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銳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史學研究所,北京 100875)
荀子在《強國》篇中說“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區(qū)分了隆禮與重法兩種治國方法。荀子的學說被時人稱為帝王之術,可見他重視的是成為王的禮,而不是成為霸的法。自漢代以來,治國方法是霸王道雜之,禮與法逐漸成為了帶有標簽意義的兩種差別甚遠的治國方法。這其中存在許多變化,與古代中國尤其是秦漢的國家治理緊密相關,值得探索。
在古代中國,禮被認為是治國的根本方法?!抖Y記·坊記》就是講以禮坊民,不但子產等對之有一套理論,而且孔子也一心想恢復周禮。即便老子、莊子等激烈地批判禮的虛偽,禮源于大道的廢失,但是多數(shù)人并不這樣看,反而以禮為區(qū)分夷夏的標準。而法,也是治國的方法,但是在后世常常是作為商鞅等所行新型治國之術的代稱。在今人的思想觀念上,禮與法似乎是不可調和的兩種治國方法,由此漢學界方對于何為法家,有不少爭論。如顧立雅(Herrlee G. Creel)在其《法家:立法者還是行政管理者》一文中,批評了王先謙等視法家為“立法者”和胡適、馮友蘭等視之為“管理者”的不當,并認為李約瑟說法家強調積極的法律(法)更屬錯誤。顧立雅認為法家有兩支:一支以商鞅為代表,強調嚴刑峻法;一支以申不害為代表,強調君人南面之術[1]92-120。此后,顧立雅在《申不害:公元前四世紀的中國政治哲學家》一書中,認為申不害是Fa-chia,而不是西方意義上的“Legalist”[2]ⅶ,但此說未被普遍接受。至少卜德(DerkBodde)認為這個觀點存有不少困難;蘇德愷(Kidder Smith)也認為其說有對有錯,因為蘇德愷認為“Legalist”包含了司馬談的法家和名家[3]74。
其實法家、名家并不是一個專門的有學術師承的先秦學派,而且先秦思想界里,禮與法之間的差別,在開始時并不大,“法泛指國家的制度,近于當時所謂的‘禮’,而非后世狹隘的法律意義而已;與后世法律之法比較相似者,倒是‘刑’”[注]按: 此處引文杜正勝謂是沈剛伯語,但未用引號,出示了資料來源( 《沈剛伯先生文集》,1982 年,第76 頁) ,經查,似未有相關言 論。,“舉凡封建城邦時代的政治結構、軍政措施、貴族禮儀、平民農事無不涵蓋在‘法’的范圍內”[4]231。
馬王堆帛書《經法》講“道生法”;《老子》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這或可導出“道生禮”,只是多了一些中間環(huán)節(jié)。而“禮因人情而為之節(jié)文”的明言,《文子·自然》說為“先王之制法,因民之性而為之節(jié)文”[注]《淮南子·泰族》作:“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禮;有飲食之性,故有大饗之誼;有喜樂之性,故有鐘鼓穻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绖哭踴之節(jié)。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為之節(jié)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禮,故男女有別……”;《文子·上義》又說“法生于義,義生于眾適,眾適合乎人心,此治之要也。法非從天下也,非從地出也,發(fā)乎人間,反己自正”,《慎子》佚文則說“法非從天下,非從地出,發(fā)于人間,合乎人心而已”。
關于禮法的密切關系,《禮記·曲禮》說“分爭辨訟,非禮不決”,《管子·樞言》說“法出于禮”,《荀子·勸學》說“禮者,法之大分”,《修身》也說“非禮,是無法也”。荀子在《性惡》篇說圣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不難獲知禮義與法度意義相近。然則戰(zhàn)國列強的所謂變法運動,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變禮。像商鞅和甘龍、杜摯的爭辯,就是禮法雜用?!渡叹龝じā份d:
甘龍曰:“不然。臣聞之,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勞而功成;據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今若變法,不循秦國之故,更禮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議君,愿孰察之?!?/p>
