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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川舊夢

2019-12-19 02:00胡樹彬
地火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鴿子

我的老家在黔西北烏蒙山中的一個小鎮(zhèn)上,不通公路不通電,離縣城一百二十里。這個小鎮(zhèn)實在太小,只有半條土街,要不是鄉(xiāng)政府在這里,我們都不好意思稱它為鎮(zhèn)。

小鎮(zhèn)名叫大坪寨,由三個村莊組成,鄉(xiāng)政府和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位于小鎮(zhèn)中央,我家就住在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的斜對面。

小鎮(zhèn)后面的山上有兩個吊洞,一個大吊洞和一個小吊洞。大吊洞位置低些,長年冷氣森森,霧氣蒸騰,宛如血盆大口,朝著西面的天空吐著腥風(fēng)血雨,讓人不寒而栗,每次路過,我都遠(yuǎn)遠(yuǎn)地避著。但我家那頭老??偸菒鄢远催吤⒌孽r草,而且越吃越往洞口靠近,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按住心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把它趕回來,然后狠狠地抽上幾條子。

但老牛皮厚得很,根本不在乎,有時我使盡全身力氣抽它,它還昂起頭,“哞—哞—”似乎是在嘲笑我,又似乎是在說:“伙計,你抽得好,我皮正癢呢?!?/p>

這時我也會跟其他人一樣惱羞成怒,覺得用條子抽實在不解恨,無論黃荊條樺竹條還是狗肋巴,都不足以讓它吃吃苦頭,恨不得摸塊石頭,將它瘦削的屁股砸出兩個血印??墒嵌盖偷纳狡律希巳彳浀纳讲菔裁匆膊婚L。

看到我急得到處找石頭,一直單身的盛榮老者就會一臉壞笑地慫恿:“用鐮刀砍!”

我看看手里磨得雪亮的鐮刀,又看看老牛像飯撬一樣又老又硬的髀骨,再看看盛榮老者那張滿是皺紋的狐貍臉,恨不得一鐮刀把他挖成映山紅。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就會從草坡后面的森林里傳來“哇兒哇兒咩——哇兒哇兒咩——”的呼喚聲。那是盛強(qiáng)的聲音。只有我知道,盛強(qiáng)明著是在喚羊,實則是在喚我。他是在為我解圍,因為盛榮老者誰也惹不起,在整個大坪寨,他是出了名的促狹,人稱“墮落鬼”,得罪了他,必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聽到盛強(qiáng)在喚羊,我立馬順坡拐彎,說我要幫盛強(qiáng)找羊去了,懶得理睬你。盛榮老者依舊笑容可掬,說那你要注意點哈,不要掉進(jìn)吊洞里去。

這個老頭就是這個樣,雖然總是笑瞇瞇地跟人說話,但聽他說話的人都會覺得,他燦爛的笑容后面總是無盡的暗夜,隱藏著比大吊洞還要陰森的促狹,因此他還有個綽號叫“大吊洞”,連起來就叫“大吊洞那個墮落鬼”。

小吊洞在大吊洞的右上方,距離兩百米,只有簸箕那么大。如果說大吊洞是一張血盆大口,令人恐懼,那么小吊洞就是一張櫻桃小口,令人心動。因此無聊的時候,我們都喜歡在小吊洞邊玩耍、打牌、唱歌。小吊洞不是很深,洞口邊的草同樣很長,就像美女的唇邊長著一圈胡須,看上去有些滑稽。更滑稽的是,凡是割草之人,割到小吊洞旁邊都會特意把那圈草留著,當(dāng)成柵欄或記號,告訴大家那里有個吊洞。我們這群無聊牧童,特別無聊的時候還會用飛快的鐮刀,將小吊洞邊上的那圈野草修整得圓圓的,整整齊齊,一絲不茍。每次修整完畢,我們都會變換角度觀賞,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理發(fā)師。

呵呵,這時候一定會有白云飄過,我們也想把她攔住,給她理理頭發(fā);這時候一定會有山鷹在頭上盤旋,我們也想把它喊下來,給它修剪修剪羽毛。于是我們就喊:“喂哦喂!喂哦喂!”山鷹永遠(yuǎn)不會理睬我們,它銳利的目光只關(guān)注草叢里的蛇或野兔,再有就是盛強(qiáng)家的小羊。但小羊有羊媽媽護(hù)著,不用擔(dān)心,于是我們就唱——

郎騎白馬過大坡,風(fēng)吹馬尾織綾羅。

綾羅披在哥身上,千年萬載不離哥。

我們都是三五個男孩一起唱,聲音脆脆的比陽雀叫的還好聽。白云同樣沒有駐足,但旁邊的小吊洞會傳來嗡嗡嗡的回聲,這聲音美妙回環(huán),久久不絕。小吊洞的回聲還未隱去,山下對面的土崗上,偶爾也會傳來一群女孩的回應(yīng)——

風(fēng)吹大樹木葉翻,魚在河中喊口干。

魚在河中翻白肚,不得蟲吃心不甘。

唱歌的是沒封洞的女孩,她們割草割到這邊來了。我問盛強(qiáng),要不要和她們唱?盛強(qiáng)每次都說,不要惹,我們唱不過。她們的山歌就像大吊洞里冒出來的白霧,多得要命。

盛強(qiáng)的父親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的學(xué)名還是他取的呢,可惜他文化太低,雖然一解放就參加工作了,還去縣里參加過短師培訓(xùn),但屬于“社來社去”的那種,直到我后來走上了教師崗位,他還是一名民辦教師,而且只能教小學(xué)一年級。

人的一生中也許會經(jīng)歷許多個老師,但感情最深厚也最真摯的,往往都是第一個或最后一個。盛老師對我挺好,對其他學(xué)生也挺好,在整個大坪寨,他是最好的男人之一。但我覺得他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凡事先鼓勵我們不按套路出牌,能投機(jī)取巧就投機(jī)取巧,能偷奸耍滑就偷奸?;?,用他的話說叫“麻倒就麻,麻不倒正算”。雖然在課堂上是他手把手教會我寫字,是他親口教我會讀“bpmf”和“上中下,人口手”,但在“麻學(xué)”上,我并未聽從他的教導(dǎo),沒有得到他的真?zhèn)?。原因非常簡單,因為我父親也是一名教師,還是鄉(xiāng)中心校的校長。龍校長總是教導(dǎo)我要老老實實做人,認(rèn)認(rèn)真真做事。

雖然我很多時候并不按他的風(fēng)格做事,盛老師也從不計較,依舊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但對待自己的孩子就不那么和藹了,甚至還非常嚴(yán)厲,堅定不移地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的祖訓(xùn),看不順眼就罵,做錯事就打。

民辦教師工資很低,家庭人口又多,為了養(yǎng)家糊口,盛強(qiáng)家養(yǎng)了幾十只黑山羊,每到周末和寒暑假,放羊的任務(wù)就交給盛強(qiáng)。于是在寨子背后,從巖羊包包到騍馬大沖,方圓十幾里的荒山上,我們始終風(fēng)雨相隨。在草原上,放羊或許是最愜意的生活,但在烏蒙山區(qū),放羊卻是最辛苦的,特別是山羊,懸崖峭壁如履平地,鉆山竄林來去無蹤,在那些冰封雪鎖抑或狂風(fēng)暴雨的日子里,為了找羊,我和盛強(qiáng)又心焦,又無奈,又可憐。

往往這個時候,無處不在的盛榮老者就會唱歌擠兌我們——

放羊人,放羊不是好期辰。

跑了多少冤枉路,鉆了多少刺骨林。

見我們沒反應(yīng),他接著又唱——

放羊郎,放羊不是好下場。

跑了多少冤枉路,一身全是爛衣裳。

我們還是不理他,只管哇兒哇兒地到處找羊。每當(dāng)我們找得最著急的時候,沒封洞的那群女孩就會出現(xiàn),宛如天仙下凡。她們或割草,或砍柴,或挖藥,總會順帶幫我們把羊趕到一起。她們不讀書,不識字,但會唱山歌,每天臨走之前都要吼幾首。

這天她們又照例唱了起來,而且非常具有挑逗性,特別是那個個子最高,長得也最漂亮的女孩,總是拿眼睛瞟盛強(qiáng)。我說盛強(qiáng),干脆和她們整兩首吧,打堆七八年了,一次都沒對過。盛強(qiáng)一臉悵然地?fù)u搖頭,弱弱地說不。

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慫的盛強(qiáng),當(dāng)時我都有點鄙視得不想再幫他找羊了,太沒意思。盛強(qiáng)沒意思,盛榮老者卻很有意思,背著一背山草、拄著一根拐棍的他見我們不敢接應(yīng),他就接應(yīng),蒼老但不失韻味的歌聲隔著一道山梁飛了過來——

小情娘,風(fēng)吹羅裙桂花香。

風(fēng)吹羅裙桂花樹,等哥和你來成雙。

最漂亮的姑娘還沒等同伴反應(yīng)過來,馬上就開腔回?fù)簦?/p>

老老人,老了葫蘆干了藤。

老了葫蘆干了樹,花園交給下代人。

雨后天晴,夕陽在賣酒巖頭上露出有些憂傷的面容,不情不愿地往下墜。姑娘們縱情歡笑,落照夕輝將青春無敵充滿朝氣的臉蛋映得通紅,我也跟著嘿嘿嘿地笑。盛強(qiáng)卻嘆息一聲,說可惜她們都沒讀過書。

我說她們讀不讀書關(guān)你什么事?你又不娶她們做老婆。盛強(qiáng)瞥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又是一聲嘆息,然后問:“如果沒考上,你打算怎么辦?”

我說如果考不上師范,就繼續(xù)上高中。他羨慕地說:“你還可以上高中,看來我只有出門打工的命了?!?/p>

我連忙安慰他,說你預(yù)選分?jǐn)?shù)那么高,應(yīng)該是有把握的。他說人生八字命生成,難講得很,就像對面的那幫姑娘,一個個生得那么好看,又聰明善良,但父母就是不讓讀書,你說這是不是命?

在父親的教導(dǎo)下從不相信命運的我,對這個問題竟然無言以對。他又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和她們對山歌嗎?因為那是她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不忍褻瀆。”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讓我心生慚愧。那天,在姑娘們“咿呀哦咿呀,明天轉(zhuǎn)來玩”和“留留哥,留留哥,留留小情哥”的柔情款款的歌聲中,我和盛強(qiáng)一樣,背著山草,趕著牛羊,心事重重地下山回家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相信宿命的盛強(qiáng),果然掉進(jìn)了宿命的怪圈。

兩個星期后,中考結(jié)果出來,我被地區(qū)師范學(xué)校錄取,成功跳出農(nóng)門,親戚朋友聞訊后,紛紛前來道賀。我父親龍校長也容光煥發(fā),春風(fēng)得意。

父親是我眼中最艱辛也最樸素的校長,天底下可能再也沒有第二個校長會像他那樣,除了在單位上班,還要擔(dān)當(dāng)家庭勞動的主力。在辛苦勞作的同時,我父親也認(rèn)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學(xué)校長,因為他的四個兒子和一串串干兒干女,給他帶來了無邊的想象和希望。

如今,英年早逝的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整整十二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與高大身影,時刻都會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永遠(yuǎn)呼之欲出,永遠(yuǎn)陪伴左右,在冥冥之中護(hù)佑著他曾經(jīng)傾力護(hù)佑的大坪鄉(xiāng)。

在父親去世的前幾年,為了追逐人生夢想,我放棄公職,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座數(shù)千里外的江南小城。在這段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我總會想起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與難以忘懷的陳年舊事。但記憶最深刻的,除了十六歲那年的青蔥往事,就是父親寫下的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亦工亦農(nóng),唯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

下聯(lián):半耕半讀,還望金榜題名。

橫批:農(nóng)村包圍城市。

那副對聯(lián),可以說是我父親一生中最得意的代表作了。每年大年三十那天,他都要將它重寫一遍,然后貼在大門兩邊,一是彰顯我們的家庭成分,二是提醒自己的人生使命,三是告誡孩子們莫忘奮斗目標(biāo)。果然,就在幺弟碩士畢業(yè)考上公務(wù)員的第二年,他就積勞成疾,溘然長逝,留給我們無盡的懷念與哀思。

讓我無盡懷念的,還有少年時那段短暫而又芬芳的“戀情”。

十六歲的花季只開一次,但十六歲的那個暑假,卻是盛強(qiáng)一生中最悲苦的磨難。中考落榜,給他帶來了沉重的打擊,看著他空洞的眼里流露出絕望的神情,我真想替他掉淚。接連十幾天,他都呆頭呆腦地坐在吊洞對面的土崗上,既無心思割草,也無心思放羊,他的羊都是我替他找。

