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涵
(中山大學(xué) 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82)
紀行文學(xué)是作者以實際連貫的行程為主軸,記述沿途的風(fēng)土人情、歷史典故并穿插評議時政的一大文學(xué)門類,遠源在《詩經(jīng)》《楚辭》中涉及行旅的篇章。自兩漢之交迄至東漢末年,賦充當了中國紀行文學(xué)發(fā)軔期的唯一載體。降及魏晉南北朝,紀行文學(xué)又以賦、詩頡頏并進的形式方滋未艾、漸臻繁榮。紀行賦最為人稱引的地方莫過于其“因地及史”“即景抒情”的書寫體制,王琳:《簡論漢魏六朝的紀行賦》,《文史哲》1990年第5期;趙逵夫主編:《歷代賦評注2:漢代卷》,成都:巴蜀書社,2010年,第383頁。比如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事類》篇嘗曰:“劉歆《遂初賦》,歷敘于紀傳,漸漸綜采矣”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415頁。,業(yè)已注意到這篇見存最早的紀行賦側(cè)重捃摭經(jīng)史以使事用典的特性;《古文苑》中本賦的序言“之官,經(jīng)歷故晉之域,感今思古”章樵注:《古文苑》卷二,載孫星衍輯:《岱南閣叢書》,民國十三年博古齋景印刻本,第11頁a。,也意識到作者將行蹤所歷的豐厚文化積淀轉(zhuǎn)化為悲涼歷史情懷的紀行筆法,由此帶來的錯綜古今的滄桑感和化虛為實的現(xiàn)實感,于浴賢:《六朝賦述論》,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78頁庶幾成為論者對紀行賦的基本印象。殊不知這兩種美感的形成,還有來自賦家運用細膩、密集、微妙的筆觸塑造的行程中天氣形象的參與。這些天氣多帶著一層悲戚底色、以多愁面貌出現(xiàn)在這些漢代的紀行賦中,既是當時氣候條件惡化的結(jié)果,也是文字背后文學(xué)隱喻的要求。漢代紀行賦具備這種可信度與審美性契合無間的優(yōu)勢,使得其研究不但有助于獲悉特定歷史時期的天氣狀況,而且還裨益于理解“天氣”在中國早期文學(xué)中所扮演的角色。
人們對與天氣息息相關(guān)的氣象、氣候、物候的敏感古已有之。譬如氣象,古人通過觀察這些“大氣中所發(fā)生的一切物理(化學(xué))現(xiàn)象和過程”,[注]周淑貞主編:《氣象學(xué)與氣候?qū)W(第三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頁??偨Y(jié)出了相關(guān)經(jīng)驗?!缎⊙拧ば拍仙健?“上天同云,雨雪雰雰”)、《鄘風(fēng)·蝃蝀》(“朝隮于西,崇朝其雨”)、《鄘風(fēng)·定之方中》(“靈雨既零”)、《衛(wèi)風(fēng)·伯兮》(“其雨其雨,杲杲日出”)、《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見晛曰消?!暄└「?見晛曰流”)等分別用只言片語,粗線條地勾勒了下雪前、下雨前、及時雨、日出、冰雪融消之容。
再如,古人也勤于觀察氣候——這個“某一地區(qū)氣候系統(tǒng)的全部成分在任一特定時段內(nèi)的平均統(tǒng)計特征”[注]William L. Gates, “The Influence of the Ocean on Climate (Scientific Lecture at the 28th Section of the ECWMO),” WMO Bulletin, vol. 2758, no. 3 (July 1977), pp.168-169.,以及受其影響的生物反應(yīng)——物候。[注]劉敏、方如康主編:《現(xiàn)代地理科學(xué)詞典》,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99頁?!缎⊙拧に脑隆吩?“四月維夏,六月徂暑?!锶掌嗥?百卉具腓?!樟伊?飄風(fēng)發(fā)發(fā)?!盵注]朱熹著:《詩集傳》卷一二,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49頁。隱約歸納出氣候和物候在節(jié)律上的呼應(yīng)。其周期性和穩(wěn)定性一旦被遵循,則便利于社會生產(chǎn)和日常生活的安排。《豳風(fēng)·七月》一篇所言“以時系事”皆農(nóng)桑稼穡之事,也即朱熹《詩集傳》所說的:“仰觀星日霜露之變,俯察昆蟲草木之化,以知天時,以授民事?!盵注]朱熹著:《詩集傳》卷八,第93頁。
到了《楚辭》中,節(jié)候、物色變化的規(guī)律一般緊扣著感時傷世的情感基調(diào)?!段男牡颀垺け骝}》篇曰:“言節(jié)候,則披文而見時。”[注]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一,第162頁。觀覽楚騷文辭便可見時令變遷?!毒呸q》一文捕捉到了四季中最蕭颯的時節(jié)中最動人的境頭: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侍炱椒炙臅r兮,竊獨悲此廩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锛认冉湟园茁顿?冬又申之以嚴霜。收恢臺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沉藏。……霜露慘悽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濟。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將至。……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悵而自悲。四時遞來而卒歲兮,陰陽不可與儷偕。[注]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2-192頁。