公孫鞅曰:“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習,學者溺于所聞。此兩者所以居官守法,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賢者更禮,而不肖者拘焉。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制法之人,不足與論變。君無疑矣。”
杜摯曰:“臣聞之,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臣聞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君其圖之?!?/p>
公孫鞅曰:“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伏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湯武之王也,不循古而興;殷夏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然則反古者未可必非,循禮者未足多是也。君無疑矣?!?/p>
甘龍明確把變法與“更禮”互用。吳起曾經在楚國主持變法,今存《吳子·圖國》乃謂:“吳子曰:‘凡制國治軍,必教之以禮,勵之以義,使有恥也……’武侯問曰:‘愿聞治兵料人固國之道?!饘υ唬骸胖魍醣刂斁贾Y。飾上下之儀……’”因此,變法并不是變禮為法,禮與法基本上是相同的思想范疇。
循此以觀戰(zhàn)國時期的所謂變法或更禮的活動,不難發(fā)現(xiàn)很多具有儒者身份的人參與其中。如魏文侯以子夏為師,禮田子方(子貢弟子)、段干木(子夏弟子),以吳起(曾申弟子)為河西守,以李克(子夏弟子)為中山相,讓李悝主持變法;后來吳起到楚國主持變法。趙國公仲連的改革中,有建議“以仁義,約以王道”的牛畜為“師”。此外據說魯穆公時公儀休主政也是變法[5],其時魯穆公以子思為師,以泄柳、申祥為臣。追究儒者的這些舉動,其實和孔子為司寇,去三桓的活動及《春秋》尊王的思想一脈相承。因此儒者參與變法,不足為怪。儒者重視貴貴尊尊、尊王攘夷、大一統(tǒng),其支持政府集權、中央集權,也與變法有關。不過儒者并不支持君主獨斷專行。
不僅儒者參與變法活動,而且儒者倡言重視刑德,并為后來變法者所用。上博簡《魯邦大旱》載:“魯邦大旱,哀公謂孔子:‘子不為我圖之?’孔子答曰:‘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此篇一再提刑與德,所說“正刑與德以事上天”,應該不是數(shù)術的刑德,因為此篇認為在刑德之后,還要用犧牲玉帛來祭祀山川求雨。郭店簡《尊德義》也說:“賞與刑,禍福之基也?!贝撕笮痰禄蛐藤p,皆為講法術者重視,至《韓非子·二柄》總其大成,提出:“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p>
儒者雖支持變法,但孔子反對晉國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為刑書”的舉動,觀其所言:“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yè)。貴賤不愆,所謂度也。文公是以作執(zhí)秩之官,為被廬之法,以為盟主。今棄是度也,而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yè)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為國?且夫宣子之刑,夷之搜也,晉國之亂制也,若之何以為法?”不難發(fā)現(xiàn)唐叔虞“所受法度”、文公“為被廬之法”均被稱為“法”,皆是被孔子所認可的。因此,孔子所反對的是把刑律公之于眾?!墩撜Z·為政》載:“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薄抖Y記·緇衣》則作:“子曰:‘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燂心。故君民者,子以愛之,則民親之,信以結之,則民不倍,恭以蒞之,則民有孫心?!陡π獭吩唬骸缑穹擞妹埔孕?。惟作五虐之刑曰法?!且悦裼袗旱?,而遂絕其世也。”[注]郭店楚簡《緇衣》作:“子曰:‘長民者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勸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免心。故慈以愛之,則民有親;信以結之,則民不背;恭以蒞之,則民有遜心?!对姟吩疲骸岽蠓蚬覂€,靡人不斂?!秴涡獭吩疲骸怯渺`,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p>