我們放牧的大本營叫白家土;朝著東南方向,走過火燒山是騍馬大沖;翻過騍馬大沖,就是沒封洞了。沒封洞是個典型的小山村,四周都是荒山野嶺,村里只有幾十戶人家,就像那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寧靜又和諧。

六月間的太陽,老后娘的心腸。那天,正午的太陽依舊炙烤著大地,一臉落寞的盛強(qiáng)依舊坐在太陽底下發(fā)呆。我默默地用我家那把大得有些夸張的帆布傘,為他遮擋毒辣的陽光。他突然抬起頭來,張開嘴巴,朝著對面山上的吊洞吼去——

罩子烏烏不見天,河水汪汪不見船。

小路彎彎不見妹,不見情妹眼望穿。

我不由一陣竊喜,心想這家伙終于從前途無望的落榜愁緒中走了出來??伤查g我又發(fā)覺不對,如果真的走出了心靈陰影,應(yīng)該充滿陽光才對。果然側(cè)臉一看,蓬頭梢腦的他雙淚長流,滿臉凄蒼,讓我的心也跟著生生地疼,想起求學(xué)的艱辛與生存的不易,恨不得陪他痛哭一場。若干年后,每次聽到劉德華唱《男人哭吧不是罪》,我就會不自覺地想起當(dāng)時的那一幕。

當(dāng)我也跟著沉入無限失望與悲傷的氣氛中,一陣清清亮亮的歌聲飄飄悠悠地從土崗側(cè)對面的山林里傳來,仿佛飛越萬水千山,也仿佛穿透歲月輪回,從千里之遙和千年之外,在我們的耳際回旋——

對門對戶對條街,郎打簸箕妹打篩。

憂愁苦悶簸出去,美好生活摶進(jìn)來。

這歌聲雖然即興而起,也沒有別人幫腔,但就像一場甘霖從天而降,讓我近乎焦渴的心田得到了及時的滋潤,漫天愁云悠然散去,眼前一片明亮開闊。再看盛強(qiáng),他悲愴的神情似乎有了舒緩,臉上慢慢地現(xiàn)出血色,死氣沉沉的眼里也逐漸放出亮光。

姑娘再唱——

巖上采花巖下栽,巖上滴水養(yǎng)花苔。

咱們都是花骨朵,慢慢玩耍等花開。

這次,我感覺十六歲的花季次第綻開,到處一片明媚,滿眼都是春光,人生全是愜意。我看見盛強(qiáng)的心結(jié)在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打開,無孔不入的春風(fēng),正徐徐地往里鉆,冰雪慢慢解凍,濃霜逐漸化去。

姑娘又唱——

妹是南山花一叢,有心跟哥不怕窮。

只要二人情意好,冷水泡茶慢慢濃。

我的天,這表白也太突然了吧。我正不知所措,從不對歌的盛強(qiáng)接道——

舀碗豆芽十二根,慢慢講來給妹聽。

哥家窮得叮當(dāng)響,褲子破齊腳后跟。

姑娘回應(yīng)——

妹家住在沒封巖,家里一樣都不得。

不嫌妹的年紀(jì)大,二人搭伙創(chuàng)未來。

盛強(qiáng)又唱——

榛子榛,雙腳跳下榛子林。

一口咬破榛子果,問妹真心不真心?

姑娘回應(yīng)——

說要聯(lián)來就要聯(lián),不怕爹娘在眼前。

砍頭猶如風(fēng)揭帽,坐牢猶如坐花園。

盛強(qiáng)又唱——

小郎讀書八九年,中考落榜在眼前。

肝腸寸斷心絞痛,哪有閑心和妹聯(lián)。

姑娘回應(yīng)——

昨晚做夢做得真,妹妹愛哥八九春。

千愁萬苦全拋下,一起到老轉(zhuǎn)年輕。

盛強(qiáng)眼里的亮光慢慢收斂,再次回到先前的悲苦,一臉癡呆地望著對面陡峭的草坡,以及草坡上緩緩移動的牛羊。而我們身后,山毛櫸樹上結(jié)滿了圓圓的果實,風(fēng)一吹,仿佛搖晃著嘩啦嘩啦地響。也許是天氣太熱了吧,所有的蛇類都鉆出巢穴,懶洋洋地臥在叢林深處的石子上,嘶嘶嘶地叫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好像知了也是怕蛇的,每逢這樣的日子,它們都藏在寬大的木葉背后,一聲也不響;就連那些唧唧喳喳的小鳥,也跟白云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辰往往非常安靜,只有山鷹不怕太陽,依舊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突然一個俯沖,抓起一條熟睡中的毒蛇沖天而起,然后重重地摔在一道光禿禿的山梁上。那座山叫火燒山,山上什么也不長,只有白森森的巖石冒著虛幻的火焰。山鷹抓到蛇后,都喜歡往那里扔,摔死烤熟后再慢慢享用。

火燒山下有一條三尺多寬平平整整的石子路,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修,傳說那里有一名白衣少女,卻是蛇精的化身,因暗戀大吊洞里的龍王,就用身子梭出這條石路,夜夜守候在石路旁邊,眼癡癡地望著白家土后面的百草坡,希望龍王能夠現(xiàn)身,然后和她成雙修煉,永生不老。

當(dāng)然這僅僅是傳說。我的理解是,這條通往騍馬大沖的石子路,一定是人工挖掘出來的。騍馬大沖三面是草坡,草坡后面是森林,中間卻是軟綿軟綿的草甸。草甸的草一般都不高,只適合馬啃,不適合牛吃,山羊更不喜歡,所以那里早已成為沒封洞的專屬牧馬場。也不知道為什么,沒封洞的人就是愛養(yǎng)馬,也許是為了方便馬匹能到這邊來啃草,他們才修了那條石路吧。自七八年前開始,只要我和盛強(qiáng)上山,就會看見沒封洞的姑娘們在小鴿子的帶領(lǐng)下,成群結(jié)隊地沿著那條石子路,來我們這邊割草唱歌;偶爾,我們也會背著籮筐、趕著牛羊,沿著那條石子路去騍馬大沖放牧。每逢這樣的日子,我們燒洋芋的火塘邊就會坐滿姑娘,小鴿子也在其中,只是離得更遠(yuǎn)些,要么唱山歌挑逗盛強(qiáng)和我,要么拿出針線來做鞋墊或納鞋底。

但盛強(qiáng)一直不愿和她唱。盛強(qiáng)不愿意,我也不勉強(qiáng),見她唱得挺起勁,我就嘿嘿嘿地冷笑:不讀書的女孩,心里都裝滿山歌。小鴿子心明如鏡,便用山歌調(diào)侃——

哥在學(xué)堂讀書文,妹在山中看馬群。

馬匹賣錢不得見,哥讀詩書化白云。

哥在學(xué)堂好用功,妹在山上梳馬鬃。

馬匹賣錢不得見,哥讀詩書化成風(fēng)。

我知道她是在笑話我讀書成績不好,或者是在說讀書原本就無用,但在她戲謔的歌聲中,我卻分明聽出了羨慕與無奈的成分。我不但不以為忤,反而生出些許同情,只好默不作聲。

據(jù)我了解,沒封洞的幾十戶人家中,有郭、熊、安三姓,而且一姓一個民族,姓郭的是白族,姓熊的是苗族,姓安的是彝族。三姓雜居,三族共榮,已經(jīng)成為沒封洞的傳統(tǒng)。小鴿子姓熊,這讓我心中一直充滿疑問:為什么一個山旮旯里的苗族姑娘竟然會生得如此好看,而且皮膚又白,個子又高?苗族人是不唱山歌的,為什么她和她的小伙伴都很喜歡唱山歌,而且張口就來,源源不絕?苗族人人人都有一支蘆笙或口琴,為什么她和她的兩個小伙伴從來沒在我們面前展示過?還有,苗族姑娘都喜歡穿自己親手做的麻布裙,可她和她的兩個小伙伴為何一次也不穿出來?哎,不知她那如花的心里在如花的年齡是咋想的,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是真心喜歡盛強(qiáng)的,不然就不會獨自翻山越嶺前來向他表白。

現(xiàn)在,窗戶紙已經(jīng)捅破了,篾條穿豆腐,居然還提起來了。再說目前的盛強(qiáng)也的確需要愛情撫慰,于是我滿心歡喜,希望他們盡快成就好事,好讓盛強(qiáng)走出心靈陰影與人生低谷。

可是,就在小鴿子向盛強(qiáng)表白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什么,拍了腦門一巴掌,一種不祥之兆便悠然而至。蛇精!難道,眼前這位雪膚花貌又冰雪聰明的姑娘,就是傳說中那條修路等候龍王的蛇精?果然,我剛剛想起,她開口就唱——

哥哥年輕又有才,妹家門口樹兩排。

手提金錘銀鏨子,修條花路等哥來。

歌聲朗朗,情真意切,但我卻聽得身冷心顫,把傘收起,推了推盛強(qiáng),說走吧,我們?nèi)バ〉醵催呑?/p>

盛強(qiáng)順從地站起身,朝著歌聲的方向望了兩眼,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走下土崗,走上那條盤旋而上的毛毛小路,身后鋪天蓋地,全是女孩情意綿綿的歌聲。

第二天早上,盛強(qiáng)沒上山放羊,換成了他二姐盛穎。盛穎是我們的鄉(xiāng)花,初中畢業(yè)沒考上學(xué)校,就不再讀書了。

盛強(qiáng)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家庭負(fù)擔(dān)跟我家一樣沉重。但我父親不但是人民教師,還是鄉(xiāng)中心校的校長,工資收入比盛老師要高很多,對孩子們的期望也要高很多,他給我們下的總目標(biāo)是“農(nóng)村包圍城市”,口號是“不到大學(xué)不罷休”,最低目標(biāo)是考上中專或中師,拿到購糧證本本,當(dāng)上鄉(xiāng)鎮(zhèn)干部或公辦教師。在龍校長的嚴(yán)格要求和管教下,不管多苦多累,我們兄弟四人全都刻苦學(xué)習(xí),朝著目標(biāo)邁進(jìn)。

望著她綽約的風(fēng)姿,在斜陽夕輝下,在清清的小河邊,款款地傳送著前世未有的風(fēng)情,少年的心不由一陣悸動,而且伴隨著一股莫名的暈眩。盛穎天生麗質(zhì),讓人一看就有驚艷的感覺,這種驚艷雖然最能撞擊眼球,炫目的同時還會帶來幾分無聊的妄想??墒⒎疾煌?,她沒有讓人炫目的妖艷,卻有令人心醉的感覺,而且久久難以飄散。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這就是氣質(zhì)路線。

清澈的小河映照著白云藍(lán)天,從前的丑小鴨已經(jīng)變成了白天鵝,在盛芳強(qiáng)大氣質(zhì)的感召下,我懷著自卑心理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她穿著一件淺黃色的半袖襯衫和一條打齊小腿的藍(lán)花裙子,小腿以下的皮膚雖然不是很白,但看上去非常健康,泛著青春活力與夢幻光澤;一雙乳白色的平跟涼鞋,清爽之中透出質(zhì)樸本性,讓人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她腰部以上我是不敢直視的,見我慢慢地、一臉沉重地走來,她將盛衣服的臉盆挎在腰間,語速不快不慢,但措辭相當(dāng)講究地問:“你就是龍公子?”

我愣了下,忍不住笑了起來,抬起頭,原本是要看她臉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高高突起的胸脯上,腦袋又嗡地暈了一下,原本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的心又砰砰直跳。

我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地說:“是的,我就是龍大爺?!?/p>

她先是噗了下,但實在忍不住,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立刻羞得無地自容,都想跳進(jìn)河里淹死算了,可惜只有想的自由,卻沒有行動的勇氣。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仔仔細(xì)細(xì)地總結(jié)了一番,自己之所以如此平凡,主要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吧。

我耷拉著腦袋,訥訥地站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笑夠了又問:“你叫龍小羽?”

這次我腦子清醒多了,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是的,我就是龍小羽,你弟弟盛強(qiáng)的好朋友。我怕再次出丑,趕緊出擊,問他的病好點了嗎?

