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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集宋本編次源流考論
——兼論《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成書淵源及意義*

2019-12-18 16:49:02曾祥波
中華文史論叢 2019年4期

曾祥波

提要: 杜集宋本從編次上可分爲分體本(按體裁)、編年本(按時間)與分類本(按內容)三種系統(tǒng)。今存杜集的祖本王洙本是分體本,但王洙本的源頭是大致按時間順序編纂的唐代“舊蜀本”。此後宋代杜集編纂一方面以王洙分體本爲祖本,另一方面又順應杜詩“詩史”性質,將分體本重新編纂爲編年形態(tài),這就形成了“唐人‘以時爲序’之本——宋人分體本——宋人編年本”的否定與否定之否定。這種編次矛盾達到一定程度後形成調和,出現(xiàn)以分體本爲框架、又對每首詩加以“題下繫年”的《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绑w例甚奇”的“海內孤本”《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實際上正是以《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爲底本,既保留每詩“題下繫年”,又進一步以“體下再分體”方式編纂而成,成爲宋代杜集分體、編年調和的最終、也是最典型的文本形態(tài)。研究杜集,相對於宏觀的“卷帙分合”與微觀的“異文??薄眱蓚€層次,中觀層次的“篇目編次”研究具有合法性、合目的性與便於操作三點優(yōu)勢。這對唐人別集研究也具有一定的方法論意義。

關鍵詞: 舊蜀本 王洙本 篇目編次 分體本 編年本 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

考證一種典籍的版本及其源流,自然應該涉及每一版本間的異同及遞承關係,但同時也要兼顧實際情況,作針對性的調整。具體到杜集宋本的考察,存在如下兩種情況: 首先,從文獻保存的情況看,杜集宋本存世情況很不樂觀,一方面大量重要杜集宋本散佚,文獻不足徵;另一方面現(xiàn)存杜集宋本或有大幅度殘缺,或經過了坊刻的隨意改動,失去了大量反映原貌的版本細節(jié)。因此,想要從細節(jié)上勾勒出存世杜集宋本全部、詳盡的相互關係,或由於線索的闕失斷裂,難以實現(xiàn),或被坊本的錯誤信息誤導,而陷入捍格難通的境地。其次,從杜詩本身的特點來看,杜詩一方面有“詩史”(以時爲序)的意義,另一方面又有“衆(zhòng)體兼?zhèn)洹?分體)的集大成特點,因此出於這兩點考慮的篇目編次是杜集最重要的體例特點,也是每種杜集宋本形成之初,其編纂刊刻者考慮的首要問題。(1)曾祥波《論杜詩繫年的版本依據(jù)與標準》,《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頁87—93。從以上兩點來看,從篇目編次入手來考察杜集宋本的源流關係,不但符合編刻者思路的出發(fā)點,而且簡明扼要,系統(tǒng)性強。杜集宋本從篇目編次上可分爲分體本(按體裁)、編年本(按時間)與分類本(按內容)三種系統(tǒng)。(2)按,宋代尚未出現(xiàn)分韻本(按聲韻),故在本文可置不論。特別需要強調,王洙本之後的宋代杜集編纂皆未涉及杜集“文”二卷部分的改動,因此本文所言篇目編次也只涉及杜集“詩”的部分。

一 王洙分體本的源頭是唐代編“以時爲序”的“舊蜀本”

通常認爲,杜集分體本出現(xiàn)最早,即今存一切杜集的祖本“王洙本”,編年本次之,分類本最晚出。古人如明代毛晉、(3)今存唯一“二王本”《杜工部集》毛扆《跋》引其父毛晉語:“今世行杜集不可以計數(shù),要必以此本爲祖也?!薄端伪径殴げ考?全十冊),中華再造善本(第1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本文所引《宋本杜工部集》皆據(jù)此本。現(xiàn)代學術中1940年出版的第一種杜集版本專史研究洪業(yè)《杜詩引得序》、(4)洪業(yè)《杜詩引得序》:“自是以後,學者之於《杜集》,或補遺焉,或增校焉,或注釋焉,或批點焉,或更轉而爲詩話焉,爲年譜焉,爲集注焉,爲分類焉,爲編韻焉,或如今之爲引得焉;溯其源,無不受二王所輯刻《杜工部集》之賜者?!焙闃I(yè)撰、曾祥波譯《杜甫: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附録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頁255。張元濟《宋本杜工部集跋》、萬曼《杜工部集敍録》皆持此説,向無異議。(5)如張元濟《宋本杜工部集跋》:“自後補遺、增校注釋、批點、集注、分類、編韻之作,無不出於二王之所輯梓。”北京,商務印書館,1957年,《續(xù)古逸叢書》本。萬曼《杜工部集敍録》:“這個本子經過二王的整理,裴煜的補遺,鏤板流布後,就成爲此後一切杜集的祖本。”萬曼《唐集敍録》,百年河大國學舊著新刊,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頁145。但南宋嚴羽曾見過一種“舊蜀本杜詩”,其特點是“並無注釋,雖編年而不分古近二體,其間略有公自注而已”。(6)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頁231。郭紹虞先生推測這個“編年而不分體”的舊蜀本是王洙整理杜集時所據(jù)之本:“舊蜀本杜集凡二十卷,見王洙記,此是王洙所見之本?!?7)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頁232。陳尚君先生《杜詩早期流傳考》也持此説:“嚴羽《滄浪詩話·考證》指出:‘舊蜀本杜詩,並無注釋,雖編年而不分古近二體,其間略有公自注而已。’南宋初有南海蜀本及鎮(zhèn)江蜀本兩種新蜀本杜集。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謂‘蜀本大略同(王琪本),而以遺文入正集中,則非其舊也’。嚴羽亦指出新、舊蜀本之異。所謂‘舊蜀本’,或即王洙所據(jù)本,疑出於五代時前、後蜀所刊行?!?8)陳尚君《杜詩早期流傳考》,原載《中國古典文學叢考》第1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收録於陳尚君《唐代文學叢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頁306—337。我們知道,兩《唐書》所載杜集最早的“六十卷本”王洙未見,並未對王洙本産生實質性影響(見王洙《杜工部集記》),可置無論。目前可知最早對王洙本有直接影響的是“蜀本二十卷”。筆者在郭、陳二家之説基礎上作進一步推論,認爲王洙本正是以“舊蜀本”爲基礎性底本,由唐人所編大致以時爲序之本走向分體本。理由有五:

第一,“舊蜀本”是白文編年本(“並無注釋,雖編年而不分古近二體”)。我們所知的杜集宋人編年本都産生於王洙祖本之後,皆爲宋人在利用呂大防、趙子櫟、蔡興宗等人所撰“杜甫年譜”注釋杜集過程中,體會到杜詩最宜以“編年”方式閲讀,從而將分體本改編爲編年本,無一例外。(9)參見曾祥波《現(xiàn)存五種宋人“杜甫年譜”平議——以魯訔〈杜工部詩年譜〉對趙子櫟〈杜工部草堂詩年譜〉、蔡興宗〈重編杜工部年譜〉的承襲爲線索》,《文學遺産》2016年第4期,頁94—102。換言之,杜集宋人編年本一定是“注釋本”?!熬幠?而不分古近體)”又“並無注釋”的白文本杜集,除去嚴羽這一記載之外,從未見於其他宋代典籍記載與歷代書目著録。因此,“舊蜀本並無注釋”的合理解釋,只能指向唐人所編“以時爲序”杜集這一可能性。

