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

一

人教社出版的義務(wù)教育統(tǒng)編語文教材九年級上冊選入了《紅樓夢》的“劉姥姥進大觀園”片段。這一片段是從小說第四十回中截取的，相對完整地寫了劉姥姥二進賈府后，投了賈母的緣，遂被帶入大觀園游玩，而在探春的秋爽齋用早餐時，鴛鴦和王熙鳳合計讓劉姥姥演了一出裝瘋賣傻似的笑劇，引得賈母等眾人恣意大笑且笑態(tài)百出，成為《紅樓夢》中最有感染力的篇章之一。

很多紅學(xué)家對有關(guān)眾人“笑翻天”這一場景的描寫給予了很大贊賞。李希凡說：“作者只讓時間作了短暫的停留，對在場人物各不相同的笑進行了傳神的描繪，使這一時刻發(fā)生的各色的表現(xiàn)，構(gòu)成了一幅神采姿態(tài)迥異的圖畫?！庇终f作者“善于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征，在特定的生活情景里，刻畫著他們各自獨有的、生動的、富于個性色彩的行動、姿態(tài)和語言”。蔡義江認為是“最神奇的文字，每種笑態(tài)都合其人的特點”。而清代的一些評點家，舉出笑者一些不同的動作，如“伏”“滾”“摟”“指”，把人的笑態(tài)予以進一步細化。然而這種千姿百態(tài)的笑，與人的性格、特點究竟怎樣緊密聯(lián)系起來，確實很難一一加以落實。如果硬要勉為其難地嘗試分析，特別是在對文本本身理解得很不到位的前提下，其結(jié)論必然是漏洞百出的，有可能把自己也變成了一種可供嘲笑的對象。

近日，我讀到為教材課文配套出版的《教師教學(xué)用書》，其關(guān)于這段笑態(tài)的分析，就有很大的欠缺。教學(xué)用書對于一線語文教師的閱讀教學(xué)起著一定的導(dǎo)向性，如果確實存在種種失誤，致使謬種流傳誤人子弟，還是不能一笑置之的。故提出來加以討論，希望能引起一線教師和相關(guān)編撰人員的重視。

二

為討論方便計，我把原文段落和相關(guān)分析引錄于下。先摘錄一段原文：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fā)怔，后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道：“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個兒?！北娙朔阶×诵?，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只忍不住;琥珀在后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p>

那劉姥姥正夸雞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冷了就不好吃了?！眲⒗牙驯闵炜曜右獖A，那里夾的起來？滿碗里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早有地下的人揀出去了。劉姥姥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

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取笑。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根據(jù)文字比對，教材所選片段來源是程乙本，相比早期抄本庚辰本，在文字上更書面化一些，也糾正了抄本中的一些前后矛盾之處，但也有改得欠妥，留下細節(jié)失誤的。比如，眾人開飯后，只有薛姨媽在旁喝茶，其余的都吃飯了，所以庚辰本寫到這段眾人大笑的表現(xiàn)，只有薛姨媽噴出的是茶，而史湘云噴的是飯，探春也是把飯碗而不是茶碗合在了迎春身上。但程乙本一概寫的是茶和茶碗，這一細節(jié)的差異說明，至少在這里，庚辰本的描寫要比程乙本更精準，呈現(xiàn)出噴飯和噴茶的多層次性。

下面我們來看《教師教學(xué)用書》的相關(guān)分析，這里主要舉出涉及寫與不寫笑態(tài)的兩個問題，分屬于“課文研讀”和“教學(xué)設(shè)計”中“問題探究”的第一和第五題。撰寫者是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呈現(xiàn)其分析的：

1.這篇課文寫了各具情態(tài)的笑，說說每個人的笑有什么不同，反映他們各自怎樣的性格特點。寫史湘云笑，她豪放大度，一口茶噴出來;寫黛玉，寫得文靜而有節(jié)制，因身體不好而又克制，笑岔了氣;寫寶玉，有賈母在，他有恃無恐，最為頑皮放肆，笑著滾到賈母懷里;王夫人身份尊貴，高貴典雅，懂得克制，她深知鳳姐為人，這時上有老，下有小，只笑著用手指著鳳姐，卻不好說什么;薛姨媽是客人，所以稍為節(jié)制些，但也忍俊不禁，一口茶噴在探春裙子上，因為她是長輩，在晚輩面前自可隨便點;探春的茶碗合到迎春裙子上，因為她們姐妹關(guān)系密切，常在一起，衣服弄臟了也沒有大關(guān)系，笑得干脆爽利;惜春年紀最小，還帶著稚氣，所以拉著奶母，叫揉揉腸子，笑得嬌柔;賈母是一家之主，高高在上，眾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討他的歡心，賈母的笑罵體現(xiàn)的她的慈愛，也可看出她對劉姥姥的“惜老憐貧”。