所以,造成后世以變法為變禮為法的關鍵,應該是刑律的公布與大量岀現(xiàn)。刑罰始于兵,刑罰之大備,據說是在商朝,《呂氏春秋·孝行》記:“《商書》曰:‘刑三百,罪莫重于不孝?!敝苋穗m然明德慎罰,但這主要是對于貴族及其家臣,刑律是不對民眾公開的。子產鑄刑書之后,叔向責備“民知爭端矣,將棄禮而征于書”,孔子與之同調。因此,對于禮有損害的是刑律而不是法。《呂(甫)刑》也是以斥責的口吻說苗民之刑不義。但或由于此,凡用刑而虐者,被稱為“法”。所以雖然商鞅尚禮、法雜用,但是在時人眼中,多是以變法而非變禮視之。因此,荀子的法度和商鞅及后來韓非子的法,雖然都是一種規(guī)范,但是對于刑律有著根本不同的看法。荀子在《強國》篇中說“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謀傾覆幽險而亡”,此處對于禮與法有了區(qū)分,分別對應王、霸,其褒貶可知。
魏國變法,李悝“撰次諸國法”(《晉書·刑法志》),編成《法經》六篇:《盜法》《賊法》《囚法》《捕法》《雜法》《具法》,惜已失傳。但《唐律疏議》說:“一盜法,今賊盜律是也;二賊法,今詐偽律是也;三囚法,今斷獄律是也;四捕法,今捕亡律是也;五雜法,今雜律是也;六具法,今名例律是也……”又說“商鞅傳授,改法為律”,而《魏書·刑法志》更說“商君以《法經》六篇入秦”,這表明李悝之“法”是后世“律”的源頭,商鞅明確地將法改為律。商鞅改法為律是否屬實,其意義何在?已經有不少學者討論[6]。
考律之由來,多以為是聲律。古人以六律六呂為十二律,音律之與軍律,密切相關?!蹲髠鳌は骞四辍份d:“楚師伐鄭……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薄吨芏Y·春官》說:“大師,執(zhí)同律以聽軍聲而詔吉兇?!薄妒酚洝ぢ蓵氛f:“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軌則,壹稟于六律,六律為萬事根本焉。其于兵械尤所重,故云‘望敵知吉兇,聞聲效勝負’,百王不易之道也。武王伐紂,吹律聽聲,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殺氣相并,而音尚宮。同聲相從,物之自然,何足怪哉?”然而武王之時能否吹律定音,實在還大有疑問,更不用談傳說中的黃帝等吹律之事了。因為西周鐘不用商音,春秋以后才五音俱全,戰(zhàn)國早期的曾侯乙墓編鐘反映的是弦律而非吹律所說的管律[7]。傳說“燕有寒谷,不生五谷。鄒衍吹律,寒谷可種,燕人種黍其中,號曰黍谷”(《論衡·寒溫篇》),這時吹律當比較可信,但吹律使寒谷復溫,有點神乎其神。不論如何,春秋戰(zhàn)國之時當已有了吹律之事。但將之運用到軍事上以致發(fā)展為兵陰陽的理論,看起來是較晚的事情了,后人或由此附會黃帝、武王時有了吹律之事,恐不可信?!兑住煛烦趿侈o稱“師出以律”,小屯南地甲骨119也說“師唯律用”,但此處的律恐怕并非是音律,而是軍律,音律之律或是借用自軍律。有一些法學研究者從文字演變的角度來講“律”如何從音發(fā)展至兵,認為軍律來自于音律,但其文字分析多有臆斷,不可信。
因此,后人說商鞅“改法為律”,其主要原因當是商鞅將刑罰轉換為軍律,或者說以軍律統(tǒng)屬賞罰,一切以軍事斗爭為中心而對民眾實行軍事化管理。所以將君主發(fā)布的命令稱為律,也就順理成章了。其實此事始作俑者乃是李悝,“李悝斷訟以射”(《韓非子·內儲說上七術》):“李悝為魏文侯上地之守,而欲人之善射也,乃下令曰:‘人之有狐疑之訟者,令之射的;中之者勝,不中者負?!钕?,而人皆疾習射,日夜不休。及與秦人戰(zhàn),大敗之,以人之善射也?!币虼擞械膶W者懷疑李悝的《法經》應該已經用“律”[8],惜尚缺少堅實的證據。商鞅的“改法為律”,則將軍隊的“什伍”編制用于民間的戶籍管理,“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注]上博簡《曹劌之陳》簡26+62說:“五人以伍,一人有多,四人皆賞……”可知其反例是四人皆罰,這是軍隊的連坐制。;將軍功二十等爵用于一切獎賞,一切以軍功為衡量標準,如“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史記·商君列傳》);從云夢睡虎地秦簡來看,刑罰也多用貲甲的贖刑。