春夏秋冬四季更替給讀者最直觀的感受則是變與不變的輪回:或者節(jié)同時異,或者物是人非。此篇又將秋天草木零落、霜露俱下、寒風(fēng)侵肌、陰雨不絕的凄怨物象呈露得淋漓盡致。魯迅先生置評道:“凄怨之情,實為獨絕?!盵注]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第25頁。這種凄怨之情還可從草木的榮枯引申到人世的盛衰,宋代朱熹在《楚辭集注》里精辟地批語道:“秋者,一歲之運盛極而衰,肅殺寒涼,陰氣用事,草木零落,百物凋悴之時,有似叔世危邦,主昏政亂,賢智屏絀,奸兇得志,民貧財匱,不復(fù)振起之象?!盵注]朱熹撰,蔣立甫校點:《楚辭集注》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16頁。時序輪替、歲月更換中的韶光易逝之感或可詮釋為哀時嘆世之慨,因而饒有隱喻藝術(shù)的感染力。
至若天氣,則與氣象、氣候和物候或多或少地交叉聯(lián)系,但區(qū)別是天氣特指在較短的時間尺度和確定的地域范圍內(nèi)各種大氣狀態(tài)和大氣現(xiàn)象的綜合。[注]周淑貞主編:《氣象學(xué)與氣候?qū)W(第三版)》,第1頁?!对娊?jīng)》中的天氣描述通常發(fā)揮著取譬引類、觸物起情的功能。與天氣相關(guān)的字眼屢被用來提攝全詩,如《小雅·正月》云“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注]朱熹著:《詩集傳》卷一一,第129頁。《邶風(fēng)·谷風(fēng)》云“習(xí)習(xí)谷風(fēng),以陰以雨”。[注]朱熹著:《詩集傳》卷二,第21頁。循環(huán)復(fù)沓以導(dǎo)引下文者也不乏其例,如《小雅·谷風(fēng)》云“習(xí)習(xí)谷風(fēng),維風(fēng)及雨”、“習(xí)習(xí)谷風(fēng),維風(fēng)及頹”、“習(xí)習(xí)谷風(fēng),維山崔嵬”,[注]朱熹著:《詩集傳》卷一二,第146頁。《邶風(fēng)·終風(fēng)》云“終風(fēng)且暴”、“終風(fēng)且霾”、“終風(fēng)且曀,不日有曀”、“曀曀其陰,虺虺其雷”,《邶風(fēng)·北風(fēng)》云“北風(fēng)其涼,雨雪其雱”、“北風(fēng)其喈,雨雪其霏”,《小雅·蓼莪》云“南山烈烈,飄風(fēng)發(fā)發(fā)”、“南風(fēng)律律,飄風(fēng)弗弗”。[注]朱熹著:《詩集傳》卷一二,第147頁。凡此種種失節(jié)無度的極端天氣在詩中一語雙關(guān),帶有人性叵測或政治暴虐的弦外之音。當然,除了人性諷刺和政治怨刺之旨外,還有用作烘托氣氛的設(shè)詞案例,如《召南·殷其雷》云“殷其雷,在南山之陽”、“殷其雷,在南山之側(cè)”、“殷其雷,在南山之下”,[注]朱熹著:《詩集傳》卷一,第11頁?!多嶏L(fēng)·風(fēng)雨》云“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注]朱熹著:《詩集傳》卷四,第54頁。都在一唱三嘆間著力渲染了電閃雷鳴、風(fēng)蕭雨晦場面中的相思之苦。
相較《詩經(jīng)》中對天氣的簡筆粗描,《楚辭》中的眼前即景更為生動雋永。如《九歌·山鬼》云“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鳴。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注]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81頁?!毒耪隆け仫L(fēng)》云“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等,[注]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60-161頁。多為專注于脫離現(xiàn)實的內(nèi)心獨白,因此《楚辭》天氣描寫中幻想的意味要遠大于真實。
《詩經(jīng)》《楚辭》中還有少量涉及行旅的篇章,它們中的天氣語言與那些天氣真實性缺席的諸篇大異其趣。
《詩經(jīng)》中被視為紀行文學(xué)濫觴之一的《豳風(fēng)·東山》,[注]王允亮:《漢魏六朝紀行賦考論》,《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2年第3期。往復(fù)四次在各章開頭疊詠道“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注]朱熹著:《詩集傳》卷八,第94-95頁。不僅出征的目的地、返回的起始點被反復(fù)強調(diào),而且歸程中的天氣也有跡可循。作者遭逢朦朧細雨,好在久戍還家,終究是喜勝于悲。這一“以哀景寫樂意”的天氣表現(xiàn)手法不唯見諸此詩,《詩經(jīng)》中另一首“行役征旅”詩《小雅·采薇》,[注]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0頁。有一詩句據(jù)說曾被謝玄推尊之至,即“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注]劉義慶撰,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卷上《文學(xué)》,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28頁。王夫之亦有妙論曰:“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盵注]王夫之著,戴鴻森箋注:《姜齋詩話箋注》卷一《詩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10頁。就此詩而言,這種情境反襯的落腳點或許仍在“以哀景寫樂”。細味憶昔從征時,倒是楊柳依依、春風(fēng)拂面;如今歸來,卻是漫天飛雪、背影孤獨,征人劫后余生的悲欣交集的心路歷歷可辨。與其異曲同工的還有《小雅·出車》云“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盵注]朱熹著:《詩集傳》卷九,第107頁。同樣點染了往返的時氣差異:之前出發(fā)時,正值夏初禾苗青青;而今凱旋日,已是隆冬雨雪載途。天氣雖不理想,但能夠從九死一生的沙場上回返,就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楚辭》中的《遠游》和《涉江》被清人孫梅、近人劉師培視為紀行文學(xué)先河,孫梅曰:“《西征》《北征》敘事紀游,發(fā)揮景物,《涉江》《遠游》之殊致也。”[注]孫梅:《四六叢話》卷三,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3頁。劉師培曰:“《西征》《北征》,敘事記游,出于《涉江》《遠游》者也?!盵注]劉師培:《論文雜記·概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6頁。其情況需分而述之?!哆h游》重在蹈虛避實地陳述天空遨游:
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淪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遙兮,永歷年而無成?!卦?……順凱風(fēng)以從游兮,至南巢而壹息?!娌⒐?jié)以馳騖兮,逴絕垠乎寒門。軼迅風(fēng)于清源兮,從顓頊乎增冰。[注]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65-174頁。
一番精神探索之后,作者擔心天時代謝,旭日西沉。適值微霜席卷,芳草凋零。百無聊賴下他再度翱翔,先乘著南風(fēng)隨之飄蕩,游至南巢稍作休息,之后信馬由韁到達天邊北極的寒門,超越疾風(fēng)邁往寒風(fēng)源頭,追隨顓頊攀援層層厚冰……此般經(jīng)營四荒、周流八漠之舉蓋非舟車足力之能及,無非是神游而已?!哆h游》的紀行多據(jù)間接材料以虛擬懸想,模擬《離騷》的痕跡略見一斑,連帶著此中的天氣也披上了抽象、失真的色彩。
較之《遠游》,《九章》習(xí)慣上更被接受為反映屈原放逐的系列作品。[注]東漢王逸《楚辭章句》曰:“屈原放于江南之壄,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fù)作《九章》。”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20-121頁。后世如宋洪興祖《楚辭補注》、明王夫之《楚辭通釋》、清劉夢鵬《屈子章句》、今人湯炳正《屈賦新探九章時地管見》和《楚辭今注》等皆主此說。近人黃侃看出劉歆之后的紀行作品“皆自《遂初》出”,而“彼(劉歆《遂初賦》)又本《九章》。”[注]黃侃平點,黃焯編次:《文選平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7頁。其間的《涉江》一篇更是翔實屢述了屈原從今武昌地區(qū)展開的一段沿沅水而上的輾轉(zhuǎn)足印:[注]清人胡文英曰:“《涉江》篇,由今湖北至湖南途中所作,若后人述征紀行之作也?!币姾挠?《屈騷指掌》卷三,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19頁。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fēng)?!脘悠钟鄡{徊兮,迷不知吾所如。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其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注]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129-130頁。
明人汪瑗《楚辭集解》曰:“此篇言己行義之高潔,哀濁世而莫我知也。欲將渡湘沅,入林之密,入山之深,寧甘愁苦以終身,而終不能變心以從俗,故以《涉江》名之,蓋謂將涉江而遠去耳?!盵注]汪瑗撰,董洪利點校:《楚辭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62頁。此題解已明晰點出入林、入山之行的氛圍是“愁苦”為主的。其確切作年雖無從知曉,但進行時季是秋冬當無疑。作者從鄂州澤畔迎著凌冽寒風(fēng)水陸兼程,過常德、辰溪而入溆浦,愁看山高蔽日、雨鎖煙迷,悵望雪珠紛飛、霧靄沉沉。錢鍾書評點道:“開后世詩文寫景法門?!盵注]錢鍾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12-613頁。實際上這段對沅水流域山川風(fēng)貌的鋪敘不單大開詩文寫景法門,而且對詩文紀行也別有意義,它在保留真實感的基礎(chǔ)上,憑借愁云慘霧、凄風(fēng)苦雨等天氣構(gòu)成的凄美哀景以展露幽獨哀志?!段男牡颀垺け骝}》云“故《騷經(jīng)》、《九章》,朗麗以哀志”,[注]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一,第156頁。此之謂也。
比照紀行文學(xué)的《詩》《騷》二源,首先,需肯定《詩經(jīng)》中行役征旅詩篇對紀行文學(xué)的肇端之功,雖然后世注家對個中內(nèi)容存有分歧,但這幾首詩中紀行的各個要素大都無所不賅,且較為完整連貫地交代了行程的經(jīng)過,相對《詩》《騷》中非紀行詩文的天氣處理手法更進一竿。其次,《楚辭》中放逐流寓的篇章,無論在外在形態(tài)還是內(nèi)容肌理上,對后世紀行賦之烙印均比《詩經(jīng)》中的行役征旅詩來得更為顯著深遠。隨行的險惡天氣被作者投入更多目光,并漸具與艱苦的跋涉處境、消極的個人心境或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相配合的表達雛形,至此紀行賦已是呼之欲出。
相比散見在《詩經(jīng)》、《楚辭》中的征行詩文以寥寥數(shù)語以少總多、點到即止地白描天氣,兩漢的紀行賦細膩、真切、集中、立體地刻畫著風(fēng)云變色、河山動容,其牽涉的天氣又多在惡劣的范疇,“如雷電、冰雹、大霧、沙(塵)暴、暴雨、臺風(fēng)等”。[注]夏征農(nóng)、陳至立主編:《辭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1785頁。
