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瑟羅》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講述了摩爾人奧瑟羅因嫉妒殺死妻子的故事。這個故事中有一個關(guān)鍵物品:手帕。它總是在錯誤的時間內(nèi)從一個人的手里轉(zhuǎn)到另一個人的手里,并造成嚴(yán)重的后果:苔絲德蒙娜不小心把手帕落下了;愛米莉亞把它拾起并轉(zhuǎn)給伊阿哥,錯誤地認(rèn)為伊阿哥自己希望得到,實際上是伊阿哥栽贓卡西奧的計劃;卡西奧把手帕給了碧安卡,錯誤地認(rèn)為她會開心地“拿手帕”,并把花樣兒描下來;碧安卡把手帕摔給卡西奧并認(rèn)為卡西奧不忠;而嫉妒的奧瑟羅則把突然出現(xiàn)的手帕當(dāng)成卡西奧和苔絲德蒙娜私通的證據(jù),最終釀成了悲劇。正如哈里斯(Jonathan Gil Harris)指出那樣,如果手帕在從一個角色到另一個角色的活動中是不合時宜的,它甚至在多維時間(polychronicity)中更加不合時宜了。[注]Harris, Jonathan Gil. Untimely Matter in the Time of Shakespeare.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9.p.170.托馬斯·雷默(Thomas Rymer)就抱怨過《奧瑟羅》中的悲劇原因僅僅歸咎于一個物體,手帕這個“如此細(xì)微的小東西”,“這么亂,這么重要……反復(fù)出現(xiàn)一方手帕?為何不叫手帕的悲?。吭趺纯梢匀绱嘶闹??”[注]Rymer, Thomas. “A Short View of Tragedy”(1693). In The Critical Works of Thomas Rymer, ed. Curt Zimanksy. New Haven:Conn.,1956. p.164.以回應(yīng)愛米莉亞把手帕比作“小東西”的譴責(zé)。[注]莎士比亞:《奧瑟羅》(《新莎士比亞全集(第四卷)》),方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18頁。后文出自該著作的引文,將隨文在括號內(nèi)標(biāo)出該著作名稱首詞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另作注。正如亨德爾森(Henderson)指出,戲劇的某些價值和意義是由實際舞臺表演中的物質(zhì)部分所塑造和共享的,因此演員的肢體在表現(xiàn)強烈感情的同時,和物品一道交互作用共同構(gòu)建出具備隱喻意義的想象世界。[注]Henderson, Diana E. “Magic in the Chains: Othello, Omkara, and the materiality of gender across time and media”, in Valerie Traub,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Shakespeare and Embodimen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673-693. p.677.因此本文試圖從物質(zhì)文化的角度出發(fā),結(jié)合劇中男女主人公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手帕為切入點,深入探討劇中涉及的性別及種族問題。
從歐洲文化史看,手帕首次出現(xiàn)并成為昂貴的奢侈品始于中世紀(jì)時期。在1380年代理查二世統(tǒng)治時期,宮廷中有關(guān)衣櫥記述中提到了幾次對手帕的定義:“小塊的亞麻布用以給國王擦及覆蓋鼻子”,這被視為是英國最早關(guān)于手帕的記錄。一般的定義關(guān)注于“小塊亞麻布”,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線索。[注]Stow, George B. “Richard II and the Invention of the Pocket Handkerchief,” Albion 27(1995): 221-35.p. 226-7, 233-4.埃利阿斯(Norbert Elias)對手帕這一物品有著非常有名的討論,他認(rèn)為人類不再用手或衣服而是用手帕抹擦鼻子等,標(biāo)志著人類文明的進(jìn)步,而且這一舉動也起著劃分階層的作用。“女人們腰帶上懸掛著昂貴的、刺繡的織品。