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謹

傳統(tǒng)戲劇之改良是清末民初的社會共識，相關的理論與實踐所在多有，但通俗教育研究會在戲劇改良中的作用，迄今未有完整與充分的梳理。借通俗教育推動社會改良的觀念源于日本。1912年，蔡元培首任民國教育總長時設社會教育司，于右任、宋教仁等社會賢達首倡在上海發(fā)起成立通俗教育研究會，全國各地亦陸續(xù)出現(xiàn)類似的民間組織。1915年，北洋政府時任教育總長湯化龍向大總統(tǒng)呈文獲準，在教育部設官方的通俗教育研究會，下設小說、戲曲、演講三股。研究會每年均有報告書總結當年的工作。本文聚焦民國政府教育部所屬通俗教育研究會的四次報告書，探討1915—1918年該會戲曲股在戲劇改良方面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通俗教育研究會戲曲股的組建

民國政府教育部下屬通俗教育研究會的正式成立，按例會長由教育部次長擔任，會員除教育部指定相關職員和警察廳干員外，還請在京各大專院校推薦學者參加，以體現(xiàn)其官民兼具的色彩和代表性。1915年8月3日，教育部行文飭派“本部職員”29人為會員，8月19日下午2時召開全體會員參加的預備會，9月1日確定由周樹人擔任小說股主任，黃中塏為戲曲股主任，祝椿年為演講股主任。9月6日，通俗教育研究會正式成立，次日（9月7日）研究會呈文教育部，報送研究會成立大會所推定的干事，社會教育司高步瀛司長擔任研究會經(jīng)理干事，陳任中為交際干事，徐協(xié)貞為庶務干事，王丕謨?yōu)闀嫺墒隆?/p>

根據(jù)《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所載，戲曲股由以下人員組成：

調(diào)查干事：樂達義（京師警察廳督察長）、梁咸熙（京師警察廳科員）、李廷英（教育部主事）；

審核干事：曾廣源（北京法政專門學校教務主任）、周慶修（教育部編審員）、洪逵（教育部僉事）；

編譯干事：毛邦偉（教育部編審員）、沈彭年（教育部僉事）、宋邁（教育部辦事員）；

會員：胡家鳳（教育部僉事）、李世英（北京師范學校學監(jiān)）、許繩祖（北京工業(yè)專門學校教員）、葛成勛（北京醫(yī)學專門學校教員）；

戲曲股還聘請多位名譽會員，先后有嵩堃（滿人，著名指畫家）、溥侗（總統(tǒng)府顧問）、烏澤聲（《國華報》經(jīng)理）、王勁聞（大理院書記官）、恒鈞（蒙藏院編纂員）、齊宗康（如山）、曾澤霖（中西音樂會會長）、高壽田（中西音樂會學監(jiān)）、王益保（即王君直、內(nèi)務部任職）、周歧（中華書局經(jīng)理）、鄧文瑗（原教育部秘書）、張毓書（內(nèi)務部編纂部編纂員）、袁祖光、許鴻逵等①。

上述人員并非從一開始就任職戲曲股。研究會成立時，初定“樂達義、梁咸熙、李廷英為戲曲股調(diào)查干事，曾廣源、劉文炳、洪逵為戲曲股審核干事，鄧文瑗、沈彭年、宋邁為戲曲股編譯干事”②；1915年10月29日，戲曲股從會員中增加推選周慶修為戲曲股審核干事，毛邦偉為戲曲股編譯干事。鄧文瑗初為編譯干事，辭任教育部秘書后轉任名譽會員，原審核干事劉文炳去職。12月17日，奉教育總長囑聘嵩堃為戲曲股名譽會員，增加馮孝思負責編譯事務。1916年2月18日，戲曲股第15次會議上，全體通過在戲曲股增設交際員一職，指定名譽會員王勁聞、恒鈞、齊如山、周歧、張毓書等五人為戲曲股交際員，負責與劇界溝通事宜。