劉歆(前50-23)作于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末的《遂初賦》,[注]對此學(xué)者持不同意見,如:劉躍進認為約作于建平三年(前4),見劉躍進:《秦漢文學(xué)編年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第298頁;彭春艷認為作于太初元將元年(前5)十至十二月,見彭春艷:《劉歆〈遂初賦〉〈甘泉宮賦〉作年新考》,《蘭臺世界》2014年第29期;徐華則認為應(yīng)在建平二、三年(前5-前4)之間,見徐華:《劉歆〈遂初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賦史價值》,《文學(xué)遺產(chǎn)》2013年第3期。筆者更傾向于陸侃如建平元年(前6)的推測,首先陸氏認為《漢書·楚元王傳》透露劉歆此年從事了如“改名為秀,上《山海經(jīng)》,請建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又作《移太常博士書》”等諸多活動,其次他又據(jù)劉歆《遂初賦》中“守五原之烽燧”句和劉歆《上山海經(jīng)表》中“侍中奉車都尉光祿大夫臣秀領(lǐng)校秘書”句認為“從官銜上知道不能作于本年以后,從改名秀上知道也不能作于本年以前?!惫氏涤诖四?見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系年》,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第19頁。承載著他歷經(jīng)河內(nèi)、晉國故地、五原的北徙足跡以及與之相隨的見聞感想。在甫抵終點前的重鎮(zhèn)——臨沃(漢五原郡縣名,今內(nèi)蒙古包頭西)之后,他似乎有意在蹊隧險絕、人跡罕至之地駐足,用“遙思”和“垂意”兩個動作來遐想過往和洞察周遭:
濟臨沃而遙思兮,垂意兮邊都。野蕭條以寥廓兮,陵谷錯以盤紆。飄寂寥以荒睗兮,沙埃起之杳冥?;仫L(fēng)育其飄忽兮,回飐飐之泠泠。薄涸凍之凝滯兮,茀溪谷之清涼。漂積雪之皚皚兮,涉凝露之隆霜。揚雹霰之復(fù)陸兮,慨原泉之凌陰。激流澌之漻淚兮,窺九淵之潛淋。凄愴以慘怛兮,慽風(fēng)漻以冽寒。獸望浪以穴竄兮,鳥脅翼之浚浚。山蕭瑟以鹍鳴兮,樹林壞而哇吟。地坼裂而憤忽急兮,石捌破之巖巖。天烈烈以歷高兮,廖窻以梟牢。雁邕邕以遲遲兮,野鸛鳴而嘈嘈。望亭隧之皦皦兮,飛旗幟之翩翩?;匕倮镏疅o家兮,路修遠之綿綿。[注]此賦的正文今可見最早載于《藝文類聚》,見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二七《人部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490頁?!夺纺祥w叢書》所收《古文苑》中的此賦版本略為不同,較前者,其序言更長且正文更為完整,章樵注:《古文苑》卷二,第13頁a-b。
當他步入臨沃,映入眼簾的是一派清冷肅殺之景:一望無際的荒原上,只見朔風(fēng)回旋,沙塵蔽日;河川封凍,雹霰覆野。然后他又察覺到了靜中有動的跡象和音響:江河解凍導(dǎo)致的冰塊激撞,氣旋穿過引起的風(fēng)聲哀切,加之樹搖葉落、山崩石裂、哀鴻翩翻、軍旗飄卷……一切繪影繪聲,宛在目前。其中百獸伏竄、群鳥悲啼的這幅畫面,還為后世的王粲名作《登樓賦》中“風(fēng)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一段所本。[注]王粲:《登樓賦》,見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一一《游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1頁。此地距他赴任的五原郡治所已然不遠,征程的高峰卻與天氣的急轉(zhuǎn)直下和心情的跌落谷底形成鮮明反差。
班彪(3-54)的《北征賦》作于改朝換代頻仍的公元25年歲尾,[注]《資治通鑒》載:“九月,赤眉入長安,更始單騎走”,又“十二月……三輔苦赤眉暴虐,皆憐更始……隗囂歸天水,復(fù)招聚其眾……三輔士大夫避亂者多歸囂,囂傾身引接,為布衣交……安陵班彪之屬為賓客。”見《資治通鑒》卷四○,光武帝建武元年九月、十二月,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標點本,第3冊,第1283、1288頁。《后漢書·隗囂公孫述傳》亦有類似記載。龔克昌據(jù)以上資料考定班彪于建武元年十二月北附隗囂。見龔克昌、蘇瑞隆評注:《全漢賦評注》,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353-354頁。記敘了從長安途經(jīng)周秦故地、再西北向至天水的行跡。在迫近安定郡城(今寧夏固原)的高平縣時,天氣驟然變得嚴酷異常:
齊高平而周覽,望山谷之嵯峨。野蕭條以莽蕩,迥千里而無家。風(fēng)猋發(fā)以漂遙兮,谷水灌以揚波。飛云霧之杳杳,涉積雪之皚皚。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雞鳴以嚌嚌。游子悲其故鄉(xiāng),心愴悢以傷懷。撫長劍而慨息,泣漣落而沾衣。攬余涕以於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陰曀之不陽兮,嗟久失其平度。[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九《紀行上》,第429-430頁。
登陟高平環(huán)顧和遠眺這片被浩瀚無際的銀色雪海裹束下的塞北荒漠,四周風(fēng)水激蕩,云霧迷蒙;天邊鴻雁南翔,鹍雞啁哳。通過登高、環(huán)視和極目,不同高度、方位、距離的物色對比更加劇了視覺和聽覺的沖擊。這位“無家”的“游子”念及故都和故里、萬物與生靈,不禁撫劍隕淚、泣涕漣漣。
蔡邕(133-192)作于桓帝延熹二年(159)秋的《述行賦》,筆述了始自陳留出發(fā),游歷大梁、中牟、管城、滎陽、成皋,終于偃師的長途奔波。賦中作者對天氣的漸變和情緒的潛移更加體物入微。啟程伊始,天公便不作美:
余有行于京洛兮,遘淫雨之經(jīng)時。途屯邅其蹇連兮,潦污滯而為災(zāi)。乘馬蟠而不進兮,心郁伊而憤思。[注]蔡邕著,林紓選評:《蔡中郎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4年,第53頁。
淫雨連綿造成積潦成災(zāi),驕馬偃蹇更使人心不寧。洛陽漸行漸近,雨勢絲毫不曾斂抑:
尋修軌以增舉兮,邈悠悠之未央。山風(fēng)泊以飆涌兮,氣懆懆而厲涼。云郁術(shù)而四塞兮,雨濛濛而漸唐。仆夫疲而劬瘁兮,我馬虺隤以玄黃。格莽丘而稅駕兮,陰曀曀而不陽。[注]蔡邕著,林紓選評:《蔡中郎集》,第53頁。
快馬加鞭穿越河洛期間,先是山風(fēng)洶涌,霧氣逼涼;俄而沉云四塞,大雨傾盆。在暗無天日的秋季人困馬乏,蔡邕一行止步于土丘之前。隨著行程的推進,天氣逐步在惡化,他的憂傷也漸次累積:
玄云黯以凝結(jié)兮,集零雨之溱溱。路阻敗而無軌兮,途濘溺而難遵。率陵阿以登降兮,赴偃師而釋勤?!瓉醒土粢院蜢V兮,感憂心之殷殷。并日夜而遙思兮,宵不寐以極晨。候風(fēng)云之體勢兮,天牢湍而無文。彌信宿而后闋兮,思逶迤以東運。見陽光之顥顥兮,懷少弭而有欣。[注]蔡邕著,林紓選評:《蔡中郎集》,第54頁。