第二,“舊蜀本”無??蔽淖?“略有公自注”)。今存王洙祖本(《宋本杜工部集》)注文有兩大類型,一種是“公自注”,一種是??蔽淖??!肮宰ⅰ睜懱凭幎偶校?蔽淖謩t出於王洙、王琪、何瑑、丁修、裴煜之手(所謂“得原叔家藏及今古諸集,聚於郡齋而參考之……義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10)有必要特別指出,通常所説《杜工部集》的所謂“王洙祖本”的第一次刊刻並非在寶元二年(1039)王洙編次之後立即實現(xiàn)。王洙本編定之後並未刊印,是以稿本形式存在。二十年後(嘉祐四年,1059)王琪知蘇州期間,召集何瑑、丁修,又經過裴煜的覆視,才首次鏤板刊行。治平年間,裴煜對嘉祐四年(1059)經過自己“覆視”的二王初刻本的再次增補,加以“補遺九篇”(文四詩五),再次刊行(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卷一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470)。經過裴煜“補遺”的杜集,才是今存《宋本杜工部集》的直接來源,所以通常所謂“王洙祖本”的準確全稱應爲“王洙編訂,王琪刊刻,裴煜覆視、補遺本”,它已經是杜集王洙本的第二次刊印了。本文從衆(zhòng)仍省稱爲“王洙祖本”或“二王本”,不作區(qū)別,這是因爲“補遺”本僅增加了遺文9篇,無關詩歌部分的“公自注”與??蔽淖?,故在討論“公自注”與??蔽淖謺r,《宋本杜工部集》可以等同於王洙稿本經嘉祐四年(1059)王淇等整理、裴煜“覆視”後的初次刊刻本。我們所知見於記載的宋編杜集與今存全部杜集宋本,皆以帶有校勘文字的二王本爲祖本,沒有任何一種存在刪去全部??蔽淖值那闆r,即使最爲弊陋的坊本也不例外?!芭f蜀本”既然只有杜甫“自注”,並無校勘文字,這説明此本早於王洙祖本,呈現(xiàn)的是唐編杜集的原貌。

第三,王洙《杜工部集記》言及所用各本,是以時間爲順序排列的:“搜裒中外書凡九十九卷(古本一卷,蜀本二十卷,集略十五卷,樊晃序小集六卷,孫光憲序二十卷,鄭文寶序少陵集二十卷,別題小集二卷,孫僅一卷,雜編三卷)?!?11)《宋本杜工部集》卷首,葉2A?!肮疟尽奔磶в凶钤缰x,“一卷”顯然帶有唐寫卷子本形態(tài)?!胺涡蛐〖怼弊黛洞髸盐迥?770)至大曆七年(772)之間,此時距大曆五年(770)杜甫剛去世不久。(12)據(jù)陳尚君《杜詩早期流傳考》指出,樊晃編《杜工部小集》六卷在大曆五年至大曆七年之間?!短拼膶W叢考》,頁308孫光憲約爲唐末昭宗光化四年(901)至宋太祖乾德六年(968)間人。鄭文寶爲後周太祖廣順三年(953)至宋真宗大中祥符六年(1013)間人。孫僅爲宋太祖開寶二年(969)至真宗天禧元年(1017)間人。以第二順位被提到的“蜀本二十卷”,時間上應該早於樊晃作序的《杜工部小集》(大曆五年—大曆七年),很可能編於杜甫在世時(大曆五年之前)。孫光憲、鄭文寶二本全無線索存留,可能是五代宋初時期以“舊蜀本”爲底本翻刻而成者(五代時蜀中刻書最盛,孫光憲爲蜀人,鄭文寶爲閩人而仕於南唐、後入宋,福建、江南兩地受蜀中刻書影響極大),內容基本沒有變化,故王洙特地標明作序者的不同,以説明是不同時間、不同地域的翻刻本。王洙《杜工部集記》所言“蜀本二十卷”當即嚴羽所言“舊蜀本”?!芭f”字正揭櫫了“蜀本”爲孫光憲序本、鄭文寶序本、王洙祖本的源頭底本的性質。

第四,王欽臣録其父王洙談話而作《王氏談録》載:“按公所修之書……杜甫詩,古六十卷,今亡。世傳二十卷,止數(shù)百篇。參合別本,以歲時爲類,得編二十卷?!?13)《王氏談録》“修書”條,《全宋筆記》(第1編10),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頁173。內容上,“止數(shù)百篇”可見此本未能包括全部杜詩,也能説明編纂時間很可能在杜甫生前。編纂體例上,“以歲時爲類”更能説明王洙依據(jù)的底本爲唐代所編“以時爲序”的別集,因爲王洙本是分體本,所以“以歲時爲類”不能解釋爲“將杜詩作編年編次”,而只能解釋爲“將以時爲序(以歲時)的詩篇按體裁類別編次(爲類)”。

第五,唐人別集中“詩歌部分”以時間或內容爲編次標準較爲普遍,分體編次較少且晚出。(14)通常所説“分體”乃是指詩文體裁分體,詩文分體編集源自《文選》,《文選》又是承魏晉文集産生以來的慣例。今所知唐人所編比較大型的總集和別集,也是按詩、文分體。本文只討論唐人別集的“詩歌部分”的編次,所以這裏的“分體”是指詩歌分爲古體、近體,或者近體更細分爲五律、七律、五絶、七絶等。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并序》中一段話值得注意:“予嘗欲條析其文,體別相附,與來者爲之準,特病懶未就?!笨梢娭刑圃∷姸偶蛠K非分體之本。(15)按,元稹《墓誌》爲讀杜常見文獻,初撰本文時竟對此條資料失之眉睫。後承朱兆虎君提示,謹致謝意。否則元稹不會有感於杜甫“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欲將“體別相附”作爲自己“條析其文”(據(jù)上下文語境可知“文”是詩的代稱)的預定目標。筆者未能對存世唐集作全面調查,此處以有定評的兩種研究作爲統(tǒng)計基礎,一是《四庫全書簡明目録》,(16)按,此處采用《四庫全書簡明目録》,出於文字簡略考慮,並不影響對唐集舊次性質的判斷。如或《四庫全書總目》所載提要有更能説明問題者,則隨文采用《四庫全書總目》文字。一是《唐集敍録》。以《四庫全書簡明目録》(下稱“《簡目》”)“集部·別集類”所收唐人別集爲範圍統(tǒng)計,四庫館臣認爲以唐人舊次存世者有十一種。今論次如下:

(1) 張九齡《曲江集》,《簡目》稱“其書首尾完具,猶唐以來之舊本”。此本二至五卷爲詩,不分體,編次大略以內容爲主,卷二奉和之作,卷三登臨之作,卷四送別行役之作,卷五宴集外放之作。(2) 釋皎然《柕山集》,《簡目》稱“卷數(shù)與《唐志》合,頔序亦存,蓋猶舊本”。此本五言、七言、雜言雜糅編次,不分體。(3) 劉禹錫《劉賓客文集》,《簡目》稱“原集四十卷,至宋佚其十卷”。以存世的三十卷舊本看其編次,卷二一“雜興”五言、七言混編,卷二二“五言今體”,卷二三“(五言)古調”,卷二四“七言”,卷二五“雜體”五言、七言雜糅,卷二六、二七“樂府”五言、七言雜糅,卷二八“送別”五言、七言雜糅,卷二九“送僧”,卷三〇“哀挽悲傷”,除卷二二、二三帶有體裁意味,其他編次則以內容作爲分類編次依據(jù)。(4) 李賀《昌谷集》,《簡目》稱“若賀所自編,杜牧所序,則至今猶在也”。不分體。(5) 李紳《追昔遊集》,《簡目》稱“述其早年閲歷,凡一百一首”,應屬舊本舊次。不分體,從詩題自注看,爲編年編次。(6) 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後集》、《續(xù)後集》,《簡目》稱“標目行款,有所改削”。以時間及內容爲主要編次。(7) 李商隱《李義山詩集》,《簡目》稱“其集唐宋以來,只有此本,近刻或分體,或編年,皆非其舊也”。五言、七言雜糅,不分體。(8) 皮日休《皮子文藪》,《簡目》稱“乃其咸通丙戌下第後所自編”。此本詩僅一卷,分爲“三羞詩”、“七愛詩”與“雜古詩”,以內容爲編次。(9) 陸龜蒙《笠澤叢書》,《簡目》稱“自編”。詩文雜糅,且詩不分古近五七,編次無明顯規(guī)律,即陸龜蒙自述“歌詩賦頌銘記傳序,往往雜發(fā),不類不次,混而載之,得稱爲叢書”。(10) 杜荀鶴《唐風集》,《簡目》稱“唐人舊集”,《總目》稱“初登第時所自編”。是集三卷,以分體編次,卷一“今體五言”,卷二“今體七言”,卷三“今體五言、七言絶句”。(11) 釋貫休《禪月集》,《簡目》稱“集爲其門人曇域所編,原本三十卷,今佚其文集五卷,惟詩集存”。卷一“樂府古題雜言”,卷二至六“古風雜言”,卷七至一八“五言律詩”,卷一九至二五“七言律詩”。

