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勇
(安徽大學 法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價值是刑事速裁程序的理論基礎,涉及該程序存在的正當性。關于刑事訴訟的價值,學界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尤其是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頒行前,展開了廣泛的討論,得出了許多影響至今的研究成果。有學者認為刑事訴訟的價值是其通過滿足社會及個人的需要而對國家產生的效用和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秩序(維護)、(訴訟)公正、(實現(xiàn))效益三個方面。[注]參見陳光中、陳瑞華、湯維建:《市場經濟與刑事訴訟法學的展望》,《中國法學》1993年第5期。而關于刑事訴訟價值的表現(xiàn),還有其他具體形式,例如公正、效率與效益。[注]參見馬貴翔:《公正·效率·效益——當代刑事訴訟的三個基本價值目標》,《中外法學》1993年第1期。此外,也有學者將刑事訴訟價值定位為權衡刑事訴訟中國家、被告人與被害人利益的方式,按照歷史的視角,將其區(qū)分為補償、犯罪控制與正當程序三種模式。[注]參見龍宗智:《刑事訴訟價值模式論析》,《現(xiàn)代法學》1993年第2期。
隨著研究的深入,對原有價值定位的反思也逐漸出現(xiàn)。有學者認為,研究刑事訴訟價值應當跳出原有的哲學認識論領域,與廣義的法律價值進行區(qū)別,避免僅僅將其視為客體對主體的有用性。并主張從哲學倫理學的角度,將刑事訴訟價值定位為程序在設計與運行過程中所體現(xiàn)的一種過程價值。主要包括內在價值(程序公正)與工具價值(結果公正)兩方面,而效益價值(程序經濟性)則屬于次級價值。[注]參見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第五版·上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5-36頁。簡言之,這種觀點呼吁弱化原先刑事訴訟價值的“價值目標”之定位,強調其是一種評價刑事訴訟程序本身以及運行過程合理性的“價值評價標準”。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觀點逐漸被學界所接受,[注]參見陳光中、王萬華:《論訴訟法與實體法的關系——兼論訴訟法的價值》,見陳光中、江偉主編:《訴訟法論叢》(第1卷),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3頁以下。并將刑事訴訟價值論研究向前推進了很大一步,為這一理論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平臺。有學者提出刑事程序只有內在倫理價值的主張,也是受這一觀點的啟發(fā)。[注]參見鎖正杰:《刑事程序價值論:程序正義與人權保障》,《中國法學》2000年第5期。隨著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頒行,刑事訴訟價值理論的研究又有了新的進展,主要圍繞刑事特別程序的價值定位展開。例如,有學者認為刑事和解程序體現(xiàn)了程序的和諧價值,而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程序則體現(xiàn)了程序的診療價值。[注]參見陳瑞華、黃永、褚福民:《法律程序改革的突破與限度——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述評》,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第8-10頁。原因在于,無論是通過刑事和解恢復原本破裂的社會關系,還是通過專門的刑事訴訟程序教育、感化、挽救未成年人,這些特別程序的價值取向都不在原有的工具價值、內在價值以及效益價值之內,因而需要創(chuàng)設新的價值標準。
梳理刑事訴訟價值理論的發(fā)展脈絡不難發(fā)現(xiàn),先前的研究或是受到哲學認識論的普遍影響,強調刑事訴訟的外在有用性,或是得到哲學倫理學的深刻啟發(fā),強調刑事訴訟的內在正當性,再或是圍繞新出現(xiàn)的程序,創(chuàng)設新的價值標準,這些基本是對刑事訴訟價值進行的創(chuàng)設、構建與重整,而很少將其作為理論工具用于審視、分析并且完善現(xiàn)有的程序??梢哉f,無論是作為價值目標還是價值標準,學界大多是拿刑事訴訟程序與已經預設的價值進行對照,得出對比結論之后再進行評價,而不是淡化刑事訴訟價值本身的討論,單純運用其對現(xiàn)有程序進行正當性分析。毋庸置疑的是,“內在價值——工具價值——效益價值”這一刑事訴訟價值體系的出現(xiàn),的確為我們進行具體的價值分析奠定了基礎,而一些新價值標準的創(chuàng)設,也是運用這一價值體系對新程序進行分析所得出的結論。因此,新時期的刑事訴訟價值研究,與其過度爭論價值本體的概念與范疇,或者提出獨特的價值分類觀點,不如扎扎實實地將其作為分析具體程序的工具,著眼于實踐性與政策性問題,[注]谷口安平:《程序正義與訴訟》(增補本),王亞新、劉榮軍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7頁。如此才可能作出新的理論貢獻。而這也正是本文對刑事速裁程序價值進行研究的基本態(tài)度。
在2018年10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通過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以下簡稱《刑訴法修正案》)中,有關增加速裁程序的規(guī)定占據了較大篇幅。[注]該修正案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三編第二章增加一節(jié),作為第四節(jié)(第222-226條),專門規(guī)定刑事速裁程序。新規(guī)定的內容基本是對2014年《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辦法》(以下簡稱《刑事速裁程序試點辦法》)以及2016年《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以下簡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核心內容的吸收。這表明刑事速裁程序在我國新時期刑事訴訟程序體系中的地位極其重要,需要對其理論基礎進行深挖。有鑒于此,本文不主張對刑事速裁程序的價值進行哲學思辨式的探討,而是試圖將價值作為分析刑事速裁程序中具體問題的理論工具,以此審視該程序本身的正當性以及相關制度的合理性。
效率價值是刑事速裁程序的首要價值。在規(guī)范文本的內容方面,201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決定》(以下簡稱《刑事速裁程序試點決定》)在開頭部分就將設置刑事速裁程序的目的定位為“合理配置司法資源,提高審理刑事案件的質量與效率”。在理論方面,有學者將效率價值定位為該程序的“價值導向”[注]汪建成:《以效率為價值導向的刑事速裁程序論綱》,《政法論壇》2016年第1期。,也有學者認為該程序是相較于以往簡易程序的“簡上加簡”[注]葉肖華:《簡上加簡:我國刑事速裁程序研究》,《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從字面意義上看,“速裁程序”本身就可視為“迅速裁斷程序”的簡稱。為了達到這種迅速裁斷的效果,提高辦案效率、簡化訴訟程序就是題中應有之義。
刑事訴訟程序的效率價值也被稱為程序的經濟性,主要由節(jié)約司法資源以及使產出成果最大化兩部分構成。[注]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第五版·上冊),第191頁。根據法經濟學理論,在法律活動產出相同的情況下減少法律資源的投入,或者在法律資源投入不變的情況下增大法律活動產出,都是具有經濟性的表現(xiàn)。刑事速裁程序中,程序經濟性體現(xiàn)為司法資源的節(jié)約程度以及訴訟程序的簡化程度與運行速度。
一般來說,刑事訴訟程序的效率價值是為了節(jié)約社會資源、保障訴訟程序的正義性而存在的,其本身也只能被定位為一種“次級價值”。[注]陳瑞華:《程序正義理論》,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第201頁。但這種價值定位只是針對整個刑事訴訟程序體系而言的,單純對于刑事速裁程序來說可能并不恰當。由于現(xiàn)階段刑事案件尤其是輕微犯罪案件數量顯著增加,刑事司法資源投入在短時間內又難以加大,面對如此矛盾,唯有提高刑事訴訟的效率,并且適當調整司法資源的分布,才能予以化解,這是構建刑事速裁程序的根本原因。因此在刑事速裁程序的價值體系中,效率價值應當是處于優(yōu)先地位的。
對審前程序進行全面整合,是改革者提高刑事速裁程序效率的重要手段。而訴訟經濟性的實現(xiàn),程序運行效率的提升,需要充分的改革空間。歷次刑事簡易程序改革已經對審判程序尤其是庭審階段進行了充分的形式簡化與期限壓縮,繼續(xù)完善的空間已經不大。反觀審前程序,由于存在冗長的案件流轉機制與復雜的案件審批機制,占據了過多的訴訟時間,且難以簡化,仍然存在較大的改革空間。例如,關于案件在審前階段的流轉,除了包括案件在機關內部各部門之間的內部流轉之外,還包括案件在不同機關之間的外部流轉。案件流轉往往需要經過移送、接受、審查、決定、再移送的過程,每一個過程都會不同程度地耗費程序期限。又如,關于案件在審前階段的審批,無論作出立案決定、展開偵查活動、適用強制措施、達成偵查終結,還是受理移送的案件、進行審查起訴、達成是否起訴的決定,都屬于需要本部門或上級機關審查批準的事由,審批過程同樣會拖延程序運行的時間。[注]參見陳瑞華:《論刑事訴訟的全流程簡化——從刑事訴訟縱向構造角度的分析》,《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
刑事速裁程序試點的展開,讓一些學者對審前程序的整合方式產生了新的思考。對于那些事實清楚、證據充分且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可能的定罪量刑并不存有爭議的案件,審前階段的這些流轉與審批機制承載了太多形式化的成分,不具有存在的必要性,完全可以被壓縮甚至省略。換言之,這些案件不需要再經歷完整的訴訟程序,可以從立案、偵查與審查起訴等階段直接進入審判程序,相當于躍過“中間的程序”。[注]參見孔令勇:《訴訟程序的“壓縮”與“跳躍”——刑事簡易程序改革的新思路》,《北京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此外,這些案件在三機關內部所進行的流轉與審批也可以通過賦予主辦人員獨立的辦案職權來完成,[注]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若干爭議問題》,《中國法學》2017年第1期。減少科層式的密集交流。那么,審前程序整合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需要哪些具體條件,上述整合措施又為何能夠提高訴訟程序的效率呢?