頭上黑云壓城,大雨滂沱;腳下污泥濁水,道路梗阻。偃師已距洛陽不遠,蔡邕非但沒有將抵盡頭的欣悅,眼看風(fēng)雨不測、晴意久無,反而徒增了內(nèi)心的掙扎糾結(jié)。棲遲兩日后,他西望長安,發(fā)覺云開見日、雨后初霽,情不自禁地轉(zhuǎn)悲為喜。但短暫的歡欣轉(zhuǎn)瞬即逝,當他朝著京洛策馬西進,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致使他再次回腸九轉(zhuǎn)。前前后后,蔡邕情緒的起伏伴隨天氣的好壞而幾經(jīng)頓挫。
在上述賦作中,仍可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的行役征旅詩關(guān)注行程中的天氣、《楚辭》的放逐流寓篇重視以哀景寫哀情的余影,然而漢代紀行賦在天氣描寫上愈發(fā)濃密、細致、忠實、曲折和多維,天氣在全文中不再居于可有可無的次要地位。
上列漢代紀行賦中天氣呈現(xiàn)的共性看似巧合,實則有其必然性。有關(guān)天氣描寫不能跳脫其歷史和文化背景。
首先,這些惡劣天氣的發(fā)生并非憑空杜撰,而是在氣候史上有據(jù)可依。竺可楨先生在上世紀就曾歸結(jié)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的寒暖交替史大致可分為四個溫暖期和四個寒冷期,公元初至公元600年這一時段正巧隸屬于第二個寒冷期。[注]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中國科學(xué)》1973年第2期。歷史學(xué)家、氣象學(xué)家近年進一步考證得出,約在兩漢之交,中國的確經(jīng)歷了由暖轉(zhuǎn)寒的氣候劇變。[注]王子今:《秦漢時期氣候變遷的歷史學(xué)考察》,《歷史研究》1995年第2期。特別是在公元前50年至公元70年這一百二十年區(qū)間,事關(guān)低溫災(zāi)異的記錄多達二十余起。王莽專政的十年中就有七年曾被嚴寒侵襲。[注]李廉水等編著:《應(yīng)對氣候變化研究進展報告》,北京:氣象出版社,2012年,第254頁。劉歆的《遂初賦》和班彪的《北征賦》前后分別作于公元前6年、公元25年的秋冬,又恰逢寒冷期,無怪乎劉歆在賦尾言及在“玄室”的溫暖隔絕下雖找到了一絲靜謐與自足感(“既邕容以自得兮”),但仍對極度寒冷心有余悸(“唯惕懼于笁寒”)。同理,班彪賦中形容站在曠野面對殘年衰景彌漫著的寒心銷志也不是無病呻吟。
蔡邕作于公元159年的《述行賦》述及當年雨災(zāi)洗禮的遭遇,在文獻中更非孤證?!逗鬂h書·桓帝本紀》載錄:“(延熹二年)夏,京師雨水?!盵注]《后漢書》卷七《桓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標點本,第2冊,第304頁。又《后漢書·五行志》側(cè)證:“桓帝延熹二年夏,霖雨五十余日。是時,大將軍梁冀秉政,……其年八月,冀卒伏罪誅滅。”[注]《后漢書·五行志一》,第11冊,第3270頁。蔡邕又作《霖雨賦》,[注]今只存六句,《藝文類聚》卷二題作曹植《愁霖賦》。嚴可均案:“張溥等因收入《子建集》,今考《文選》張協(xié)《雜詩》注引蔡邕《霖雨賦》云:‘瞻玄云之晻晻兮,聽長雨之霖霖。’曹植《美女篇》注引蔡邕《霖雨賦》云:‘中宵夜而嘆息。’知此賦在《蔡集》中?!币妵揽删?《全后漢文》卷六九,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852頁上。今余殘篇云:“夫何季秋之淫雨兮,既彌日而成霖。瞻玄云之晻晻兮,聽長雷之淋淋?!盵注]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二《天部下》,第30頁。將之與《述行賦》序言“延熹二年秋,霖雨逾月。是時梁冀新誅”及正文開首二句“余有行于京洛兮,遘淫雨之經(jīng)時。途屯邅其蹇連兮,潦污滯而為災(zāi)。乘馬蟠而不進兮,心郁伊而憤思”對讀,說明延熹二年京畿附近的淫雨從夏日一直延續(xù)到杪秋,應(yīng)無疑議?!蹲髠鳌る[公九年》云“凡雨,自三日以往為霖”,[注]楊伯峻注:《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4頁。蔡邕冒著踰月的淫雨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中前行必然是備嘗辛苦。
美國學(xué)者康達維指出:“到蔡邕的時代,賦以及整個中國文學(xué)在時間、地點和個人觀點表達上都有具體化的趨勢”,并且“這種具體化的趨勢是緩慢發(fā)展的,最初主要體現(xiàn)在賦體文學(xué)中。而在賦的范圍內(nèi),這種具體化的絕佳例子則是早期的紀行賦”。[注]David R. Knechtges, “Poetic Travelogue in the Han Fu,” in Proceedings of Secon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inology, Taipei: Academia Sinica, 1989, pp.127-152.趨向具體、寫實不惟顯現(xiàn)在時間、地點和個人觀點方面,天氣細節(jié)的加入意味著紀行的要素賅備,這也是文學(xué)具體化落實的標志之一。
其次,這些惡劣天氣的描畫超出了單純的天氣記實,進而在隱喻上自成體系。這套體系主要淵源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三種感應(yīng):一是人的內(nèi)心與外界事物的感應(yīng);二是天人的感應(yīng);三是自然界諸現(xiàn)象的感應(yīng)。[注]小林正美:《六朝佛教思想研究》,王皓月譯,濟南:齊魯書社,2013年,第22頁。
第一種是圍繞惡劣天氣與個人情感的感應(yīng)。中國古代文論家歷來對天氣不甚屬意,好在他們對與天氣攸關(guān)的氣候、物候施加于文學(xué)的作用還是有所發(fā)覆。劉勰《文心雕龍》之《詮賦》篇“情以物興”“物以情觀”之謂,[注]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二,第304頁。已模糊地揭示出“心物交融”的主客互動肌理。其《物色》篇又曰: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且垣I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注]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一○,第1728-1732頁。