以上十一種保留了原編詩篇舊次的唐人別集,八種不分體,以時間或內容爲編次依據(jù),兩種分體編次,一種無明顯規(guī)律。以分體編次的兩種唐人別集,杜荀鶴《唐風集》爲唐末所編之集,貫休《禪月集》爲五代所編之集。可見,不分體、以時間或內容爲編次依據(jù),乃是唐人別集“詩歌部分”編次的主流。關於唐人別集的編次問題,萬曼《唐集敍録》考論《韋蘇州集》、《歐陽詹集》、《孟東野集》、《姚少監(jiān)集》、《長江集》、《甫里先生文集》、《唐風集》等也有涉及,萬曼先生甚至認爲別集編纂中“詩歌部分”分體乃明人習氣。(17)參萬曼《唐集敍録》上述別集相關論述。筆者則認爲應從唐末宋初開始興起,此不贅論。在上述十一種唐集之外,還可以舉出兩種四庫館臣、萬曼未曾寓目,後來新發(fā)現(xiàn)的具有唐人別集原貌的例子,這兩種唐人別集也都呈現(xiàn)出“詩歌部分”大致以時爲序、不分體的形態(tài),即初唐《東皋子集》、盛唐《李翰林集》。

初唐王績《東皋子集》。王績去世後由友人呂才編成的五卷本,曾被《舊唐書》本傳、《新唐書·藝文志》等著録,但流布不廣。流行於世的是中唐陸淳刪節(jié)的二卷本,此本大概在南宋時期被人通過類書輯佚等方式增補爲三卷,(18)按,通行的説法是由二卷本輯補爲三卷本是明人所爲(《四庫全書總目》),有證據(jù)表明輯補出於南宋人之手,此不贅言。三卷本遂成爲通行本(如《四庫全書》、《四部叢刊》、《叢書集成》等較常見的大型叢書皆收入)。後來經余嘉錫、萬曼、張錫厚、韓理洲等學者先後探討,最終發(fā)現(xiàn)了尚保存全部五卷本原貌的清代鈔本。(19)參見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二〇“《東皋子集》三卷”條,昆明,雲(yún)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頁1059;萬曼《唐集敍録》“東皋子集”條,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頁3;張錫厚《關於〈王績集〉的流傳與五卷本的發(fā)現(xiàn)》,《中國古典文學論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韓理洲《新發(fā)現(xiàn)〈王無功文集〉兩種五卷本》,《西北大學學報》1984年第3期;田曉菲《誤置: 一位中古詩人別集的三個清抄本》,《古典文獻研究》第15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年。我們通過新發(fā)現(xiàn)的五卷本可以看到,詩的部分(第二、三卷)各體散落措置,完全不是按照分體編次。

盛唐李白別集。李陽冰《草堂集》十卷最能代表其唐人編次,但李陽冰本已經不存。今存本爲兩個系統(tǒng): 其一爲咸平年間樂史編次詩二十卷(《李翰林集》)、文十卷(《李翰林別集》)本,後來南宋咸淳間戴覺民重刻本屬於這個系統(tǒng),清末劉世珩玉海堂《景宋咸淳本李翰林集》即以咸淳本爲底本。(20)按,詹鍈《題名〈李翰林集〉的三種不同版本》(《文獻》1987年第2期)、郁賢皓《咸淳本〈李翰林集〉源流和名稱簡論》(《唐代文學研究》2006年第11輯)都指出所影爲明人影宋本,這並不影響本文對該本編次的判斷,因爲兩文都同意它保存了宋本的編次原貌。其二爲熙寧宋敏求重編本,爲序碑(卷一)、詩(卷二至二四)、文(卷二五至三〇),曾鞏又在各類之下以時序編次,由晏知止刊行,後來靜嘉堂藏陸心源皕宋樓藏本、康熙吳門繆曰芑刊本屬於這個系統(tǒng)。在這兩個系統(tǒng)裏,咸平間編定的樂史本應該最接近李陽冰本面貌,因爲據(jù)樂史《李白別集序》所言,詩的部分是以李陽冰本爲底本編成:“李陽冰纂爲《草堂集》十卷。史又別收歌詩十卷,與《草堂集》互有得失,因??迸艩懚?,號曰《李翰林集》。……李白賦序表贊書頌等,亦排爲十卷,號曰《李翰林別集》。”房日晰先生以爲樂史本今已不傳,考察認爲“(宋敏求本)前二十卷大約就是樂史本《李翰林集》所收詩篇”,故可以通過宋敏求本窺見樂史本的原貌。(21)房日晰《關於樂史本〈李翰林集〉》,《天府新論》1986年2期;《宋本〈李太白文集〉三題》,《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1期。筆者以爲玉海堂《景宋咸淳本李翰林集》就可以代表樂史本的詩二十卷部分的原貌,無須輾轉由宋敏求本求得。因爲玉海堂本編次正屬於詩二十卷(《李翰林集》)、文十卷(《李翰林別集》)本,與樂史本描述一致;而且經比對,與房日晰文以宋敏求本編次回溯樂史本編次所得結論基本一致,也正説明了玉海堂本屬於樂史本系統(tǒng)。《景宋咸淳本李翰林集》編次爲十四類: 古風、樂府、贈、寄贈、餞送、酬答、留別、雜擬、懷、登覽、歌詠、遊宴、雜詠、閨情。這顯然是以內容分類爲主的編次方式。那麼,樂史的“校勘排爲二十卷”是否會完全拋開李陽冰本編次而另起爐灶呢?恐怕不會。如“雜擬”這一類別,爲宋敏求本所無,爲咸淳本獨有。已有學者指出,“雜擬”類目見於《文選》,且被唐人用於題詠與編集(如《韋刺史(應物)詩集》),咸淳本之“雜擬”應該是保存了唐本舊貌,其他如“古風”等類目也屬類似情況。(22)任雅芳、查屏球《紙抄時代文集編纂、流傳方式與文學的傳播——以李白諸小集到正集衍變過程考察爲中心》,《華南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由此可見,李陽冰《草堂集》十卷“詩歌部分”可能是以內容爲編次依據(jù)的。

通過以上考察來看,唐人別集“詩歌部分”的編次“以時爲序”或以內容爲類別是主流方式,分體編次較少,遲至唐末五代才出現(xiàn)。盛唐、中唐之際形成的杜集,“以時爲序”進行編次最合乎時代風氣。綜上所述,根據(jù)唐人以時爲序或以內容爲類別編纂別集的主流風氣,比對嚴羽所見“舊蜀本二十卷”的形制特點(編年不分體、僅有杜甫自注、無他注、無??蔽淖?,參以王洙《杜工部集記》所載“蜀本二十卷”的成書時間,以及王欽臣對王洙編纂過程的描述,王洙分體祖本依據(jù)的唐編杜集“詩歌部分”應該是“以時爲序”的篇目編次形態(tài)。

