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石
1995年11月,北京師范大學舉行《漢語現(xiàn)象論叢》學術討論會。會議結束前,書的作者一直正襟危坐,凝神傾聽的老人從座位上站起來講話。老人微躬身體,表情很認真地說:
我內(nèi)侄孩子小的時候,他的一個同學常跟他一塊上家里來玩。有時我嫌他們鬧,就跟他們說,你們出去玩吧,乖啊。
如此幾次,終于有一天,我聽見他倆出去,那個孩子邊下樓邊很有些不解地問,那個老頭老說我們乖,我們哪兒乖???
今天上午聽了各位的發(fā)言,給我的感覺我就像那小孩,我不禁要自問一聲,我哪兒乖???
這位老人就是我們熟悉的啟功先生。
談起啟功先生的治學,他稱自己是“龐雜寡要”?!褒嬰s”不妨看成自許,“寡要”應該改成“簡要”。既“龐雜”,又“簡要”,這話怎么講?
我們看啟功先生的著述,不像一般的學者,選定一方水土,就持續(xù)不懈地精耕細作下去,而是憑著自己的興趣,像一個貪玩的游客,哪里覺得有趣,就往哪里鉆。他的研究涉及古代文史、語言文學、書畫文物等多方面。是為“龐雜”。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除注釋《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參與校編《敦煌變文集》(同前)和點?!肚迨犯濉罚ㄖ腥A書局)外,他所有的研究成果基本包括在《古代字體論稿》(文物出版社)、《詩文聲律論稿》(中華書局)、《論書絕句》(三聯(lián)書店)、《漢語現(xiàn)象論叢》(中華書局)、《啟功叢稿》(論文、題跋、詩詞卷,同前)幾書中。我們知道糧食追求高產(chǎn)的風氣幾十年前曾經(jīng)刮過,學術追求高產(chǎn)的風氣現(xiàn)在正在刮,而且大有愈刮愈烈之勢,聽說高校中常能見到扛著“科研成果”去評職稱的現(xiàn)象。那么比較起來,啟先生的“簡”是不言而喻的。
至于“要”,我們可以舉他兩部專著來看。古代漢字形體方面,歷來存在許多問題,尤其是文獻記載的字體名稱和實物中的字體形狀往往分歧錯互,給后代辨識古代文字、探索古代文字發(fā)展、判斷某些文物或古籍的真?zhèn)卧斐珊芏嗬щy。出版于1964年的《古代字體論稿》就作了條分縷析、全面充分的論述,贏得讀者廣泛好評。而細數(shù)全書字數(shù),不過區(qū)區(qū)三萬余字!誠如陳金先生的評價:“這是一本高容量的書,是一部由博返約的書。我認為這本書同時也可以作為寫作方面的一個范例?!保ā兑姸嘧R廣,由博返約》,《漢語現(xiàn)象問題討論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96年)我們又知道,漢語的聲律也是一個紛繁復雜的問題,以其聚訟紛紜,有人以“馬蜂窩”稱之。啟功先生奮起一捅,于1977年出版《詩文聲律論稿》一書,而全書篇幅又不過四萬余字。徐無聞先生曾向我夸贊,這薄薄的一本小冊子,實已超過了另一位語言學家厚厚的一本同類著作。程毅中先生也說:“讀到他的《詩文聲律論稿》,打心底里佩服,覺得他已經(jīng)把許多疑難復雜的問題輕松而巧妙地講清楚了?!保ā丁丛娢穆暵烧摳濉底x書報告》,同上)
啟先生的治學道路是極富特色的。他是古代文史研究家、文物鑒定家,從20世紀60年代起,便為各地博物館收藏的書畫碑帖作鑒定,足跡遍于全國。這樣,他就能發(fā)揮自己兼擅“二長”的特殊優(yōu)勢,走一條他人力所不及的交叉研究的路子。
比如他寫《碑帖中的古代文學資料》,就碑帖中有關古典文學的材料作了示范性的清理爬疏。這些資料可分為三類,一是文學家所書自己的文學作品;二是書法家所書他人的文學作品;三是有關作家和作品的考證資料。這三類資料的作用又有四項:一是有助于作品的???;二是有助于集外的補編;三是有助于作家作品史實的考證;四是有助于創(chuàng)作技巧的研究。文中并對每一類資料和資料的每一項用途都各舉實例加以說明。簡單的一例如,樊宗師是韓愈非常推重的作家,原有文集291卷,但傳至今天的只剩下《絳守居園池記》等兩篇,都是幾乎沒法句讀的怪文,所以現(xiàn)在對他的評價很差。而近年來出土了《樊沉墓志》,樊宗師撰文,文理平正通達,絕不那樣艱澀。這不但可以補《樊紹述集》的不足,而且使我們見到唐代這位古文家的真面,對他的文學成就可以重新評價。