文藝復(fù)興時期‘自命不凡’的年輕人以此作為禮物或攜帶時銜在嘴里?!盵注]Elias, Norbert. The Civilizing Process: Sociogenetic and Psychogenetic Investigations, trans.Edmund Jephcott. Oxford: Blackwell, 2000.p. 126-29.因此理查二世的宮廷衣櫥記錄中的手帕顯然與貴族的財富和地位展示相關(guān),其昂貴與奢華展現(xiàn)出擁有者的某種特權(quán)。而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宮廷的新年禮單中也記錄了貴婦進(jìn)獻(xiàn)的手帕數(shù)量,1562年72塊,1578年51塊,1579年42塊,并詳細(xì)描繪了手帕的質(zhì)材,很多手帕都是由絲綢、細(xì)棉布或亞麻制成,輔以金、銀和蕾絲邊。[注]Nichols, John. The Progresses and Public Processions of Queen Elizabeth, 3 Vols. London:John Nichols and Son, 1823. 1:108-09; 2:65-79; 2:249-63.一條典型的記錄是1562年描述的6塊 “用金線、銀線繡花,帶金邊”的手帕。相似的是1589年的一條記錄,12塊“以黑色絲線裝飾”的亞麻制手帕以及“兩條以黑絲裝飾的荷蘭手帕”,顯示出紡織品在奢侈品市場上的重要地位。其他的裝飾包括珠寶或紐扣,如女王禮物中的6條“以銀線和紐扣鑲邊”的手帕。[注]Nichols, 1:116; 3:12; 1:117.實際上手帕的制作費用不菲,例如1589年華利(Edward Whalley)記錄了2塊手帕總共花費26先令。[注]Green, Juana. “The Sempster’s Wares: Merchandising and Marrying in The Fair Maid of the Exchange (1607),” Renaissance Quarterly 53 (2000): 1084-1118. p.1086.1599年亨利四世情婦死后的財產(chǎn)清單提到了價值100頂王冠的5塊手帕。[注]Elias, 145.格林(Juana Green)就指出“手帕在中世紀(jì)的財富圈中是時尚的飾物”,“盡管在15、16世紀(jì)的英格蘭和歐陸,特別是伊麗莎白一世統(tǒng)治時期,手帕變得越發(fā)普通,但依然是早期現(xiàn)代男女財富和地位的象征?!盵注]Green, 1087.因此手帕可視為是一種財富體現(xiàn)的織造品、愉悅感官的刺繡和裝飾品,是擁有者的財力與權(quán)勢的象征物。
利斯特(Katherine Lester)和歐爾克(Bess Oerke)總結(jié)認(rèn)為1600年間的手帕“剛剛開始普及,我們不能過度解讀它們在這一時期服飾史中的地位。”[注]Lester, Katherine and Bess Viola Oerke, Accessories of Dress. Peoria, IL: C. Bennett, 1940. p.426.一直到17世紀(jì)早期,手帕的種類和制造來源多樣化,進(jìn)口和地方制造數(shù)量的增多,導(dǎo)致價格下降,由此滿足了不同消費階級的需求。格林認(rèn)為,“織造產(chǎn)品的多樣化, 不僅僅源于日益增長的進(jìn)口布料滿足了消費者,同樣也是由于國內(nèi)不同質(zhì)量的紡織品生產(chǎn)出便宜的產(chǎn)品。”[注]Green, 1089.因此我們有必要將這種對手帕與類似奢侈品的需求,放置于新消費主義的經(jīng)濟和文化背景之下,即新的購買機會和生活習(xí)慣、皇室對英國奢侈品貿(mào)易及制造的推波助瀾、旅行和印刷的推動、早期現(xiàn)代科學(xué)對消費的影響、源于“通過新人工制品身份的再造”導(dǎo)致的新消費主義。[注]Peck,Linda Levy. Consuming Splendor: Society and Culture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5. p.2這種消費商品文化體現(xiàn)的是個體占有的欲望和對權(quán)力的追求,同時 “物質(zhì)物品富余的新文化途徑”也影響了早期現(xiàn)代主體性的構(gòu)建[注]Jardine, Lisa. Worldly Goods: A New History of the Renaissance. New York: Norton, 1996. p.15.。因此豐富的商品重新定義了源于主體商品化下的早期現(xiàn)代消費者。