二 王洙分體本是宋代杜集編年本的源頭

杜詩“詩史”的特點,在於詩歌文本與唐王朝安史之亂前後史事、杜甫個人的生活史、精神史密切相關,故“以時爲序”被認爲是杜詩最好的編纂、閲讀方式。(23)前人有讀杜詩“編年本第一,分體本次之,分類本最下”之説,如浦起龍《讀杜心解·發(fā)凡》(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頁8)稱:“編杜者,編年爲上,古近分體次之,分門爲類者乃最劣。蓋杜詩非循年貫串,以地繫年,以事繫地,其解不的也?!蓖鯂S《宋刊〈分類集注杜工部詩〉跋》(《觀堂集林·觀堂別集》卷三,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頁679)稱:“杜詩須讀編年本,分類本最可恨。”洪業(yè)《杜甫: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頁8)説:“杜詩應該盡可能以正確的編年順序閲讀,這一點極其重要?!蓖蹁ū疽蕴迫司帯耙詴r爲序”的“舊蜀本”爲源頭,順應宋代日漸興起的詩歌體裁意識,改唐集原有的時序編次爲宋人流行的分體編次(僅在分體之下保留了同體詩篇的時序)。王洙本出現(xiàn)之後,以其參校衆(zhòng)本之精良,成爲一切杜集宋本的祖本。王洙所據(jù)的衆(zhòng)多唐五代杜集舊本,其影響與存在即告式微(如嚴羽面對“舊蜀本”,僅僅作爲體例獨特之本描述,未曾明確意識到它是王洙祖本所據(jù)的唐人舊本)。此後宋人即使體會到杜詩“詩史”性質,意欲以年譜撰寫勾勒杜甫行跡,進一步以編年編次纂修杜集編年本,也都以王洙分體本爲祖本,基本上看不到對唐編杜集的利用。

如蔡興宗編次。蔡興宗《重編杜工部年譜》中有這樣一段話值得注意:“大曆元年丙午……春晚,移居夔州,有詩最多,合次年所賦古、律詩,幾盈五卷。”(24)蔡興宗《重編杜工部年譜》,中華再造善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2),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頁11。這段話表明,蔡興宗也看到了一種“古、律詩”分體本。比對王洙本(《宋本杜工部集》),其夔州時期全部詩歌編入卷六(古體)、卷七(古體)與卷十四(律詩)、卷十五(律詩)、卷十六(律詩)、卷十七(律詩),其中卷十七的下半卷爲出夔州後詩篇,所以嚴格算來共五卷半。蔡興宗計算僅包含大曆元年(766)、大曆二年(“次年”,767)兩年,而未包含永泰元年(765)九月到雲(yún)安(屬夔州)與大曆三年(768)正月去夔出峽這兩小段時間,所以詩篇數(shù)量恰好“幾盈五卷”,而不到五卷半的總數(shù)。這説明蔡興宗看到的包含大曆元年、二年夔州詩篇“幾盈五卷”的本子,正是王洙本。

如黃伯思編年本《校定杜工部集》,此書是所知最早杜詩編年本之一,因其散佚,且缺乏文獻著録,未得到太多關注與討論。(25)按,直接相關的記載僅存李綱所作序文一篇,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著録完全承襲李序而無新信息。筆者以爲黃伯思本也是以王洙本爲底本。原因有三: 第一,李綱在紹興六年(1136)爲黃伯思《校定杜工部集》所作序説:“杜詩舊集,古律異卷,編次失序……黃長睿父篤好公之詩,乃用東坡之説,隨年編纂,以古、律相參,先後始末,皆有次第。”(26)黃伯思《東觀餘論》附録,《全宋筆記》(第3編4),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頁161—162。從李綱的序可知,黃伯思編年本的底本是“古律異卷”,正是王洙本的特點。第二,黃伯思《東觀餘論》卷上“杜子美詩筆次序辨”條説:“王原叔集杜詩,古詩甫與章梓州詩及《遊惠義寺》等,皆武初尹之前,律詩則在初尹之後,二者必有一誤。”(27)黃伯思《東觀餘論》卷上,頁63。這説明黃伯思的編年本以王洙本爲底本。再如《東觀餘論》卷下“跋洛陽所得杜少陵詩後”條載:“政和二年夏在洛陽……於法堂壁間弊篋中得此帙。所録杜子美詩,頗與今行槧本小異,如‘忍對江山麗’,印本‘對’乃作‘待’,‘雅量涵高遠’,印本‘涵’乃作‘極’,當以此爲正。若是者尚多……校所藏本,是正頗多?!?28)黃伯思《東觀餘論》卷下,頁128。覆核今存《宋本杜工部集》,二句正作“忍待江山麗”(卷一六《戲寄崔評事表侄蘇五表弟韋大少府諸侄》)、“雅量極高遠”(卷一七《移居公安敬贈衛(wèi)大郎鈞》),可知黃伯思手邊常用的“印本”正是王洙本。

黃伯思、蔡興宗以及後來承襲蔡興宗的魯訔等人既要順應杜詩“詩史”性質,將分體本重新編纂回到編年形態(tài),又要照顧王洙分體本的祖本源頭性質,這就形成了“唐人‘以時爲序’之本——宋人分體本——宋人編年本”的否定與否定之否定,使得杜集宋本總是處於編年與分體的矛盾中,這種編次矛盾達到一定程度後出現(xiàn)了妥協(xié)調和,即出現(xiàn)了以分體本爲框架、又對每首詩進行“題下繫年”的《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以下簡稱黃氏《補注杜詩》)。黃氏《補注杜詩》給每一首杜詩進行繫年並闡釋理由,是杜集宋本中繫年最爲精詳者。但此書卻未采用最適合其撰述原則的編年本形態(tài),而仍遵循分體本形態(tài),因此甚至造成後世誤解,如《四庫總目》收録此書,描述它的形態(tài)時卻誤認作編年本,將它與黃伯思《校定杜工部集》、遵循魯訔編次的《草堂詩箋》等杜集編年本歸於一類,説:“大旨在於按年編詩……其例蓋始於黃伯思,後魯訔等踵加考訂,至鶴父子而益推明之?!?29)《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集部·別集類二》,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頁1281。潘宗周《寶禮堂宋本書録》收藏此書,也誤著録爲“詩以年次”。(30)洪業(yè)《杜詩引得序》,見洪業(yè)撰、曾祥波譯《杜甫: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附録二,頁275。四庫館臣、南海潘氏都實有其書,一覽可知其爲分體本,之所以出現(xiàn)失於眉睫之間的錯誤,原因就在於黃氏《補注杜詩》每詩皆作繫年給人的先入之見太深,著録者無不以爲按照這一著述意圖,此書必然會呈現(xiàn)爲編年本形態(tài)。這恰説明了《補注杜詩》著述意圖與編纂形態(tài)之間的深層矛盾。

