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紅
海鮮,是我們寧波人的心頭之好。寧波人靠海吃海,已形成了豐富的海鮮文化,家鄉(xiāng)有句老話叫“無海鮮,不成席”。就算尋常人家過日子,也會把海鮮做成各種有滋有味的菜肴。
家鄉(xiāng)的海鮮,分大鮮和小鮮。大鮮,指的是從深海里捕獲的魚、蟹、蝦。小鮮,是從近海泥涂上捉來的“泥涂貨”,如梅蛤、蛤皮、蟶子、小青蟹、望潮、彈涂魚、小蝦、泥螺等。
每年的夏季和初秋季,正是家鄉(xiāng) “泥涂貨”數(shù)量最多、肉質(zhì)肥美的時(shí)節(jié)。
清晨,天邊才剛剛顯露出一抹淡淡的胭脂紅,勤勞的下涂人就去“趕小?!绷恕J臍q的孩子們也沒閑著,挎著小籮筐,瞄著一個(gè)個(gè)由腳印形成的小水潭,小心地走在灘涂上。小水潭下面,總有一些“偷懶”的青蟹,它們在此蟄居為家。只要把腳板踏上去,它們就無法動彈了,只能束手就擒。
大人們蹬著木質(zhì)海馬作為滑行工具,把望潮、蟶子、泥螺和牡蠣,從泥涂里、小洞巖壁上,一粒粒、一撮撮的摳出來、掐出來和撬下來。
木質(zhì)海馬,簡稱木馬,也稱泥鰻船。它樣子小巧,在灘涂上能輕快地滑行,相傳是民族英雄戚繼光發(fā)明的。傳說,在嘉靖三十五年,倭寇屢次登陸擾亂我國沿海一帶,戚繼光奉命來到浙東一帶抗擊倭寇。可當(dāng)?shù)囟酁┩?,馬蹄邁不開,等戚家軍追到潮頭,倭寇早已登船逃之夭夭了。
戚繼光非??鄲?,一日偶然看到灘涂上的泥鰻,它們搖頭擺尾,行動自如。他靈機(jī)一動,叫人砍了毛竹,做成翹頭寬尾的泥鰻狀竹船,遂率領(lǐng)將士駕泥鰻船訓(xùn)練,如虎添翼,連續(xù)打了幾個(gè)大勝仗,把猖獗的倭寇從海上趕跑了。
戚繼光泥鰻船抗倭的傳說流傳至今,而泥鰻船也成了人們下海涂勞作的工具。
早年間,每逢農(nóng)歷初一、十五和十六的“大水頭”,家鄉(xiāng)古橋的集市上,下涂人的攤子上擺滿了“泥涂貨”。種類很多,且很便宜,梅蛤、哈皮、蟶子就包在大毛筍葉或荷葉里,半斤多才賣五六分錢。
家鄉(xiāng)的小孩也最好這一口,飯后跑出去玩兒,鄰居的大人們會問:中午吃啥下飯?小孩揚(yáng)著頭,神氣地說:吃的小鮮羹!鮮得很,頭發(fā)會脫落!
小鮮常用來燒羹。古人說:“羹者,五味調(diào)和者也?!奔亦l(xiāng)人非常喜愛燒羹、吃羹,餐桌上如果沒有一碗羹,便會拄著筷子,米飯簡直難以下咽。我們這里燒小鮮羹,所用羹粉比較講究,是自家小石磨磨的早稻米粉,不但帶著自然的稻米清香,而且漲式好,有骨姿,回味悠長?;宋辶皱X買些小鮮,再在自家菜園掐來茄子、夜開花和小白菜,就可以做鮮羹了。當(dāng)時(shí),吃油憑票供應(yīng),放油稱為滴油,做小鮮羹就不用滴油,更不用放味精。
物資匱乏的年代,一家六七口人,當(dāng)家女人往往是一鍋飯,一鍋羹,兩者一起燒,飯熟羹好。每人一碗小鮮羹,吃著鮮,吃得歡,吃飽吃好才愿意放下筷子。
那時(shí),我家雖然在農(nóng)村,但我父親在上海當(dāng)工人,生活較之其他人家要好些。大清早,我母親會去街市上買菜,買我們喜歡的小鮮,尤其是小青蟹。