早期現(xiàn)代文化批評家發(fā)現(xiàn)了這種商品化身份的其他例子,將其解讀為主體和客體之間相互依賴的關(guān)系,同時也展現(xiàn)出基于客體甚至轉(zhuǎn)變?yōu)榭腕w的主體。如費舍(Will Fisher)通過對服飾和性別的研究指出“客體塑造了身份”,“物品的物質(zhì)形式通過物品本身調(diào)和了身份”。[注]Fisher, Will. Materializing Gender in Early Modern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ul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6. p.42.顯然,織造品這一主題包含了手帕的生產(chǎn)和制造。“就像手帕一樣”,布魯斯特(Douglas Bruster)寫到,“服飾變成了身體?!盵注]Bruster, Douglas. Drama and the Market in the Age of Shakespeare.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92. p.86.從消費者角度看,男女都使用、佩戴甚至展示手帕,婦女通過她們的衣物織造和刺繡在國內(nèi)市場上提供了勞力。弗萊(Susan Frye)甚至認(rèn)為在戲劇中,“女性變成了織物而非其制造者和消費者”,承受著男性氣質(zhì)文化下的疏離期待。[注]Frye, Susan. “Staging Women’s Relations to Textiles in Shakespeare’s Othello and Cymbeline,” in Early Modern Visual Culture: Representation, Race, and Empire in Renaissance England, ed. Peter Erickson and Clark Hulse. Philadelphia: U of Pennsylvania P, 2000. p. 215-50, p.221.相似的是,格林認(rèn)為,城市喜劇中那些在商店工作的女性“承擔(dān)著極大的風(fēng)險,因為男性把她們和織物制造材料一視同仁。”[注]Green, p.1094.這些批評家采用了更寬廣的批評話語來辨別早期現(xiàn)代社會及劇場中客體比主體更加活躍的潛在性,顯然這為我們從手帕角度解讀《奧瑟羅》提供了新的視角,即手帕在其物質(zhì)價值之外還擁有更多的文化價值意義。
正如格林指出的那樣,《奧瑟羅》中帶有草莓圖案刺繡的手帕是早期現(xiàn)代戲劇中最有名的手帕。[注]Green, p.1086對現(xiàn)代觀眾而言,手帕一般都是和女性息息相關(guān)的,那么當(dāng)我們關(guān)注女性、手帕和其他物品時,必須要討論的是早期現(xiàn)代的性別政治。
首先讓我們先關(guān)注手帕的顏色,批評家們一般都認(rèn)為《奧瑟羅》中的手帕都是白色的,集中探討其與苔絲德夢娜本人的性欲、忠貞和婚姻問題,正如布斯(Lynda Boose)在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論文中指出的那樣,莎士比亞“不斷為他的觀眾在一塊繡著紅色水果草莓的白色織造品上創(chuàng)造出一幅高度視覺化的圖景”。她接著說道:“莎士比亞所呈現(xiàn)的是奧瑟羅與苔絲德夢娜新婚被褥的視覺上易辨別的縮影,即他們新婚圓房的可見證據(jù)?!盵注]Boose, Lynda E. “Othello’s Handkerchief: ’The Recognizacne and Pledge of Love,’ ” English Literary Renaissance 5(1975):360-74.p.362.在這一基礎(chǔ)上,斯諾(Edward A. Snow)聲稱這塊手帕“成為苔絲德夢娜通奸的可視證據(jù)很大部分是由于它喚起了奧瑟羅潛意識中圓房后染血的新婚被褥這一妻子失去貞操之處?!盵注]Snow, Edward A. “Sexual Anxiety and the Male Order of Things in Othello”, ELR(1980):384-412. p.390.而靳斯坦德(Janelle Jenstad)也反復(fù)提到對“手帕、新婚被褥及苔絲德夢娜身體之間的轉(zhuǎn)喻聯(lián)系。”