她微微嘆息一聲,說這次中考失敗,估計是受了打擊,精神崩潰所致。雖然為了建房、給我媽治病和扶我讀書,我家早已債臺高筑,但我還是勸我爸讓盛強(qiáng)復(fù)讀一年,或者上高中也行,明年我就要參加工作了,他讀書的錢由我來供。

她說話的聲音沒有盛穎的清脆,卻非常悅耳,溫柔中還帶有溫暖的感覺。而在我記憶深處,她原本不是這樣的。還有,小鎮(zhèn)上的女孩是從不穿裙子的,也穿不起,她那張掛在腰間的布幔,勾起了我對嬌妻、裙子與幸福生活的所有向往和想象。

也就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懂了我父親龍校長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知識改變一切!

“你爸爸答應(yīng)了嗎?”我問。

“他還是不同意。哎!”她又嘆息了一聲。她嘆息的音調(diào)同樣與眾不同,也與我記憶中的她有著天壤之別。以前的她也跟我們一樣,嘆息是平直而且粗俗的,但現(xiàn)在變了,有著婉轉(zhuǎn)的音樂美。

她接著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爸就是一根筋。他說我讀書讀得晚,已經(jīng)二十歲了,參加工作后又要結(jié)婚,又要生小孩,到時候郭家門李家戶,即便是親弟弟,也不可能拿很多錢出來幫忙。我跟他說我不忙結(jié)婚,不忙生小孩,但他就是不同意,說情愿讓盛強(qiáng)不讀書,也不用姑娘的錢。”

我問那怎么辦?

她說你是盛強(qiáng)最好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終于鼓起勇氣,抬起眼看她。她的臉型沒有多大變化,依然還是那張瓜子臉,但臉上的內(nèi)容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我說不清變化在哪里,只是覺得她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盛芳了,眉宇之間有了英氣和柔媚,嘴角的笑容充滿自信和含蓄。

她的目光非常柔和,也盛滿真誠和期待。我問,姐,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嫵媚一笑,說你終于肯叫我姐了?是這樣的,我想求你幫我請你爸出面,說服我爸,在我們大坪寨,只有龍校長的話他才會聽。我想,只要還讓盛強(qiáng)讀書,他很快就能康復(fù)。

我連忙答應(yīng)說,姐,你請放心,為了死黨,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在乎,我馬上就回家,去求我爹來幫忙。

她又嘆息一聲,說也許你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有過節(jié)的。你要勸勸你爸,無論我爸提出什么條件,都請他老人家答應(yīng)下來,我今后會好好報答他的。就算今世報答不了,來世我也會報答的。

見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不知為何,我心里也有些疼痛起來,連忙說,姐你別這樣說,我爹的脾氣我知道,他嘴上硬心里軟,不管他們有什么過節(jié),只要盛強(qiáng)能繼續(xù)讀書他都會讓步。其實他很喜歡盛強(qiáng)的,你放心好了。如果他不肯答應(yīng)你爸的條件,我答應(yīng)好不?

盛芳無限感激地說:“謝謝你,小羽?!?/p>

就這樣,十六歲夏天的那個傍晚,我沒能走過那座通往上寨的小橋。返家途中,我站在田壩中間的小道上,聞著沁人心脾的稻香,回頭望去,盛芳佇立橋頭,凝望遠(yuǎn)方,在霞光的掩映下,楚楚動人。

往常這個時候,如果沒有出差或家訪,父親總會坐在他的房間,一邊喝茶一邊看書。他的書很雜,以文學(xué)類居多,卻不讓我們看,怕影響學(xué)習(xí)。但我還是偷偷摸摸地看了《牛虻》《神曲》《基督山伯爵》《三個火槍手》《安娜·卡列尼娜》以及《白話聊齋》《西游記》《水滸傳》等名著。

有時候我想,父親或許是知道我偷看過他書的,只是懶得說而已。他不說,我便繼續(xù)偷看。躲在被窩里看,端著煤油燈跑到別人家去看,吊著牛尾巴在放牛的路上看,坐在樹蔭下在放牛坡上看。有時為了不讓父親發(fā)現(xiàn),我還會把語文書、作文書、課外輔導(dǎo)書以及《安徒生童話選》《格林童話選》等父親允許看的書籍封面扯下來,包在那些書的外面打掩護(hù)。

發(fā)展到后來,我不光偷看父親的藏書,還和盛強(qiáng)一起如癡如醉地看起了武俠小說,特別是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作品,都是一本接一本地挨著看。

但當(dāng)我再次回到家,找遍所有房間,都沒看見父親的身影,問正在圈門邊喂豬的三弟,才知道他去縣里學(xué)習(xí)了,要好幾天才能回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們大坪寨的黃昏時刻,是很難出現(xiàn)蕭紅在《呼蘭河傳》中描寫的那種火燒云的,我們只有火燒山。據(jù)說,火燒山原本是條蛇山,草木非常旺盛,自從那條蛇精入駐,就把其它蛇群趕走了。李從本老先生在幾十里外感覺到了妖氣,便帶著關(guān)門徒弟劉陰陽,提著師刀令牌祖師棍前來挑戰(zhàn)。一場惡仗下來,劉陰陽和李先生狼狽而逃,蛇精也累得筋疲力盡,蛇群借機(jī)大肆反攻。就在蛇精即將殞命之際,放牛娃汪小發(fā)一把大火,將整座山點燃。蛇群驚惶逃走,蛇精存活下來。從此火燒山就變成一座光禿禿的裸石山,長年高溫不說,而且多是火鐮石,隨便撿塊石頭,用鐮刀一敲便火星四濺。

我是答應(yīng)了盛芳的,父親不在,只好親自去勸說盛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是封建思想;但對我的這位啟蒙恩師,我還真有父親一樣的敬重。在頂著昏黃天光,重新走向上寨的途中,我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著武俠小說中那些本領(lǐng)高強(qiáng)的大俠和火燒山上的蛇精,心想他們要是真的存在多好,隨便請一個出來,盛強(qiáng)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想起火燒山,我就不自覺地想起沒封洞的小鴿子來。如果說盛芳是深谷幽蘭,盛穎是園中玫瑰,那她就是漫山遍野的杜鵑。杜鵑一年才開一次,而此時正是夏天,當(dāng)夕照完全消失,霞光全部隱退,閃閃的群星托著一輪明月從大陡巖后面轉(zhuǎn)了出來,清清亮亮地傾瀉一地,我仿佛聽到了純銀一樣的聲音。再次走過那片田壩,無邊蛙聲突然奏響,我想起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的初中生活,以及即將逝去的青春,心里莫名地升起愁緒。

在一步步走向那條小河和那座小橋的過程中,我還想起了小昭、黃蓉、孫二娘、上官婉兒、梅超風(fēng)等女孩。她們不是小說里的虛構(gòu)人物,而是我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學(xué)。無知少女小昭還未參加中考就回水城去了;聰明伶俐的黃蓉考上了地區(qū)衛(wèi)校;五大三粗的孫二娘連預(yù)選線都沒過;心高氣傲的上官婉兒被警校錄取;班花梅超風(fēng)跟盛強(qiáng)一樣,預(yù)選分?jǐn)?shù)很高,復(fù)試時卻意外落榜,估計此刻她生命的小船,同樣在汪洋大海上迎接狂風(fēng)暴雨的洗禮。

就這樣胡思亂想,我踏著皎潔的月光,迷迷糊糊地走上那座連接上中二寨的石拱小橋。

“龍小羽——”

我吃了一驚,猛地回過神來,才看見夜風(fēng)輕拂的橋面上,居然站著一尊女神。只見她長發(fā)飄飄,裙裾輕揚,高挑的倩影有著萬千詩意。我醉了,什么小昭黃蓉上官婉兒,頃刻間全被擊得粉碎,都是浮云。

她說:“我剛聽說了,你爸不在家?!?/p>

我問:“盛強(qiáng)好點了嗎?”

“沒有。”她輕輕地?fù)u搖頭,微微嘆了口氣,然后接著說,“李醫(yī)師又來打了兩針,高燒是退了,但人依然處于昏迷狀態(tài),胡言亂語。下寨的劉陰陽也來看過了,說他這是蛇精病,要到火燒山去釘鬼才能好;中寨的張彌拉也來算了一卦,說他命犯桃花,運有煞劫,只有神藥兩解,才會管用。”

我語氣哆嗦地問:“這你也相信?”

她說有什么辦法呢?我主張送到縣醫(yī)院去,越快越好。但你不知道,去年我媽過世,我家又欠了一千多塊錢債務(wù),加上以前欠的一共三千多,我爸每月才三十多塊錢工資,要還到何年何月?我家那些羊,一只幾十塊,就算全賣光,也就千把塊錢,而且全都許給債主了的,背上全部寫得有字,人家隨時都可以來牽走。

我聽出了她話語里的悲傷與無奈,說有什么辦法呢?要不我連夜趕去縣城,找我爹想辦法吧,盛強(qiáng)是他干兒子,他不會不管的。

盛芳再次搖了搖頭,輕輕地說,這樣也不太好,多難為情啊。再說你家也挺困難的,雖然你爸是校長,兩百多塊錢一個月,但家庭拖累大,你兩個叔叔的書學(xué)費和生活費都得他供,他還要經(jīng)常接濟(jì)另外幾個困難學(xué)生。你看你,連鞋都沒得穿。

多么溫柔、多么體貼、多么美麗的姑娘啊。十六歲的那個夏夜,在故鄉(xiāng)那座唯一的石拱橋上,在月白風(fēng)清的氣氛中,在無邊蛙鳴的掩護(hù)下,我看了眼腳下那雙破破爛爛的解放鞋,差點做出人生中最為沖動的舉動。但理智與膽怯控制了情竇初開的我,少年豆蔻,剎那芳華。我弱弱地問,姐,那你說該怎么辦?

她說我也不知道,才來這里等你。

誰知她話音剛落,不知何時來到橋上的盛穎接話道:“我知道怎么做?!?/p>

盛穎的聲音雖然好聽,卻把這千年等一回的美好氣氛全部破壞了。我有些不悅地問:“你有什么辦法?”

她說我今天在山上遇見一個叫小鴿子的姑娘,失魂落魄地打聽盛強(qiáng),他們之間一定發(fā)生過故事,去沒封洞找到她,也許就知道盛強(qiáng)的病因了。龍小羽,你愿意跟我跑一趟,去沒封洞找小鴿子嗎?

我還未做出反應(yīng),盛芳就生氣地說:“盛穎,你是不是有神經(jīng)病?半夜三更的發(fā)什么瘋?這里離沒封洞少說也有七八里,翻山越嶺的你以為好走?還有那個小山村里全是少數(shù)民族,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你們能進(jìn)得去?”

盛穎不管,徑直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說龍小羽,你不是男子漢也是個兒子娃,有種就跟我走。

為了男子漢的氣魄,也為了拯救死黨盛強(qiáng),我豪氣沖天地跟著盛穎走下小橋,沿著河岸走出幾十米,才發(fā)現(xiàn)她還在牽著我的手,心里不由一陣緊張,連忙將她甩開,回過頭去,盛芳婀娜的身影依然佇立橋頭。

我問盛穎:“我們這樣你姐會不會氣?”

盛穎沒好氣地說:“不要管她,她是有男朋友的?!?/p>

“??!你姐有男朋友了?”我在驚訝的同時,一顆心冰涼涼地迅速往下墜,萬般滋味一齊涌了上來,更多的則是被欺騙感。

她說,你沒想到是吧?在你們的眼中,她比我乖是吧?其實她是心里做事,鬼得很,哪里像我這樣單純,心直口快,就像這條小河一樣,清澈見底。

為了掩飾心里的失落和疼痛,我連忙說是的是的,只是沒想到她這么小就有男朋友了。

“她還小?她都二十歲的老果果了。我媽在她的年齡,她都會爬了。趕緊走吧,要不然就太晚了,人家都睡覺了?!闭f完,盛穎又伸手來拉我。

我趕緊躲開,往前疾步走去。盛穎在后面追著,銀鈴般的聲音在蛙聲的伴奏下,顯得更加清亮:“龍小羽,你不怕掉進(jìn)河里,被龍王抓去?”

我問:“如果我真的落河了,你會怎么辦?”

她說那我就跳進(jìn)去救你。

我再問:“那如果我被淹死了呢?”

她說那我就跟著死,要死一起死。

我站住,身材比我略高的她跟了上來,從后面抱住我的肩膀,嬌喘吁吁地笑道:“看你還往哪里跑?”

我腦袋一暈,差點窒息,連忙心慌口跳地說:“盛穎你放手,被人看見不太好。”

盛穎游目四顧,說你瞎講,哪里有人?