其一,案件內容簡單是實現(xiàn)審前程序“壓縮”與“跳躍”的前提。案件流轉與審批機制的存在除了是科層式司法應有之義外,還是保障案件正確處置的客觀要求。詳言之,為了確保案件在偵查、審查起訴、審判等各個階段不會出現(xiàn)明顯的錯誤,將行政與司法的決策權向上級集中,恰是“認真對待”案件的表現(xiàn)。尤其是對那些性質較為嚴重、事實較為復雜的案件,筆者并不否認,確有必要通過流轉與審批逐步審查案件事實與證據。因此,對于這一部分案件而言,是不適宜盲目進行程序“壓縮”與“跳躍”的。但對于簡單案件而言,這種審前程序整合則是完全必要的。所謂簡單案件,主要是指那些性質輕微、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案件?!缎淌滤俨贸绦蛟圏c辦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都是用“簡單案件”的標準對可適用刑事速裁程序的案件進行界定。這類案件不需要耗費太多司法資源進行調查,對社會的危害程度也并不大,進入審判程序后經過司法證明基本上都能達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定罪標準,也就完全具有簡化審前程序,提高訴訟效率的正當性。
其二,整合審前程序,需要被告人認罪認罰。在偵查訊問或者其他審前訊問的過程中,偵查機關或者檢察機關都需要先就被告人是否認罪認罰進行確認,再行決定是否按照或者建議下一機關按照速裁程序處理案件。如果被告人認罪認罰,則說明案件的事實、證據以及偵查或者檢察機關據此得出的結論被被告人認同,加之案件符合適用速裁程序的條件,無論案件處在偵查還是審查起訴階段,都可以直接越過中間階段,向審判程序跳躍,省略案件的接收與移送以及強制措施的決定與適用過程。
其三,提高審前程序的效率,需要創(chuàng)新辦案機制與設施。整合審前程序,除了需要案件簡單且被告人認罪認罰這些內在條件之外,還需要通過一定的外在機制與設施加以促成。例如,一些試點地區(qū)法院探索設立的速裁程序聯(lián)合辦公區(qū),讓公檢法司四機關實現(xiàn)就近辦公,[注]參見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課題組:《關于北京海淀全流程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的調研——以認罪認罰為基礎的資源配置模式》,《法律適用》2016年第4期。有效減少了案件在不同機關之間以及各個機關內部的流轉時間。如果缺少這種聯(lián)合辦公機制,所謂審前程序的整合,也就無法實現(xiàn)。
在刑事速裁程序改革試點的過程中,盡管審判程序已經不具有太大的壓縮空間,但根據媒體的報道以及筆者的實地調查,各個試點地區(qū)法院幾乎都采取了集中審理的方式對相關案件進行速裁,甚至可以在幾分鐘內審結一個案件并對被告人當庭宣判。這種短時間內快速、集中審理的方式還是體現(xiàn)了與普通程序乃至簡易程序審理方式的差異,是一種提高庭審效率的嘗試。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全面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的規(guī)定,對于適用普通程序進行審理的案件,適當時,人民法院應當展開比《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更為細化的庭前會議工作。例如會議組織的構造,舉證質證的要求,檢察機關撤回非法證據制度以及被告人撤回非法證據排除申請制度,法院建議檢察機關補充偵查或者撤回起訴制度等,這些細化或者新增的規(guī)定使得普通審判程序在庭前階段就已經具有實質化的意味。而到了庭審階段,無論是質證訴訟證據、查明案件事實、發(fā)表訴辯意見還是形成裁判理由,都應當在法庭上進行。此外,為保障控辯雙方的質證權,該實施意見還對《刑事訴訟法》中證人、鑒定人出庭作證的規(guī)定進行了再次強調。很顯然,我國最高司法機關在總體上是要加強普通程序審理方式的實質性,而實質性的輻射范圍甚至達到了庭前準備階段。可以預見的是,隨著審判中心主義以及庭審實質化改革的逐步展開,普通程序審理方式可能會繼續(xù)細化并完善。
在分析審判方式的過程中,應當將審判方式與審判程序所消耗的訴訟時間相互聯(lián)系,即審判方式越復雜,審判程序就需要消耗越多的時間。但是,由于庭審的實質化有助于最大程度的降低冤假錯案的發(fā)生幾率,減少審判錯誤出現(xiàn)的可能性,因而可以提高訴訟的社會效益。對于那些復雜案件而言,一面是訴訟效率的降低,一面是社會效益的提高,兩相比較,顯然后者更容易被大眾接受。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對于一些簡單輕微的案件而言,如果一味提高社會效益,輕視訴訟效率,全部按照普通程序的審判方式審理,不僅會直接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還會間接影響復雜案件的司法資源投入,可謂避重就輕。因此,相比于普通程序,《刑事訴訟法》對簡易程序與速裁程序的庭審形式、庭審程序等與審判方式相關的內容都作出了簡化的規(guī)定,甚至規(guī)定速裁程序庭審可以省略法庭調查與法庭辯論環(huán)節(jié),法官對符合條件的案件還可以進行當庭宣判。這些都是簡化審判程序,提高審判效率之舉措。
第一,在案件性質方面,對于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而言,被告人早已認罪認罰,且案件已達到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程度??梢哉f,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并不復雜,沒有必要再進行實質審理。在這種情況下,法官審判的重心已經由原先的定罪量刑事實轉移到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以及被告人是否同意繼續(xù)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的真實意愿,這通過調查被告人即可完成。即使法官需要秉持最基本的實質真實原則,對案件的基礎事實進行審查,也會因案件的事實清楚而十分順利地展開。
第二,在司法證明方面,速裁程序案件審理過程中,控辯雙方對于各自所主張事由的證明,都可以進行相應的簡化。由于被告人已經認罪認罰,控方就不需要對諸如定罪事實這類不利于被告人的事實進行嚴格證明,只需要就雙方尚未達成共識的,且不利于被告人的量刑事由進行適當的證明。[注]參見孔令勇:《證據規(guī)則中的新實質真實主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證據規(guī)則的理論反思》,《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更多的時候,法官只需根據控方提供的起訴書與被告人認罪認罰具結書等材料,輔以當庭詢問被告人是否認罪認罰以及對事實與法律適用是否存有疑問,即可當庭完成對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問題的裁斷。
第三,在審判形式方面,鑒于速裁程序庭審與司法證明的簡易化,一些試點地區(qū)法院通過網絡視頻技術展開了“視頻庭審”,這是對審判形式的極大創(chuàng)新。此舉不僅節(jié)約了法院用于組織庭審、維護秩序的司法資源,還減少了被告人在看守所與法庭之間的奔波次數。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現(xiàn)代化的審判形式為“案件集中審理”或者“同時審理”提供了技術條件,讓法院能夠在同等時間內審結更多案件,提高審判效率。
此外,在審判程序與審前程序的銜接方面,筆者經過調研發(fā)現(xiàn),部分法院與檢察院還試點了簡化速裁案件中的換保與換押手續(xù)。具體說來,法院收到檢察機關,以及檢察機關收到公安機關移送的速裁案件后,將沿用原先的強制措施手續(xù)以及羈押手續(xù),而不再另行辦理取保候審手續(xù)或者換押手續(xù)。
縮短訴訟期限,是提升刑事速裁程序效率的配套措施。審前程序的整合與審判程序的簡化都是在試點地區(qū)司法實踐中自生自發(fā)的改革,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可以參照,大多是依靠各試點地區(qū)司法機關自行頒布的試點辦法予以規(guī)制,帶有一定的試驗性與多樣性。與之不同的是,由我國最高司法機關聯(lián)合其他部門頒布的《刑事速裁程序試點辦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卻對刑事速裁程序的審查起訴與審判期限進行了明確的規(guī)定,相比于普通程序乃至簡易程序的訴訟期限而言有了較大程度的縮短。在案件量有所增加的基礎上,進一步縮短訴訟期限,且對案件的審結日期進行剛性的規(guī)定,這無疑將極大提高訴訟效率。