[注]Jenstad, Janelle. “Paper, Linen, Sheets: Dinesen’s ‘The Blank Page’ and Desdemona’s Handkerchief,” in Peter Erickson and Maurice Hunt, eds., Approaches to Teaching Shakespeare’s ‘”O(jiān)thello”. New York: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2005.p.194-201. p.196.顯然布斯和斯諾提及了另一種連接非洲與歐洲的風(fēng)俗,即在新婚之夜后展示染血的寢被以證明新婦的貞潔。通過將手帕與對女性貞操測試的床單并置,布斯承認(rèn)盡管“我們不能絕對證明這種實踐在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實行情況,但是我們能從幾個重要的觀念中推測出這一時期的儀式意識?!盵注]Boose, 363.布斯進(jìn)一步指出,伊麗莎白時期的民眾已經(jīng)對于這種測試有所認(rèn)識,圣經(jīng)《申命記》中就有此先例,其中“有關(guān)貞潔的條例”記載了要把“布”鋪在城門口以證實女子的貞潔:“人若娶妻,與她同房之后憎惡她,信口說她,將丑名加在她身上,說:‘我娶了這女子與她同房,見她沒有貞潔的憑據(jù)。’女子的父母就要把女子貞潔的憑據(jù)拿出來,帶到本城門長老那里?!鋵嵾@就是我女兒貞潔的憑據(jù)。父母就把那布鋪在本城長老面前。”[注]《圣經(jīng)》,南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2000年版。第304-5頁。而且在亨利八世與其首任妻子凱瑟琳王后離婚案中,王后也援引此例試圖說明在嫁給亨利八世之前未和其兄亞瑟王子圓房,可見實際上貞操測試“在整個歐洲是廣泛傳播的民間習(xí)俗”。[注]Boose, 364.波頓(Robert Burton)注意到在《憂郁的解剖》TheAnatomyofMelancholy中非洲人與猶太人展示新婚圓房后染血床單的習(xí)俗,但他認(rèn)為“這些極端的例子和行為都是非英國的、非新教的人?!盵注]Burton, 284.但是,在一位生長在北非伊斯蘭教地區(qū)的摩爾人里奧·阿非利加努斯(Leo Africanus)在1526年《非洲地理史》(GeographicalHistorieofAfrica)一書中描繪了有關(guān)貞操測試的一手資料:在圓房之后,一位婦女將負(fù)責(zé)把一塊“染血的布”展示給所有的客人,“大聲宣告新娘在此前都是純潔的處女?!笨梢娛峙恋陌咨c歐洲的新婚之夜測試本質(zhì)相關(guān),特別適用于威尼斯人苔絲德夢娜,因此“白(whiteness)”與“歐洲性(Europeanness)”為我們提供了有關(guān)手帕種族討論的可能性。[注]Smith, Ian. “Othello’s Black Handkerchief,” Shakespeare Quarterly, 64.1(2013):1-25. p.2.
其次,我們看到與白色手帕相呼應(yīng)的則是手帕上繡著的具體草莓樣式,伊阿哥描述手帕是“繡著草莓”的,正是新婚圓房后寢被的縮影。實際上草莓也象征著一種家庭傳統(tǒng),因為“草莓的果實、花朵及葉子都是這一時期英格蘭家庭生活中物品上極為常見的元素?!盵注]Ross, Lawrence J. “The Meaning of Strawberries in Shakespeare,” Studies in the Renaissance 7 (1960): 225-40.p. 226.羅斯(Ross)在《莎士比亞作品中草莓的意義》一文中對莎士比亞時代草莓的意義做了梳理,首先,草莓象征著圓滿的正義、公道,或者是成果豐碩的正直男性的化身;其次,草莓與圣母瑪利亞相關(guān),很多有關(guān)植物的畫作中都以草莓來表現(xiàn)其美德;再次,草莓與耶穌基督、上帝相關(guān);最后,草莓是時序女神的象征。她認(rèn)為繡著草莓圖案的手帕代表了奧瑟羅對苔絲德夢娜讓人神魂顛倒的美貌、通奸、偽裝純潔女人的歪曲想象。[注]Ross, 239.蒂格(Frances N. Teague)也指出手帕是背叛的具現(xiàn)物,手帕上繡著的“草莓”這種水果曾在某些符號書中被當(dāng)做背叛的標(biāo)志,因為毒蛇常常隱藏在草莓叢后,待那些粗心大意之人摘取草莓時發(fā)出致命一擊。莎士比亞顯然很清楚這種象征,如他在《理查三世》中也使用了這一意象,理查在叛亂前就送了草莓給主教,而在《奧瑟羅》中莎士比亞使用漂亮的手帕來設(shè)計奧瑟羅破壞他的幸福生活。