利用書法碑帖去促進古代文學和歷史的研究,這在文物出土日富和資料檢索方便的今天,無疑為人們開啟了一個大有可為的新天地。反過來看,啟先生是一個文史研究家,也就決定了他對于書畫碑帖的態(tài)度,與那些收藏家乃至古董商迥然不同,既非把他們當作矜奇夸富甚至待價而沽的珍寶玩物,也不僅僅局限于究其字畫之藝術,拓本之先后,流傳之經(jīng)過,而是能夠顧及作品本身內(nèi)容的研究,不僅從中找出于己有用的材料,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人們視而未見的問題。
書法史上有一方著名的《懷仁集王書圣教序》碑,是唐僧懷仁根據(jù)序文所需,從當時所存王羲之字中挑選連綴而成,序后并附《心經(jīng)》等其他內(nèi)容。由于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歷代學書者無不從中取法。然而在它作為著名法帖而被廣為臨習的上千年中,竟無人能察覺其文字上的白玉青蠅。在《題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中,啟先生指出,唐譯佛經(jīng),對音用字,俱極精審,“般若”之“般”不用“波”,“波羅”之“波”不用“般”,因為“若”字發(fā)音與“般”字元音一致,可以相接,正好用以表現(xiàn)連綿的梵音。而懷仁集書《心經(jīng)》,于兩句“波羅揭諦”咒語都作“般羅揭諦”,這在唐代石刻或寫本佛經(jīng)中均未曾見,此乃一不可解之事。又,《心經(jīng)》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的簡稱“般若”意為智慧,“波羅蜜多”意即到彼岸,后世誤以“多心”為詞,遂有人將“多心經(jīng)”連稱。此碑《心經(jīng)》尾題作《般若多心經(jīng)》,可知懷仁亦有此誤,此其二。從這兩條錯誤的發(fā)現(xiàn),我們不得不嘆服啟先生治學的心細如發(fā)和對佛典與音韻學的諳熟于心。
縱觀啟先生的治學歷程,貫穿著一個基本精神,那就是腳踏實地,不為空言。今天已成為顯學的敦煌變文研究,其變文的最早匯集本《敦煌變文集》就是由啟先生同另外五先生共同編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出版,至今仍無一個更完備的本子能夠代替[1]。解放后由作家出版社最早印行的《紅樓夢》,也是啟先生負責注釋的。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新版,啟先生又將注釋全部撰寫過,增加新注很多,對舊注也大都經(jīng)過糾正、補充、修改、刪汰和重新編排。數(shù)十年來,人們使用的都是這個本子?!都t樓夢》是一部體制恢宏的社會百科全書,可以想見,要對它進行注釋,非博學君子實難措手。
長期以來,啟功先生對漢語中的諸問題縈繞于心,陸續(xù)寫成一系列文章。他自稱這些稿子只是一堆問題,這些問題又多是從漢語呈現(xiàn)出來的種種現(xiàn)象著眼的,所以總名之曰《漢語現(xiàn)象論叢》。出乎作者意料的是,這本由“行外人”寫的書一出,竟然引起“行內(nèi)人”的高度評價。這些評價被結成《漢語現(xiàn)象問題討論集》,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專家們驚異于作者對漢語有如此之高的感悟力,他的研究不是從理論到理論、從概念到概念,而是從現(xiàn)象到理論、從現(xiàn)象到規(guī)律。不管作者是否認可,他的努力實際是旨在建立完全從漢語事實出發(fā)、適合漢語特點的漢語語言學體系。這當然不是容易達到的目標,但可以肯定,這部新著以其廣闊的視野、獨特的方法,為人們開拓了漢語語言學研究的新思路。