我也掃了左右一眼,果然除了似水月華,只有飄飄悠悠到處晃動的螢火蟲,但還是嚇唬她說:“河溝里肯定有人在摸田雞,不信你聽,那嘩啦嘩啦就是踩水的聲音?!?/p>

她凝神靜聽了一下,說真的呢,但我不在乎,我們是自由戀愛,誰也管不著。

呵呵,還自由戀愛呢,我在害臊的同時,還感到荒唐可笑,于是使勁甩開她,一邊往前疾走一邊說:“盛穎不要瞎鬧,我們趕緊走吧,救盛強(qiáng)要緊?!?/p>

盛穎也加快腳步緊跟著,邊走邊說:“龍小羽,你沖什么沖?是不是覺得考了個小師范就了不起?要是我媽還在,要是我爸肯讓我復(fù)讀一年,我也能考取?!?/p>

我嘲笑她說:“你別吹牛了,師范只招應(yīng)屆生,復(fù)讀的不要?!?/p>

她回道:“我不考師范,考中專該行吧?”

是的,不考師范考中專也行,關(guān)鍵是在我心目中,她考什么都沒戲。于是我不再理她,只管往前沖。她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說:“龍小羽,你別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要不是定向招生,要不是少數(shù)民族照顧,你同樣沒戲?!?/p>

是的,我承認(rèn)沾了不少政策的光,但沾光的人也不是我一個,她如此這般的詆毀,讓我在羞愧的同時也有了惱恨,便猛然站住,回頭對她說:“盛穎,你難道不覺得太過分了嗎?你要么回去,要么在這里等我,我一個人去沒封洞。”

她也意識到自己過分了,連忙賠笑說:“你不喜歡我就明說嘛,把話說開了我就不會講你了。你一個人去怎么行?你是為了救我弟,還是我們倆去吧,快走快走?!?/p>

清靜了十幾分鐘,我們沿著河溝直上,馬上就要拐進(jìn)通往沒封洞的山路了,我心里突然害怕起來,聽說沒封洞的狗比人還多,外人根本進(jìn)不去。

盛穎問:“你會唱山歌嗎?”

我說會幾首,但沒經(jīng)過系統(tǒng)訓(xùn)練,唱得不好,都是直著嗓子吼。

她說會就行,到時候我們就站在寨子邊上,你吼幾首山歌過去。雖然苗族人不興唱我們漢族人的山歌,但小鴿子例外,還是個高手。

我心想,你可別忘了,漢族人是你,不是我們,我可是正宗的苗族。但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懶得跟她計較了,我家自從搬到大坪寨就被漢化了,如今除了戶口本上有記錄外,幾乎都被認(rèn)同為漢族了。我自嘲地一笑,說盛穎,就按你說的辦吧,我們抓緊進(jìn)山,要不然就太晚了。

拐上山路,月光照不到路面,昏暗之中我們依舊窸窸窣窣地往前疾走。不知是出于害怕,還是山路實在難走,走著走著,盛穎就伸手拉住我的衣裳尾巴,把我當(dāng)牛。我也不再害羞了,以我家老牛為榜樣,拼命地向上攀爬,以增加牽引的力量。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形,我依然還會為少年時期的憐香惜玉與護(hù)花經(jīng)歷莞爾一笑。

隱隱地,前方傳來了狗吠聲,我停下問盛穎:“要怎么唱才好?”

“哎,真的,”盛穎也停住腳步,“說來嘛你別笑,為了能和你家開親,我爸從小就嚴(yán)格禁止我姐和我學(xué)唱山歌,因為你老爹龍校長不喜歡這個。”

我忍不住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她假裝生氣地說:“都說好叫你不要笑的,你還笑?!?/p>

我說我不是笑這個,我是笑你說到盛老師時就說“我爸”,說到龍校長時就說“你老爹”,都是父親,你為什么要區(qū)別對待?

她哈哈一笑,說都是跟你學(xué)的啊,我們這一代幾乎都稱呼父親為爸爸了,只有你家?guī)椎苄诌€在叫爹,也不知龍校長是怎么教的。

我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也搞不清楚,如今已經(jīng)叫習(xí)慣了,不可能改口了。既然你不會唱,我就瞎編吧。就說盛強(qiáng)因為中考落榜受了打擊,加上想念沒封洞的村花小鴿子,已經(jīng)病倒起不來了,打針不靈,米水不進(jìn),只想見她一面。哦,我想起來了——

想妹想得病在身,要吃云南白菜根。

要吃鴿子做的飯,要和鴿子過一生。

我剛念完,盛穎就一巴掌呼過來,還氣呼呼地說:“龍小羽,你這是什么意思嘛,你是不是在借機(jī)向她表白?”

我摸著熱辣辣的臉蛋委屈地說:“盛穎,盛美女,盛二姐,你別這樣好不?我是在替你弟傳遞信息,你知道不?”

盛穎說我知道,但第一句不合適,應(yīng)該改成“盛強(qiáng)想妹病在身”。

我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頓時覺得我們?nèi)急槐砻娆F(xiàn)象迷惑了,其實盛二小姐不但貌美如花,而且異常聰穎。我正驚嘆之際,一聲嘆息從路旁傳來,把我唬得差點靈魂出竅,連忙驚問是誰。

兩個嬌俏的身影從路旁閃了出來,原來是鴿子的小伙伴。其中一人說:“你們來得正好,我們正要去大坪寨報信。鴿子被他爹賣了,后天就要動身去山東?!?/p>

“啊!”我吃驚地叫,“她被賣了?她爹把她當(dāng)馬賣?”

姑娘說是的,賣了七千塊錢,那男的已經(jīng)來接人了,聽說是個在海上打漁的,又老又丑,四十六七了都。鴿子要跑,她爹把她鎖了起來。我們知道她喜歡盛強(qiáng),盛強(qiáng)也喜歡她,昨天盛強(qiáng)還答應(yīng)說要娶她的,怎么今天就見不著人了,原來是病了。

哦,原來是這樣。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既為鴿子姑娘感到悲哀,又為盛強(qiáng)的艱難處境感到麻煩。盛穎卻說:“還愣著干嗎?趕緊想辦法把鴿子救出來!”

我問報信的姑娘,鴿子被關(guān)在哪里。姑娘說:“關(guān)在她家的木樓上,樓下有五條狼狗守著,你們靠近不了?!?/p>

我說我們靠近不了,難道你們就不會去把她放出來嗎?我們在外面等著。

姑娘無奈地說:“不行的,除了狗,還有兩個大男人,都不是我們村里的。再說她家木樓是上了鎖的,沒有鑰匙打不開。哎,要是龍校長在就好了。”

盛穎連忙指著我說:“他叫龍小羽,龍校長就是他——他——父親,他能不能代替?”

姑娘詫異地哦了一聲,眼里放出一縷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眼,嘆息一聲,搖搖頭說:“不行的,得龍校長親自出面?!?/p>

我問為什么?姑娘說:“鴿子的老爹熊麻子,以前是個馬車夫,有段時間不知得罪了誰,和龍校長一起挨批斗,然后結(jié)下深厚情誼。嘿嘿,說來你們別笑,鴿子原本是許給龍校長家大公子的,可惜后來他們的感情疏淡了,這門親事就掛了。”?

盛穎也嘿嘿笑道:“因此,龍校長又重新開了門娃娃親,給他大公子龍小羽說了盛老師家的二姑娘。不過現(xiàn)在沒事了,鴿子喜歡的是盛強(qiáng),大家都扯平了,我們還是想點實際的吧,抓緊把鴿子放出來,免得被那個山東老男人帶走,害了她一生?!?/p>

那姑娘說:“龍校長不來,肯定辦不成。熊麻子現(xiàn)在不拉馬車了,因為他學(xué)會賭錢,把馬車和家里的牛馬牲口全都輸光了,還欠了月亮巖腳康長軍七千塊錢??甸L軍你們應(yīng)該聽說過,以前是個煤老板,有錢得很,但人要是點子邪起來,多少錢都不夠敗。五年前康家煤洞起爆火,一下燒死七個人,傾家蕩產(chǎn)不說,人也被抓去關(guān)了兩年。坐牢期間,康長軍的老婆跟著一個收雞蛋的小販走了,只有十六歲的女兒被人拐到山東,賣給一個船老大當(dāng)小老婆。現(xiàn)在無事可做的康長軍,專門通過女兒給山東威海一帶的老男人介紹女人,一萬塊錢一個,他拿三千,女方父母拿七千?!?/p>

我問:“鴿子是不是被他老爹抵債給了康長軍,康長軍把她介紹給了山東的老男人?”

姑娘說是的,就是這樣。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整七千塊錢還給康長軍。但是我們方圓團(tuán)轉(zhuǎn),誰會有那么多錢?就算有,誰能借給她?鴿子說,只有一個人會幫她,那就是大坪寨的龍校長。她不知道小羽哥就是龍校長的大公子,只是叫我們?nèi)ゴ笃赫沂?qiáng),求他去找龍校長。

我說我爹在縣里學(xué)習(xí),要好幾天才回得來,就算找到他,他也拿不出七千塊錢來。他一個月就兩百多塊工資,七千塊錢,就算把我家的豬牛房子全賣掉,也湊不齊這么多。

銀色的月光無聲地鋪滿一地,我想,要是能把它們撿起來多好,可以賣錢還給康家,把鴿子贖出來,然后讓她與她爹斷絕關(guān)系,脫離現(xiàn)在的家庭,與盛強(qiáng)遠(yuǎn)走高飛??蛇@些都只是空想而已,不能變成現(xiàn)實。

我正想入非非,跟我們說話的姑娘突然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她的小伙伴也跟著跪下,把我和盛穎都嚇了一跳。我連忙上前去拉她,她卻抱著我的腿哭道:“小羽哥,鴿子說了,只有龍校長才能救她,我求求你了,看在我們一起在看牛山上打堆了七八年的份上,看在鴿子和盛強(qiáng)的份上,你就幫幫忙,去縣里找你——父親吧,只要告訴他鴿子目前的處境,他一定會想辦法救鴿子的,憑他的為人,憑他的威信,憑他的名聲,一定不會見死不救,以后我們?nèi)忝茫还墚?dāng)牛還是當(dāng)馬都會掙錢來還的。求求你了,小羽哥?!?/p>

我傻了,天地悠悠,仿佛一切都很渺茫,又仿佛一切都不存在。沒有蛙聲,沒有月色,更沒有紅粉佳人,有的只是一片混沌。

仿佛過了整整一個世紀(jì),我才悠悠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三名女孩都跪在地上哭泣。我也想哭,但突然想起,我是四人中唯一的男子漢,怎么能哭呢?于是挺直脊梁,勸止她們說:“都起來吧,不要哭了,我答應(yīng)去找我爹,讓他想辦法籌錢救鴿子。但是,后天早上山東人就要把鴿子帶走,這半夜三更的怎么去縣城?就算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即使找得到,估計已經(jīng)是明天中午了,再到處去借錢,估計來不及了。因為中考落榜,盛強(qiáng)深受打擊,加上想念鴿子,已經(jīng)病倒在床奄奄一息了,只有鴿子前去安慰,才能把他救活,而且越快越好。干脆這樣吧,我們先把鴿子救出來,送到盛強(qiáng)家去,然后我直奔縣城去找我爹?!?/p>

她們想了一下,覺得只有如此才是兩全之策,于是都止住哭聲,站了起來。那姑娘問:“聽說龍校長也是我們家人,你會說苗語嗎?”

我說,自從一百多年前參加苗王陶三春的部隊,我家就搬離苗寨了,后來起義失敗,我高祖逃到大坪寨隱居,已經(jīng)好幾代人不說苗話了,僅僅傳下一句“格雅阿奇木”。

姑娘說,會說這句就好,待會進(jìn)去,不管遇到誰,你只管說格雅阿奇木,他們都不會阻攔你,都會把你當(dāng)成自家人。

我一臉疑惑地問:“有這么神奇?”

姑娘說是的,當(dāng)年陶大帥被困在沒封洞,留下接頭暗語,說凡來人中會說這句話的都是自家人,不得傷害和阻攔,否則就會遭天誅地滅。這是祖神菩薩封過咒的,沒有誰敢不聽。

我說你們村里除了苗族,還有彝族和白族,他們也會聽嗎?