[注]Teague, Frances N. Shakespeare's Speaking Properties. London and Toronto: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91. p.26.關(guān)于手帕這類家庭生活用品的引起了批評家們的顏色美學(xué)關(guān)注,如卡利姆-庫伯(Farah Karim-Cooper)在分析化妝品時,就將手帕的紅色和白色視為“盎格魯-歐洲女性的典型”象征,特別是苔絲德夢娜:“紅得像玫瑰和草莓,白得像百合和雪花;紅得像血液,白得如肉體。”[注]Karim-Cooper, Farah. Cosmetics in Shakespeare and Renaissance Drama. Edinburgh: Edinburgh UP, 2006. p.170-1.他的分析不僅證明了將手帕與苔絲德夢娜相聯(lián)系的批評傾向,也精確表明了學(xué)者們將紅色樣式和手帕與苔絲德夢娜身體相關(guān)聯(lián)的種族預(yù)設(shè)批評:處女之血與白色的肉體。
再次,實際上劇中的手帕和被褥也有聯(lián)系。劇中幾次討論了奧瑟羅和苔絲德夢娜的新婚被褥,首次是兩人在塞浦路斯的當(dāng)晚,伊阿哥對卡西奧說奧瑟羅“還沒跟新娘快活過呢”(莎士比亞 500),因此邀請卡西奧一起飲酒,“讓他們在被窩里快活吧(500)”。觀眾能夠從聽覺上回憶起伊阿哥早先的話語,即奧瑟羅“在被窩里代表”他“行使職權(quán)”。(480)苔絲德夢娜顯然認(rèn)為她的“新婚被褥”是自己對奧瑟羅愛的私人象征。這也準(zhǔn)確解釋了為何她在奧瑟羅稱她是“威尼斯手段高明的妓女”后還要求愛米莉亞把新婚的被褥“鋪”在床上。(579)她天真地認(rèn)為新婚被褥可以展示自己的堅貞、愛和純潔。她甚至要求如果她死在愛米莉亞的前頭,請“從這里挑一條被單做我的尸衾”(588),因為她一直以來認(rèn)為這被褥展示并投射出她的愛。但是戲劇卻展示出私人物品是如何輕易地在公共話語中被賦予了色情意味,由此戲劇從如手帕這樣細(xì)小的私人物品轉(zhuǎn)向了更大的新婚寢被乃至整個床。邁克爾·尼爾(Michael Neill) 在追溯了舞臺上苔絲德夢娜死于床上的整個過程后,指出此劇后來的發(fā)展轉(zhuǎn)向了色情意味,因為它“屈服于伊阿哥的毒計,特別是在重申他們愛的卓越和偉大時”。[注]Neill, Michael. “Unproper Beds: Race, Adultery, and the Hideous in Othello”, Shakespeare Quarterly, 40(1989):383-412. p.412《奧瑟羅》最后一場發(fā)生在床邊,床上是被殺死的苔絲德夢娜,奧瑟羅承認(rèn)他的謀殺罪名。這一幕最開始是奧瑟羅和妻子兩人的私人空間,隨著謀殺的進(jìn)行卻變成了公共空間,愛米莉亞、蒙坦諾、葛萊興諾、伊阿哥、羅多維科、卡西奧從不同角度切入,最終代表威尼斯和塞浦路斯政府的各色人物悉數(shù)進(jìn)入了苔絲德夢娜的寢室。
最后,我們還可以將手帕理解為既非奧瑟羅或其嫉妒心的象征,也非背叛的標(biāo)志,而是“魔法之網(wǎng)(magic web)”。一旦苔絲德夢娜丟失了奧瑟羅的手帕,愛情的魔力就開始消失,他們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相似的是,伊阿哥的妻子愛米莉亞和卡西奧的情人碧安卡都得到又交出手帕,最終兩人都失去了所愛之人。那么在我們將手帕理解為一種文字魔力而非具體代表象征時,就擁有了更為廣闊的討論空間。我們看到苔絲德夢娜試圖否認(rèn)奧瑟羅的指控和質(zhì)疑是完全徒勞的,正如她要求愛米莉亞在床上鋪上“新婚的被褥(wedding sheets)”那樣可悲。(莎士比亞580)女巫的詛咒已經(jīng)滲入了她的婚姻,不管她如何說如何做,在奧瑟羅的眼里看來都是“喜新厭舊(should hold her loathed)”。(550)從這點上看,手帕既沒有象征意義,也沒有典型價值,而是文學(xué)上悲劇的魔怔(tragic enchantment)。[注]Teague, 26-7.這種解讀之中新婚的被褥則成為了象征著新娘貞潔的物品,并成為了手帕的另一種替代物,兩種白色布料制成的物品都與苔絲德夢娜作為妻子的貞操相關(guān)。在戲劇最后一場中,新婚被褥成為了婚姻的象征被無端的猜疑所破壞,婚床成為了死亡之床。與之相似的是手帕,我們也可以認(rèn)為它成為了“死亡之帕”。
正如布斯總結(jié)的那樣,通過將欽蒂奧故事中的手帕具現(xiàn)為新婚男女房事等的象征,莎士比亞通過戲劇表演的方式把情節(jié)的設(shè)置變成了有關(guān)婚姻毀滅、審判證據(jù)、謀殺等主題合體的中心象征。因此奧瑟羅的魔法手帕“不僅展示了戲劇主題,同樣也揭露了一個男人心里最深層次有關(guān)其性、神話、宗教、法律等認(rèn)知。”[注]Boose, 374.那么讓我們轉(zhuǎn)回到手帕的源頭和出處,從奧瑟羅的角度看,手帕代表著家族的傳承和父母的故事,更為重要的手帕來自異國而且含有魔力,他這樣告訴苔絲德蒙娜:
那塊手帕,是一個埃及女人送給我母親的。她是個女巫,能把人心都看透;她對母親說,只消把手帕放身邊,會讓她儀態(tài)萬方,把父親籠住了。叫他只知道一心愛她;可要是她把手帕掉了,或是送了人, 我父親會喜新厭舊,只想到外邊去尋歡作樂。母親臨死,把它傳給我,叮囑我,將來有一天我結(jié)婚成親,交給新娘收藏好。……萬一丟失了,或是給了人,只怕天大的災(zāi)禍要來啦。(551)
《奧瑟羅》(1604)首演于伊麗莎白一世晚期和詹姆士一世早期,體現(xiàn)出“眾多評論家同意的構(gòu)建了英國歷史上具有象征意義的轉(zhuǎn)型時代?!盵注]Bruster, 1.這部戲劇不單單表達(dá)出對種族的轉(zhuǎn)型觀念,也同時呈現(xiàn)出觀眾有關(guān)種族觀念的張力。語言、宗教、地理及色彩在早期現(xiàn)代的種族話語中混合交織。然而,劇場中有關(guān)種族呈現(xiàn)自16世紀(jì)到17世紀(jì)早期??ɡ瓭h(Dympna Callaghan)認(rèn)為黑色面孔是最為明顯的“種族體現(xiàn)的歷史方法”。同時她認(rèn)為例如對“羊羔皮(lambskin fur)”的使用來模仿非洲人的頭發(fā)或異國性的表達(dá),她找出最恰當(dāng)?shù)钠つw黝黑的表達(dá)是“焦炭和一點石油的混合”, “最引人注目的是著裝的相異性和其他特點如赤裸或顯眼的服裝,”而“決定性的其他種族特點顯然是皮膚的顏色”。[注]Callaghan, Dympna. Shakespeare without Women: Representing Gender and Race on the Renaissance Stage.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p.76, 78.可見“黑色的奧瑟羅”是戲劇的中心關(guān)注點,正如卡利姆-庫伯(Karim-Cooper)指出:“演員將臉涂黑是將文本帶向舞臺的物質(zhì)性指涉。”[注]Karim-Cooper, 168.
實際上莎士比亞對《奧瑟羅》材料來源中的手帕描述有所背離,其源頭是意大利小說家、戲劇家欽蒂奧(G. Cinthio, 1504-1573)的《故事百篇》(GliHecatommithi, 1565)中的《威尼斯的摩爾人》,只提到了“這方手帕繡著摩爾民族的精細(xì)花紋?!盵注]Bullough, Geoffrey. ed., Narrative and Dramatic Sources of Shakespeare, 8 Vols. New York:Columbia UP, 1957-75. 7:246.來源中并沒提到草莓,這方手帕只是外國的、唯一的摩爾式設(shè)計??七_(dá)(Natasha Korda)找到了西奧博爾德(Theobald)的翻譯,其中提到了其詳細(xì)制作工藝,“稀奇的刺繡……通過精心的制作、對異國情調(diào)的好奇心抓住了時代的魅力”,指出手帕在英格蘭是“擁有異國情調(diào)的典型商品。”[注]Korda, Natasha. Labors Lost: Women’s Work and the Early Modern English Stage. Philadelphia: U of Pennsylvania,2011, p.124-25.因此戲劇中異國的手帕與奧瑟羅的身份遙相呼應(yīng),同時也展示了他的經(jīng)歷,即作為一位雇傭的外族將軍,一位摩爾人,顯然莎士比亞更為慎重地考慮了手帕的“摩爾民族時尚”。
這種設(shè)置也回答了為何苔絲德夢娜會迷戀上奧瑟羅的原因——即異國的魔法,因為一位白人貴族小姐和一個“無根無胚”的黑人的結(jié)合,在當(dāng)時來說,這是異乎尋常的事件。威尼斯的元老勃拉班旭憑著他的“常情”和“理性”,怎么也不能理解他女兒出走的意義,像她這么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閨秀被城邦中的王公貴族所追捧,但偏偏被奧瑟羅的“妖法迷住了”,乃至“背棄尊親,投進(jìn)你這丑東西的漆黑的懷抱?”(458)后來伊阿哥在竭力煽動奧瑟羅的猜疑時,幾乎就是接過勃拉班旭的這段話加以發(fā)揮;他固然是在耍兩面派手法,但也可以說他吐露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即苔絲德夢娜一心嫁給奧瑟羅顯然是“反?!