秋冬、春夏的氣候特點一者使人憂戚,一者使人舒快。此般因物興感、由感生情、由情見辭的文學(xué)生產(chǎn)機制也就應(yīng)運而生。這亦與鐘嶸《詩品》序言中“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裟舜猴L(fēng)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的所見略同,[注]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5-20頁。都體認到有一個從外在的四季風(fēng)物、內(nèi)在的情感刺激再蛻變?yōu)槲膶W(xué)投射的生發(fā)途徑。天氣本身并沒有喜怒哀樂,因人而沾染了紛繁的情感。進入到漢代紀行賦中,耐人尋味的是惡劣天氣的出現(xiàn)無一例外地都被安置在行程的最后一站。天氣的每況愈下皆對應(yīng)、預(yù)示著情感醞釀的噴薄而出,最終倍添忻戚的抒情效果。
在《遂初賦》抵達五原前的臨沃之際,忽然風(fēng)云突變,河岳異彩。劉歆頓覺滿目荒涼和過耳凄厲,前瞻路途漫漫,回眸去國遙遠,不由思歸懷鄉(xiāng),黯然神傷,在藝術(shù)上“頗能收到情景交融的效果”。[注]曹道衡:《漢魏六朝辭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8頁。
在《北征賦》臨近結(jié)尾處,班彪在安定附近的高平勒馬徐行是整個行程的高潮,當他置身于冰天雪窖、風(fēng)起云布的高原,殘酷的天氣景況推動了“進入客觀性的‘情感蔓延’”,[注]顧彬:《中國文人的自然觀》,馬樹德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0頁。為后面放棄冷靜克制的姿態(tài)并迸發(fā)“哀生民之多故”和“嗟久失其平度”的浩嘆埋下鋪墊,哀景悲情從而若合符契。
在《述行賦》中,雨霾風(fēng)障、霧沉云暝的天氣幾乎覆蓋了全程。蔡邕起程離陳留、中途過河洛、末了臨偃師,天氣波動遞次劇烈,情感脈絡(luò)隨之由弱至強,以至終于忍無可忍,憤然折返(“爰結(jié)蹤而回軌兮,復(fù)邦族以自綏”)。在隨后卒章顯志的亂辭中,他援引《小雅·正月》的詩句(“終其永懷,窘陰雨兮”)回顧這一路走來櫛風(fēng)沐雨、涉歷險阻,不過遠行中斷、功虧一簣反而正中其下懷(“言旋言復(fù),我心胥兮”)。
第二種是圍繞惡劣天氣與黑暗政治的感應(yīng)。自然氣候與政治氣候同步的理論在董仲舒《春秋繁露》中的《深察名號》、《陰陽義》等篇提出“天人合一”概念之前就初露端倪。先秦典籍《呂氏春秋》中已經(jīng)對此言之綦詳,其《應(yīng)同》篇曰:
類固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yīng)。鼓宮而宮動,鼓角而角動。平地注水,水流濕。均薪施火,火就澡。山云草莽,水云魚鱗,旱云煙火,雨云水波,無不皆類其所生以示人。[注]呂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卷一三《應(yīng)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83頁。
這段話力圖賦予物與物、物與人同類感召的理論基礎(chǔ)。《呂氏春秋》又引而伸之曰:“《商箴》云:‘天降災(zāi)布祥,并有其職’,以言禍福人或召之也?!币蕴煜鬄槊浇?“天人感應(yīng)”表現(xiàn)在上天降災(zāi)布祥,對人世懲惡揚善。此類觀念時至東漢依然有頑強的生命力。安帝朝仆射陳忠針對時下霖雨積時,宦官伯榮又恃寵而驕的局勢上疏曰:“臣聞《洪范》五事,一曰貌,貌以恭,恭作肅,貌傷則狂,而致常雨。春秋大水,皆為君上威儀不穆,臨蒞不嚴,臣下輕慢,貴倖擅權(quán),陰氣盛強,陽不能禁,故為淫雨?!盵注]《后漢書》卷四六《陳郭列傳》,第6冊,第1562頁。他闡釋雨患所援據(jù)的是西漢鴻儒夏侯始昌的《洪范五行傳》,其實質(zhì)又本自《尚書·洪范》對各種征兆的穿鑿附會,即陰、晴、暑、寒、風(fēng)之移變消長皆有定式,任何一種過甚或不及都屬惡兆,而惡兆之一即君王狂妄,久雨不止。[注]《尚書·洪范》曰:“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fēng)。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敘,庶草蕃廡。一極備,兇;一極無,兇?!痪陶?曰狂,恒雨若?!币婎欘R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186-1187頁。劉歆和其父劉向都曾就《洪范五行傳》闡揚過天人之際的論說。[注]《漢書·五行志》保存了劉向《洪范五行傳論》約152條。其中論災(zāi)異跟后、妃、君及外戚間關(guān)系的約31條,論災(zāi)異跟君主失勢、國家敗亡間關(guān)系的約39條。《漢書·五行志》也保存了劉歆論《洪范五行傳》的材料約73條,盡管論述的對象不出其父前著范疇,但在接受天命的前提下承認天命會多少以人力為轉(zhuǎn)移。在漢代紀行賦中,天道休咎與人君美惡關(guān)聯(lián)模式也多有闡述。
《遂初賦》序稱:
……歆好《左氏春秋》,欲立于學(xué)官。時諸儒不聽,歆乃移書太常博士,責(zé)讓深切,為朝廷大臣非疾。求出補吏,為河內(nèi)太守。又以宗室不宜典三河,徒五原太守。是時朝政已多失矣,歆以論議見排擯,志意不得。之官,經(jīng)歷故晉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賦,以嘆征事而寄己意。[注]章樵注:《古文苑》卷二,第11頁a-b。