斬敵首的獎勵是“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一除庶子一人,乃得人〈入〉兵官之吏”,而且有了軍功,可以減免罪刑:“爵自二級以上,有刑罪,則貶。爵自一級以下,有刑罪,則已。”(《商君書·境內》)《荀子·議兵》記秦人“五甲首而隸五家”,《韓非子·定法》載:“商君之法,曰:‘斬一首者,爵一級;欲為官者,為五十石之官。斬二首者,爵二級;欲為官者,為百石之官。官爵之遷,與斬首之功相稱也?!鄙眺钡恼卟粌H用刑而虐,而且是一種加強國家軍事力量的方法,“強國之術”。令民為什伍的結果,使得傳統(tǒng)的宗族社會解體,編戶齊民而治[4][9]。宗族、等級社會是禮制實行的基礎,故商鞅的改革被人稱為變法而不是變禮,也就順利成章了。從此,禮法分途。商鞅的變禮或變法,在后世被視為變法,更被視為以法代替禮。
秦國的變法,獲得了很好的效果。荀子入秦參觀:
應侯問孫卿子曰:入秦何見?孫卿子曰:其固塞險,形埶(勢)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勝也。入境,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閑,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是所見也。故曰: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矣。雖然,則有其諰矣。兼是數(shù)具者而盡有之,然而縣之以王者之功名,則倜倜然其不及遠矣!是何也?則其殆無儒邪!故曰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強國》)
秦幾乎“治之至”,然而不足以王天下。荀子認為其原因是無儒。可是當時,很多人都認為儒沒有用:
秦昭王問孫卿子曰:“儒無益于人之國?!睂O卿子曰:“儒者法先王,隆禮義,謹乎臣子而致貴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則埶(勢)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愨;必為順下矣。雖窮困凍餧,必不以邪道為貪。無置錐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義。嗚呼而莫之能應,然而通乎財萬物,養(yǎng)百姓之經紀。埶(勢)在人上,則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則社稷之臣,國君之寶也;雖隱于窮閻漏屋,人莫不貴之,道誠存也。仲尼將為司寇,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踰境而徙,魯之粥牛馬者不豫賈,必蚤正以待之也。居于闕黨,闕黨之子弟罔不分,有親者取多,孝弟以化之也。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儒之為人下如是矣。
王曰:“然則其為人上何如?”孫卿曰:“其為人上也,廣大矣!志意定乎內,禮節(jié)修乎朝,法則度量正乎官,忠信愛利形乎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不為也。此若義信乎人矣,通于四海,則天下應之如讙。是何也?則貴名白而天下治也。故近者歌謳而樂之,遠者竭蹶而趨之,四海之內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夫是之謂人師。《詩》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酥^也。夫其為人下也如彼,其為人上也如此,何謂其無益于人之國也!”昭王曰:“善!”(《儒效》)
儒為“人師”,“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無儒則教化不存,禮義廢亡。這雖然是荀子的辯說,但是他突出了一個危機,那就是列國爭相變法強國,儒家的存在意義都成了問題,而講論法術之士則成為王庭新貴。睡虎地秦簡、王家臺秦簡、岳麓書院藏漢簡都有講“為吏之道”的內容,很明顯是以吏為師。而且,吳起變法時,“破橫散從,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戰(zhàn)國策·秦策三》),商鞅也講:“國之大臣諸大夫,博聞辨慧游居之事,皆無得為;無得居游于百縣,則農民無所聞變見方。農民無所聞變見方,則知農無從離其故事,而愚農不知,不好學問。愚農不知,不好學問,則務疾農。知農不離其故事,則草必墾矣”(《商君書·墾令》),后來則以游說詩書者為虱:“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zhàn)”(《靳令》)。在這種形勢下,荀子的弟子李斯、韓非都不再言儒術,以法術之士聞名。李斯甚至倡導焚書,禁詩書百家言,至劉邦更是羞辱儒生。