倍肮竹薄钡?。(534)在他們的心目中,所謂“美滿姻緣”就是門第、財富和社會權(quán)勢的結(jié)合。面對著沖破這舊觀念的婚姻,他們無所適從;因此不是一口咬定奧瑟羅“行使邪術(shù)”,就只有可能是苔絲德夢娜的一種“怪癖”,一種反常的心理表現(xiàn)。在威尼斯人看來,顯然奧瑟羅的異國性、“邪術(shù)”是與手帕的異國性和魔法是一致的,除了提及手帕源于埃及女巫之外,奧瑟羅更是將手帕制作的邪惡方式講述得一清二楚,女巫“經(jīng)歷了兩百寒暑”,用不同尋常的絲線“在神靈附體的時候縫了這手帕”,再輔以“一顆顆閨女的心,給魔法提煉成了顏料,再把它染紅”。(551)而且我們看到奧瑟羅就曾經(jīng)以自己的異國經(jīng)歷取得了苔絲德夢娜的芳心。對奧瑟羅而言,手帕是自己的象征,將手帕贈予苔絲德夢娜保管意味著將自己交付于妻子。作為其父母婚姻的象征和結(jié)晶,手帕和他一樣,因此具有了維持婚姻的魔力。
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奧瑟羅所講述的手帕故事是邪惡的,它從反面諷刺了奧瑟羅“不幸的苦難”。(466)語言既是毒藥也可稱為良藥,正如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指出的那樣:“如果語言能夠支撐身體,它同樣也能威脅身體的存在?!盵注]Butler, Judith. Excitable Speech: A Politics of the Performative.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 5苔絲德夢娜“用心地聽”,把奧瑟羅所言“吃人的生番”等等“字字句句的聽進(jìn)去”。當(dāng)然她也對奧瑟羅故事的某些內(nèi)容感到不適,但是其困惑和著迷的反應(yīng)希望“從沒好好地聽過”。(467)但是苔絲德夢娜對手帕的理解卻是不同的,對她而言,這只丈夫行為的突變的借口和引子:“這塊手帕當(dāng)真在作怪呢?!?552-3)在她聽到奧瑟羅對手帕魔力的描述后,其第一反應(yīng)是不相信,因為她擔(dān)心手帕的重要性和丈夫的嫉妒心:“天哪,我從不曾看見它,該多好?!?551)顯然苔絲德夢娜明白了手帕是其性貞潔的象征,意識到丟失手帕的危險,因為手帕指向了女性的范例和精髓:女性身體保存著完全的可能性——完整的、童貞的、純潔的,使之成為后人類的衍生物(post-human derivative)。[注]Newman, Karen. “ ‘And Wash the Ethiop White’: Femininity and the Monstrous in Othello,” in Critical Essays on Shakespeare’s Othello, ed., Anthony Gerard Barthelemy. New York: G.K. Hall, 1994. p.124-143. p.135-138.她的話毫無疑問是對奧瑟羅所宣稱手帕可怕魔力的拒絕,但是奧瑟羅顯然認(rèn)為妻子對手帕的拒絕也意味著對自己的否定,他對苔絲德夢娜描述母親手帕的復(fù)雜性時所用的語言,是和對女性及其身體的邪惡欲望交織在一起的,兩種對手帕的不同理解最終導(dǎo)致了兩人的悲劇結(jié)局。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劇中的手帕成為了轉(zhuǎn)喻的象征,奧瑟羅失去了“親眼目睹的證據(jù)(541)”,這一證據(jù)決定了苔絲德夢娜是否對他不忠,從而讓讀者和觀眾質(zhì)疑原料究竟是什么。伊恩·史密斯(Ian Smith)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有趣的解讀,即手帕是黑色而非白色,她認(rèn)為黑色反映出早期現(xiàn)代舞臺表演的喻說,因為黑色常用來描述布制面罩和手套,黑色的手帕“構(gòu)建出一種恰當(dāng)?shù)?、視覺上一目了然的戲劇象征,即處于中心位置但具有爭議性的不同種族間的婚姻?!盵注]Smith,24.不論手帕的顏色如何,它無疑將奧瑟羅和苔絲德夢娜連接,同時也連接了非洲的過去和歐洲的現(xiàn)在,把他們兩人的愛縫在一起同時也連接了苔絲德夢娜的財富,而當(dāng)卡西奧讓塞浦路斯島上的妓女碧安卡將手帕上的“花樣兒描下來”時(567),也拆解了他們的婚姻生活。因此觀眾和讀者會認(rèn)為手帕確實具有魔力,他們兩人的悲劇自愛米莉亞偷出手帕給伊阿哥的那一時刻起就已經(jīng)注定。