姑娘說會的,他們的祖輩都是陶大帥的心腹大將,兵敗后,陶大帥和手下兩名大將被官兵封在沒封洞里。他們后代聽說后,都自覺搬遷過來,給他們守靈,一守就是一百多年。

我終于明白了沒封洞的來歷。烽煙滾滾,劍影刀光,一百多年前那場以苗民為主的反抗清廷暴政的農(nóng)民起義,慘烈而又悲壯地在眼前浮現(xiàn)。我不由熱血沸騰,把手一揮,說你們兩個帶我進(jìn)去,直奔鴿子家的木樓,盛穎在外面等我。

盛穎語氣堅定地說:“不!我要跟你去,要死一起死。”

我嘻嘻一笑,說我是陶大帥派來的特使,誰也不敢阻攔,你一個女孩子家,裝神弄鬼的事情就別干了,壞了名聲怕嫁不出去。你還是在外面等我吧,先在路邊藏起來,我們出來后就徑直回家。

盛穎想了想,點頭答應(yīng)了。進(jìn)村的路上,那姑娘又說:“我們村里有三個寨子,前面有兩個并排著,中間隔著一條溝,左邊的是彝寨,右邊的是白寨,上面正中間的才是苗寨。我們不用走大路,從溝里摸上去就行。鴿子家的木樓就在苗寨的最邊上,翻出籬笆就是樹林,穿過樹林就是通往騍馬大沖的山路。要不待會你和鴿子就從騍馬大沖回家吧?!?/p>

我問那盛穎呢?她怎么辦?

姑娘說放心吧,我們兩姐妹去找她,一定會把她安全送回去。她遞給我一只口琴,說如果途中遇到危險,就吹這個口琴。她說這個口琴是她爺爺傳給她的,曾經(jīng)是陶大帥隨身攜帶的信物,沾著仙氣,能夠辟邪。

我伸手接過,感覺這口琴好沉,說了聲謝謝,然后跟著她倆跳進(jìn)一條水溝,踩著水邊柔軟的細(xì)沙直上。月亮映在水里,現(xiàn)出一臉的孤獨和害怕。我猛然一驚,仿佛那是等在村外的盛穎,不由又是擔(dān)憂,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沒想到一切都很順利,全村的狗都沒發(fā)出聲音,在兩位姑娘的帶領(lǐng)下,五六分鐘后,我們爬出水溝,來到鴿子家附近。這個村莊同樣沒通電,幾點微弱的煤油燈光從幾幢陳舊的木房里透了出來,在幽幽月光下顯得有些陰森。

我們趴在一戶人家的屋角偷窺,除了幾條兇猛的狼狗,果然還有兩名高大的男人,手握砍刀守在鴿子家大房右側(cè)的木樓下。報信女孩輕聲說:“那棟木樓,樓下是豬圈,樓上就是鴿子的閨房,如今已被反鎖了,下面的上不去,上面的也下不來;這兩個臭男人是康長軍從月亮巖腳帶來的打手,那幾條狗也是他們的。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從木房后面翻窗進(jìn)去,把鴿子解開放下來?!?/p>

我吃驚地問:“她還被綁了?”

一直沒說話的另一名女孩點頭說:“是的,因為不同意去山東,她被她爹毒打,打得暈了過去,還用牛索綁了起來,鎖在木樓上。”

我滿腔怒火,咬牙切齒地說:“這個熊麻子真他媽該死,這種人還配當(dāng)?shù)鶈幔课艺嫦肱苋ゴ匪活D再說!”

報信女孩說:“你打不過他的,他武功高得很,再說現(xiàn)在也不是沖動的時候。我們先報個信給鴿子,告訴她已經(jīng)有人來救她了,叫她不要驚慌,不要出聲?!?/p>

說完,姑娘輕輕推開一扇房門,把我們讓進(jìn)房里,燈也不點,就著窗戶里透進(jìn)來的月光,拿起一支小蘆笙吹了起來。嗚嚕嗚嚕,低沉的蘆笙曲子如泣如訴,一粒粒沉重的音符,就像一顆顆滾圓的石子,撲通撲通地掉進(jìn)月光下的河水里,我的心也跟著泛起無邊的涼意和憂傷。

一曲吹完,姑娘低聲說這是她的房間,她和鴿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從小就是好姐妹,為了鴿子,她可以去死。但現(xiàn)在她不能出去了,她必須要待在房間里,為她一遍遍、一曲曲地吹奏《閨怨》。她還說:“在我們村里,每個女孩出嫁,最好的閨密都會為她吹奏三十六曲《閨怨》,追憶并懷念她們的成長經(jīng)歷、姐妹情誼和難忘的青春時光,同時祝福她婚姻幸福、家庭美滿。我只有不停地吹,才能麻痹別人,讓你們順利行動?,F(xiàn)在,鴿子應(yīng)該知道有人來救她了,你們兩個悄悄繞到鴿子家木樓后面,從窗戶翻進(jìn)去救人?!?/p>

姑娘又開始吹奏起來,聽著那嗚嗚咽咽的蘆笙曲子,我眼眶一熱,忍不住掉下兩滴清淚。那名跟我年紀(jì)相仿的女孩伸手拉著我,我們輕輕退出房間,掩上房門,繞到鴿子家后面。女孩指了指上面的窗戶,在我耳邊輕聲說:“人多人占強(qiáng),狗多狗霸王。我們村里有四五百條狗,那幾條外來狗連叫的勇氣都沒有,所以你不要怕。你身上帶著阿雀的口琴,村里的狗是不會咬你的,都把你當(dāng)熟人。我在下面放哨,發(fā)現(xiàn)情況就說話,你趕緊順著柱子爬上去救人?!?/p>

這棟木樓不是很難爬,我正小心翼翼地向上攀著,突然兩束亮晃晃的手電光,同時打在我身上。我心里一慌,差點從兩米多高的柱頭上摔下來。

放哨的女孩叫道:“哥哥,你們要去哪里?”

女孩是用漢話說的,我連忙想起那句祖?zhèn)髅缯Z,說了聲格雅阿奇木。那兩個人收起手電,說我們要下河摸魚,阿魯,你不要去鴿子家玩,她爹媽和弟妹都被康長軍請去村長家吃飯了,還沒有回來。

說完他們就走了,我在心里大呼僥幸的同時,也充滿了感激。我伸手抓住窗戶,把頭探了進(jìn)去,果然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影,被捆在房里的柱子上。那還是鴿子嗎?那還是美如天仙的鴿子姑娘嗎?人影側(cè)過臉來,輕聲問道:“你是——盛強(qiáng)嗎?”

我輕輕翻了進(jìn)去,說不是,我是龍小羽,盛強(qiáng)他生病快死了,來不了了。

那人影輕聲說:“那你快走吧,鴿子已經(jīng)走了十幾分鐘了,她走騍馬大沖那條路,準(zhǔn)備翻過火燒山下白家土去大坪寨,找她爸爸龍校長?!?/p>

我愣了好半天才問:“你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

人影說:“我是誰并不重要,一個女孩子家走夜路很危險,你趕緊去攆她吧?!?/p>

我問:“那你呢?你怎么辦?”

人影說沒事的,待會我就會離開的,你趕緊走吧,免得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我再輕聲問:“你說,鴿子找誰去了?”

她說找她爸爸龍校長。你不知道是吧?龍校長才是她親爹。趕緊去吧,孩子,不然就來不及了。

酸甜苦辣咸,我心里真說不出是啥滋味。要說鴿子是我親姐,我打死也不會相信。雖然我也曾經(jīng)懷疑馬車夫熊麻子怎么能生出如此標(biāo)致的女兒,但從未想過她竟然和我有著血緣關(guān)系。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許是他們搞錯了!

但無論如何,此刻的我只有一個使命,那就是追趕鴿子,將她安全帶回家,一切都等我父親回來處理。

我連忙原路返回,翻下樓來,女孩急切地問:“鴿子呢?鴿子怎么沒下來?”

我說鴿子已經(jīng)走了,走騍馬大沖那條路,我要去攆她。你趕緊去通知——她叫什么名字來著——哦,我想起來了,你叫阿魯,她叫阿雀。阿魯,你趕緊去叫阿雀,然后去村外找到盛穎,把她護(hù)送回家。

說完,我翻過籬笆墻,鉆進(jìn)寨子旁邊的樹林,拐上后面的山路,踏著如水的月光,急匆匆地往騍馬大沖爬去。凄涼的蘆笙曲子戛然而止,鴿子家的木樓上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那哭聲悠悠長長的,痛徹心扉。

我心里一酸,禁不住淚流滿面。

月色如練,群峰聳立,山路幽森。聽不見鳥唱蟲,看不見往日熟悉的風(fēng)景,鴿子家樓上的嗚咽聲也漸漸隱去,偶爾會傳來一兩聲犬吠,以及主人喝罵的聲音。

夜風(fēng)習(xí)習(xí),烏蒙山里的夏夜涼悠悠的,但我早已跑出一身熱汗,那雙補了又破,破了又補的解放鞋,就像兩只癩疙寶,在腳下發(fā)出咯咕咯咕的聲音,讓緊張的心情更加緊張,害怕的心里更加害怕,仿佛那些郁郁蔥蔥的森林里,隱藏著萬千妖魔和野獸。

還有一個問題,始終在我腦海里盤旋:熊麻子的女兒小鴿子,到底跟我是啥關(guān)系?

分手時阿雀姑娘的那句話,抵得上萬馬千軍,讓我充滿豪情,勇氣倍增。她說,為了鴿子她可以去死:而在大坪寨,在我十六歲的生命里,除了父母兄弟,與我最親近最友好的,就是盛強(qiáng)了。為了盛強(qiáng),我也可以去死!

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呢?管它妖魔鬼怪和虎豹豺狼,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我一邊小跑著一邊想,除了父母兄弟和盛強(qiáng),還有誰值得我舍命相救呢?想來想去,竟然只有盛穎!再除了盛穎,還有誰呢?那就是鴿子了。

我也想起過盛芳,也想起過小昭和上官婉兒,但最后都搖頭否決了。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心里一片空靈。不知跑了多久,月亮漸漸移向中天,突然一股腥風(fēng)撲面而來,我惡心得差點嘔吐。緊接著,前面?zhèn)鱽硪黄须s的聲音,抬眼望去,只見一座光禿禿的山峰矗立在眼前,山峰前面,一位衣袂飄飄的白衣女子正在翩翩起舞,萬千條白蛇隨著她的舞姿,整齊劃一地?fù)u擺著上半截身子。她手里揮舞著一根竹笛,就像一名指揮家指揮著訓(xùn)練有素的樂隊,我身上的熱汗瞬即變冷,兩眼一花,雙腿發(fā)軟,全身嘚嘚地篩糠,不知如何是好。

蛇精!果然是蛇精!大概過了半分鐘,我才反應(yīng)過來,伸出顫抖的雙手一摸,阿雀給的口琴沉甸甸的還在,連忙從衣袋里掏出來,遞往嘴邊。嗚哇嗚哇,口琴聲剛剛響起,白衣女子與萬千白蛇全部消失,就像被一口風(fēng),刮得無影無蹤。

我端詳著手里那只精致小巧、發(fā)出閃閃金光的口琴,仿佛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就是一場夢幻?;糜X,這一定是幻覺。父親經(jīng)常跟我說,所有的鬼怪影像其實都只是幻覺而已,自己嚇唬自己。他還說,之所以會出現(xiàn)幻覺,一定是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毛病,得注意健康,調(diào)整心態(tài)。我想,一定是關(guān)于蛇精、關(guān)于火燒山、關(guān)于苗王反叛的故事聽多了,而這里又曾經(jīng)是吳王剿水西和苗民起義的主戰(zhàn)場,吳三桂、陶三春和石達(dá)開都曾在這里駐扎過部隊,對面就是箐門口天險和吳王大坪子,從清初到解放,曾有上萬名士兵在這附近成為冤魂。

想起這是片曾被鮮血染紅的山野,我渺小的身軀立即被無邊的恐懼籠罩著,連忙高舉口琴,向前飛奔,一口氣跑過火燒山下的那條石子路,來到柔軟開闊的白家土。

到了白家土,再轉(zhuǎn)過一道山梁,就能看見大坪寨,看見自家的燈火和家園。這里的每一根草上,都有我的足跡;這里的每一寸空間,都有我的氣息。

我不再害怕了,開始呼喚起來——

“鴿子!小鴿子!”

沒有人應(yīng),只有群山的回音,在月光中一波一波地回旋,就像鴿子的歌聲一樣好聽。

“鴿子姐!你在哪里?”

我收起口琴,邊跑邊喊,突然撞到一個人的懷里。我猛地一驚,抬眼一看,隨即就暈了過去。醒轉(zhuǎn)過來,才知道我撞到的是劉陰陽。劉陰陽穿著法衣,帶著幾名徒弟,拿著師刀和令牌,前往火燒山去幫盛強(qiáng)釘鬼。

劉陰陽問:“龍小羽,你是不是也得蛇精病了?半夜三更的跑到這里來干嗎?”