如果説《四庫總目》、《寶禮堂宋本書録》是以“誤認”的方式彰顯了《補注杜詩》體例不純背後的深層矛盾,那麼洪業(yè)《杜詩引得序》對《補注杜詩》成書淵源的推測則從另一個角度彰顯了這一矛盾。洪業(yè)先生《杜詩引得序》認爲分體本的黃氏《補注杜詩》出於編年本《杜陵詩史》。爲了解釋出於編年本並且編年愈趨精密的《補注杜詩》最後何以采用分體本編次?他不得不提出一種假説,認爲從《杜陵詩史》到《補注杜詩》之間,還存在著兩種“中間之本”,一是以《杜陵詩史》及《分門集注》爲底本形成的“某甲之本”,二是以《十家集注杜詩》、《二十家集注杜詩》、《六十家集注杜詩》爲底本的“吳元本”,最終黃氏父子是以分體的“吳元本”爲編次框架,參酌編年及分類的“某甲之本”,形成了《補注杜詩》。(31)洪業(yè)《杜詩引得序》,見洪業(yè)撰、曾祥波譯《杜甫: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附録二,頁276—277。筆者以爲,洪業(yè)之説實難成立。因爲如果洪業(yè)的推測屬實,那麼《補注杜詩》中就應該出現(xiàn)超過《杜陵詩史》、《分門集注》之外的,屬於《十家集注杜詩》、《二十家集注杜詩》、《六十家集注杜詩》的注文,但筆者因新定斠證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的緣故,對《杜陵詩史》、《分門集注》與《補注杜詩》的全部注文作過逐條比對,《補注杜詩》除去黃希、黃鶴補注之外,完全沒有超過《杜陵詩史》、《分門集注》的內容,所以洪業(yè)的假説難以成立。其實可以設想,黃鶴在對每一首詩加以繫年之後,必然對此前杜集編年本皆不滿意(如遵循蔡興宗編次的《杜詩趙次公先後解》、遵循魯訔編次的《杜陵詩史》,對它們的辯駁見於《補注杜詩·年譜辨疑》),不予采納,於是乾脆采用版本上最具源頭性的王洙祖本爲底本,這種處理辦法完全可以理解(繫年新見都以“題下注”的方式表述清楚了)。換言之,王洙祖本以“分體”編次,並取代此前唐人舊集,成爲此後一切宋本杜集的源頭,黃氏《補注杜詩》在版本上尊重王洙祖本的源頭性;而杜詩內在的“詩史”特點要求以“編年”方式對詩篇加以閲讀,黃氏《補注杜詩》在注釋上又尊重杜詩文本的“詩史”性質。杜集外部形態(tài)與杜詩文本內在要求之間的矛盾衝突及其妥協(xié)調和的結果,最終導致了黃氏《補注杜詩》的特殊性存在。理解了以黃氏《補注杜詩》爲代表的杜集背後隱藏的文本內在要求與文獻外部編次之間矛盾、妥協(xié)的深層背景,能幫助我們理解杜集宋本分體、編年兩大系統(tǒng)源流分合演變的邏輯走向,並進一步解決某些杜詩研究史上懸而未決的疑案。

三 《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成書淵源與意義

《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可以説是最著名的杜集疑案之一。此書由李一氓先生於1965年購得,遍請朱德、陳毅、何香凝、郭沫若等名人方家題跋,稱爲“海內孤本”,(32)題跋計有11種,因此書不常見,備録如下(序號爲筆者所加): 1. 南宋草堂杜集殘本。陳毅署簽。2. 成都杜甫紀念館得此書,可爲所藏杜詩帶頭。朱德。一九六五年五月十五日。3. 題“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何香凝。4. 此本不見公私著録,匡、慎皆缺筆,真難見之孤本也。一九六四年十月陳毅題。5. 此本未見著録,雖殘缺亦可珍也。至於內容如何,因未校讀,不能臆斷。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康生。6. 老見異書猶眼明。題“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三日陳叔通。7. 《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素所未見,殆是海內孤本,雖殘卷,良可珍惜,藏之草堂尤得矣,所以謂草堂先生重歸草堂矣。閲後題此。一九六四年十月廿七日郭沫若。8. 一氓同志以殘本杜詩題爲“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示,葉十行,每行廿二字,此本從未見於著録。首有“郋園秘笈”一印,則原曾經葉氏收藏。匆匆未及細校,因題數(shù)字歸之。一九六四年九月一日齊燕銘閲後題。9. 一九六四年歲暮讀於北京,真難得之善本也。阿英。10. 一氓爲成都杜甫草堂紀念館得此珍本。初梨獲觀因題。11. 一氓同志爲成都杜甫草堂購宋本《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乃異書也。彌足珍貴。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廿四日獲觀並記,徐平羽。入歸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收藏,(33)據(jù)書末草堂工作人員所撰跋文:“《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殘一頁。宋淳熙時(一一七四— 一一八九)刊本。一九五七年前由[ ](按,原文如此)贈宋板杜詩一頁,不悉何書?一九六五八月十六日由李一氓大使代購宋板《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其中第十五卷全闕,此頁與該書板式全同,爲第十五卷第七頁。現(xiàn)將二書保存一處。一九六五年九月六日記?!笨芍萏迷词詹赜兴伪練埲~,恰與此本相配。故今藏本實爲李一氓本與殘葉的合牉,本文所作研究也將殘葉包括在內。是杜集珍本中最引人矚目者之一。李一氓《跋文》是對此書最早的介紹:

《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宋本,半頁十行,行二十字,白文無注。書名不載公私記録,爲極罕見之本,或傳清內庫所藏。曾有人收得零頁云?,F(xiàn)殘存第十四卷(一至十三頁)、第十六卷(一至五頁、十七至二十一頁)、第十七卷(全)、第十八卷(全)、第十九卷(一至二十二頁)、第二十卷(十一至十三頁),共六卷八十七頁而已。存書既無首卷,致無敍目可查,何人所輯,爲卷幾何,皆不得而詳矣。是書體例甚奇,如十四卷分爲五言八句、五言絶句、五言七言八句,十六卷分爲七言長律、七言八句,十七卷分爲七言八句、七言絶句,十八卷分爲七言歌、七言行,十九卷分爲五言引、七言引,二十卷分爲歎、五言別。杜詩或依編年,或概分爲古、近體,或據(jù)內容分紀行、遠懷等,從無作爲此瑣碎之分類者,蓋坊本也。書中匡字缺筆(十六卷十九頁、十九卷一頁),慎字缺筆(十八卷十五頁、十九卷十三頁),依缺筆約可斷爲淳熙刊本。依紙質、字體約可斷爲建陽刊本。藏印有葉、羅兩姓,非關重要。二十卷末有明人“孫氏家藏”白文印,亦不知爲誰何也?成都杜甫紀念館所藏杜詩,僅一宋本《草堂詩箋》。忽見此本於北京中國書店,急代收之。事爲北京圖書館所悉,驚爲異本,曾謀迫讓書。原有錯簡,時爲重裝。因識。一九六五年夏末於北京,李一氓。

目前關於此本的介紹基本不出李一氓《跋文》內容範圍。(34)如楊銘慶《南宋刻本〈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評介》,《草堂》(今名《杜甫研究學刊》),1981年創(chuàng)刊號;丁浩《南宋刻本〈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文物天地》2000年5期;劉曉鳳《李一氓與成都杜甫草堂》,《杜甫研究學刊》2016年第1期。涉及《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內容亦基本不出《跋文》範圍。對此本的研究尚未有之。原因當在於四點: 第一,以流傳言,此本爲海內孤本,巋然獨存,難以得見。(35)按,山東大學“杜甫全集校注組”20世紀80年代初曾於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複印《草堂先生杜工部集》,複印本今藏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杜甫研究中心。2014年草堂博物館線裝影印若干部,然未標價流通。第二,以體例言,此本編纂體例爲“體下分體”,即在古體、近體之下再細分爲五律、五絶、七律、七排、七絶、五古、七古等,這一編纂體例在目前所知杜集宋本編次系統(tǒng)中屬首次。第三,以著録言,此本從未見於任何公私著録。沒有“版本研究史”,源流考辨難以入手。第四,以內容言,此本爲白文本,在缺乏“版本研究史”(公私著録)的途徑之外,也無法參照其他杜集宋注本,從另一條途徑“注文沿革”上推衍其版本源流。