5.在這眾多的笑聲中，沒寫到哪些人？分析其原因。

迎春在賈府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存在感的人，人稱“二木頭”，作踐人的鳳辣子等不笑，“還只管讓劉姥姥”，如此捉弄人而不露聲色，可見非等閑之輩！寶釵明明在場，作者卻沒有提到她，是不是作者有意冷落她呢，非也。這位冷美人乖巧持重，也未嘗沒有七情六欲。正是在不寫中寫出了她的工于心計、故作端莊的大家風(fēng)范，使人窺見了她未來女主人的面影！

令人驚訝的是，且不說這里的分析大多不靠譜兒，比如何以湘云笑得噴茶是顯示她“豪放大度”，而薛姨媽噴茶在探春身上倒是顯示其“稍為節(jié)制”了，至于說探春把茶碗合在迎春身上就顯示其笑得“干脆爽利”更是莫名其妙。關(guān)鍵是，在分析眾人笑態(tài)的不同以及所謂反映各自性格特點時，撰寫者似乎把人的“克制”“節(jié)制”的特點以及合乎社會關(guān)系的理性化理由作了主線貫穿下來，這就出現(xiàn)了解讀的大方向失誤。

我認為，分析個人的笑態(tài)差異以及可能透露的性格特點固然可以，但需要確立一個基本前提，即他們的笑大多是在徹底放松自己而不是克制自己（或者說無法克制自己）得到呈現(xiàn)的，如果真要說其中有人在克制，那么首先應(yīng)該是在旁不笑的王熙鳳和鴛鴦。而她們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也未必就是《教師教學(xué)用書》中所判斷的，說明她們并非等閑之輩，主要原因是笑劇由她們所操控，她們早已有了心理準備;而且也需要讓劉姥姥把喜劇表演下去，責(zé)任在肩，所以她們努力克制自己，就像小說里寫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無視這個“掌著”，單獨挑出后一句“還只管讓姥姥”來加以判斷，只能說是斷章取義。其次，如果說還有人是克制的，那就是一些下人，比如躲到外面去蹲著笑的，或者忍者笑來給兩位姐妹換衣裳的，以努力避免自己失態(tài)或者保持去做他們該做的事。對于在吃飯的眾人來說，又何來“節(jié)制”“克制”可言？至于王夫人笑指著王熙鳳不說話，更不是什么“懂得克制”，也不是在“上有老下有小”面前不好對王熙鳳說什么，僅僅是因為她笑得“說不出話來”。

與用“節(jié)制”“克制”這樣的字眼來分析很不靠譜兒近似的是，教師用書中給出的一些有關(guān)人物失態(tài)的理由，看似從社會關(guān)系角度作了解釋，但依然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比如說薛姨媽把茶噴在探春身上，因為探春是晚輩，所以可以隨便點;而探春把茶碗合在迎春身上，是因為兩人關(guān)系密切，所以就不會計較。言下之意，如果薛姨媽身邊是王夫人，探春身邊是黛玉，她們既不會噴茶出去，也不會把茶碗合下去了。好像劉姥姥的行為再可笑，但一切都可在周邊人各自的掌控中。這樣的分析，還是順著所謂的“節(jié)制”“克制”思路而來的，是在根本上把話說反了，把分析的基本前提說錯了。

三

那么，關(guān)于分析這段笑劇的大前提、根本判斷是什么呢？這里，有必要引用一段白先勇的分析。雖然我對他竭力推崇程乙本的觀點并不認同，但是他關(guān)于這段笑劇的分析，在基本前提方面還是比較靠譜兒的。

這個鄉(xiāng)下老太太，不光是帶了茄子、豇豆進來，也帶給他們歡樂，讓他們真的忘掉了所有的禮俗，飯也噴出來了，茶也弄出來了，這些姑娘們平常多么地拘謹，劉姥姥讓他們暫時忘掉了所有的規(guī)矩，帶給他們真正的歡樂，真是個土地婆帶進大觀園最原始的笑聲。

是的，這里的關(guān)鍵不是“節(jié)制”和“克制”，恰恰是徹底不克制、不節(jié)制（或者說不能克制），是人在本能中的徹底放松到失態(tài)的地步。上下尊卑，長幼有序，每個人在傳統(tǒng)禮儀熏陶下的溫文爾雅似乎在這一瞬間徹底消失了。（順便一說，白先勇雖然力薦程乙本，但這里的分析依據(jù)卻不是程乙本，因為噴飯的細節(jié)是早期抄本才有的，說明他在堅持贊美程乙本時選取原文也有變通）