我說我去沒封洞找小鴿子,聽說她走這條路,就追了過來。你們遇到她沒有?

劉陰陽的二徒弟魯聯(lián)華笑道:“呵呵,這么點年紀(jì)就會追姑娘耍馬子了。是不是馬車夫熊麻子的女兒熊鴿子?我們進(jìn)山時恰好碰到了,她說要去你家。難道你們是訂了娃娃親的?”

我連忙說是的,我們是訂了親的。

魯聯(lián)華愣了下,說盛強(qiáng)病得實在太重了,我們懷疑她就是蛇精的化身。你來得正好,趕緊去套問一下她的生辰八字,待會我們從山上回來,好好做場法事幫你收拾一番,不然以后你跟她成了親,肯定會有麻煩。你看熊麻子長得那么雄壯粗陋,生個姑娘這么抻抖漂亮,不是蛇精轉(zhuǎn)世是什么?

我覺得又好笑又好氣,說魯叔叔,你們也太迷信了,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神,更沒有蛇精,火燒山下只有幻影和毒蛇,你們還是不要去的好。

劉陰陽當(dāng)啷當(dāng)啷地?fù)u了幾下師刀,揮著令牌說:“龍小羽,在整個大坪鄉(xiāng),就你爹一人敢跟我作對!你趕緊滾吧,不要擋我們的路,再啰嗦我就要做法給你吃!”

聽說劉陰陽不但會放蠱,絞心刀也很厲害,而且氣量比盛榮老者還小,方圓百里的道士先生都畏懼他三分,我雖然不信鬼神,但也不想招惹他,只好再次警告說:“火燒山附近遍布毒蛇,你們最好不要去?!?/p>

劉陰陽冷哼一聲,說小小的雀兒未放翅,就敢在老子面前裝蒜!回去跟你爹說,我遲早要做點好的給他吃!

我不再理睬,連忙飛快下山。這里是熟路,又是下坡,很快就跑到山下。跑過田壩,爬上小橋,沒有佳人倩影,卻隱隱約約地傳來“仰請神威風(fēng)鑾將,穿山跳海二郎神”的請神咒語和張彌拉篤篤篤的腳步聲。汗水淋漓的我倚著橋欄,長嘆一聲。

“你,終于回來了?”

是盛芳的聲音,既柔情款款,又略顯疲憊。隨著話音,她站了起來。月光下的她,依舊秀發(fā)飄飄,依舊風(fēng)姿綽約,但在我心目中,她已經(jīng)走下神壇,再也不是純潔如玉的女神。

由于沒有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與念想,我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問:“你一直坐在這里?”

她說是的,一直坐在這里等。找到鴿子了嗎?盛穎呢?盛穎怎么沒有回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鴿子呢?鴿子不是去我家向我父親求救嗎?還有盛穎呢?她怎么還不見回來?按道理她們走的是大路近路,應(yīng)該早就到了呀!

我趕緊轉(zhuǎn)身下橋,朝中寨跑去。盛芳追下橋來,大聲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我邊跑邊說:“趕快沿著去沒封洞的路找盛穎,我去我家找小鴿子!”

十一

蛙聲早已停歇,方云又在他家的平房上吹起簫來,簫聲哀怨、凄楚、纏綿。我知道,他是吹給盛穎聽的。我們大坪寨共有十個姓,李楊朱郭王,盛方龍劉張,除了姓盛的不能搞“同姓戀”外,大部分男青年都暗戀著盛穎,而他對盛穎的愛戀已經(jīng)達(dá)到了如癡似狂的程度。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盛穎曾經(jīng)多次當(dāng)面羞辱他,但他依舊癡心不改。

聽到盛芳一邊大聲呼喚著盛穎的名字,一邊沿著河水朝沒封洞方向匆忙而去,簫聲立即停了下來,接著到處響起吱嘎吱嘎的開門聲,幾十名年輕小伙紛紛打著手電,跑出家門,跑向河邊的大路上,跟在盛芳身后,大聲呼喚——

“盛穎,你在哪里?”

“盛穎,你在哪里?”

呼喚聲聲,傳來山谷的回應(yīng)。一時村里熱鬧起來,人聲狗聲腳步聲連成一片,更多的人陸續(xù)涌向河邊,加入尋找盛穎的隊伍。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家總是院門緊閉,雖然好幾個房間里都會透出微弱的燈光,但一般不會發(fā)出聲響,顯得異常清靜。因為,我們兄弟四人干完一天的農(nóng)活并吃過晚飯之后,必須安心學(xué)習(xí)三個小時。

這是我父親訂立的規(guī)矩。我已經(jīng)被師范學(xué)校錄取,可以適當(dāng)放松,另外三個弟弟,一刻也不能松勁。這就是若干年后,人們?yōu)楹畏Q贊龍校長和龍家?guī)椎苄值闹匾?。成功來之不易,往往都是苦出來的?/p>

我一口氣跑到自家門前,有人靠著一塊大石頭,軟軟地歪坐在那里。湊近一看,果然是小鴿子。只見她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我喊了兩聲,依舊一動不動,也不見答應(yīng)。我心里慌了,連忙伸手去拉,她的手就像蛇一樣柔軟而冰涼。

蛇精!難道她真是蛇精?!我全身一顫,身上的熱汗又變成了冷汗,一邊拍門一邊大喊。我母親不在家,三弟聞聲跑來開門,隔壁鄰居也過來探看,我們手忙腳亂地把傷痕累累、全身冰涼、氣若游絲的小鴿子抬到我房間,放在木床上。

突然,我發(fā)覺懷里那只沉重的口琴居然在微微震動。我連忙把口琴掏出來,嗚哇嗚哇地吹了幾聲。鴿子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手里的口琴,艱難地向我伸出那只蒼白柔弱、滿布傷痕與勒痕的右手。我連忙把口琴遞給她,她拿不穩(wěn),差點掉在地上。

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了。我明白她的意思,連忙把口琴遞到她蒼白的唇邊。她的嘴唇雖然失去了往日的紅潤,但依舊充滿誘人的魅力。她的眼睛美麗而安詳,仿佛這里就是她的木樓,她的閨房。她輕輕地含住口琴,微微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嗚——”琴聲悠悠長長,但不嘹亮。接著,她又緩緩地吐氣,“哇——”琴聲比吸氣時還要悠長,還要動聽,仿佛比流過村里的那條河水還長,又仿佛比深夜里的蟲鳴還要動聽。

我們靜靜地站著。如此往復(fù)幾次,小鴿子慢慢坐了起來,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她沒有松口,金色的口琴在她唇間不停地移動。我聽出來了,她吹奏的是《小河淌水》。琴聲舒緩悠揚,仿佛我們不是在我家里,不是在我房間,而是坐在村里唯一的那座石拱橋上,聽著叮咚的泉水和無邊的蛙鳴,看著月光一層一層地在河面上鋪灑,滿天星星都像睡著了一樣,只有幾朵流星瞬間穿過夜空,然后又歸于寂靜。

一曲終了,她把口琴從嘴里移開,沖大家嫵媚一笑,美麗的笑容勝過了千萬聲謝謝。她把口琴還給我,問:“這里是龍校長家嗎?”

我說是的,這里就是我家。

她愣了一下,問你叫龍小羽是吧?我龍爸爸呢?

我說他不在家,他去縣里學(xué)習(xí)了。你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和盛強(qiáng)的二姐盛穎,剛剛?cè)チ四慵?,我們一定會幫你的,一定?/p>

她說:“我不愿去山東,不愿嫁給那個老男人,我爹就瘋了一樣地打我,打斷了十幾根黃荊條,還把我綁在柱子上,鎖在房間里,是一個白衣姐姐把我放了出來,叫我來找龍爸爸??墒窃诮?jīng)過火燒山時,我被毒蛇咬傷了,要不是有這個口琴,恐怕到不了明天,我就死了。龍小羽,你這口琴是哪里來的?”

我說是阿雀給的,她叫我從火燒山那條路攆你,遇到危險時就吹。

鴿子的眼里流下兩滴晶瑩的淚水。但她沒有哭,而是用手背抹去淚水,說這個口琴是蛇王送給陶大帥的,因是金子做的,里面藏有蛇藥,不管有多兇猛的毒蛇,遇到它就像人遇到老虎一樣害怕,所以非常珍貴,陶大帥一直帶在身邊,成為信物。當(dāng)年陶大帥被困沒封洞,把口琴交給一名心腹大將,讓他前往四川聯(lián)系太平天國的翼王。誰知翼王早已兵敗,那名大將也在返回的途中被清兵所殺,這只口琴從此下落不明。哎,真沒想到,它竟然傳到了阿雀手里,而她又舍得拿了出來。

我說阿雀說了,你是她最好的姐妹,為了救你,她可以去死。

鴿子的眼里又流下兩滴淚水,但她同樣沒有哭,同樣只是用手背抹去淚水,說在來時的路上,我聽人說盛強(qiáng)病了,非常嚴(yán)重。我想,他或許是被毒蛇咬傷了,我們趕緊去救他吧,有蛇王親手打造的口琴,盛強(qiáng)一定不會有事的。哦,我想起來了,今天剛好是六月十五,每隔三年的六月十五,群蛇都會去火燒山朝拜蛇王,剛才那幾個人不聽勸告,肯定會被毒蛇咬傷,我們先去救盛強(qiáng),再去救他們。

聽她如此一說,許多謎團(tuán)逐一解開,我連忙扶她下床,說那趕緊走吧,再晚怕來不及了。

十二

我們來到盛強(qiáng)家時,張彌拉已經(jīng)跳完神走了,房間里還彌漫著皮肉燒焦與蕎麥燃燒的氣味。我知道,那又是踩紅團(tuán)、舔紅條和打粉火的結(jié)果。

要想立足江湖,必須要有幾火鐮。比如在我們大坪寨,劉陰陽的幾火鐮是釘鬼、放蠱、絞心刀,張新泉的是輸液、打針、開藥,李醫(yī)師的是接骨、按摩、扎針灸,楊瞎子的是扯二胡、分單雙、定生死,而張彌拉最擅長的則是踩紅團(tuán)、舔紅條和打粉火。其中踩紅團(tuán)是下神之后,讓人夾幾個紅紅的煤火團(tuán)放在堂屋中間,他赤著雙腳跳上去;舔紅條是將鐵棍燒紅,用舌頭去舔;打粉火是用炒好的苦蕎面粉,就著火把對著病人或房間里的鋪蓋器皿猛撒過去,就像噴火器一樣,火焰滿天,如果學(xué)藝不精,很容易引發(fā)火災(zāi)。當(dāng)了幾十年巫師,張彌拉從未失手和怯場,不得不承認(rèn)他還是有幾火鐮的。

已經(jīng)昏迷幾十個小時的盛強(qiáng),在李醫(yī)師、劉陰陽、張彌拉等人用醫(yī)術(shù)、法術(shù)、巫術(shù)等輪番醫(yī)治下,體溫已經(jīng)趨于正常,也不再胡言亂語,但奄奄一息、雙目緊閉、全身俱黑。我們找了半天,終于在他的左腳踝處找到傷口,果然是毒蛇咬的。我連忙掏出口琴,鴿子嘆息一聲,搖搖頭說:“晚了,他中毒太深,而口琴年代久遠(yuǎn),藥力已經(jīng)散發(fā)得差不多了,估計已經(jīng)不太管用了,要不然聞到蛇毒,它自己就會微微顫抖?!?/p>

我說無論如何,先試試再說。鴿子掰開盛強(qiáng)緊閉的嘴唇,將口琴放在他嘴里。可他連反應(yīng)都沒有,我著急地問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鴿子想了一下,拿起口琴,放在自己的唇間,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子,用嘴唇對著盛強(qiáng)的嘴唇,慢慢地吐氣進(jìn)去。

多么好的姑娘,多么好的鴿子,我們不忍直視,全都轉(zhuǎn)過背去,淚水長流。一時屋里屋外,包括盛老師和盛榮老者在內(nèi),幾十人全都哭出了聲音。

如此幾十次,盛強(qiáng)的臉色稍稍有些好轉(zhuǎn),呼吸也正常了不少,但仍然昏迷不醒。

鴿子說:“他體內(nèi)的蛇毒已被壓住,至少可以延長幾天生命,金口琴只能做到這些了。我們必須找到蛇王,才能把他救活。白家土后面的百草山上不是有兩個吊洞嗎?我聽爺爺說,大吊洞叫龍王洞,是龍王住的;小吊洞叫蛇王洞,是蛇王住的。大家趕緊找二十根棕繩,然后把盛強(qiáng)背上山,我去求蛇王試試。