一般情況下,對于公安機關移送審查起訴的案件,我國檢察機關應當在一個月內作出是否起訴的決定,對于那些重大、復雜的案件則不得超過一個半月。一旦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的過程中認為需要補充偵查,可以自行或者退回公安機關進行補充偵查,一般以兩次為限,每次不超過一個月。而補充偵查結束后,檢察機關的審查起訴期限還將重新計算。對于可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而言,雖不屬于重大、復雜的案件,但在審前階段同樣存在被補充偵查的可能。如此一來,普通程序與簡易程序的審查起訴期限多則五個月,少則一個月,占據了較多的訴訟期限,且案件還根本沒有進入審判程序。為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進行了大幅度的調整,以可能的宣告刑為界線,規(guī)定檢察機關對于那些可能判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一般應當在十日內決定是否提起公訴,超過這一刑期的案件也只能延長至十五日。以最短的審查起訴期限計算,從原先的一個月到如今的十日內,刑事速裁程序的審查起訴期限大大縮短,效率提高了三倍以上。
案件進入審判程序后,《刑事訴訟法》對適用簡易程序與普通程序的案件規(guī)定了不同的審判期限。以公訴案件為例,適用普通程序的公訴案件審限一般不得超過三個月,但符合法定情形的可以延長三個月,甚至還可以報請最高人民法院繼續(xù)延長。而一旦遇到改變管轄、補充偵查的情況,上述審限還將重新計算。對于適用簡易程序審理的案件來說,一般在二十日之內審結,可能宣告刑超過三年的,審限最多不可超過一個半月。同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對案件的審理期限進行了大幅度的調整,也是以一年有期徒刑為界線,將審限分為十日與十五日兩個階段。[注]這一內容被《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吸收?!缎淌略V訟法修正案》第225條規(guī)定:“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人民法院應當在受理后十日以內審結;對可能判處的有期徒刑超過一年的,可以延長至十五日。”與普通程序較為模糊的審限相比,這種明確的規(guī)定能夠最大程度地降低審限的不確定性,同時縮短審限,提高審判效率。
除了外在表現(xiàn)較為突出的效率價值之外,程序公正價值在刑事速裁程序中同樣具有重要作用。刑事訴訟的程序公正價值,也被稱為內在價值,具有十分豐富的內涵,是一種獨立于訴訟結果而體現(xiàn)在訴訟過程中的程序正義。這種價值的存在使得刑事訴訟程序并不僅僅是一種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的認識活動,而更多地是讓其體現(xiàn)出一種程序道德價值目標的選擇和實現(xiàn)過程。[注]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第五版·上冊),第170頁。程序的參與性、裁判者的中立性、程序的對等性、程序的合理性、程序的及時性、程序的終結性,是程序正義的基本構成要素。[注]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第五版·上冊),第234-239頁。
一般來說,程序正義標準主要用于評價普通刑事審判程序,如果某一需要評價的訴訟程序并不局限于審判階段,且程序樣態(tài)相較于普通程序也有很大不同,那么對這一訴訟程序的公正價值評價還必須嚴格依照上述標準進行嗎?另外,程序正義的充分實現(xiàn)需要將程序公正價值視為刑事訴訟程序的首要價值,這種價值定位固然有助于提升刑事司法的公正性,但在司法資源有限的前提下,其能夠在所有案件中落實嗎?對于上述問題,筆者認為均應得出否定答案。
很顯然,作為一種極簡化的刑事訴訟程序,刑事速裁程序中的程序公正價值與普通程序有所不同,呈現(xiàn)出一定特殊性。例如,案件進入審判程序的前提是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而這一決定早在審前就已作出。因此,決定作出過程的公正性與合理性顯然不僅僅是在審判階段所要關注的問題,而是擴展到了審前階段。又如,程序的簡化會否對訴訟相關人員的程序參與性造成影響,這也是極有可能發(fā)生的程序不公正現(xiàn)象。再如,刑事速裁案件數量在全部刑事案件數量中占據較大比例,加之司法資源有限,如果一味追求所有案件的程序正義,那么就可能使正義打折。
基于程序公正價值在刑事速裁程序中的特殊性,刑事速裁程序的公正價值標準雖可以不對傳統(tǒng)程序正義標準進行全面的吸納,但仍然需要對一些重要的,尤其是隨著訴訟效率的提高而被忽視的內容進行重點關注,這便是程序公正價值應當遵守的底線。
刑事速裁程序得以啟動,進而使審前程序得以整合,使審判程序得以簡化,并使整個訴訟期限得以縮短,這一切均是以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同意適用速裁程序處理案件,且對檢察機關的起訴意見不持異議為前提的。在某種意義上,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是過濾簡易程序缺陷的理性裝置,可用以緩解簡易程序與程序保障之間的價值沖突。[注]傅郁林:《繁簡分流與程序保障》,《法學研究》2003年第1期。盡管刑事速裁程序的構建與試點是以解決新形勢下輕罪訴訟激增與案多人少之間的矛盾為目的,司法機關具有適用這一程序的傾向性,但被告人如果不愿意適用這一程序,堅持按照普通程序審理,那么就必須對其程序選擇權予以充分尊重,仍然按照普通程序展開訴訟。
尊重被告人的程序選擇權除了是保障被告人訴權與辯護權的應有之義,還是刑事訴訟程序在新的歷史時期由“行為人”的程序法向“人”的程序法進行轉變的客觀要求。[注]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米健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07頁。這種程序法思維轉變的核心觀念是,程序的設計與運行應當更多地關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動機、情感與思想,尊重其本身在程序中的地位。程序選擇權就是被告人在進入訴訟程序后主觀態(tài)度的表達,因而需要被充分關注。一般認為,程序選擇權是被告人在法定范圍內選擇糾紛解決方式及相關事項的權利,是一種被告人對程序的自治權或者處分權。[注]參見姚莉、詹建紅:《刑事程序選擇權論要——從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角度》,《法學家》2007年第1期。在刑事訴訟程序選擇權的具體范疇中,被告人對供述或者沉默的選擇,對是否申請回避或者陪審的選擇,對是否與控方進行協(xié)商的選擇,都是在對“相關事項”進行選擇。被告人對適用何種訴訟程序進行審判的選擇,則屬于“糾紛解決方式”范疇的程序選擇。依照這種標準,被告人同意適用速裁程序,自然是一種對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除此之外,在刑事速裁程序的運行過程中,被告人的這種程序選擇權還有其他豐富的內涵,例如特定條件下的程序回轉權,以及裁判形成之后、生效之前的程序救濟權。為保障刑事速裁程序的公正價值,它們都應當被認真對待。
其一,應當充分尊重被告人的程序啟動權。尊重被告人程序啟動權的總體思路是不得強迫被告人接受某項程序,并在告知被告人接受該程序可能面臨之后果后,再詢問其是否接受。根據刑事速裁程序的相關試點辦法,現(xiàn)行刑事速裁程序的啟動是采用偵查或者檢察人員在審前詢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意見并且得到其認可的情況下進行的。必要時,檢方還可以與被告人就量刑問題進行一定的協(xié)商,如果雙方無法達成共識,程序同樣無法啟動。這本身就是尊重被告人程序啟動權的表現(xiàn),應當繼續(xù)保持。在此基礎上,可以進一步擴展這項權利,讓被告人可以主動向公安或者檢察機關申請啟動速裁程序,進而實現(xiàn)一種雙向的程序啟動權。
