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人們總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個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樣多的藏區(qū)
它教給我的藏語,我已經(jīng)忘記
它教給我的高音,至今我還沒有唱出
那音色,像堅實的松果一直埋在某處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當(dāng)?shù)厝酸鳙C、采蜜、種植耐寒的苦蕎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喪禮
我們不過問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過問星子落進(jìn)深坳的事
他們教會我一些技藝
是為了讓我終生不去使用它們
我離開他們
是為了不讓他們先離開我
他們還說,人應(yīng)像火焰一樣去愛
是為了灰燼不必復(fù)燃
我并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螞蟻更愛這個世界
我的勞作像一棵偏狹的桉樹
渴水、喜陽
有時我和蜜蜂、螞蟻一起,躲在陰影里休憩
我并不比一個農(nóng)夫更適合做一個詩人
他趕馬走過江邊,抬頭看云預(yù)感江水的體溫
我向他詢問五百里外山林的成色
他用一個寓言為我指點迷津
如何辨認(rèn)一只斑鳩躲在鴿群里呢
不看羽毛也不用聽它的叫聲
他說,我們就是知道
——這是長年累月的勞作所得
一個陌生小站
樹影在熱帶的喘息中搖擺
我看見的事物,從早晨回到了上空
谷粒一樣的巖石散落在白色海岸
——整夜整夜的工作,讓船只鍍上銹跡
在這里,旅人的手是多余的
海鳥的翅膀是多余的
風(fēng)捉住所有光明
將它們升上教堂的尖頂
露水沒有片刻的猶疑
月亮的信仰也不是白晝
——它們隱沒著自身
和黝黑的土地一起,吐出了整個海洋
最難雕刻的部分已經(jīng)完成
她的笑意是石頭的
她的嘴唇和衣袖是石頭的
她的啞默和心跳是石頭的
當(dāng)一個人伸出手,她的體溫是石頭的
她在石頭里獲得時間
在別人的眼光和撫觸中獲得生活
許多朝代后,還會獲得新鮮的禱告
——如果人們還信奉神靈安住在石頭當(dāng)中
在她的石頭的眼睛里
生命和死亡是同一只鳥
日出前起飛,在黃昏隱藏了腳跡
她的憐憫和遺忘是石頭的
她的呼吸是石頭的
她的不確定的名字是石頭的
——最難雕刻的部分已經(jīng)完成
沒有聲音的朝代,超過了后代的理解力
一代人的器皿,保存著他們的雨水和心智
我相信重復(fù),也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一種方式
——或者,是眾多的重復(fù)延續(xù)了歷史
獻(xiàn)身于某顆星辰和它不可知的軌跡是愚蠢的
相信星象坦蕩則更加愚蠢
一行經(jīng)文獲得無數(shù)版本的贊頌
如今,隔著冰冷的鐘罩
我們活捉了一個偉大國家的禱告
那些在曠野里逃竄的、在海峽溺斃的
罕見的、龐大的白堊紀(jì)物種
想象它們和我們一樣目光發(fā)燙
辨認(rèn)著未知的來客
來自地心深處的背叛
繁衍出島嶼、密林、始祖鳥多余的翅膀
此刻燈光盤旋,為它們注入新鮮的死亡
時間的暗道和窄門,被推開、掩埋
一尊遠(yuǎn)渡重洋的雕像
眉宇與我們相仿
而我們
我們正在為塵埃和海水的重量,爭論不休
為了他人的信仰,蒙住東亞的臉孔
為寬恕,找到黑暗中需要寬恕的名字
穿過玻璃中古老的顏色
是陽光,讓我變得粉紅
粉紅的真主,并沒有給我裸露皮膚的自由
一百三十年前的我,紡織著黑夜和長袍
鮮紅的血流在別處
孤兒的悲泣,一個王朝分裂的愛
隔絕著我
積攢的箴言和頂針,縫補著一千零一個夜——
“我孤獨,但不為寂寞所苦”
有人謊稱粉紅的寺廟像情人的手指
他沉默地面向西方坐下 他聽見
一個擁擠、失修的國度
我的聲音,擦亮了它隱藏的遺物
他深信他的禱告
沒有給我更多的自由,也沒有將我變成新的
黑暗
用新習(xí)得的方言,穿過一枚頂針
一個北方的手印,用不多的力氣
按在新鮮的鹽粒上
坐在市集的背陰處,想與你說一說
李煜或蘇軾
我在南方獲得的寧靜,是他們維持的氣候
拂曉時,回味著出現(xiàn)林海的夢
你經(jīng)歷的北方,早有人述說
手藝人有時帶來奇妙的新把戲
我尾隨他,看見作坊里人們正把日子
一點點用舊
裁縫店里的學(xué)徒,裁壽衣就像裁一封家書
我熟悉那些哭聲和交談
熟悉那些滾邊的絲綢衣裳
古人的信,藏著不想被識破的傷心
他們揀選塵灰覆蓋的詞,吹一吹
我把濕了的雙手擦一擦
把它們重新放回你不能看見的地方
凌晨起身為路人掃去積雪的人
病榻前別過身去的母親
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獲得非凡的智慧
倚靠著一棵欒樹,流浪漢突然記起
家鄉(xiāng)的琴聲
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緊繩索
精妙絕倫的手藝
將一些樹木制成船只,另一些要盛滿飯食、
井水、骨灰
多余的金幣買通一個冷酷的殺手
他卻突然有了戀愛般的遲疑……
一個讀詩的人,誤會著寫作者的心意
他們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著世界的開關(guān)
牛羊藏在草原的陰影中
巴音布魯克,我遇見一個養(yǎng)鶴的人
他有長喙一般的脖頸
斷翅一般的腔調(diào)
鶴群掏空落在水面的九個太陽
他讓我覺得草原應(yīng)該另有模樣
黃昏輕易縱容了遼闊
我等待著鶴群從他的袍袖中飛起
我祈愿天空落下另一個我
她有狹窄的臉龐,瘦細(xì)的腳踝
與養(yǎng)鶴人相愛、厭棄、癡纏
四野茫茫,她有一百零八種躲藏的途徑
養(yǎng)鶴人只需一種尋找的方法:
在巴音布魯克
被他撫摸過的鶴,都必將在夜里歸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