哈里斯(Jonathan Gil Harris)和科達(dá)(Natasha Korda)認(rèn)為“所有舞臺上可移動的物質(zhì)客體”,即舞臺道具都被批評家所忽視或認(rèn)為只是起輔助作用支撐戲劇文本。[注]Harris, Jonathan Gil and Natasha Korda, eds., Staged Properties in Early Modern English Drama.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2. p. 1.但是舞臺道具具備著“文化傳記(cultural biography)”功能,它們源于劇場外的真實世界,在不同的舞臺上起著不同的作用、構(gòu)建不同的身份。[注]Kopytoff, Igor. “The Cultural Life of Things: Commoditization as Process,” in 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 Commodities in Cultural Perspective, ed. Arjun Appadurai.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86. p.64-91.某些物質(zhì)文化研究者為我們提供了有關(guān)客體積極力量的新觀念:與期待相反,客體不僅僅與主體協(xié)商意義,也“構(gòu)建主體”。[注]Grazia,Margreta de. Maureen Quilligan, and Peter Stallybrass, eds., Subject and Object in Renaissance Cul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96. p.5.正如湯普森(Ayanna Thompson)指出的那樣,在《奧瑟羅》中,特別的物品與宮廷政治、愛情、婚姻以及性、文化/種族差異相關(guān),戲劇特別關(guān)注的乃是手帕、被褥及床本身,這些物體在從私人領(lǐng)域轉(zhuǎn)移到公共空間時意義發(fā)生了相應(yīng)改變。[注]Thompson, Ayanna. “Introduction” in E.A.J.Honigmann,ed., Othello (Revised Edition), New York: Bloomsbury, 2016.p.1-118.p.49.戲劇中的手帕用來包頭、抹胡子或擦鼻子、耳朵、嘴巴,《奧瑟羅》中的手帕不能擺脫表演時的身體行為,甚至手帕有著對骯臟和男女亂交的更有力的能指意義,因為它和身體的毛孔和臭氣也緊密相關(guān)。[注]Stallybrass,Peter. “Patriarchal Territories: The Body Enclosed.” In Margaret W. Ferguson, Maureen Quilligan, and Nancy Vikers, eds., Rewriting the Renaissance: The Discourses of Sexual Difference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6. p.123-42.
那么手帕到底是不是擁有實際上促成戲劇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guān)鍵力量呢?當(dāng)然,戲劇里有另一處讓人困惑的場景,特別是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戲劇的最后奧瑟羅講述出有關(guān)手帕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起源:“那是一塊手帕,從前我父親送給我母親的一件傳家之寶。(618)”。顯然與他之前對苔絲德夢娜的說辭(母親從女巫處得到拿給父親)大相徑庭,這是作者的疏忽?抑或是象征著奧瑟羅的手帕只是一個故事?畢竟,奧瑟羅是通過講述他小時候的傳奇故事俘獲妻子的芳心,也許這只是他編造用以控制妻子的手段,從這點上講,奧瑟羅講述故事的可信度值得懷疑。但不可否認(rèn)的,手帕是劇中重要的線索,推動著整部戲劇的發(fā)展,為觀眾構(gòu)建了一幅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圖:奧瑟羅的父母、奧瑟羅和苔絲德夢娜、愛米莉亞和伊阿哥、卡西奧和碧安卡、卡西奧和苔絲德夢娜、奧瑟羅和伊阿哥,同樣也融入了其所包含的有關(guān)愛情、性別、種族等文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