其二,應當充分尊重被告人的程序回轉權。程序回轉權分為兩類,一類是被告人不再愿意按照特定程序處理案件而要求程序回轉,另一類是檢察機關或者法院發(fā)現(xiàn)案件不應適用特定程序而主動將程序回轉。在刑事速裁程序中,被告人的這兩種程序回轉權都應當得到充分的尊重。司法機關對于被告人主動要求的程序回轉,應當無條件接受。即使被告人已經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并認可了起訴書,只要其能夠提供正當理由,仍然能夠在庭審階段申請程序回轉。此外,法官應在庭審階段重點詢問被告人是否同意按照速裁程序審理,履行詢問與告知義務。
其三,應當充分尊重被告人的程序救濟權。法諺有云:無救濟則無權利。[注]參見陳瑞華:《看得見的正義》(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11頁。被告人的程序選擇權也有受到侵犯的可能,如果無法獲得有效的司法救濟,所謂的程序選擇權也將形同虛置。在刑事速裁程序中,對被告人程序選擇權最有效的司法救濟就是堅持賦予其上訴權,讓那些認為自己本不應當接受速裁程序審判或者最終裁判與自己的預期完全不符的被告人,能夠獲得二審裁判的機會。為此,二審法院需就一審法院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的必要性、合理性進行重點審查,并告知被告人二審裁判的具體理由。
此外,應當保障被告人在程序選擇過程中的律師幫助權,讓被告人能夠理性、明智地進行程序選擇,維護自己的根本利益。《刑事速裁程序試點辦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分別建立并完善了適用刑事速裁程序案件的駐法院、看守所的值班律師制度,意在讓那些選擇適用速裁程序卻沒有委托律師的被告人獲得值班律師的幫助。下一步還需要通過監(jiān)督與培訓進一步提高值班律師幫助的質量,并且明確值班律師幫助具有辯護屬性,保障被告人獲得有效辯護。[注]參見閔春雷:《認罪認罰案件中的有效辯護》,《當代法學》2017年第4期。
由于程序的簡化以及程序運轉速度的加快,刑事速裁程序中訴訟當事人的訴訟參與權會否受到波及,亦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程序參與是評價刑事審判乃至整個刑事訴訟程序公正性的重要標準,主要指權益可能受到刑事訴訟直接影響的主體“應有充分的機會并富有意義地參與”到刑事訴訟中去,從而對訴訟結果的形成發(fā)揮“有效的影響和作用”。[注]陳瑞華:《程序正義理論》,第99頁。這是滿足程序正義的最重要條件。[注]谷口安平:《程序正義與訴訟》(增補本),第11頁。如果缺少程序的參與性,那么諸如程序的對等性、裁判的中立性、程序的合理性、程序的及時終結性等一系列程序正義標準就都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換言之,一個無法實質參與到訴訟中的當事人,是難以在訴訟中得到平等對待的,即使在法定訴訟期限內獲得了中立裁判者的理性裁決,程序公正甚至實體公正也很難實現(xiàn)。
作為公訴案件的適用程序,刑事速裁程序中“權益可能受到訴訟直接影響的主體”主要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害人等訴訟當事人。
一方面,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來說,犯罪嫌疑人在審前認罪認罰且同意適用刑事速裁程序,被檢察機關提起公訴之后,案件隨即將在法院進行簡化審理。在審前或者審判階段,被告人都可以要求將案件回轉至普通程序處理。在庭審階段,被告人可以按照法官的詢問,對是否認罪認罰,是否同意接受速裁程序審理以及對起訴書中定罪量刑的意見是否存有異議再次作出決定。而當一審裁判作出但尚未生效之前,被告人還可以就一審裁判的結論進行上訴,尋求二審裁判的救濟。就審前參與效果而言,只要案件處于速裁程序的適用范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出認罪認罰的決定,同意適用速裁程序并簽字具結的,檢察機關一般都會在起訴書中建議適用速裁程序審理以及對被告人從寬量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審前參與因而具有實效。就審判階段的參與效果而言,被告人是否在庭審階段堅持認罪認罰,是法官作出最終裁判的主要參照,而一旦被告人不同意適用速裁程序審理,并且要求程序回轉,案件將會重新按照普通程序審理。因此,被告人在審判階段的參與也是具有實效的。此外,根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的規(guī)定,被告人不服一審判決而上訴的案件,二審法院一般都會受理,但可以不開庭審理。這一規(guī)定雖然保障了被告人通過上訴參與二審裁判的權利,卻沒有確保參與的實質性。因為如果二審不開庭,一旦被告人對一審認定的事實、證據或者法律適用提出異議,由于這些異議并沒有通過公開的程序進行解釋,二審裁判的公正性就勢必難以保證。
另一方面,對于被害人來說,其在速裁程序中的參與程度并不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這是影響刑事速裁程序參與性標準的主要問題。根據《刑事速裁程序試點辦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的規(guī)定,盡管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被害人是否就賠償及道歉等問題達成調解或者和解協(xié)議,既是案件能否適用速裁程序的條件之一,[注]這一內容被《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吸收。參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第223條第五項。也是檢察機關作出量刑建議以及法院最終量刑的重要參考因素,但被害人并未因此而實質參與到刑事速裁程序中。首先,雖然是否同意與被告人達成調解或者和解的決定權在被害人手中,但即使被害人同意,也僅僅是刑事速裁程序的適用條件之一,被害人并不具有直接啟動速裁程序的程序選擇權。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對于這些有被害人存在的輕微刑事案件,被害人本身并未受到嚴重的侵害,其更愿意接受被告人的道歉以及賠償。因此,被害人通過“不同意和解或者調解”的方式“參與”速裁程序的效果并不明顯。其次,被害人是否諒解被告人只是影響被告人最終量刑的參考因素,而并非決定因素。在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情況下,被害人的態(tài)度幾乎無法對定罪量刑產生影響。再次,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檢察機關在制作起訴書的過程中已經充分考慮了各種情節(jié),并在權衡被告人的社會危害性與人身危險性的基礎上作出了量刑建議,只要法院最終的判決與此差異不大,就基本不會進行抗訴,也不會接受被害人的抗訴申請。當然,上述三點情形在普通程序中也會發(fā)生。但需要強調的是,隨著程序的進一步簡化,被害人的程序參與在刑事速裁程序中更容易被忽略。
在追求訴訟效率、保障程序公正的同時,刑事速裁程序的實體公正同樣不可忽視。刑事訴訟程序的實體公正價值也被稱為外在價值、工具價值,是評價訴訟程序是否具有產生公正結果能力的標準。[注]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第五版·上冊),第183頁。具體而言,所謂訴訟程序的“公正結果”由以下四個方面組成:第一,裁判結果的客觀性與準確性;第二,形式正義;第三,嚴格適用法律與適當自由裁量的平衡;第四,個人正義與社會目標的平衡。[注]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第五版·上冊),第183-191頁。由此可見,實體公正價值的完整內涵是十分豐富的。
然而,對于效率價值更為凸顯的刑事速裁程序而言,由于案件性質輕微、訴訟程序極度簡化、實踐中的案件數量巨大,如果按照完全的實體公正價值標準進行要求,可能并不現(xiàn)實,同時也會偏離構建該程序的初衷。例如,由于案件性質輕微,被告人可能被判處的刑罰并不嚴厲,裁判者沒有必要在每一件刑事速裁案件中都過分考慮其與其他案件之間的差異,因為可能造成的差異空間微乎其微。又如,由于訴訟程序極度簡化,裁判者也沒有足夠的空間對案件進行全面、充分的自由裁量。再如,由于適用速裁程序的刑事案件數量巨大,司法機關可能并沒有足夠的司法資源去評價每一個案件是否實現(xiàn)個別正義或者社會公正。