啟先生的文章,長可達數(shù)萬言,短不過幾百字。然而無論長短,無不從實處著筆,絕無大而化之之弊。前者如他的專著《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后者如《啟功叢稿·題跋卷》中收入的金石書畫和文史題跋。對于《紅樓夢》這部巨著,啟先生也始終堅持一以貫之的踏實學風,憑藉自己對清代旗籍人生活習慣的熟悉和廣博淵深的歷史文化知識,提出令人耳目全新的獨特見解。他在《文史》第11輯上發(fā)表的《注釋〈紅樓夢〉的幾個問題》就是如此。
薛寶釵終于做了寶玉的配偶,一般人都從封建社會對自由戀愛的壓迫、對人性的桎梏去盡情發(fā)揮,啟先生卻認為,這固然有悲劇故事情節(jié)的必要安排,也實有封建家庭的生活背景。封建家庭中,祖父盡管是最高權威人物,但對隔輩人的婚煙究竟要尊重孫子的父母的意見,尤其是母親的意見,因為婆媳的關系是最要緊的,賈母愛孫兒寶玉,當然也愛外孫女黛玉,何況黛玉父母已死,賈母對她的憐愛,不言而喻會更多些。如果勉強把她嫁給寶玉,自已死后,黛玉的命運還要操于王夫人之手,賈母又何敢魯莽從事呢?寶玉的婚姻既由王夫人作主,那么寶釵中選,自然是必然的結果。另外,從前習慣“中表不婚”,尤其是姑姑、舅舅的子女不婚。如果姑姑的女兒嫁給舅舅的兒子,叫做“骨肉還家”,更犯大忌……
像這樣從與眾不同的角度所做的分析,只能令人斂衽無間言。
還可以說的一點是,啟功先生的文章篇幅可長可短,體裁或文或白,卻無不像一件件藝術品,珠圓玉潤,靈光四射,從結構到措詞都精加磨煉而又臻于自然,“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借《藝概·詞曲概》評古樂府語)。他的研究著述中除了對學術之真的追求外,完全貫穿著他的藝術中所體現(xiàn)的那種氣質與性靈??梢哉f,他的學術研究就是他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種延伸,他的學術研究就是他另一種形式的藝術創(chuàng)作。
啟先生是一個才思敏捷、自成風格的詩人。他在潛心書畫藝術和文史研究的同時,一直不間斷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他的《論書絕句》(香港三聯(lián)書店、北京三聯(lián)書店)是以傳統(tǒng)的絕句形式表達精辟的書學觀點,《(啟功叢稿·詩詞卷)則匯集了他數(shù)十年來詩詞銘贊的創(chuàng)作。
翻開《啟功韻語》的自序,豁然在目的是這么幾行:“這些語言,可以美其名曰詩,比較恰當,實應算是胡說。我們這族人在古代曾被廣義地稱為胡人,那么胡人后裔所說,當然不愧為胡說?!庇浀糜腥私o人下的定義是“具有幽默和感受幽默這兩種能力的一種動物”,如此說來,幽默便足以成為衡量一個人天資與智慧的天然標志。印證我所讀過的書和結識的人,斯言實為不謬。從啟先生詩詞詼諧、幽默、生動、風趣的整體風格中,最能看出他超然、曠達、灑脫的人生觀和歷史觀。滄海桑田的歷史,他是這樣歌詠的:
古史從頭看,幾千年,興亡成敗,眼花繚亂。多少王侯多少賊,早已全都完蛋。盡成了,灰塵一片。大本糊涂流水賬,電子機,難得從頭算。竟自有,若干卷。
書中人物千千萬,細分來,壽終天命,少于一半。試問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斷。還使勁,龂龂爭辯。檐下飛蟻生自滅,不曾知,何故團團轉。誰參透,這公案。(《賀新郎·詠史》)
性命攸關的疾病,他是這樣對待的:
舊病重來,依樣葫蘆,地覆天翻。怪非觀珍寶,眼球震顫,未逢國色,魂魄拘攣。鄭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虛衷聽一言。親愛的,你何時與我,永斷牽纏。
多蒙友好相憐,勸努力精心治一番。只南行半里,首都醫(yī)院,似無特效,姑且周旋。奇事驚人,大夫高叫:“現(xiàn)有磷酸組織胺。別害怕,雖藥稱劇毒.管保平安。”(《沁園春·美尼爾氏綜合癥》)
坎凜不平的一生,他是這樣評價的: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自撰墓志銘》)
一種迷人的胸襟、眼識和性情,一種對生命與歷史的俯視與醒悟,一種在這種俯視與醒悟中油然生出的氣韻風神!