人們連忙止住哭聲,掛著眼淚七手八腳地幫忙找繩子。

忙乎了一個多小時,一群年輕人才氣喘吁吁地把盛強(qiáng)背到寨子后面的山上,背到小吊洞旁邊。此時月亮已經(jīng)偏西,我也不知盛芳他們找到盛穎了沒有,真是騎馬去放牛,一心掛幾頭,但愿她能平安回來,否則我將悔恨終身。

我們以為小鴿子會跪在吊洞邊上求蛇王顯靈,誰知她卻吩咐大家,將盛強(qiáng)和她用繩子綁著,放進(jìn)吊洞里去。大家面面相覷,不敢下手,還是盛老師下了決心,跪在鴿子面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對大家說:“幺們,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趕緊動手吧?!庇謱澴诱f:“謝謝你了,姑娘,從此,你就是我們盛家的神?!?/p>

鴿子依舊微笑著,盡管衣衫襤褸、全身是傷、頭發(fā)蓬亂,盡管她只是一名一字不識的村姑,但此刻在我眼里心里,她已經(jīng)不是人,而是神。

驀地,兩個多小時前的那一幕悠然顯現(xiàn),一名衣袂飄飄的白衣女子,舉著一只竹笛站在我眼前。蛇王!蛇王!我不由自主地驚呼,盛榮老者一把將我拉住,使勁搖了幾下,我才醒轉(zhuǎn)過來。鴿子已經(jīng)帶著盛強(qiáng)下洞去了,十幾名年輕小伙圍著吊洞,小心翼翼地放繩子。五根、六根、七根,一連接了十幾根棕繩,才不再往下墜。

我們提心吊膽地守候了幾個小時,露水打濕了全身,直到月亮落山,天快亮了,棕繩上才傳來拉動的信號。臨時擔(dān)任總指揮的盛榮老者大喊一聲,幾十人一起動手,慢慢地把盛強(qiáng)和鴿子吊了上來。

盛強(qiáng)已經(jīng)醒了,瘀黑褪去,又恢復(fù)以前的樣子,只是非常虛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鴿子也一樣。我們連忙把他倆背下山,背到盛老師家里。

盛穎已經(jīng)回來了。她和阿魯阿雀在返回大坪寨的途中,遇到康長軍的弟弟康小軍帶著十幾名小青年,提著砍刀浩浩蕩蕩地開往沒封洞。十幾頭惡狼遇見三只小白兔,又是在山里,又是深更半夜的,誰都想飽餐一頓。雙方正在對峙,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盛芳他們的呼喚,那群如狼似虎的小混混只好放棄即將到嘴的肥肉,悻悻地走了。

我問:“那兩個姑娘呢?”

盛穎一臉疲憊地說:“回去了,遇到我姐后,她們就轉(zhuǎn)回去了?!?/p>

我說你也放心讓她們回去?盛穎說我當(dāng)然不放心了,所以請了三十名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把她們送進(jìn)村才轉(zhuǎn)來。

盛穎話音剛落,門外有人在喊:“不好了,沒封洞的老苗和月亮巖腳的康家打上門來了!”

我們跑出門去,果然有上百名青壯年男人,提著標(biāo)標(biāo)桿桿,在熊麻子和康長軍的指揮下,于寨子門前擺下陣勢,高聲叫罵,說三十分鐘內(nèi),不把鴿子交出來,他們就要踏平大坪寨。

此時全寨老幼都知道了鴿子的事情,一個個義憤填膺。盛老師發(fā)話道:“今天是星期天,政府不上班,干部們?nèi)蓟丶胰チ?。由于人口太少,大坪鄉(xiāng)不設(shè)派出所,龍校長又不在,真是到了危急關(guān)頭?,F(xiàn)在我宣布,由我代理寨主,大家趕緊敲響銅鑼,準(zhǔn)備迎敵!”

“哐——哐——哐——”兩分鐘后,寨子中央木樓上那面自解放后就沒響過的銅鑼,不知被誰敲響了,鑼聲在朝陽下嗡嗡嗡地回響,四面群山都跟著回應(yīng)。又過了兩分鐘,中寨和下寨的鑼聲也響了起來,幾乎整個大坪寨,不分男女老幼,凡是能動的,都拿著棍棒和鋤頭朝上寨涌來。

十三

兩軍對壘,雖然人數(shù)我們占著上風(fēng),但對方人強(qiáng)馬壯,特別是月亮巖腳的那幫家伙,一個個舉著砍刀都是亡命徒,顯然不好對付。

對方有恃無恐,等了一陣,五大三粗的熊麻子提著一把殺豬刀站了出來,高聲叫道:“狗日的些聽到,趕緊把我家鴿子放出來,不然就踏平你們的寨子,殺光你們的老幼!”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崇拜起關(guān)二爺來。在此之前,我總是對他嗤之以鼻,覺得他的武藝并沒有呂布高,甚至連馬超、趙云他都有點趕不上,憑什么當(dāng)武圣?但就在熊麻子高聲喊叫要殺光大坪寨老幼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他與黃忠對陣時說的那句“吾不殺老幼”,僅憑這句,關(guān)二爺就是十足的英雄。

很久以前,我曾聽父親說過,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不久,就被小人誣陷為“四人幫”爪牙,在四處逃難過程中,遇到了沒封洞的熊麻子。不知何因,熊麻子也得了個相同的“封號”,只得逃離家園,四處奔走。他們患難相逢,熊麻子還是挺講義氣的,不光膽子大,力氣也大,一背能背七八百斤,三四百斤的大肥豬,獨自一人就可以按住殺了。有一次他遭遇了一群“敵對勢力”,以一敵九,三拳兩腳就放倒了對方五人,其余的狼狽而逃。

我父親整整當(dāng)了九年偵察兵,曾經(jīng)參加過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轉(zhuǎn)業(yè)后又當(dāng)了兩年警察,不但接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而且還有實戰(zhàn)經(jīng)歷,尋常十幾個人他一般不放眼里,可熊麻子只是個普通馬車夫,竟然赤手空拳以一對九且瞬間放倒五人,足以證明其身手不凡。

況且在熊麻子的身后,還站著月亮巖腳那群手握砍刀的混混。盛老師正要上前搭話,盛榮老者一把拉住他說:“有老子在,你不用出馬?!?/p>

盛榮老者已經(jīng)七十歲了,但身子骨還很硬朗。盛老師激動地問:“九叔,你——你還行嗎?”

盛榮老者不再說話,端著一根黑漆漆的、二十年前區(qū)武裝部發(fā)放的木頭步槍,操著正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重如千鈞、穩(wěn)如泰山,槍頭上還綁著一把亮晃晃的殺豬刀,晃眼一看,像極了電影里的三八大蓋。

盛榮老者走到戰(zhàn)陣中間,熊麻子瞥了他一眼,輕蔑地撇撇嘴說:“盛老九、盛大吊洞,你太老了,還是請回吧,換個年輕力壯、練過武術(shù)的來。喏,龍校長在不在?如果在的話就叫他出來。我們曾經(jīng)是患難弟兄,我家姑娘原本是許給他做兒媳婦的,后來他不知搞啥鬼名堂,拿起警察不當(dāng),跑回大坪寨教書。自從當(dāng)上校長后,他就看不起我這個當(dāng)馬車夫的兄弟了。牛皮寫字都會被狗吃了,何況我們只是打打干親家,不成也就算了。但你們大坪寨也太欺負(fù)人了,我家鴿子明天就要出閣,你們卻把她拐來藏起,現(xiàn)在男方家逼著要人,你們叫我怎么辦?還是乖乖把人放出來吧,不然的話——”熊麻子晃了晃手中的殺豬刀,“我看見一個就殺一個,殺光你們這些拐犯。”

盛榮老者受到這般輕蔑也不生氣,淡然一笑,說:“熊麻子,如果是在大路上遇到,你們牛打死馬馬打死牛都不罩我的閑,但是你們已經(jīng)打到大坪寨來了,已經(jīng)侵犯到了我的家園,我不扛槍誰扛槍?我不上前誰上前?”

老頭單手拿著木槍,解開紐扣,把上衣一甩,露出前胸后背上縱橫交錯、觸目驚心的刀疤,端著槍提高聲音道:“大家都看見了吧?我身上這二十四道刀疤,都是在獨山阻擊戰(zhàn)時和小鬼子拼刺刀留下的!誰要侵占我的家園,我就和誰拼命到底!”

之前,我只知道盛榮老者是個退伍軍人,而且還是從國民黨那邊投降過來的,一直都不以為然,甚至還有些瞧不起?,F(xiàn)在看到那些刀疤,他的形象陡然高大起來。英雄!他竟然是一名抗戰(zhàn)英雄!想當(dāng)年日本進(jìn)軍貴州,在獨山遭到了貴州軍民的頑強(qiáng)抵抗,血戰(zhàn)七天七夜,始終無法越過深河橋,只得一把火燒掉獨山縣城,然后狼狽撤往廣西。從此以后,日本鬼子步步退縮,最終宣布投降。獨山阻擊戰(zhàn),不但打出了貴州軍民保家衛(wèi)國的決心,也充分展現(xiàn)了貴州軍民的英雄氣概,在抗戰(zhàn)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盛榮老者竟然參與其中,而且留下了那么多光芒閃耀的刀疤!

看著盛榮老者身上的刀疤,我們備受鼓舞,舉著鋤頭棍棒高呼:“保衛(wèi)家園!保衛(wèi)大坪寨!”

對方人馬則不由自主地后退幾步。盛榮老者在氣勢上壓倒了對方,隨即端槍扎穩(wěn)弓箭步,我們大坪寨的十幾名退伍軍人,也端著綁著殺豬刀的木頭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來,和盛榮老者站成一排。盛榮老者大聲吼道:“防左,防右,刺!”

他們就像在部隊操練一樣,隨著盛榮老者的口令聲,端著木頭槍,動作整齊而有力,看上去就是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突擊隊。

對方心虛了,開始向后退縮。盛榮老者喊著口令,突擊隊端著刺刀步步向前,大隊人馬跟在后面層層推進(jìn)。

眼看對方就要被趕出大坪寨,月亮巖腳的康長軍突然抱著一捆炸藥包,拉著引線跳出來,大聲吼道:“停!再上前兩步,我就跟你們同歸于盡!”

盛榮老者和他帶領(lǐng)的突擊隊愣了一下,只好停住腳步。

康長軍說:“你們保衛(wèi)家園沒有錯,但不能不講理,我今天只要我的七千塊錢。既然小鴿子現(xiàn)在是在你們大坪寨,這個錢就得你們出。為了掙錢,我煤井開過,牢也坐過,搞得拋家失業(yè),一句話,就是錢值命來命值錢。今天拿不到小鴿子,就要拿到我的錢,少了一分我就拉響炸藥包,炸死一個算一個!”

戰(zhàn)場上再次陷入僵局,我父親龍校長卻帶著我母親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了。他大喊一聲“格雅阿奇木”,沒封洞的上百人馬,包括熊麻子在內(nèi)連忙閃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兩旁。

我父親掃了戰(zhàn)場一眼,問康長軍是怎么回事??甸L軍說他給了熊麻子七千塊錢,那錢是山東人下的聘禮,明天小鴿子就要起身去山東,卻被你們大坪寨的盛老師家拐走藏了起來,現(xiàn)在要么給人,要么還錢。

問明情況,我父親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問提著刀低著頭的熊麻子:“錢呢?把錢拿來!”

熊麻子說:“哪有見錢不花的道理?錢花光了,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p>

我父親哈哈一笑,說老熊不是我踏你,你根本就不配當(dāng)?shù)?,不讓讀書也就算了,怎么能賣女兒呢?現(xiàn)在我宣布,從今天開始,小鴿子就是我女兒,那七千塊錢由我來還!

人群里爆發(fā)出歡呼聲,甚至連沒封洞的那一百多號人,也跟著歡呼鼓掌,只有康長軍傻愣愣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熊麻子丟掉殺豬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則在心里盤算七千塊錢是啥概念。那可是我父親三年多的工資,我家包括豬牛房屋在內(nèi)的全部財產(chǎn)!

我父親揮舞雙手,等大家安靜下來,才從提包里掏出一只脹鼓鼓的信封,對康長軍說:“老康,大家都是熟人,我就實話實說吧。我本來在縣里學(xué)習(xí),要一個星期才回來,昨晚半夜接到電話就去借錢,由于時間匆忙,只借到三千多塊,你先拿去,剩下的三千多,我保證在十天之內(nèi)還給你。”

康長軍緊緊抱著炸藥包,拉著引線,語氣決然地說:“不行!不是七千塊而是一萬塊,至少也得八千塊,否則今天就要死人!你想想看,熊麻子是半年前收下的聘禮,半年多來有多少利息?還有違約金、腳步錢等等,七千塊絕對不行!”