盡管實體公正價值在刑事速裁程序中無法充分展開,但該價值仍然是存在底線的,那就是裁判結果應當保障客觀與準確。換言之,判決不應當產生實體層面的錯誤。這是實體公正價值在刑事速裁程序中特殊性的表現(xiàn)。譬如,被告人認罪認罰雖然可以讓審判程序迅速、簡化進行,可如果裁判者根本無法充分而有效地參與裁判的制作過程,[注]陳瑞華:《看得見的正義》(第二版),第63頁。甚至于案件事實因此被裁判者錯誤認識甚至被忽略,就很容易造成冤假錯案,這就是程序簡化與訴訟進程加快所可能帶來的負面效果。具體而言,刑事速裁程序中的實體錯誤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罪名認定錯誤,二是量刑裁判錯誤,如何避免這些錯誤就是該程序實體公正價值的底線標準。
由于刑事速裁案件均是被告人在審前即認罪的案件,而被告人所承認的罪名往往就是檢察機關起訴并由法院最終判定的罪名。既然如此,被告人在審前所承認的罪名是否與案件真實情況相符,就是評價最終判定罪名正確性的關鍵。因此,為了避免罪名認定上的錯誤,我們需要進一步分析錯誤的生成機制以及具體的消解措施。
在錯誤的生成機制方面,以冤假錯案這一最為明顯的實體錯誤為例,雖然根據哲學認識論的基本原理,冤假錯案是任何時代與地區(qū)的司法實踐都不能避免的,具有發(fā)生的“現(xiàn)實可能性”。[注]沈德詠:《我們應當如何防范冤假錯案》,《人民法院報》2013年5月6日,第002版。但不能以此為借口,放任那些因程序粗疏所導致的冤假錯案發(fā)生。簡言之,訴訟程序簡化并不能成為實體公正被忽略的正當理由,而簡化的訴訟程序同樣也應當防范錯誤的發(fā)生。
關于冤假錯案的產生原因,有學者經過實證研究歸納出口供依賴、鑒定缺失、違法取證、忽視無罪證據、輕視辯護以及有罪推定等因素。[注]參見陳永生:《我國刑事誤判問題透視——以20起震驚全國的刑事冤案為樣本的分析》,《中國法學》2007年第3期。適用于刑事速裁程序的案件大多是案情簡單、社會危害性不嚴重的輕微刑事案件,雖然不太可能發(fā)生震驚全國的冤案,但假案與錯案還是可能存在的。例如,危險駕駛、交通肇事被發(fā)現(xiàn)后的頂包案,或無辜被告人被追訴后為了盡快擺脫訟累而自愿認罪認罰。這些輕微的假案與錯案判決成立后,由于所涉利益不大,容易被忽略,因而比一般冤假錯案更難被發(fā)現(xiàn)并且“平反”,只能被視為速裁程序的“代價”。對于這種對待冤假錯案的觀念,筆者不以為然。原因在于,如果推廣速裁程序的適用是為了節(jié)約司法資源,以便運用這些資源更好地實現(xiàn)普通案件的公正,那么當速裁程序案件本身的結果公正都無法保障時,即使普通案件的公正得以實現(xiàn),又有多大意義?更何況,相比于那些大案要案,輕微刑事案件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且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如果置這些案件的實體公正于不顧,對于司法公正在普通民眾心中的感受無疑是更大的傷害。因此,案件雖不分大小,但訴訟程序設置的科學性以及司法人員對待訴訟程序的態(tài)度卻有所差異,這些因素直接決定冤假錯案是否發(fā)生以及能否被及時發(fā)現(xiàn)。
輕微冤假錯案的產生同樣與公安司法機關人員口供依賴、忽視無罪證據、輕視辯護等因素密切相關,而這些因素的形成也都是源于公安司法機關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真實性深信不疑。很顯然,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可能讓公安與檢察機關認為,既然已經獲得了被告人的有罪供述,那些可能存在的無罪證據就失去了收集的必要,也正是由于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可能讓法院認為定罪裁判無需展開。
然而,這種觀念是極其錯誤的,因為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并不意味著刑事速裁程序中就不會產生罪名認定錯誤。為了防范刑事速裁程序中的錯誤,避免冤假錯案,《刑事速裁程序試點辦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對司法機關選擇適用刑事速裁程序所應負擔的真實義務都作出了規(guī)定。例如,公安司法機關不得通過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的方式獲取被告人所謂的認罪認罰口供,因為這將極大地影響口供的自愿性與真實性。又如,司法機關在判斷案件是否適用速裁程序時,一個重要的指標就是案件是否已經達到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程度?!笆聦嵡宄⒆C據充分”同時也是《刑事訴訟法》對簡易程序適用標準的規(guī)定。但除此之外,上述試點辦法就再無明文規(guī)定公安司法機關是否應當認定速裁程序案件的真實性。很顯然,面對“頂包案”或者“虛假認罪”的情形,僅僅保障取供的合法性或者判斷現(xiàn)有證據是否足以讓案件適用速裁程序還是遠遠不夠的。那么,應當如何解決刑事速裁程序中的事實問題呢?
首先,應當明確規(guī)定控辯雙方不可就罪名進行協(xié)商?;趯嶓w法中的罪刑法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以及程序法中的實質真實原則,控辯雙方不可圍繞罪名問題進行協(xié)商。具體而言,控辯雙方不可協(xié)商指控罪名,不可通過協(xié)商將重罪改為輕罪,也不可隨意減少指控罪名的數量。[注]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改革的理論反思——基于刑事速裁程序運行經驗的考察》,《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這是因為根據犯罪構成要件理論,在案件事實已經被查清的情況下,其只能與特定犯罪的構成要件相對應,不能憑雙方的合意就發(fā)生變化。
其次,根據比較法的經驗,在美國,即使被告人在聆訊程序中作出了有罪答辯,法庭也必須對該答辯是否具有事實基礎進行審查,否則不得僅憑該答辯定案。[注]See Federal Rules of Criminal. Procedure 11 (f).在法庭通過詳細的審查發(fā)現(xiàn)了有壓倒性證據可以證明被告人有罪的情況下,不僅可以防范被告人作出有罪答辯類型的案件出現(xiàn)錯判,還可以在被告人隨后否認實施犯罪時接受其之前的有罪答辯,[注]See North Carolina v. Alford, 400 U.S. 25, 32(1970).避免案件的久拖不決。而在德國,處罰令程序雖是一種旨在快速簡便地處理輕微犯罪的書面審程序,但法官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也需要達到與提起公訴相同的標準,即“足夠的犯罪行為嫌疑”。一旦法官認為被告人不具有足夠嫌疑,應當拒絕簽發(fā)處罰令。[注]《德國刑事訴訟法典》,宗玉琨譯注,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第283-284頁。借鑒美德兩國的經驗,我國法官在速裁程序審判中也應當重點審查被告人認罪認罰的事實基礎,并盡量提高審查的具體標準,認真對待簡化程序中的事實問題。唯有將事實上升為裁判的對象,才能保證速裁程序庭審不至于發(fā)生錯判。
最后,根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的規(guī)定,如果被告人就一審裁判提出上訴,二審法院需要對該速裁程序案件的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進行全面復審,這同樣是不可缺少的。鑒于被告人在速裁程序中上訴的比例極低,筆者提倡,二審法院應當按照普通上訴案件的標準對其進行更為慎重的復審,以彌補一審法院對于案件事實可能存在的審理疏漏。這些規(guī)定與完善建議同時運轉,有助于在刑事速裁程序中防范冤假錯案。
總之,為了保障案件事實認定的準確性,控辯雙方不得圍繞具體罪名進行協(xié)商,被告人究竟構成何罪應當經過法庭裁判且在裁判正式生效之后才能確定。
如果說罪名認定有誤進而產生冤假錯案是刑事案件共有的一種錯誤形式,那么量刑不當則是在刑事速裁案件中可能重點存在的一種錯誤形式。上文提到,被告人在刑事速裁程序的審前階段就已經認罪,只要起訴罪名與案件事實相符,那么法院在審判階段則主要圍繞被告人的量刑問題進行審查。在實踐中,法院基本上是以檢察機關提交的量刑建議為主要參照,輔以新出現(xiàn)的量刑情節(jié)進行綜合審查,最終作出量刑裁判。因此,量刑建議是否合理,直接決定了量刑裁判的效果。