什么是詩人的風采?這就是!
以愚之淺見拙識,啟功先生的詩風與聶翁紺弩最相仿佛,其成就亦正堪與其相比肩。而環(huán)顧當代舊體詩壇,亦正以此二公為最富特色、引人入勝也。程千帆先生評聶翁詩:“作者是詩國中的教外別傳,正由于他能屈刀為鏡,點鐵成金,大膽從事離經(jīng)叛道的創(chuàng)造,煥發(fā)出新異的光彩,才使得一些陳陳相因的作品黯然失色?!?《讀(〈傾蓋集〉所見)》我以為完全可以移評啟功先生的詩。
最后我要以肅敬的心情提及的是組詩《痛心篇》:
結婚四十年,從來無吵鬧。白頭老夫妻,相愛如年少。
相依四十年,半貧半多病。雖然兩個人,只有一條命?!?/p>
謹啟功先生夫人姓章,諱寶琛,1975年逝世。《痛心篇》20首,乃作者于其兩次病篤和去世之后所作。詩中一反悼亡之作的陳詞濫調(diào),用最普通、最樸素的語言,表現(xiàn)出與亡妻之間生死相依的深厚感情以及喪妻的巨大悲慟。更感人的是,作者的詩句不僅是用筆寫在紙上,更是用心寫在世間。喪妻至今,先生一直鰥居,10年前還有《賭贏歌》問世,蓋先生夫人生前與先生曾有再娶之戲言也。
從這組詩篇中,我們分明發(fā)現(xiàn)了啟功先生的另外一面,在他那陶然于心、超然于物的人生態(tài)度的深處,是否還隱藏著一種其他的什么東西呢?而這種東西似乎也是我們許多人所缺乏的。
在當今這個時代,架子與地位成正比的人多,架子高于地位的人更多。啟先生卻反是,可以用“名聲高,門檻低”六字來概括。一年四季,啟先生家中幾乎天天賓客盈門。求教的、訪問的、談工作的、要字的,甚至什么事也沒有,就愛來聽聽啟先生聊天的。什么樣的朋友他都有,什么樣的人都能見。家中客常滿,常常是后到的得等前一撥走后才有容身之地。來訪者中固然也有不足與言者。
聽啟先生聊天,與讀他的文章有一種相同的感覺,即他避人之已言,道人之未言或不能言,觀察問題的角度很新鮮,思路很獨特,同時持論包括語言表述又很平易通達,不僅不偏不激,有時簡直讓人覺得過于淺白。他最反對那種神神秘秘的觀點和瑣瑣碎碎的理論……比如執(zhí)筆法,他常說,沒聽說有挾筷法的,怎么方便把菜飯送進嘴里,就怎么挾。寫字的道理為什么不同樣,怎么寫得順手,怎么寫得好,就怎么執(zhí)呢?這幾年討論文學史的寫法,鬧得不亦樂乎。有人征詢啟先生的意見。他總有一句話奉送:“你愛怎樣寫就怎樣寫!”