通過上文對杜集宋本編次源流的梳理,筆者對《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加以考察,認定《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實際上正是以黃氏《補注杜詩》爲底本,既保留每詩“題下繫年”,又進一步以“體下再分體”方式編纂而成,成爲宋代杜集分體、編年調和的最終、也是最典型的文本形態(tài)。以下從“底本”、“參校本”、“坊本性質”、“殘本復原”四個角度加以考辨。

1. 底本問題

《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以黃氏《補注杜詩》爲底本編纂,理由有三:

首先,《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具體編纂方式,是以《補注杜詩》原編次爲順序,按新的編排體例(即所謂“五言八句”、“五言絶句”、“七言長律”、“七言八句”等)將同一詩體的篇章依次揀出,形成新的編次。今存《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六卷殘本中,我們選擇完整的卷一四,將它與黃氏《補注杜詩》卷三三至三六比對,以還原“編纂場景”(見“附録”兩種,“附録1”爲《補注杜詩》卷三三至三六,“附録2”爲《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卷一四)。(36)按,其他殘卷也可用同樣方式還原“編纂場景”,如《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卷一六、一七的七律詩篇與《補注杜詩》卷一七至卷三四的七律詩篇的比對情況等,與此一致,爲節(jié)省篇幅,不再贅言。需要指出,宋代杜集分體本編次皆同,那麼爲什麼不能説《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是直接用王洙祖本,或者任意一種其他宋人杜集分體本編次進行編纂工作的呢?試舉一例即可明瞭: 如“附録1”所引《補注杜詩》卷三六最末一首《聞惠子過東溪》(大曆二年),此詩爲王洙祖本所無,黃氏補注説:“新添。蘇曰: 右一篇,劉斯立得於管城人家?!倍耸自娖”弧恫萏孟壬殴げ吭娂肥杖氚凑G闆r編次的最末一首(“最末一首”,即卷一四倒數(shù)第七首),恰好説明《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編纂者以《補注杜詩》爲底本,先正文、後補編的工作過程。

其次,《補注杜詩》原在每詩之下的繫年説明,《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照樣録入,如《補注杜詩》題下未標者,《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亦闕。李一氓《跋文》及後來襲其説者皆認定《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無注文”,其實不確。簡明的繫年標注也是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注文。這種“每詩之下必做繫年標注”是黃氏《補注杜詩》最具獨創(chuàng)性的特點,爲宋代一切杜集注本中僅有的特例。這非常有力地證明了《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工作底本是《補注杜詩》。

最後,黃氏《補注杜詩》中某些詩篇題下沒有直接標明繫年,而以“同前”、“同上”、“同時”標明它與前篇“題下繫年”一致。但《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在以《補注杜詩》爲工作底本操作時,出於“體下分體”的編纂要求,已經將《補注杜詩》中相鄰詩篇的次序打亂,無法判明“同前”、“同上”、“同時”的“前”、“上”、“時”所指詩篇是哪一首,而編纂者既意識到了這一點,又懶於再找來《補注杜詩》原本進行覆核,於是乾脆將此類標注一併刪除,以避免錯誤,但同時卻留下了詩題下繫年的空白。凡《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中無“題下繫年”者,基本如此。(37)僅有極個別詩篇題下未予繫年無關“同前”等情況,就殘卷來看有卷一九“七言行”部分《驄馬行》、《去矣行》兩首,《補注杜詩》有明確繫年(按,《驄馬行》,《補注杜詩》注“天寶十四載作”;《去矣行》,《補注杜詩》注“廣德二年作”)。這種情況極少,與《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坊本性質有關,説詳下文。如卷一四《重題》,在《補注杜詩》中編次於《哭李尚書之芳》後,《哭李尚書之芳》下注“大曆三年作”,《重題》黃鶴補注曰:“謂之《重題》,又詩云‘湖風井逕秋’,與前篇‘秋色凋春草’葉,當是同時作。”但未直接注明“大曆三年作”。按照《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分類編次工作,《哭李尚書之芳》屬於五言長篇,《重題》屬於五言八句,兩篇在新的編次中被分離開來。因此,《重題》進入到新的編次後,找不到對應的“與前篇‘秋色凋春草’葉,當是同時作”的“同時”究竟是何時,於是造成《重題》題下沒有標注繫年。這是《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是以《補注杜詩》爲底本進行編纂工作的一個鐵證!試想,《補注杜詩》中很多“同前”、“同上”、“同時”的詩篇與它們所指向的詩篇(“前”、“上”、“時”)就在同一頁,如果《補注杜詩》不是底本,只是參校本,那麼《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編纂者手持《補注杜詩》,不會找不到“同前”、“同上”、“同時”的具體繫年。只有當《補注杜詩》被用作底本,才會出現(xiàn)詩篇順序被打亂,從而無法對應到原本順序的情形。

《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以黃氏《補注杜詩》爲底本而成,則成書時間一定在《補注杜詩》成書的寧宗嘉定九年(1216)之後。由此可知,李一氓先生《跋文》稱“依缺筆約可斷爲(孝宗)淳熙刊本”,這一判斷不夠準確,只能説“依缺筆其底本源於孝宗淳熙(1174—1189)刊本”而已。

2. 參校本問題

在以黃氏《補注杜詩》爲底本的情況下,《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篇目編次既有遺漏,(38)以附録1、2爲例,遺漏者有10首,即《發(fā)白馬潭》(大曆四年;五律)、《歸雁》(大曆四年;五律)、《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大曆五年;五律)、《舟中夜雪有懷盧十四侍御弟》(大曆四年冬;五律)、《對雪》(五律)、《送趙十七明府之縣》(大曆五年春;五律)、《歸雁二首》(大曆五年春;五律)、《奉酬寇十侍御錫見寄四韻復寄寇》(大曆五年;五律)、《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廣州》(大曆四年;五律)、《過洞庭湖》(大曆五年;五律)。也有極個別順序錯亂,(39)以附録1、2爲例,如《哭李常侍嶧二首》(大曆三年)、《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大曆五年),《補注杜詩》的順序是“《哭李常侍嶧二首》、《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而《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順序前後互乙爲“《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哭李常侍嶧二首》”。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還有不見於黃氏《補注杜詩》的篇目編次。這説明《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還采納了其他杜集宋本作爲參校本進行編纂工作。明顯的例子見於《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卷一四最末六篇: 《李監(jiān)宅》、《早起》、《長吟》、《樓上》、《客舊館》、《愁坐》(見附録2),皆不見於《補注杜詩》卷三三至三六(附録1)。辨次如下:

(1) 《李監(jiān)宅》在《補注杜詩》卷一七,“天寶初作”,爲近體詩中第一篇五律。此後若干篇如《重題鄭氏東亭》、《天寶初南曹小司寇舅》、《龍門》等五律,應該被置於《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卷一四之前的“五言八句”部分?!独畋O(jiān)宅》作爲詩集中五律第一首,是剛開始編纂時被遺漏的,故後來補入最後部分的第一首。

(2) 《早起》“春來常早起”,見王洙本卷一一,編次爲“《村夜》、《早起》、《畏人》”,《補注杜詩》恰好闕此首,卷二二編次爲“《村夜》、《畏人》”。這説明《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在用《補注杜詩》爲工作底本編纂後,又用他本進行過覆核。

(3) 《長吟》“江渚翻鷗戲”,不見於《補注杜詩》。據(jù)宋本《草堂詩箋》,此詩置於最末一卷(卷五〇)“逸詩拾遺”的倒數(shù)第四首,注“見卞圖本”。(40)按,“圖”當是“圜”之誤。又,清人仇兆鼇《杜詩詳注》引朱鶴齡注稱:“此係逸詩,收在卞圜本者,亦見吳若、黃鶴本?!卑?,清人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並無此語,然置此詩於卷末“杜工部集外詩”。(41)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頁851。朱本實承錢謙益《錢注杜詩》而來,《錢注杜詩》置《長吟》於全書“附録”之“吳若本逸詩七首”的第五首。