序言大多復(fù)述了《漢書·楚元王傳》的原文,[注]《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967頁。顯然非劉歆親筆所寫,但也明了地道出了此賦構(gòu)撰的來龍去脈和題旨語境。起因在于劉歆好《左傳》并欲將其列入漢代學(xué)官框架內(nèi),觸怒了儒官耆舊而被排擠出朝。又因其皇室宗親身份循制不宜擔任河內(nèi)、河?xùn)|、河南三郡太守,故從出守河內(nèi)一職遷任五原太守。恰是這次北徙過程,讓他在路過晉國故地期間觸目傷懷,因而以“感今思古”為展現(xiàn)形式,且以“寄征事嘆己意”作結(jié)撰目的。后文緊接著一段關(guān)于日月星辰分布運行的話語,字里行間蘊藏了影射現(xiàn)實的大量信息,如:“惟太階之侈闊兮,機衡為之難運。懼魁杓之前后兮,遂隆集于河濱?!盵注]章樵注:《古文苑》卷二,第11頁a-b?!疤A”為“三臺”上下各附的兩顆星,[注]上臺、中臺、下臺各二星,相比而斜上,如階級然,故名。揚雄《長楊賦》曰:“是以玉衡正而太階平也?!币娛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九《畋獵下》,第407頁。李善注左思《三都賦》引《皇帝泰階六符經(jīng)》曰:“泰階者,天之三階也。上階,上星為天子,下星為女主。中階,上星為諸侯三公,下星為卿大夫。下階,上星為元士,下星為庶人。三階平,則陰陽和,風(fēng)雨時,歲大登,民人息,天下平,是謂太平。”見《文選》卷六《京都下》,第288頁。“機、衡”為北斗七星之中的第三、第五顆,“魁、杓”為北斗七星之中的第一至第四、第五至第七顆,它們的紊亂無序或變動不居也隱示了宇宙樞紐對應(yīng)的中央朝政的失其常道,也即哀帝時期三公專擅威柄、兇恣日積的時弊。全賦在類似政治隱喻的掩飾下訴說著國是日非、世道彌艱的苦衷。僅有一處直陳時政道:“空下時而矔世兮,自命己之取患?!盵注]章樵注:《古文苑》卷二,第13頁a。作者在奔走間隙轉(zhuǎn)視當下,嗟怨時乖命蹇。接下來行經(jīng)臨沃,時值天寒地凍,雪虐風(fēng)饕,更在其心頭平添了陰影??颠_維認為劉歆把北上五原的行程呈示得如此艱難是有暗示自己一波三折的仕途之現(xiàn)實用意的。[注]David R. Knechtges, “Poetic Travelogue in the Han Fu”, pp.127-152.躍然紙上的“非?!钡奶煳木坝^和氣象景觀,正是因為產(chǎn)生于非常時期,也就有了充作喻體的合理性。體驗了異乎尋常的天氣后,作者強作寬解道:“運四時而覽陰陽兮,總?cè)f物之珍怪。雖窮天地之極變兮,曾何足乎留意?!盵注]章樵注:《古文苑》卷二,第14頁a。表面上泰然處之,其實正話反說,正透露了他對天人失調(diào)的無奈。其憤激之意,情見乎辭。
復(fù)舉另外兩篇作品為例?!侗闭髻x》開篇曰:“余遭世之顛覆兮,罹填塞之阨災(zāi)。舊室滅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奮袂以北征兮,超絕跡而遠游?!盵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九《紀行上》,第426頁。班彪以前路窒塞來暗喻世道壅閉?!逗鬂h書·班彪列傳》載:“年二十余,更始敗,三輔大亂。時隗囂擁眾天水,彪乃避難從之?!盵注]《后漢書》卷四○上《班彪列傳》,第5冊,第1323頁。受天下板蕩、地方割據(jù)的時勢所迫,班彪踏上顛沛流離之路。旅途之初,他矛盾地設(shè)問:“彼何生之優(yōu)渥,我獨罹此百殃?故時會之變化兮,非天命之靡常?!盵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九《紀行上》,第426頁。旅途之末,他又糾結(jié)地自問:“諒時運之所為兮,永伊郁其誰愬?”[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九《紀行上》,第430頁。前后兩次他都將淪落天涯的處境歸咎于時運不濟,卻始終維護天命的恒常。但是如影隨形的玄云蓊郁、沉陰杳冥的天氣,分明凸顯了天人皆已失常。唐代呂向在《文選》注里切中要害地指陳道:“言陰曀不見陽景,喻天下昏亂,無明君之道,使失和平之法度?!贝伺c李善的“陰曀,喻昏亂也”的注解不謀而合,[注]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九《紀行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84頁下。都析出了慘栗天氣中隱晦的政治寓意和現(xiàn)實指涉。
蔡邕《述行賦》中天氣之差、行路之難,和時局之亂互為因果,這從其序即顯而易見:
延熹二年秋,霖雨逾月。是時梁冀新誅,而徐璜、左悺等五侯擅貴于其處。又起顯陽苑于城西,人徒凍餓,不得其命者甚眾。白馬令李云以直言死,鴻臚陳君以救云抵罪。璜以余能鼓琴,白朝廷,敕陳留郡守遣余。到偃師,病不前,得歸。心憤此事,遂托所過,述而成賦。[注]蔡邕著,林紓選評:《蔡中郎集》,第52-53頁。
時局之亂一則是自矜功伐、飛揚跋扈的外戚梁冀先被徐璜、左悺為首的五個手握王爵、口含天憲的宦官集團合謀翦除;[注]《后漢書》卷三四《梁統(tǒng)列傳》,第5冊,第1185-1186頁;卷七八《宦官列傳》,第9冊,第2520頁。二則是桓帝為大興顯陽苑而致民不聊生、餓殍橫野,白馬令李云為此坐直諫誅,[注]《后漢書》卷五七《李云傳》,第7冊,第1851-1852頁。大鴻臚陳蕃也因諫諍獲罪。[注]《后漢書》卷六六《陳蕃傳》,第8冊,第2161頁。此時蔡邕卻被宦官強征赴都喚作倡優(yōu)之用。天氣之差與行路之難一是因霖雨逾月;二是因疲病交侵。其后他自述感懷觸緒、長歌當哭的緣由,其中“聊弘慮以存古兮,宣幽情而屬詞”一句中的“幽情”,源自身世浮沉和天氣紛擾兩個層面。當他接近走完赴都之旅時,想起權(quán)貴、宦官們永無止境的貪腐和傲慢便疾首蹙額起來:
皇家赫而天居兮,萬方徂而并集。貴寵扇以彌熾兮,僉守利而不戢。前車覆而未遠兮,后乘驅(qū)而競及。窮變巧于臺榭兮,民露處而寢濕。消嘉谷于禽獸兮,下糠粃而無粒。弘寬裕于便辟兮,糾忠諫其駸急。懷伊呂而黜逐兮,道無因而獲入。唐虞眇其既遠兮,常俗生于積習(xí)。周道鞠為茂草兮,哀正路之日淴。[注]蔡邕著,林紓選評:《蔡中郎集》,第54頁。
作者蒿目時艱,大失所望(“觀風(fēng)俗之得失兮,猶紛掌其多違”),遂托病不就。誠如康達維所說:“籠罩他的黑暗并不止緣自壞天氣,也象征了那時惡劣的政治氣候。”[注]Kang-i Sun, Stephen Owen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vol.1, p.157.蔡邕一上路就舉步維艱的深層原因浮出水面,歸根結(jié)底非惟天災(zāi),亦由人禍。天氣的惡劣與政局的惡劣高度重合,促使這篇作品對個人情感的敷陳和對社會政治的怨刺最為激進。[注]Mark Laurent Asselin, A Significant Season: Cai Yong (ca. 133-192) and His Contemporaries, New Haven, Conn.: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2010, p.56.