但最讓我的心靈受到震動,使我久久不能忘懷的,讀者諸君不會想到,竟是一句最最普通的大白話。那是入學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我?guī)е谝粡垐蠹埳吓R寫的《馮摹蘭亭序》去給他看,他坐在桌邊,就著我的毛病為我講書法。那時畢竟同啟先生不太熟悉,聽著老先生興致很高,娓娓而談,我既興奮,又不免有些拘謹。可慢慢地,我的拘謹感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他講他認為結字之重要在乎用筆之上;講每字有四中心,而非通常所謂的一個中心;講書法結構的黃金分割說;講結構的一些基本法則,如橫平豎直是不可能的;三橫劃上二橫緊下一橫松,三豎劃左二豎緊右一豎松;寫楷書最好加點絲結,帶點行意,等等。這些可不是教條,是啟先生大量分析前賢諸家的字后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其中也包含了自已數(shù)十年臨池實踐的體會。
而且啟先生的講解那樣生動,我問既然歐、褚、顏、柳都符合“四個中心說”,這幾家的面目為什么各不相同呢?啟先生回答,我們都是人,人的骨骼基本是相同的,但每個人臉形各異,胖瘦不一,穿的衣服也各色各樣,所以就不同了。一批人個子有高有矮,但坐在一條長凳上,從屁股到肩基本是一樣的,高的人是在腿長,婦女是在頸脖長、眉眼細,如此而已。這么一打比方,比正面的解釋還要清楚,給人的印象深極了??勺钭屛倚撵`受到震動的一句大白話是什么呢?他接著跟我說,我平時上街,見到街上的牌匾,看到某一個字好看,就停下腳步,琢磨琢磨它為什么好看,噢,原來這一筆是這樣寫的,以后就知道了。
他說時語調(diào)那樣平常,表情那樣自然,而我卻簡直愣住了。在我面前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看竺ΧΦ膯⒐ο壬?,海內(nèi)外知名的書法大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竟然會在大街上停住腳步,為的是看別人的字是怎么寫的?而且他不僅這么做了,還能將它說出來,并且說得那樣坦然,不覺什么“丟份”,也不是故作謙虛,一點矯情的成分都沒有!
在剎那間,我的腦海里翻過很多想法?!独献印氛f:“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眴⑾壬鷽]有想過做什么“百谷王”,也沒有因為想當百谷王而有意去“下之”。啟先生所以能成為“百谷王”,當然更不是僅僅由于能夠“下之”。但是在我的感受里,就是那幾句普通的大白話,淋滴盡致地吐露出一個真正的“百谷王”的底蘊,同時也啟發(fā)我們?nèi)ニ伎荚S許多多的東西,關于藝術,關于學術,關于人生的……
很多年以后,我讀到啟先生一篇文章,那是載于《文物與考古論集》的《書畫鑒定三議》,當中有這么一段話:
我聽到劉盼遂先生談過,王靜安先生對學生所提出研究的結果或考證的問題,常用不同的三個字為答:一是“弗曉得”,一是“弗的確”,一是“不見得”。王先生的學術水平,比我們這些所謂“鑒定家”們的鑒定水平,恐怕誰也無法說低吧?我現(xiàn)在幾乎可以說:凡有時肯說或敢說自己有“不清楚”、“沒懂得”、“待研究”的人,必定是一位真正的偉大鑒定家。
我才恍然大悟,不僅啟先生為然,一切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其所從事的專業(yè)或有不同,所走的道路或有相異,其自身所具備的質素,的確是有著共通之處的!