(4) 《樓上》“天地空搔首”,不見於《補注杜詩》。見於宋本《草堂詩箋》、《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

(5) 《客舊館》“陳跡隨人事”,不見於《補注杜詩》。見於宋本《草堂詩箋》最末一卷(卷五〇)“逸詩拾遺”第二十六首,注“朝奉大夫員安宇所收”?!都Ъ易⒍殴げ吭娂芬嗍斟h。

(6) 《愁坐》“高齋常見野”,不見於王洙本與《補注杜詩》,《九家集注杜詩》收録此詩,編次爲“《暮寒》、《愁坐》、《雙燕》”,王洙本、《補注杜詩》爲“《暮寒》、《雙燕》”。宋本《草堂詩箋》最末一卷(卷五〇)“逸詩拾遺”收録爲第二十八首,注“朝奉大夫員安宇所收”。

總之,這六篇可分爲兩種情況: 一種是《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初次編纂有所遺漏,再次用黃氏《補注杜詩》覆核後補入;一種是黃氏《補注杜詩》闕詩,《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在用《補注杜詩》爲工作底本編纂後,又用他本進行過覆核補入。從殘本透露出來的線索看,有吳若本與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42)按,《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成書已爲宋元之際,在《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之後,不可能成爲它的參校本。《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呈現(xiàn)的參校情況與《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的吻合,是因爲宋本《草堂詩箋》的緣故,即《草堂詩箋》既是《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參校本,又是《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的底本。

3. 坊本的編纂疏漏

《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中存在個別編纂混亂之處,當出於此書的坊本性質所致,其中特別重要的一點,就是從一開始編纂體例並不完善,在編纂過程中根據(jù)新出現(xiàn)情況隨時作調整,又未能依照新調整的體例對前面部分進行修補統(tǒng)一。這種疏漏最明顯地表現(xiàn)在《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卷一九“七言行”部分(疏漏詩篇以黑體加粗標識):

嶽麓山道林二寺行(大曆五年);瘦馬行(至德二年);歲晏行(大曆三年);……莫相疑行(永泰元年);今夕行(天寶五載);朱鳳行(大曆五年);去矣行;白絲行(大曆二年);蠶穀行(大曆三年);自此(第二十三頁)至卷終缺頁。

第一是遺漏。《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在《今夕行》、《白絲行》之間遺漏了《貧交行》,這屬於個別情況,出於編纂者不夠仔細導致。按,《附録》説明中的第二種情況,即“附録1”黃氏《補注杜詩》卷三三至三六中“下劃線”標識的五律詩篇,未能按照一一對應的規(guī)律依次出現(xiàn)在《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卷一四的編次中,與此相同。這在編纂粗疏的坊本中最爲常見。

第二是調整與調整的不統(tǒng)一?!恫萏孟壬殴げ吭娂返木幾胝邅K非從一開始確定全部編纂體例,而是在編次過程中不斷進行體例微調,微調之後又對前面已經編好的詩篇失於覆核以統(tǒng)一體例,導致位置靠前的個別詩篇出現(xiàn)不合體例的情況。《嶽麓山道林二寺行》(大曆五年)正是這種情況,《補注杜詩》在卷一六 “古體”部分倒數(shù)第三首。也就是説,這是全部杜集中最後一首“七言行”的作品,但它卻被置於《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七言行”的開篇第一首。這説明《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編纂者一開始並未作全面而細緻的詩歌體裁劃分,最初擬定的只是五古、七古、五律(五言八句)、七律(七言八句)、五絶、七絶等普遍性的體裁,當這些體裁的歸類工作完成之後,也就抵達《補注杜詩》“古體”部分最末一卷(卷一六),這時編纂者發(fā)現(xiàn)還有某些新的體裁,如《嶽麓山道林二寺行》可劃爲“七言行”體裁,於是將此詩挑出單列,成爲《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卷一九“七言行”部分的第一首,然後再回到分體本的第一卷,重新尋找類似體裁的詩篇,將它們逐一歸類列舉在《嶽麓山道林二寺行》之後。於是就形成了目前我們看到的《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卷一九“七言行”部分中繫年最晚的《嶽麓山道林二寺行》(大曆五年)編次反而最爲靠前的特殊形態(tài)。

最後還要特別指出,《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中個別地方詩篇的繫年與編次先後順序不吻合(特別明顯的如《白絲行》、《去矣行》、《瘦馬行》三首),這是出於王洙本舊次的編年意圖與黃氏《補注杜詩》繫年判斷不同。這種不吻合,其責任不應由《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編纂者承擔,應該由工作底本黃氏《補注杜詩》承擔。黃氏《補注杜詩》既承襲了王洙本分體之下帶有“以時爲序”意味的編次不作改動,又通過“題下注”對很多詩篇的繫年作了不同於王洙本編次的判定,這一矛盾再次呈現(xiàn)在以黃氏《補注杜詩》爲底本的《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中。

4. 殘本復原及其成書意義

《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工作底本和編纂原則既明,我們可以嘗試對殘存的《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進行某種程度的恢復還原。先列出目前保存的卷帙及收録情況:

(1) 卷一四。收録“五言八句”、“五言絶句”、“五言七言八句(共一題而詩分五言七言,暫今分爲一類)”共75首,自第14頁至卷終闕頁。

(2) 卷一五。僅殘一頁,收録“七言”(案,“七言”據(jù)體例補)。

(3) 卷一六。收録“七言長律”、“七言八句”共33首,自第6頁至第16頁闕頁。

(4) 卷一七。收録“七言八句”、“七言絶句”共78首。

(5) 卷一八。收録“七言歌”、“七言引”共31首。

(6) 卷一九。收録“五言行”、“七言行”共56首,自第23頁至卷終闕頁。

(7) 卷二〇。收録“五言別”共11首,自第1頁至第10頁闕頁。

首先面臨的問題是,全書卷帙有多少?按,卷一七共78首,卷一八共31首,卷一九共約56首,排除因體裁不同造成的篇幅差異,每卷平均約60首,這樣以20卷計算,共約1 200首,接近1 450餘首杜詩總數(shù)。故筆者以爲全書的卷帙應爲二十卷。另外,爲什麼不是1 450首除以60,得到25卷呢?除去每卷平均約60首只是一個約數(shù)之外,還有一個考慮,即《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編纂體例明顯體現(xiàn)出“先七言,後五言”的規(guī)律,而“雜言”被視爲“五言七言(混合體)”,被放在最後,如卷一四在“五言八句”、“五言絶句”之後收録“五言七言八句”,正是這一體例的體現(xiàn),繼而卷一五在“雜言”收尾告一段落後,重新開始對“七言”的某一種體裁的再次揀擇收録。因此,本文以爲“雜言”詩篇或在全書最早的“七言”部分的末尾中以“七言五言(混合體)”體例收録,或在全書僅次於最早“七言”部分之後的“五言”部分後以“五言七言(混合體)”體例收録,這就説明卷二〇“五言別”已經進入全書的末尾了。因此全書卷帙應爲二十卷。(43)根據(jù)以上體例,還可以作一些文字補遺,如卷一三應爲“五言八句”,又如卷一五“七言”之後的闕文爲“(七言)長律”。