我倚在門外,等待母親回來。稻田環(huán)伺的小村莊,禾青水綠,一層薄霧縈繞在田野上,如夢如幻。穿著淡紫紅白色細(xì)碎花的襯衣的母親,從美如圖畫的田間小路上回來了。青菜、小蔥、豆腐、小蝦,蹦跳的彈涂魚、噗噗吹氣泡的小青蟹,盛了滿滿一竹籃。這些東西,足以吃個(gè)三四天了?!敖裉煳覀円孕∏嘈?。”我和弟弟跟著母親來到灶間,看母親忙前忙后。
砧板上,放著一把梗白葉翠的小白菜。這種夏季才有的綠葉菜,很難種,不好伺候。下籽落土后,只能在半夜無天光時(shí),勤澆水,才能出芽成活,嬌貴得很。清香里帶著微微的澀味,可夏天吃了能清涼敗火。母親做小鮮羹,就喜歡小白菜。
小青蟹也放在砧板上,一串五六只,個(gè)頭比銅錢略大一點(diǎn),最大一只也不過雞蛋大小。它們被藺草繩緊緊綁扎著,但都張牙舞爪、威風(fēng)凜凜。我和弟弟喜歡小青蟹的原因,說來很好笑。當(dāng)母親用一只毛竹筷按住小青蟹的肚臍,我們便飛快用菜刀用力在筷頭上“?!钡厍靡幌拢嘈繁恪袄U械投降”了,我和弟弟非常有成就感。
母親把小青蟹對切成塊,切口處用米粉封住,免得粘稠的蟹黃流出來。小青蟹塊下鍋燒熟,放入切成寸段的小白菜,然后放入適量用水調(diào)勻的米糊,用鍋鏟輕輕攪翻幾下,就可起鍋裝碗。整個(gè)過程,母親的動作都很輕柔。小白菜青翠,蟹塊金紅,羹糊乳白,不說鮮味兒,光是悅目的色彩已讓人醉了。
梅蛤燒羹家鄉(xiāng)人稱之為“梅蛤漿”。梅蛤又稱“海瓜子”,因其形狀大小如南瓜子,白里透紅的外殼,宛如美人耳垂上的玉墜,它還有個(gè)古色古香的名字叫“虹彩明櫻蛤”。古詩《詠海瓜子》云:“冰盤推出碎玻璃,半雜青蔥半帶泥。莫笑老婆牙齒輪,梅花片片磕瓠犀?!焙9献涌胺Q貝殼族中的千金小姐,江南梅雨季節(jié)為旺發(fā)。雖然它肉質(zhì)細(xì)嫩,味道鮮美,然而個(gè)小肉少,吃起來如嗑瓜子,絕對是好下酒菜。然而我總是嫌麻煩,便整勺放入嘴里,連殼一起嚼,被大人呵斥為“暴殄天物”,因此除非來了客人,尋常日子母親是不會做給我們吃的。
海螺茄絲羹也是不常做的。泥螺稱“吐鐵”,家鄉(xiāng)人喜歡腌制食用,也有直接鮮吃,下鍋放水,稍稍一熱,泥螺就成了金黃色,味道也很好。母親也常以鮮泥螺和茄子一起燒羹。泥螺量不多,一只只比黃豆略大,紫瑩瑩的茄子切粗絲,打一雞蛋花,撒韭葉。泥螺脆嫩鮮爽,茄絲軟糯清甜,吸足了泥螺的鮮,真是好味道。
還有常常燒的蟶子羹。蟶子,又稱“西施舌”,足見人們對它的鐘愛和它的美妙。洗凈的蟶子用淡鹽水泡上幾個(gè)小時(shí),吐盡泥沙,然后在沸水中焯熟,剝?nèi)ケご?。然后將綠豆芽下鍋,倒入羹糊,煮沸后下入蟶子肉,再撒入嫩韭葉,就可起鍋。玉色的綠豆芽,綴著白白的蟶子肉。此羹鮮、嫩、肥,好吃得不得了。
母親偶然也會燒些小雜蝦豆腐羹、彈涂魚和小跳魚咸菜花羹。這些羹中,會放些西紅柿塊兒,吊味又增色,我們百吃不厭。有時(shí),羹會多燒些,到了晚上涼幽幽的小鮮羹就著硬米餅,又是一頓好吃的夜飯。
如今,我也常常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燒制各種小鮮羹,奇怪的是,食材好像一樣,味道卻大不如前。每當(dāng)端起一碗小鮮羹,鄉(xiāng)愁和羹湯的鮮味兒,同時(shí)繚繞在心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