究其實,不是變法讓禮樂教化不能實行,而是以軍律統(tǒng)治國家,使老百姓被軍隊化,賞刑成為君主的統(tǒng)治工具,禮義廉恥圍繞農戰(zhàn)而展開,傳統(tǒng)意義上的仁義道德沒有了可以實行的基礎。于是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并不可恥,一切以強權、活命為是。故人臣多只能阿主上之意,順執(zhí)政之心,不能以天下為公,不能保黎民百姓,所謂無儒,正在于此。李斯善儒學,蒙恬引詩書,而司馬遷批評其不能適時諫諍,一味阿順茍合,正是秦之法治之失。賈誼后來在《新書·時變》中對于商鞅變法的結果是另一種描述,并說出其導致人趨時、謀求成功而敗壞仁義的后果:
商君違禮義,棄倫理,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秦人有子,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假父耰鉏杖彗耳,慮有德色矣;母取瓢碗箕帚,慮立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并踞。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睨。其慈子嗜利,而輕簡父母也,念罪非有倫理也,其不同禽獸懃焉耳。然猶并心而赴時者,曰功成而敗義耳。蹶六國,兼天下,求得矣,然不知反廉恥之節(jié),仁義之厚,信并兼之法,遂進取之業(yè),凡十三歲而社稷為墟,不知守成之數(shù),得失之術也。悲夫!
而班固《漢書·食貨志》引董仲舒之語則說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仟伯,貧者亡立錐之地。又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踰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蚋烂裰铮姸愂参?。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shù)?!笨赡芏加行┛鋸埩恕?/p>
當“六王畢,四海一”之后,秦始皇和后來的劉邦,都面臨如何治天下的問題;馬上得天下,能否馬上治天下的問題。秦統(tǒng)一六國之后,有了大量的俘虜和刑徒。當這些人面臨反亦死,不反亦死的絕地之時,造反就順理成章了。漢統(tǒng)一天下之后,那些反叛無常打天下的諸侯,酒酣耳熱拔劍擊柱的大臣,隨時都可能危及劉邦的統(tǒng)治??墒钱斍貪h的版圖基本確定之后,可賞的東西無多,只能以內部斗爭來開源,鼓勵告奸和誅殺大臣就屢見不鮮。陳余勸降章邯就說:“白起為秦將,南征鄢郢,北坑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竟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shù)千里,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毙壑魅缜厥蓟省h高祖在上,尚可用人不疑,部屬不至于像章邯一樣面臨兩難處境:“今戰(zhàn)能勝,高必疾妒吾功;戰(zhàn)不能勝,不免于死”(《史記·項羽本紀》),各種造反或許都可以撲滅。碰上胡亥加上欲竊神器而排擠李斯、懷疑章邯的趙高,則秦朝的二世而亡,就注定了。漢承秦制,多用蕭何這樣的先秦官吏,曹參雖提倡黃老之治,但其黃老也多雜刑名之術?;蛟S是物極必反,崇尚禮義的儒生最后成為政治上的主流,以禮來治國。此后,復禮與變法就成為了后世治國術的雙重變奏。
后人評論秦朝的滅亡,每以仁義不施為口食。其實漢承秦制,漢代也沒有多少仁義可講。漢朝后來雖名義上以禮義、以孝治天下,其實多霸王道雜之,后世也多是陽儒陰法。至近世,國人每每以反孔、反禮教為說,崇尚西方新法,處處欲革命,民主,科學,卻放過了對于傳統(tǒng)的法、律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