從編纂體例表現(xiàn)出的詩學觀念的時代性來看,以“五言八句”、“七言八句”、“五言長律”、“七言長律”等指五律、七律、五排、七排,這與南宋詩學的觀念不無關係,南宋人常用此語,如嚴羽《滄浪集》、類書《全芳備祖》都作如是稱。宋末謝枋得《疊山集》卷五《與劉秀巖論詩》:“某辛未年爲陳月泉序詩云: ……先人受教章泉先生趙公、澗泉先生韓公,皆中原文獻,説詩甚有道。凡人學詩,先將《毛詩》選精深者五十篇,爲祖;次選杜工部詩: 五言選體、七言古風、五言長篇、五言八句、四句、七言八句、四句八門類,編成一集,只須百首。”(44)謝枋得《疊山集》卷五,四部叢刊續(xù)編影印明刻本,頁4A—4B。其編排杜集的設想,體例正與《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相似。可見這是南宋中後期杜集編纂的一種普遍風氣。這種風氣下分體愈加精密的“新分體本”杜集,如今僅有《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孤本獨存於天壤之間,彌足珍貴。

我們根據(jù)上述體例,以及《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現(xiàn)有的分體條目與謝枋得《與劉秀巖論詩》等敍述,再佐以杜集篇目中與內容相關的某些規(guī)律(如“別”、“歌”、“引”等),可以大致擬定“分體條目”,然後以黃氏《補注杜詩》爲底本進行揀擇,同時注意保留每首詩題之下的繫年,最後可以大致得到一種《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復原本”。當然,這種恢復是“理想化”,因爲《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作爲坊本,編纂者較爲粗疏,還存在某些“遺漏”、“增補”、“中途補充體例後未能統(tǒng)一前文”、“脫離《補注杜詩》上下篇關係後繫年失據(jù)”等情況,所以實際存在的《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一定與邏輯縝密的“理想化”復原本有差異。盡管如此,對於僅存殘卷的孤本來説,復原修補即使過於理想化也有其意義。釐清《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的底本及其編纂體例之後,可以解釋這一“體例甚奇”的南宋孤本在杜集宋本譜系中的位置及其意義:

第一,此本不滿足於分體本僅分古、近二體,它對體裁的進一步細分,説明分體形式還具有較大的生命力。王洙祖本的源頭是唐人編“以時爲序”之本,但最終一切杜集宋本(無論分體、編年還是分類)皆以王洙分體本爲源頭,除了王洙本參校衆(zhòng)本之精良、造成所據(jù)底本逐漸式微,還説明在宋代詩學中詩歌體裁意識逐漸明晰之後,分體本越來越符合宋人別集的一般編纂體例與閲讀習慣(典型者如《歐陽文忠公文集》、《東坡七集》,莫非如此),由此可見別集“詩歌部分”的編纂從唐代重寫作時間、內容類別走向宋代重體裁劃分的趨勢。

第二,王洙分體本之下帶有唐人“以時爲序”意圖的編次,在宋人杜集編年本的紛紛出現(xiàn)之後,尤其是在對杜詩繫年辨析最爲晚近,也最爲詳贍的黃氏《補注杜詩》的黃鶴繫年及其注文説明出現(xiàn)之後,在考辨的精密程度上已經略顯陳舊了?!恫萏孟壬殴げ吭娂芳润w會到宋人杜集編年考證的日趨精細,以黃氏《補注杜詩》爲底本,將每詩“題下繫年”的黃鶴注文采納到白文本中,又順應南宋詩壇重視“辨體”的風氣,融匯編年與“體下分體”於一書,雖屬坊本,在體例上確有獨到之處。

總之,《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被稱爲“海內孤本”,從版本意義上看價值有限(坊本),從編次譜系的意義上看很有意義,它是杜集宋本編年、分體兩大編次系統(tǒng)演進的殿軍,它的出現(xiàn)爲宋代杜集分體本與編年本的矛盾衝突與妥協(xié)調和畫上了句號。

四 餘論: 篇目編次對杜集研究的方法論意義

杜集宋本研究具有相當?shù)奶厥庑?,傳統(tǒng)版本目録之學面對這些特殊性有時顯得捉襟見肘。具體來説有兩點: 第一,宋人“千家注杜”的文獻著録存佚參半,在存世版本及文獻著録上都留下了大量空白,無法完全通過歷史記載來解決版本源流問題;第二,就存世的文獻著録而言,由於古人著述習慣、坊本盜名牟利等因素,存在著大量有意、無心的剿襲、作僞、刪去注家名等問題(杜詩爲宋人特別喜好,故坊本極多,這方面問題尤其突出),造成的誤解會被文獻著録加以錯誤的“背書”。所以,傳統(tǒng)的版本目録之學關於杜集源流的記載,或者文獻不足徵,或者已經被動地包含了大量以訛傳訛的材料,不可能僅僅依靠自身的記載來徹底解決問題。而通過對存世杜集的文本細讀成爲解決問題的可靠途徑,杜詩的“篇目編次”則是最爲簡捷有效的切入角度。集部文獻版本的研究可以分爲三個層次,即宏觀的“卷帙分合”、中觀的“篇目編次”、微觀的“文字??薄?。篇目編次在方法論意義上具有另外兩個層次研究所不具備的三種優(yōu)勢:

第一,對杜集版本而言,篇目編次研究最具“合法性”。今存杜集都以經過宋代刊刻的刻本形態(tài)存世。既然經過宋人之手刊刻,從微觀層面的“文字??薄比ネ茰y杜甫原意,已經喪失了合法性。如果考慮極端的情況,每一個字都存在被宋人改動的可能性。而宏觀層面的“卷帙分合”,其數(shù)量關係具有很大的隨意性,例如卷帙可能以倍數(shù)比例被拆分或合併,也可能因附録墓誌、序跋等而奇零地增加若干卷,往往起不到準確判斷的效用,例如32卷的《杜陵詩史》與50卷的《草堂詩箋》編次基本一致,同屬編年本系統(tǒng),有傳承關係,而與36卷的分體本《九家集注杜詩》沒有傳承關係,盡管32卷與36卷在卷數(shù)上更爲接近。可以説,卷帙分合的作用往往只是驗證結論而非推導出結論,只能錦上添花而不能雪中送炭。只有中觀層面的“篇目編次”,借助序跋等文字,還可以幫助我們窺見著者乃至編者對全書的撰述、編纂意圖,透露出該時期的文學觀念、風氣。

第二,從篇目編次入手考察杜集,還具有“合目的性”的優(yōu)勢。在異文校勘“字”的層級若出現(xiàn)不同,除去有意改動之外,也很難排除習慣因襲(如保留前代避諱闕筆)、無意失誤的緣故,這就造成了大量不確定因素,這些統(tǒng)計意義上“冗餘”因素的存在會對版本源流因果關係的判斷構成干擾(如李一氓《跋文》僅依闕筆對《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成書年代所作判斷不夠準確,即是一例)。而編次的變動,由於涉及全書體例,或者涉及大規(guī)模的篇章挪移,一定是出於編纂刊刻者帶有目的性、自覺性的主觀意圖,不可能是無意失誤形成的(無意失誤一定會造成篇目“重出”或“漏收”的情況,是比較明顯、易於判別的),因此可以視爲版本源流中承襲、改動的鐵證。

第三,從篇目編次上考慮杜集版本沿革,還最具“操作性”的優(yōu)勢。編次屬於“篇”的層級,“體量”大而“數(shù)量”小,操作起來工作量相對小,比較便捷,能迅速發(fā)現(xiàn)甚至解決問題??梢员苊庖婚_始就陷入校勘的浩繁工作中迷失方向。

對杜集原貌(撰述、編纂、傳鈔等)及其源流的考察,首先從“篇章”層面的篇目編次入手發(fā)現(xiàn)、考量問題,其次以“字辭”層面的異文??薄⒈苤M闕筆等因素作進一步驗證,最後以卷帙分合作爲輔助證據(jù),是較爲便捷有效的操作流程。中觀層面的“篇目編次”在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應作爲具有方法論意義的研究手段被重新認識。這對唐人別集研究也具有一定的方法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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