學者和藝術家是不同的。這當然不是指從事專業(yè)的不同,而是指個性風格的差異。典型的學者,長在于嚴謹踏實,短在于刻板凝滯。藝術家則反是,激情有余,常嫌流于做作。但是我有這樣一個強烈的印象,啟功先生的性格中兼有學者的儒雅和藝術家的灑脫,卻絕無學者的板滯和藝術家的狂誕。并且我敢肯定,凡是熟識啟先生的人都會和我有同樣感受的。
不知啟先生同不同意,我冒昧地給他歸納了兩點:聊天像做學問,做學問像聊天,當學者像藝術家,當藝術家又像學者。這話怎么說呢?凡是聽過啟先生閑聊、讀過啟先生的文章、看過啟先生寫字的人,都會明白。每次聽啟先生聊天,我都忍不住要驚嘆他驚人的記性、廣博的知識、明晰的思維和強大的說服力;看啟先生寫字,才知道“啟體”那特有的遒媚、雋永,是在多么認真的態(tài)度、嚴肅的神情中創(chuàng)作出。那字字精警中顯示出來的深厚功力,豈是借口才思橫流而亂涂亂抹的“花架子”可比。
而讀他的文章呢,感覺卻全然相反。雖然他的文章不乏精嚴的構思、新穎的觀點、新鮮的知識、獨特的思路,但更迷人的是生動的語言、流轉的機鋒、曲折無不盡意的漂亮的文筆,壓抑不住地透出一種輕松、一種機敏、一種飛揚的才氣,充分顯示出作者本人豁達、詼諧的天性……不賢識小,就我個人來講,最讓我歡喜贊嘆的地方就在這里。你看他分析漢語特點的一段文字:
詞的用字可以伸縮加減:重字疊詞,可以加強語氣,這已不待言。減字加重語氣,也常有的。如否定對方一個論點,應該說“不能”、“不是”、“不然”……時,急切中只說一個字“不”,先頂住對方,然后再加申述理由,這些都是與環(huán)境語氣有關的。如:“你做完功課了嗎?”“沒!”小孩這樣回答,大人聽著覺得幼稚可愛。但老人見面說:“你的喘好些嗎?”“沒!”這準是喘的說不全這句話了。(《古代詩歌駢文的語法問題》)
再看批評古人的一段文字:
包慎伯云;“用筆之法,見于畫之兩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今人斷不可企及者,則在畫之中截?!庇衷疲骸霸嚾」盘麢M直畫蒙其兩端而玩其中截,則人人共見矣?!背浯苏f也,則板凳、門閂、房梁、枝干,無不勝于古帖之橫直畫。若鐵軌綿延,累千萬里而不見兩短,惜慎伯之不及見也。(《跋(藝舟雙楫)》)
這些順手牽出的幽默與諷刺以典雅而活潑的語句出之,正可謂“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在啟功先生的著作中比比可見。夜闌人靜,燈下每讀至此,不禁拊髀而笑。可這些又豈僅僅是博人一粲的玩笑?其中蘊含的學識人所易見,會心的讀者難道不能從中體味到一種詩人的氣質,一種哲人的眼識,一種通人的胸襟?在這里,學養(yǎng)固然是重要的,光有它又遠遠不夠,從某種意義上說,學養(yǎng)可以日積月累,“取之有道”,氣質,眼識、胸襟更多的卻是關乎人的心性與稟賦,“求之無方”。
幽默是一個人天資、智慧的天然標記,誰又能說不是一個人自信,充實、樂觀、堅強的人格美的外在表征呢?