不過，小說也不是毫無保留地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回到這種放松狀態(tài)，或者把在場的所有重要人物的反應(yīng)都寫出來了。如果說迎春這一人物形象因為相對不重要，只是借探春的茶碗合到她身上順帶寫及，那么作者略去在場的薛寶釵不給出特寫，確實是耐人尋味的，給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讓我們好奇的是，這樣一個最懂得恪守傳統(tǒng)禮儀的人，在這種場合如何自處，又如何來面對他人甚至其母親的失態(tài)？我們甚至猜測，這樣的略而不寫也可能是作者自己感覺到了書寫的困難，故意回避的。與其像《教師教學(xué)用書》的編者那樣，用教條式的思維定勢生硬地坐實為“故作端莊”，還不如留給讀者以想象的余地更好。（我同事劉輝老師提示，根據(jù)“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這句話推測，在場其他人包括迎春、薛寶釵都應(yīng)該有笑的狀態(tài)）

明確了這樣的大前提和基本原則，我們才可以來進一步討論，其中人物的各自笑態(tài)或多或少顯示的一些特點。比如林黛玉體弱多病，經(jīng)不起大喜大悲的折騰，所以容易笑岔氣。而長輩賈母和王夫人都知道是王熙鳳等在搞鬼，本來都可以來數(shù)落她，只不過賈母首先顧及的是滾到她懷里的寶玉，當(dāng)然自己也處在笑神經(jīng)的劇烈震蕩中，還來不及數(shù)落王熙鳳，等緩過一陣后，才來笑罵鳳丫頭這個“促狹鬼”;王夫人則是笑得想說而說不出來。再比如，同樣是依靠老人，賈寶玉是滾到賈母的懷里，而惜春是拉著奶母叫揉揉腸子。兩人動作幅度、鬧出動靜的差異，還是跟各自的習(xí)性有一定關(guān)系。但類似的分析點到即可，不能絕對化，更不能完全用人物固有的性格來倒推人物的行為，甚至無中生有、添油加醋地加以坐實。比如《教師教學(xué)用書》對史湘云、王夫人、薛姨媽、探春以及對作者沒寫到的寶釵等的分析，就有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分析失誤，一方面固然是編者自身的理解力出了問題;另一方面，也是對文本缺乏深入探究，而簡單地以人物性格特點的標簽式結(jié)論來僵化套用導(dǎo)致的。

四

其實，教材摘錄出的這一相對獨立片段，其結(jié)尾具有提綱挈領(lǐng)的宏觀意味，但并沒有進入《教師教學(xué)用書》撰寫者乃至教材編者的視野。教材“閱讀提示”第一段話是：

社會底層的一個農(nóng)家老婦，來到京城貴族之家，與上流社會的賈母、王熙鳳等人一起進餐，鬧出了很多笑話。這場“笑”劇，鳳姐和鴛鴦是導(dǎo)演，有意策劃，精心設(shè)計;劉姥姥是主演，積極配合，賣力“表演”，滑稽搞笑;賈母等人則是配角兼觀眾。作者通過雅與俗、莊與諧的對比，營造出強烈的喜劇效果。文中描繪眾人大笑時的不同情態(tài)，各具特色，刻畫細膩，歷來為人所稱道。閱讀時要注意體會。

寫這段提示的人大概沒有意識到，在這場“笑”劇中，王熙鳳是沒有和劉姥姥一起進餐的。我所指出的這一點非常關(guān)鍵，因為當(dāng)劉姥姥和作為“笑”劇觀眾的眾人吃飯完畢，小說這樣寫道：

賈母等往探春臥室中去閑話，這里收拾殘桌，又放了一桌。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币谎晕戳?，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兒罷。”劉姥姥忙笑道：“姑娘說那里的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么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兵x鴦便罵人：“為什么不倒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兵P姐兒便拉鴛鴦坐下道：“你和我們吃罷，省了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

按照大家族的禮儀，媳婦們是不跟賈母以及公子小姐還有客人一起進餐的，而鴛鴦等、r鬟吃飯更要靠后。這樣井然有序的禮儀讓劉姥姥感嘆“禮出大家”。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此前笑鬧的一幕，恰恰是大家在對禮儀的極大破壞中享受樂趣的，而劉姥姥既沒有享受到這種樂趣，還成了這種禮儀破壞的犧牲品，“無理取鬧”中的丑角（盡管李希凡不無正確地指出，周邊人因為失態(tài)而同時出丑）。因此，由她來感嘆“禮出大家”，我們就很難判斷，她是就事論事的真誠感嘆，還是也有反諷式的弦外之音？反正王熙鳳和鴛鴦敏捷而又過度的反應(yīng)，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王熙鳳和鴛鴦內(nèi)心的不坦然，可能多少有些在意劉姥姥是否話中有話，但劉姥姥的真實想法呢？她立馬聲明自己不會計較，究竟是真誠的，還是在王熙鳳和鴛鴦表示了歉意后的客套？這也許要聯(lián)系些小說相關(guān)的更多內(nèi)容，才能有一個大致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