或直接披露自己的矛盾意緒心態(tài),突出抒發(fā)霍小玉綿綿不盡的離別情。這也是曲家湯顯祖凸顯劇作至情主旨的重要方式,確如李贄《讀若吾母寄書》所云:“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動人,自然令人痛哭?!盵15]

戲劇藝術表達的情感要出于自然,出自至情者才能真切,才能感物而遇,得乎自然之理。湯顯祖有意借助主觀感情與客觀景物的異質(zhì)同構狀態(tài),以深刻的心靈解悟,以灞橋等為中介空間,融通了角色主體世界與客體空間的界隔,使《紫釵記》及其送別空間書寫,超越了平庸膚淺的才子佳人式劇作的普遍模式。灞橋中介等空間書寫也使人物情感表達更為強烈、深刻而細膩,由此點染的李益、霍小玉等人物性格,超越了個體經(jīng)驗局限,形象傳達了人世間共有的至情,創(chuàng)造了品味不盡、余音回蕩的藝術境界。

主體存在于空間之中,空間是舞臺及其豐富戲曲內(nèi)涵展現(xiàn)所必備的基本條件。中國古典戲曲的舞臺空間,往往借助想象的力量,通過演員的唱白、程式化的表演等方式,來呈現(xiàn)各種必要空間,藉此支撐劇情發(fā)展。這也使觀眾暫時忘卻自身所處的真實空間,引領他們進入舞臺空間,矚目舞臺營造的虛構空間。《紫釵記》送別情境空間,作為包含人、物、時、空且不斷運動的有機整體,把霍小玉與李益的愛情婚姻生活,以及他們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直觀形象地展示給觀眾,使他們對男女主人公整體形象的把握漸趨明晰。觀眾通過對此藝術境界的鑒賞,很容易體會到抒情主體的精神世界,并與之發(fā)生共鳴,自然而然產(chǎn)生心靈震動和情感激蕩的審美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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