在刑事速裁程序中,檢察機關所作出的量刑建議多是在審查起訴之前與犯罪嫌疑人進行協(xié)商的結果。檢察機關先告知犯罪嫌疑人享有決定是否認罪以及接受速裁程序審理的自由選擇權,再告知其認罪之后可能獲得從寬處罰的后果。在司法實踐中,檢察機關為了迅速處理輕微刑事案件,節(jié)約司法資源,往往更加希望犯罪嫌疑人接受速裁程序審理。因此,檢察機關一般會通過承諾減輕量刑幅度來吸引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并接受速裁程序審理,而根據前期試點地區(qū)的經驗,這一幅度基本上圍繞在10%-20%之間。[注]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改革的理論反思——基于刑事速裁程序運行經驗的考察》,《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到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階段,有些試點地區(qū)根據被告人認罪認罰的階段先后,分別設立了30%、20%、10%的減輕量刑幅度。[注]參見徐盈雁、范躍紅:《四成以上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檢察日報》2017年7月8日,第1版。犯罪嫌疑人接受檢察機關的指控罪名以及量刑建議之后,還需在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該具結書簽署完畢,控辯雙方量刑協(xié)商即告初步達成。
當然,有關機關為了更大程度地吸引犯罪嫌疑人作出有罪答辯,進而增大速裁程序的適用幾率,還有可能繼續(xù)擴大減輕量刑的幅度,因為一般來說,減輕量刑的幅度越大,往往認罪認罰的吸引力也就越大。但是,在實質真實與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統(tǒng)攝之下,減輕量刑的幅度不得隨意設定,進而使得控辯雙方量刑協(xié)商的范圍不受限制,嚴重損害實體公正。換言之,控辯雙方的量刑協(xié)商應當在法定范圍內展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對一些常用的量刑情節(jié)如何適用進行了規(guī)定,其中的自首、坦白、當庭自愿認罪、退贓、退賠、積極賠償被害人的經濟損失并取得諒解、達成刑事和解等情節(jié)均屬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表達認罪的具體方式。盡管這一指導意見目前只適用于一些常見的刑事犯罪案件,但由于刑事速裁案件大多也是一些常見輕微犯罪案件,因此同樣可進行參照,控辯雙方完全可以在這些減輕量刑情節(jié)的幅度范圍之內確定量刑協(xié)商的范圍。如此,量刑協(xié)商不僅有法可依,而且控方的量刑建議也更有可能被法院所認同。
現(xiàn)代刑事訴訟的價值并非單一的,而是多元的。[注]參見曾友祥:《刑事訴訟價值的歷史嬗變》,《政法論壇》2006年第3期。多元的刑事訴訟價值若能同時實現(xiàn),不僅有利于達致司法現(xiàn)實所需的刑事訴訟目的,[注]參見陳建軍:《刑事訴訟的目的、價值及其關系》,《法學研究》2003年第4期。還是刑事訴訟程序正常運轉的體現(xiàn)。但問題在于,由于受到程序之內以及程序之外各種因素的影響,多元的刑事訴訟價值往往難以同時實現(xiàn),甚至還會在價值實現(xiàn)的過程中產生價值沖突。因而,如何平衡價值沖突,就成為了論及刑事訴訟價值繞不開的話題。對于刑事速裁程序而言,自然也不例外。那么,目前我國刑事速裁程序的三種價值相互之間處于何種關系,它們之間的沖突有何具體表現(xiàn),又應當如何進行平衡,需要進行深入探討。
經過上文的論述可知,我國刑事速裁程序目前呈現(xiàn)出三種價值并行的價值體系格局。在刑事訴訟的價值體系中,相較于價值的單一存在,價值的多元并存是常態(tài)格局。原因在于,刑事訴訟價值往往承繼著刑事司法價值乃至整個社會治理價值。在一個多元化、多向度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中,政策、立法與司法的價值唯有盡可能地多元,才能滿足不同時期以及不同群體或者個人的需求。這已經成為現(xiàn)代刑事訴訟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
例如,我國刑事訴訟的秩序、公正與效益價值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被提出至今,[注]參見陳光中、陳瑞華、湯維建:《市場經濟與刑事訴訟法學的展望》,《中國法學》1993年第5期。仍然具有一定啟發(fā)意義。在通過這一價值體系保證刑法準確適用的同時,《刑事訴訟法》經過幾次修正,不僅提高了人權保障的力度,增強了刑事訴訟程序的人文關懷,還創(chuàng)制并完善了簡易程序,使得公正與效益價值都得到了提倡。又如,美國刑事司法理論的主流觀點認為,裁判準確、程序公正、政府權力的限制、效率是刑事訴訟程序的應然價值標準(norms),[注]See Joshua Dressler, George C. Thomas Ⅲ, Criminal Procedure Principles, Polices and Perspectives, 5th ed, Thomson Reuters, 2013, p.36.無論法官的庭審裁判抑或事后評價,都應當同時圍繞這些價值標準展開。再如,德國刑事訴訟將國家刑罰權的實現(xiàn)、事實真相的發(fā)現(xiàn)、沖突的解決或法秩序的確立以及法律秩序的恢復這些細化的標準作為價值目標,[注]參見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事訴訟程序》,岳禮玲、溫小潔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3-17頁。有助于法官在裁判過程中的權衡。復如,日本學者依照該國刑事訴訟法典的規(guī)定,將刑事訴訟的價值目標定位為實體的真實主義、人權的保障、刑事案件的解決與迅速裁判,[注]參見田口守一:《刑事訴訟法》(第五版),張凌、于秀峰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4-21頁。無疑是對法典精神的精確歸納。盡管各國學者對于本土刑事訴訟價值的現(xiàn)狀均處于不斷的爭論與探索之中,但這些多元的價值或者價值目標卻始終穩(wěn)定存在,并沒有隨著一時的政策、立法變革或者司法改革而發(fā)生劇烈變化。于是,在承認刑事訴訟價值基本處于并存狀態(tài)的情況下,如何評價這些價值之間的相互關系,則是將問題逐步引向深入的關鍵。
刑事速裁程序同時具有效率價值、程序公正價值與實體公正價值,但它們在司法實踐中的體現(xiàn)程度是有所不同的。相對而言,由于刑事速裁程序的創(chuàng)設目的與客觀屬性都緊緊圍繞“快速、簡略地處理案件”展開,其效率價值往往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無論是在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且同意適用速裁程序的情況下將審前程序中的程序流轉與審批環(huán)節(jié)“壓縮”,還是突破現(xiàn)有縱向程序構造,由偵查或者審查起訴程序直接“跳躍”至審判程序,抑或是進一步簡化庭審,創(chuàng)新審判方式,都具有十分明顯的提高訴訟效率、縮短訴訟期限的效果。反觀其公正價值,盡管速裁程序公正性之標準相較于普通程序已經有所下降,至多達到程序公正以及實體公正的底線即可,但即使是這種最低限度的公正價值,在司法實踐中的落實情況仍然難言樂觀。以程序啟動權、程序回轉權、程序救濟權為主要內涵,且由律師幫助制度作為配套措施的被告人程序選擇權,就存在著啟動權的單向性、救濟權的非實質性、有效辯護的非保障性等問題,而學界普遍關注的認罪認罰自愿性,也暫時缺少客觀標準。在訴訟當事人的程序參與方面,亦存在被告人上訴后二審可能不開庭以及被害人參與權無法實現(xiàn)等問題。更為嚴重的是,由于法官疏于對案件事實基礎的審查,還可能導致冤假錯案發(fā)生。這就是由現(xiàn)代法律生活壓力所引發(fā)的訴訟程序公正對效率的妥協(xié)。[注]參見傅郁林:《繁簡分流與程序保障》,《法學研究》2003年第1期。
政策制定者與司法改革者探索構建刑事速裁程序,一方面要求加快訴訟流程,減少司法資源耗費,另一方面也從未拋棄該程序的公正性,甚至越發(fā)強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以及作出程序選擇的自愿性,且對律師幫助制度、被害人在速裁程序中的地位也作出了規(guī)定。這意味著刑事速裁程序的多元價值體系不僅被政策所認同,而且將長期存在于司法實踐中。如果效率價值被忽略,那么構建刑事速裁程序的直接目的就無法實現(xiàn),而如果公正價值被忽略,也與現(xiàn)代刑事訴訟側重人權保障及實體真實的潮流不符。