我父親沉吟了一下,說八千就八千,你先收下這三千五,余下的十天之內(nèi)我全部湊齊給你。我母親連忙從懷里掏出錢包,從里面掏出一把鈔票說:“康老板,我也找我娘家湊了一千五,加起來有五千了,你先拿去,剩下的三千,我們保證十天之內(nèi)一分不少地還你!”

康長軍還是不干,說山東人就住在他家,不得人就要退錢,還要付利息和違約金,否則就不走。反正錢值命來命值錢,今天拿不到八千塊錢就要炸人。

我父親觀察了一下,確認(rèn)康長軍的炸藥包是真家伙,而且還是裝引線的那種,很難成功搶下來,打算跟他繼續(xù)談判,盛穎卻抱著一個舊紙箱跑出來,指著康長軍身旁的一名小伙子說:“康小凱,有種你就站出來!”

那名染著黃頭發(fā)、穿著牛仔褲、手臂和胸脯上全是刺青的年輕人,提著一把大砍刀站了出來。盛穎命令道:“把刀扔了!”

那家伙乖乖地把刀扔在地上,盛穎把箱子攬在腰間,伸手從里邊抓出一把信件,舉過頭頂揚著說:“你看清楚了嗎?康小凱!這些都是你給我寫的求愛信,從初二開始到現(xiàn)在,一共一百八十多封,但我都沒有答應(yīng)你?,F(xiàn)在,只要你把熊麻子寫給你爹的欠條拿出來交給我,我就是你的人了!”

“盛穎!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我狂喊著,剛要沖過去制止,盛老師一把將我緊緊抱住,說小羽,讓她去吧,反正康家是沖我家來的,不能讓你家傾家蕩產(chǎn)。

我父親正要說話,那個叫康小凱的黃毛還真從褲兜里掏出錢包,找出一張紙條,迫不及待地跑向盛穎。盛穎拿著紙條端詳了一下,哈哈大笑幾聲,將紙箱重重地砸在康小凱的頭上,然后把紙條撕碎塞進(jìn)嘴里。

方云揮著棍棒沖上前去,一棍將康小凱打翻,守護(hù)在盛穎身前。

大家正在發(fā)愣,我父親一個縱步跨過去,飛起一腳,將康長軍踢倒在地,撿起掉在地上、冒著白煙的炸藥包,抱著飛快地跑出人群,使勁扔向旁邊的一條深溝里,然后臥倒在地。熊麻子也反應(yīng)過來,立即止住哭聲,撲上去將康長軍死死按住。

轟隆一聲巨響,我們腳下的土地被震得顫抖起來,月亮巖腳的那群混混被激怒了,揮舞砍刀沖殺過來。悠揚的笛聲突然響起,幾百條毒蛇昂著頭顱、吐著信子、張大嘴巴,將他們攔住并包圍起來。蛇王來了!傳說中的蛇王終于來了!混混們被嚇傻了,一個個驚慌失措,連忙扔下砍刀,跪在地上求饒。

循著笛聲望去,村旁溝邊的樹林里,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影吹著竹笛一晃而逝,好像是阿雀的身影。我驚出一身冷汗,想起劉陰陽和他的幾名徒弟去火燒山還未回來,正要叫人去找他們,我父親的老戰(zhàn)友、長陽派出所所長何元友帶著三名警察氣喘吁吁地趕來。

笛聲消失,毒蛇隱去,康長軍早已被熊麻子制服,那群混混依舊跪在地上求饒。何元友接過盛榮老者等人的木頭槍,見槍頭綁的全是裹著錫箔紙的木刀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大聲命令道:“把康長軍和這群小流氓,全部給我押走!”

十四

那場風(fēng)波就這樣平息下來,我父親也與熊麻子重修舊好。在我家院子里,當(dāng)著沒封洞和大坪寨的上百名鄉(xiāng)親,我父親宣布和盛老師正式開親,他家的女兒到我家來,我家的鴿子到他家去,并問熊麻子同不同意。熊麻子不好意思地說:“她現(xiàn)在是你女兒,你做主?!?/p>

我父親說我也不能擅自做主,我是問過盛強(qiáng)和鴿子的,他們都很喜歡對方,愿意永遠(yuǎn)生活在一起。盛老師激動地問:“老龍,我有兩個女兒,你選哪一個?”

父親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問:“龍小羽,盛芳和盛穎,你喜歡誰?”

我紅著臉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那就——盛穎吧?!?/p>

盛芳剛好在場,顧不上淑女形象了,一把上前扯住我的衣領(lǐng)問:“為什么?龍小羽!”

我抬眼看著她那張精致的小臉,發(fā)覺其實她也挺漂亮的,弱弱地說:“因為,你是有男朋友的,君子不奪他人所愛?!?/p>

“胡說!簡直是胡說!誰跟你講的?我去找他算賬!”盛芳歇斯底里地吼。

盛穎站出來說:“姐姐,是我跟他講的。因為我喜歡他,更想當(dāng)龍校長的兒媳,對不起?!?/p>

盛芳揚起手掌,但卻沒有扇下去,而是蒙著臉哭著走了。盛芳正要跨出院門,我父親叫住她說:“盛芳,人們都說我有四十個女兒,八十個兒子,如今八十個兒子已經(jīng)收滿了,四十個女兒還差最后一個,如果你愿意,也當(dāng)我的女兒吧,等你結(jié)婚的那天,我會好好陪嫁你。”

盛芳轉(zhuǎn)過身來,破涕為笑,甜甜地喊了一聲:“龍爸爸?!?/p>

大家都笑了,我母親抱來一壇老燒酒,我父親擺擺手說:“今天是個大喜日子,喝干酒怎么行?揪頭豬來殺。喏,老盛,還是讓盛強(qiáng)復(fù)讀吧,他讀書的錢我來出?!?/p>

盛老師笑瞇瞇地說:“他不但是你干兒子,還是你親女婿,你說了算?!?/p>

我父親說:“光讓盛強(qiáng)復(fù)讀還不行,還得讓鴿子讀夜校,這個年頭不識字怎么行?從下個月開始,我就要在鎮(zhèn)上辦夜校,周邊幾個村,凡是愿意讀的都來讀,不收錢?!?/p>

有人帶頭鼓起掌來,我抬眼一看,竟然是劉陰陽和他的徒弟們,不知昨晚他們在火燒山發(fā)生了什么奇遇。

故事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該有多好,可惜二十多天后,就在我即將啟程去地區(qū)師范學(xué)校讀書的前一天,我美麗的未婚妻,也就是大坪鄉(xiāng)的鄉(xiāng)花盛穎失蹤了。她是去長陽趕場失蹤的,一去就音信杳無。

跟著失蹤的還有方云,但半年之后他寫信回來了,說在深圳打工,不但當(dāng)上了班長,還交了女友,生活過得很開心、很幸福,只字未提盛穎。

整整三年,我們都沒有盛穎的消息,盛老師和我父親也一直在苦苦尋找。三年后,我?guī)煼懂厴I(yè)回鄉(xiāng)工作,有一天下班回家,突然遇見一名似曾相識的女子,牽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站在我歸途必經(jīng)的路旁。我心里一驚,很快認(rèn)出她就是盛穎,只是眼前的她再也不是那個鄉(xiāng)花,也不再是我嬌俏的女神,而是一位普通少婦,紅顏減褪,靈氣散失,臉上的皮膚也變得黧黑粗糙,身上的衣服談不上時髦,當(dāng)然也不老舊,但絕不是三年前的清純和美麗。

我站住,看著一臉慚愧與略顯不安的她問:“你是盛穎嗎?”

她說是的,我是盛穎。

我極力抑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和悲苦,裝著淡然地問:“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p>

她說對不起,小羽,我也不想這樣??甸L軍被抓后,又是爆炸,又是拐賣婦女,又是故意傷害,又是組織領(lǐng)導(dǎo)黑社會,數(shù)罪并罰判了十七年??敌P被關(guān)了半個月,人雖然放出來了,但無爹無媽,無家無業(yè),扎實可憐,山東人又逼著他要錢,想想我更對不起他。

“于是,你就跟他走了?”

她低著頭說是的,我們不敢在本地待,只好遠(yuǎn)走他鄉(xiāng)打工,都是干苦力,不是鉆洞就是挖井,直到去年才把山東人的錢還清。今年存了點錢,就回來給大家賠禮道歉。

我問盛老師原諒你了嗎?她說他老人家雖然還在生氣和傷心,但畢竟是親生女兒,又帶著外孫來了,不認(rèn)怎么行?只是龍校長那里無法交代。你——能原諒我嗎?

我本來想說,你知道嗎?我想你整整想了三年,擔(dān)心你牽掛你整整三年,三個寒假暑假和幾乎所有的周末都用來打聽和尋找你的下落。但我什么也說不出口,只是含著眼淚默默地站著。她也哭了,淚水在秋風(fēng)里緩緩地滴落。好半天她才說,既然我已經(jīng)這樣了,就請你原諒我吧,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對不起我爸,對不起龍校長,更對不起我姐。其實我姐很喜歡你的,她一直都在等你,你們——能不能結(jié)合?

我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然后默默地看著她。她很不自在,無所適從,便抹抹眼淚,哽咽著對孩子說:“迢迢,快叫龍爸爸,他是你爸爸?!?/p>

我再也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家也不回,踏著夕陽,朝寨子后面的山上跑去。身后有一群落葉,還有那名孩子稚嫩的聲音——

“爸爸,龍爸爸……”

兩年后,我調(diào)離當(dāng)初定向的那所村小學(xué),三年后我去省委黨校脫產(chǎn)讀書。又過了兩年,我考進(jìn)省直機(jī)關(guān),之后不到兩年,我辭去公職,離開老家省城,來到這座江南小城定居。

十二年前,盛強(qiáng)剛剛當(dāng)上鄉(xiāng)長,我父親就英年早逝。停靈的七天中,前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而且大部分我和三個弟弟都不認(rèn)識。頭戴三角幡的人越來越多,到了第七天,居然多達(dá)四百人,除去我的同族弟兄和我們所認(rèn)識的公開承認(rèn)是我父親干兒子的,還有一百多人。

為了節(jié)儉,治喪委員會規(guī)定除了老外家(我母親的娘家)和親侄女外,一律不準(zhǔn)祭奠。正酒那天,前來祭奠的老外家多達(dá)七家(有六家是干親),除了鴿子和我的幾個堂妹,祭奠的人仍然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來,而且都以女兒身份披麻戴孝、抬豬牽羊。

最后統(tǒng)計,他的干女兒竟然有八十六個,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說的四十個。天快黑了,兩三萬人將整個大坪寨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上百幫嗩吶、二胡此起彼伏。我們以為再也沒人來了,剛剛輕松下來,突然聽到東北方向傳來隆隆炮聲,有人來報又有人來祭奠了!

忙了幾天的幫忙弟兄們早已筋疲力盡,但也只得打起精神,在我的帶領(lǐng)下出寨迎接。只見一身重孝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多年未見、聽說是在海南種香蕉的盛穎。盛穎一進(jìn)村就大聲慟哭——

“爹!爹!您都沒等我回來服侍一天就走了!我的爹呀……”

其他干女兒都是哭爸,只有她和鴿子哭爹,在場之人無不潸然淚下。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盛穎,只是聽前不久當(dāng)選副縣長的盛強(qiáng)說,她和康小凱早就分手了,目前還在海南種香蕉,已經(jīng)擁有兩個香蕉園。前段時間,她出資兩千萬,在老家省城建了個蛇傷研究所,校長竟然是我父親的夜校學(xué)生與干女兒之一阿雀。

盛強(qiáng)還說,由于擅治蛇傷,阿雀被奉為一代蛇王,無論被何種毒蛇咬傷,只要及時服用她配制的藥丸并送到她那里治療,都能痊愈。

作者簡介:胡樹彬,苗族,1977年生于貴州納雍,現(xiàn)居浙江永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青春》《星火》《地火》《延河》《鴨綠江》《啄木鳥》《民族文學(xué)》《短篇小說》《電影文學(xué)》等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出版有詩集《守護(hù)情緣》和小說集《遙遠(yuǎn)的小村》《小樓寒》《放翅》等。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浙江作家高級研修班及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八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入選浙江省第三批青年作家人才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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