當今學界,比較值得提出的有兩類人,一類是什么時髦寫什么,寫什么似乎就真的懂什么(而不是相反,懂什么才寫什么,寫什么就能讓什么變得時髦),下筆雌黃,放言高論,以通人自居,以新一代學術領袖自視的學者;一類是甘坐冷板凳、不求聞達、孜孜矻矻、皓首窮經(jīng)的學者。前者當然可以稱為“做學問”,只是這里的“做”多少有些近義于“做戲”的那個“做”。他們是將學問當成一種達到某種目的的工具,因此總有一種“做”給人看的感覺;后者可以說真正是在做學問,他們?yōu)閷W術獻身的精神的確令人敬佩。他們是將學問當成了一份工作,非常的敬業(yè),但他們這種做學問的過程以及這種學問的物化形態(tài)——著述,都不能將做學問的快樂傳達到讀者心中,讓讀者產(chǎn)生共鳴。
這兩類人的境界是大不相同的,但硬要尋其相通的一點,那就是都少了一些真性情,不是古人常說的那種“性情中人”。
啟先生給人的感覺則大有異于是。我們知道,啟先生是當代權威的書畫鑒定家,又是當代書法界享有盛譽的書法家,又是當代卓有成就的文史學者和獨具風格的舊詩詞作家。他研究詩文,又創(chuàng)作詩文,研究書畫,又創(chuàng)作書畫,是研究和創(chuàng)作的兩面手,又是涉足學術界和藝術界的雙棲人物,那么,我們自然可以稱他為藝術家,稱他為學者了。但我覺得,與其說他是在“搞藝術”,“做學問”,不如說他是在“玩藝術”、“玩學問”。
這個“玩”字常常不被看成好詞兒,我為什么會用上這個詞呢?讓我們先看一首他寫的《賀新郎·癖嗜》吧:
癖嗜生來壞。卻無關,蟲魚玩好。衣冠穿戴。歷代法書金石刻,哪怕單篇碎塊,我看著、全都可愛。一片模糊殘點畫,讀成文,拍案連稱快。自己覺,還不賴。
西陲寫本零頭在,更如同,精金美玉,心房腦蓋。黃白麻箋分軟硬,晉魏隋唐時代。筆法有、方圓流派。煙墨漿糊沾滿手,揭還粘,躁性偏多耐。這件事,真奇怪!
一個沉迷于金石書法的藝術家天真不泯和無限豐富的精神世界,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在我們的眼前。這樣的人,這樣的精神境界,“我看著”,崇敬、景仰、飲佩、艷羨,說什么都不會錯,首先卻不是這些,首先是——這里用得上啟先生詞中的詞兒了:“可愛”。
還可以讀讀這一組詩:
深燈醉眼盡模糊,春草詩心倦更無。夜半長吟鄰舍罵,斂將酸澀入圓珠。(《自題畫葡萄》)
窗下余膏夜半明,當年校史伴孤燈??蓱z剩墨閑揮灑,塊壘填胸偶一平。(《題舊作山水小卷》)
斗室南窗竹幾竿,瞳眬晴日不知寒。風標只合研朱寫,禁得旁人冷眼看。(《自題畫竹》)
白露橫江曉月孤,篷窗斷夢醒來初。荷香十里清難寫,昨夜沉吟記已無。(《題畫白蓮》)
瓶里孤花戶外桐,綠陰扶夢醉顛翁。日斜睡起渾無事,淡墨橫吹紙上風。(《睡起作畫漫題》)
作詩作畫時的適意,作出好詩好畫的快意和按捺不住的得意,自然、真切、毫不做作地流露出來。從這里可以知道我所謂“玩”的意義了??鬃诱f:“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對于學術研究,啟先生就是孔夫子說的這么一個“樂之者”!
這里所謂“樂”,不僅可理解為“樂于”,而且有“快樂”的含義。準確一點,也許該這么說,藝術、學問在啟功先生是發(fā)乎本心的需求,是他學養(yǎng)與心性的綜合外現(xiàn),已成為他生活的一種方式,生命的一部分。如同水之于魚,藍天之于鳥,他能從那里尋得盎然的樂趣,并在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過程中充盈著這種樂趣。這樣,我們讀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如書畫、詩歌,能感受一種人文的力量;讀他的文章著述,能獲得一種藝術的美感。他的為學與為藝,究其精神實質,實在是一脈相通的!
啟先生夜半吟詩而招致“鄰舍罵”,我則夜半搦管而擔心“先生罵”。因為在我看來,啟先生就是《老子》所說的“善為士者”——“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币晕抑竟P淺識,來寫“深不可識”的啟功先生,必然不能形容他博大的精神世界于萬一。但《老子》接著又云:“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彼晕抑斪窭献又甘?,如此這番地“強為之容”——恐怕只算是“強聒不休”吧,不知能得到老先生的印可否?
注釋:
[1]此段文字作于1989年。項楚先生《敦煌變文選注》(巴蜀書社,1990年版),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堪稱后出轉精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