然而,一種事物的價值存在多元性且多元價值將會長期并存,就需要面臨價值與價值之間關系的協(xié)調與處理。所謂諸價值之間的關系,即價值構造,是評價價值之間關系究竟是穩(wěn)定還是沖突的指標。關于刑事訴訟的價值構造,有學者認為各項價值之間存在“此消彼長”、“同消共減”與“同增共長”的關系。[注]參見馬貴翔:《公正·效率·效益——當代刑事訴訟的三個基本價值目標》,《中外法學》1993年第1期。也有學者將前者稱為“二律背反的逆向損益”,將后兩種關系合稱為“枯榮與共的同向損益”。[注]參見龍宗智:《刑事訴訟價值模式論析》,《現(xiàn)代法學》1993年第2期。評價價值構造的概念雖有不同,但本質卻是相同的。如果價值與價值之間具有相同的取向,根據刑事訴訟程序在司法實踐中運行狀況的不同,可能會出現(xiàn)“同消共減”或者“同增共長”這一同向損益的價值構造。如果價值與價值之間的取向完全不同,依照特定時期社會治理政策,就可能會呈現(xiàn)“此消彼長”這一逆向損益的價值構造。很顯然,在刑事訴訟程序運行過程中,價值之間的“同增共長”是政策制定者、立法者與司法者努力達到的目標。如果司法資源有限,或者當下處于特定的社會治理時期,刑事訴訟價值之間就可能出現(xiàn)“此消彼長”的情況。但無論如何,“同消共減”這一“雙輸”的價值構造是應當被極力避免的。由此可見,在這三種價值構造中,價值與價值之間的“此消彼長”就是價值沖突的主要表現(xiàn)。
按照上述“價值構造”引發(fā)“價值沖突”的理論,正是由于刑事速裁程序的三種價值在取向上是相互矛盾的,才可能導致各種價值之間“此消彼長”這一價值沖突的出現(xiàn)。從程序創(chuàng)設目的的角度分析,為了化解輕罪案件不斷增長與司法員額制衍生的辦案人數銳減之間的矛盾,司法機關必須探索比原有的刑事簡易程序更為迅速且簡化的辦案程序,以此提高辦案效率。這也是刑事速裁程序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背景。為此,最高司法機關才聯(lián)合公安部門以及司法行政部門出臺了試點刑事速裁程序的相關實施辦法,并且不斷細化與完善,最終形成了審前程序的“壓縮”與“跳躍”——審判程序的再次簡化——訴訟期限的大幅度縮減這一訴訟效率提升之措施體系。但難以避免的是,刑事速裁程序對效率價值的過高追求可能會導致公正價值的弱化。例如,司法機關一味追求被告人認罪認罰以及同意適用速裁程序的決定而忽略其自愿性與明智性。又如,法院為了節(jié)約庭審的時間、人員與物質成本,會盡可能地簡化庭審形式,甚至考慮省略庭審而僅僅通過類似于處罰令的書面審理機制裁判被告人的人身自由。再如,程序回轉、程序救濟或者被害人程序參與都可能會因影響訴訟效率而缺乏必要的保障,即使被告人成功提起上訴,二審法院亦有可能不開庭審理。除了這些程序公正價值可能受到一定影響之外,案件的實體公正也可能因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式微而受到波及,冤假錯案的產生也就在所難免。反之,刑事速裁程序對于公正價值的過度提倡亦可能導致效率價值的減損。例如,駐法院與看守所的值班律師制度的設立與完善可能耗費大量的司法資源,加上律師的全面介入對于檢警機關追訴犯罪造成的“阻礙”,速裁程序原有的訴訟效率可能受到影響。這些存在于程序運行中的實例,都是兩種價值相互沖突的表現(xiàn)。
鑒于刑事速裁程序雙重價值存在上述沖突,為了避免效率與公正之間的關系由“此消彼長”發(fā)展為“同消共減”,需要構建一定的價值位階,在程序適用的過程中,對實現(xiàn)價值的順序進行規(guī)范。所謂價值位階,也即刑事訴訟中諸價值的平衡點(point of balance)。[注]See L. H. Leigh, “Liberty and Efficiency in the Criminal Process-The Significance of Models”,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 vol. 26 (July 1977), p. 529.構建價值位階不僅有助于公安司法機關人員找準辦案重心,樹立底線思維,還能夠為該程序今后的發(fā)展、完善以及被立法采納進行宏觀指引。
在法理學范疇中,價值評判能否用科學的方式進行證實或者證偽涉及“價值評判之爭”。[注]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131頁。拋開爭論的結果不談,爭論的產生本身就表明,價值評判的標準具有較強的主觀性與抽象性。正如拉德布魯赫所言,價值判斷不是認知,而是自明,或者只是不能證明的假設。[注]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第133頁。價值判斷尚且如此,價值位階的構建則更是一項艱難的工程。但是,相比于法律中的價值而言,法律中的利益更容易被感知并且量化,而且與價值面臨著同樣的“沖突困境”。以刑事訴訟涉及的利益為例,有學者認為其表現(xiàn)為國家和社會利益、被告人利益及被害人利益三個方面,[注]參見汪建成:《沖突與平衡——刑事程序理論的新視角》,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93頁。當利益發(fā)生沖突之時,如何進行選擇就顯得十分重要。因此,法律中利益沖突的協(xié)調方式能夠為構建價值位階提供較為具體的思路。
博登海默主張,為了在多元利益無法同時滿足之時確定它們的先后位序與相對重要性,可以引入“利益評價”(valuation of interests)的概念,根據當下社會的具體情況,參照以往的經驗,通過理性的權衡,作出利益選擇,避免利益沖突。[注]參見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14-417頁。簡言之,這是一種在實用主義與經驗主義框架下協(xié)調利益沖突的方式,有別于那種生硬的規(guī)則治理。這種運用歷史或者現(xiàn)實經驗,并以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協(xié)調利益沖突的方式同樣可以適用于價值沖突的協(xié)調。例如魏德士就認為,一切價值判斷的前提都是相應的經驗論據。[注]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第133頁。由此看來,價值位階的構建,或者說價值判斷的具體方式,便是對當下存在的以及歷史上曾經出現(xiàn)的各種經驗的權衡。
回到刑事訴訟之中,在價值權衡理論較為發(fā)達的美國,學界根據司法選擇(judicial choice)依據的不同而分為兩大陣營:一種是援引交叉學科的知識,例如法律經濟學、法律文學、法律哲學進行選擇;另一種是根據民族、性別、階級甚至主權等非法律因素進行選擇。[注]See Joshua Dressler, George C. Thomas Ⅲ, Criminal Procedure Principles, Polices and Perspectives, pp.34-35.無論依據為何,美國刑事訴訟作出價值判斷有其獨特的經驗標準,權衡對象的范圍也較為廣泛。而我國刑事訴訟的價值權衡則完全是根據具體程序的不同而分別展開。第一,為了保障實體真實與程序正義,在普通程序中,訴訟效率價值歸屬于經濟效益價值,與工具價值、內在價值這些初級價值相比,只能位于次級地位。[注]參見陳瑞華:《程序正義理論》,第201頁。第二,關于簡易程序的價值,存在公正至上[注]參見陳衛(wèi)東、李洪江:《正當程序的簡易化與簡易程序的正當化》,《法學研究》1998年第2期。與效益優(yōu)先[注]參見汪建成:《沖突與平衡——刑事程序理論的新視角》,第106頁。兩種不同主張。第三,關于速裁程序的價值,亦包括“公正優(yōu)先,兼顧效率”[注]樊崇義、劉文化:《我國刑事案件速裁程序的運作》,《人民司法》2015年第11期。及“以效率為導向”[注]汪建成:《以效率為價值導向的刑事速裁程序論綱》,《政法論壇》2016年第1期。等不同觀點。在此,筆者并不試圖對上述觀點進行評價,只是認為對刑事訴訟進行價值權衡應當關注更多的經驗因素,而非僅僅是理論探討或者邏輯推演。
一般認為,刑事訴訟的價值包括價值觀念、價值標準與價值目標三種含義。價值觀念與價值標準更多地強調一種內在價值理念或者外在評價標準,較為抽象、寬泛,屬于刑事訴訟中的形而上學,可以展開全面的學術討論,并可以此為基礎,通過假設或者推理,完善刑事訴訟的精神體系。而價值目標則是立法及司法者在創(chuàng)制刑事訴訟制度及運行刑事訴訟程序時所希望達到的目的,較為具體、集中,屬于刑事訴訟的基礎性問題,可以通過制度調整與程序適用得以實現(xiàn)。刑事速裁程序中的多種價值更類似于價值標準,而這些價值標準在程序中的體現(xiàn),例如審前程序壓縮、審判程序的簡化、被告人程序選擇權的尊重、冤假錯案的防范等,則屬于具體的價值目標。