第三種是圍繞惡劣天氣與自然萬象的感應(yīng)。這主要導(dǎo)源于異類相應(yīng)的思維?!墩倌稀げ菹x》云“喓喓草蟲,趨趨阜螽”,鄭玄箋:“草蟲鳴,則阜螽跳躍而從之,異類同類?!盵注]毛亨傳,鄭玄箋:《毛詩》,載中華書局編輯部編:《漢魏古注十三經(jīng)附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冊,第6頁上。初步把握到了不同事物依存相適的原理。南朝梁劉孝標《廣絕交論》又言:“客曰:‘夫草蟲鳴則阜螽躍,雕虎嘯而清風(fēng)起。故絪缊相感,霧涌云蒸;嚶鳴相召,星流電激。’”李善注曰:“元氣相感,霧涌云蒸以相應(yīng);鳥鳴相召,星流電激以相從。言感應(yīng)之遠也?!盵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五五《論五》,第2365-2366頁。李善承認這類感應(yīng)普遍存在,同時以為天地陰陽之氣才是其根本動力。
漢代紀行賦里的天氣景象也為自然界的這一表象作了注腳?!端斐踬x》中,沙埃、回風(fēng)、封凍、漂冰、暗流、雪霜、雹霰等天光地景共同營力;鹍雞、胡雁、野鸛等飛禽走獸對舉見意,總之劉歆經(jīng)目過耳的鄂爾多斯草原是風(fēng)激電駭、飛沙走石、霜雪盈路、鳥獸哀號之地?!侗闭髻x》中,班彪被怒號的狂風(fēng)、高翻的激浪、杳杳的云霧、皚皚的積雪所圍困,也被啼鳴的大雁、啁哳的鹍雞所縈繞?!妒鲂匈x》中,彤云密布、大雨如注、山風(fēng)飆涌、寒氣逼人的多種氣象紛至沓來,與仆夫憔悴、馬匹玄黃的諸般回應(yīng)構(gòu)成了交集。明末清初的黃宗羲謂“月露風(fēng)云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而詩人能結(jié)之不散?!盵注]黃宗羲:《景州詩集序》,載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冊,第15頁。漢代紀行賦中的詩化表述不排除夸張、想象、虛擬的藝術(shù)成分,但作者抓住了瞬息萬變的天氣下自然萬物的生命律動和相互感知的片刻。
漢代紀行賦中,除去班彪的《冀州賦》(《藝文類聚》卷二八作《游居賦》)因殘佚嚴重而難窺全貌,故暫擱置不論,[注]另有學(xué)者認為馮衍的《顯志賦》(《初學(xué)記》卷六又題為《明志賦》)亦屬紀行賦,然其雖夾雜紀行片段,其實無論在內(nèi)容還是篇幅上,述志才是全賦重心所在,故當劃歸述志類為宜?!端囄念惥邸肪蛯⒋速x收入“言志”門類中。日本學(xué)者中島千秋將此賦納入“賢人失志之賦”的系譜中也是言之成理的。見中島千秋:《賦の成立と展開》,松山:關(guān)宏成,1963年,第469-502頁。僅有一篇作品不具前述共性,而這則特例恰好證明紀行賦中惡劣天氣的表達需要在一定的自然和人文的前提下方可成立。這篇作品即班昭(?-120)的《東征賦》。[注]賦見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九《紀行上》,第432-436頁。從賦文可知,班昭所述從偃師到滎陽的一段路線與蔡邕《述行賦》中的行止大抵是重迭的,差別惟二人行進方向東西相反而已。為何班昭賦中全然不見風(fēng)雨晦暝、霜雪迷漫等惡劣天氣的蹤影?拋開班昭溫柔敦厚的自身氣質(zhì)和步趨父業(yè)的寫作動機(亂曰:“先君行止,則有作兮。雖其不敏,敢不法兮”)等因素,[注]此與班彪追模劉歆《遂初賦》主要是出于文學(xué)傳統(tǒng)上承繼的動機要另當別論。李善在注《文選》時提醒讀者,《北征賦》其中一些語句是從《遂初賦》衍化而來,從而見得后者影響的鐵證。如“涉長路之綿綿兮”對“路脩遠而綿綿”、“為強秦乎筑怨”對“劇強秦之暴虐兮”、“迥千里而無家”對“迥百里而無家”、“涉積雪之皚皚”對“漂積雪之皚皚”。見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九《紀行上》,第428-429頁。還要從其時的天氣情形和政治生態(tài)說起。賦文起首即云:“惟永初之有七兮,余隨子乎東征。時孟春之吉日兮,撰良辰而將行?!盵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九《紀行上》,第432頁。永初七年(113)班昭此行的活動區(qū)域在今見史料中查無災(zāi)害性天氣的記載,而在孟春時分擇良辰吉日出行,自無風(fēng)霜雨雪之虞。此外,班昭彼時身處漢安帝朝。安帝雖平庸無為,歷史評價不高,但在永初年間,鄧太后攝政,朝野差可“內(nèi)外扶持,無大變故”。[注]謝采伯:《密齋筆記》卷二,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13頁。當此之時,班昭陪同兒子?xùn)|征就任陳留長,[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九《紀行上》注引《大家集》,第432頁。并無迫不得已的外界壓力。在這兩重背景下,《東征賦》對語言的組織和材料的選取明顯有別于創(chuàng)作于秋冬季節(jié)的衰世(如《遂初》《述行》二賦)和亂世(如《北征賦》)同類作品,[注]李炳海:《漢代文學(xué)的情理世界》,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307頁。紀行賦中慣用的惡劣天氣的描繪與隱喻了不可見,取而代之的是與盎然春意相輝映的、關(guān)乎嘉言善行的命辭遣意。[注]孫晶:《漢代辭賦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168頁。
括而言之,天氣在中國文學(xué)中的表達經(jīng)過了從浮泛抽象到真切具體的漫長演進軌跡,而紀行賦在兩漢為其提供了絕佳的書寫載體。這些賦作的獨到之處是在空間的轉(zhuǎn)換、時間的推移中借助對惡劣天氣勢態(tài)狀貌的直接、濃烈、形象的圖繪摹寫,使貫穿通篇的情感主線也與天色跌宕起伏。非躬親行旅、身歷其境者,不能言之歷歷如繪如是。風(fēng)霜雨雪、陰晴晦明被編織進紀行的文本,在文學(xué)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至少有以下幾點:首先,旅程沿線暫付闕如的某些歷史時期的氣象訊息得以豐富飽滿;其次,天氣表述不止停留字面的史實,還進入到隱喻的闡釋系統(tǒng)中:第一,天氣絕非依附在敘述骨干上無關(guān)宏旨的例行備錄,而是賦客心情的晴雨表。往往在路程的最后一站,天氣愈加變得令人不可捉摸、望而卻步,行人的憂傷情緒不斷地被強化、放大。第二,天氣波動和世途坎坷曲盡其妙地聯(lián)結(jié)到了一起,詭譎的天象世界不啻是復(fù)雜的人間政治環(huán)境之寫照。第三,天氣映現(xiàn)了氣象與萬象的交互影響。大自然中,諸種氣象之間、氣象與生物之間彼此牽動。是故,紀行賦中的天氣表達將“天氣——心情”、“天氣——時局”和“天氣——萬象”三組隱喻關(guān)系熔于一爐。在這兩層意義上,天氣表達的“實化”和“詩化”互相成就了對方,漢代紀行賦亦可謂是歷史性和文學(xué)性的合璧。是知風(fēng)霜雨雪,實文思之奧府;紀行述志,抑亦天氣之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