那么,按照上述思路,刑事速裁程序的多重價值究竟應當如何實現(xiàn)呢?筆者認為,刑事速裁程序的運行應當將效率價值置于優(yōu)先的位置。根據《刑事速裁程序試點決定》中相關內容可知,試行刑事速裁程序的首要目的就是“合理配置司法資源,提高審理刑事案件的質量與效率”。換言之,效率價值優(yōu)先是政策明確主張的價值目標。而刑事速裁程序也就是為了更為合理地配置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才被設計出來的。就該程序的內在結構而言,無論是審前程序的整合,還是審判程序的壓縮,抑或是程序期限的縮短,這些改革的直接目的就是為了提高訴訟效率,同時這也是該程序與其他訴訟程序的最大不同。如果說普通程序以公正價值為取向,簡易程序以兼顧公正與效率價值為取向,那么比簡易程序更為簡化的速裁程序則是以效率價值為首要取向。[注]參見汪建成:《以效率為價值導向的刑事速裁程序論綱》,《政法論壇》2016年第1期。換言之,唯有落實效率價值優(yōu)先的價值取向,刑事速裁程序的設立才具有正當性。因此,效率價值應當置于刑事速裁程序價值位階的首位。
當然,本文雖然主張刑事速裁程序應當秉持效率價值優(yōu)先原則,但并不認為效率是該程序的唯一價值取向。對于任何一種訴訟程序來說,公正都是價值位階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此,刑事速裁程序在追求效率價值的同時,還應當對公正價值予以充分關注,從程序與實體兩個層面保障最低限度的公正價值。
樹立這一原則的正當性在于:其一,依照外國刑事訴訟的發(fā)展經驗,圍繞公正與限制公權構建刑事訴訟的價值體系已成為通例。在美國,刑事訴訟效率價值受到公正價值與限制公權價值的制約與調整(tempered),[注]See Joshua Dressler, George C. Thomas Ⅲ, Criminal Procedure Principles, Polices and Perspectives, p.41.這即使在9·11事件之后也沒有受到太大改變。在德國,當辦案效率與被告人保護相沖突時,應當權衡所有因素,尤其是程序的合法性,不能唯效率論。[注]參見克勞思·羅科信:《刑事訴訟法》(第24版),吳麗琪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6-7頁。其二,按照我國刑事訴訟的發(fā)展規(guī)律,保障刑事訴訟中的實體公正與程序正義仍然應當是現(xiàn)階段司法改革的主要任務。在刑事速裁程序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過程中,盡管多數觀點還是更為看重它們的繁簡分流功能,但仍然有學者呼吁對其進行理性認識,恪守實體真實與程序正義的底線,防范冤假錯案,避免忽略被告人權利的程序簡化。[注]參見熊秋紅:《認罪認罰從寬的理論審視與制度完善》,《法學》2016年第10期。畢竟,沒有公正,提高辦案效率也將失去意義。其三,對雙重價值進行理性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一味追求效率價值卻忽視公正價值,至多只能維持“此消彼長”的價值構造??梢坏┏霈F(xiàn)冤假錯案,不僅辦案的公正性將會崩塌,公安司法機關還將耗費更多資源重新辦案,訴訟效率亦無法保證,導致效率與公正出現(xiàn)“同消共減”。
在刑事速裁程序中,保障最低限度公正價值應當被正確理解。首先,其并非刑事普通程序中那種強調公正至上,兼顧效率的價值位階。普通程序這一價值位階是完全圍繞訴訟中的公正展開建構的,因此才會出現(xiàn)細致、冗長甚至繁雜的審前程序,以及形式完備的審判程序。如果案件訴訟在這一過程中運轉流暢,則辦案效率可以相對保證,但若出現(xiàn)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情況,為了確保實體真實,案件通過程序倒流回到審前程序亦是常態(tài)。如此,訴訟效率就難以提高。但刑事速裁程序卻不會因案件的實體真實而忽略辦案效率,只是在快速、簡化的辦案過程中更為關注那些影響實體與程序公正的重點指標,保障“最低限度的公正價值”。其次,刑事速裁程序的形式極簡化使其本身的公正性受到更多關注,進而有別于刑事簡易程序的價值位階。刑事速裁程序在形式上比刑事簡易程序更為簡化,意味著被告人的程序權利以及案件的實體公正更有可能被忽略甚至破壞,因而需要對公正價值加強保障力度。而刑事簡易程序的運行效率本就沒有達到速裁程序的程度,就程序本身的公正性而言,并未與普通程序有較大差異,因此無需刻意補強??傊?這種價值位階的實質是在保障最低限度公正價值的同時追求效率價值。
博登海默在論及秩序與正義的關系時提出,“任何人為的制度都不可能同時實現(xiàn)兩種價值,即一仆不能同侍二主”[注]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第330頁。。但他同時承認,如果法律制度健全,并且秩序與正義具有共同的奮斗目標,那么二者不僅不會發(fā)生沖突,還能夠融洽相處,形成正義的社會秩序(just social order)。照此邏輯,如果刑事速裁程序中的效率與公正價值是以共同的奮斗目標被創(chuàng)設并且向前展開,那么它們在司法實踐中的共同實現(xiàn)就不存在任何障礙。
很顯然,刑事速裁程序中的價值平衡就是一種可讓效率價值與最低限度公正價值共存的奮斗目標,甚至被學者形象的稱為“速到的正義”[注]李本森:《速到的正義——關于刑事速裁程序試點的若干思考》,見卞建林主編:《訴訟法學研究》(第19卷),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15年,第19頁。,以及“公正基礎上的效率”[注]孫謙:《全面依法治國背景下的刑事公訴》,《法學研究》2017年第3期。。根據這一奮斗目標,司法機關在適用刑事速裁程序的過程中完全可以迅速、準確地把握被告人的程序選擇權、案件的實體真實情況以及訴訟當事人的參與狀況這些關涉案件程序與實體公正性的指標,在訴訟進程中對這些指標進行時刻監(jiān)控與評估,基本不用過多顧及其他指標,進而在確保速裁程序公正性的同時保持其原有的快速、簡易特色。
按照這一價值位階,應當對出現(xiàn)在訴訟全過程中的審前程序的整合、審判程序的簡化、訴訟期限的縮短、被告人程序選擇權的尊重、訴訟當事人程序參與權的保障、定罪與量刑過程的公正性等價值目標進行充分地權衡與判斷。一旦發(fā)現(xiàn)這些最低限度的公正價值目標被過于快速的訴訟進程或者過于簡化的訴訟形式所影響甚至破壞,公安司法機關就應當中止訴訟程序,直至速裁程序的公正性得以維護,或者至少在事后發(fā)現(xiàn)時,能夠為訴訟當事人提供充分且有效的救濟措施。
在偵查階段,對于符合速裁程序適用范圍的案件,公安或者檢察機關雖應以積極的態(tài)度為速裁程序的展開做好準備,但也需要對一些影響程序適用的消極要件進行嚴格審查。只要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非自愿認罪認罰,或者不同意適用速裁程序,抑或被害人不愿接受犯罪嫌疑人的和解或者調解之意思表示,速裁程序就絕對不可啟動。法院在庭前審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案件不應適用速裁程序而適用的,應當按照普通程序審判,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需要退回檢察機關以及公安機關補充偵查。此外,公安或者檢察機關還應當尊重犯罪嫌疑人希望按照速裁程序處理案件的申請,不得在符合條件的情況下拒絕啟動。
在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需要在確保案件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前提下,訊問犯罪嫌疑人對于認罪認罰的主觀認識,以及是否同意按照速裁程序處理案件的意愿。在犯罪嫌疑人認罪但就是否認罰存有疑慮的情況下,檢察機關還可在一定范圍內與其就量刑問題進行協(xié)商,并在其簽字具結的情況下,確定最終的量刑意見。如果在這一過程中犯罪嫌疑人并沒有委托律師,看守所的值班律師必須為其提供必要的法律幫助,以保障認罪認罰的自愿性與明智性。當然,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作出,還需要綜合考慮被害人的意愿。
在審判階段,審判期限縮短且庭審形式簡化的必要條件之一是被告人堅持認罪認罰且繼續(xù)同意按照速裁程序接受審判,必要條件之二是案件的事實基礎足以證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合理性。法官應當通過詢問被告人以及查閱案卷對這些內容進行審查確認。如果被告人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或者案件真實性缺少合理的事實基礎予以支撐,法官應當宣布案件將回轉至普通程序重新審理。
法官作出裁判但尚未生效之前,被告人的上訴內容可能影響定罪量刑的,二審法院應當開庭審理。而對于被害人申請檢察機關抗訴的,無論檢察機關是否同意抗訴,都應當向被害人提供充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