1915年9月7日，研究會召開三股主任會議，確定各股每周例會日期，戲曲股定于每周五召開例會。9月17日首次會議推定起草員草擬各辦事細則，并確定由各股起草員共同起草研究會辦事規(guī)則。10月16日通俗教育研究會遷入教育部后院辦公。28日召開第二次全體會員大會，討論各項議事細則、辦事規(guī)則。從1915年至1918年底，戲曲股共召開59次會議。通俗教育研究會所分的三股中，僅戲曲股有警察廳派督察長擔任調(diào)查干事，但他并無在各次討論會中發(fā)言的記錄，或者并不參與具體活動。而研究會從高步瀛以下的各主要干事均頻繁參與各股活動，其中研究會經(jīng)理干事高步瀛、庶務干事徐協(xié)貞、會計干事王丕謨在戲曲股會議上的發(fā)言亦非常充分。

戲曲股成立初期的1915年共召開12次會議。從9月19日第一次會議討論“本股議事分則” 始，10月1日第二次會議確定“本股辦事規(guī)則”，11月5日第五次會議開始，分別討論“搜集戲曲腳本辦法案”“改良戲曲建議案”“戲曲編纂改良獎勵案”“調(diào)查戲劇案”“專設交際員案”及“獎勵戲劇案”等等，圍繞戲曲股及戲劇改良各項規(guī)程的制定，開展復雜而細致的討論。1916年召開20次會議，從年中始會議主題從制度建設轉向新劇目創(chuàng)作的具體討論；1917年召開會議17次，至該年后半期，有關禁演劇目的討論逐漸接近尾聲；1918年僅召開11次會議。在這兩年多時間里，戲曲股共通過有關戲曲審核、調(diào)查、獎勵等多個議案，其中最重要的是“改良戲劇議案”和“戲劇獎勵章程”。

《改良戲劇議案》抄錄如下：

改良戲劇議案

戲劇一道，至關風化。良者則教忠教孝，不良則誨淫誨盜。吾國舊有戲劇，其編制之初，實有勸善懲惡之苦心，足以移風易俗者，固所在多有；然用意本自不正、或后來演唱不善致失本意，足以啟誘惡性者，亦復不少。浸淫濡染，影響于人心風俗者已深。故在今日，欲改良社會，非改良戲劇不為功；改良戲劇亦不宜流于苛細。此議案之主張，在先去其太甚者而已。謹擬具辦法如左：

一、全部禁止

甲 標準 凡戲劇之全部，情詞淫邪，有傷風化，不能施以匡正者，宜全部加以禁絕，務絕根株，無使流毒社會

乙 辦法 約分二種

（1）調(diào)集各種劇目 由本股會員先就北京各劇園常演之戲劇，如皮黃、秦腔等，查明分別記出，以為審核之預備。其有劇目不能詳悉者，則由本股委股員臨時調(diào)查之

（2）各會員及調(diào)查員關于戲劇禁止之報告，須經(jīng)本股會議后，隨時開列戲目，詳部咨行內(nèi)務部轉飭警察廳，實行禁止之

二、部分刪改

甲 標準 凡戲劇中有一二過場或一二語涉及淫邪，有傷風化，及情節(jié)離奇，淆亂視聽者，宜酌予刪除或更易之

乙 辦法 約分三種

（1）搜集各種腳本 搜集方法分為三項

（一）向清宮南府借抄

（二）向正樂育化會及其他演唱機構征集

（三）由本股會員實地調(diào)查

（2）本會所搜集之腳本由本股主任指定若干員從事審核，酌加刪改，但以不用深文，能合戲劇體裁者為主

（3）刪改完竣后，應由本會會員以私人資格聯(lián)絡戲劇中人，勸其遵從。如無實效，則由本會詳部咨行內(nèi)務部轉飭警察廳，或直接函知警察廳，諭令暫將該劇停止演唱。③

這份議案雖僅數(shù)百字，卻歷經(jīng)戲曲股多次討論，甚或逐字逐句推敲，包含豐富內(nèi)容。如改良舊戲與編制新戲之關系，搜集腳本辦法之第二條“不用深文”一條的文字表達（“戲劇獎勵章程草案”用的是“不涉于鄙俗及艱深”，似更清晰）等等，都體現(xiàn)了以政府名義承擔戲劇改良重任的戲曲股會員的社會責任感和對所握行政權力的克制態(tài)度。這些議案陸續(xù)通過教育部以政府法令的形式下發(fā)全國各地，雖未必都得到嚴格認真及全面執(zhí)行，但至少在各地通俗教育和戲劇領域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可以預期的。

除了提出上述議案外，戲曲股還先后編印十多部新編劇本，提出了禁演11個劇目的名錄。戲曲股在編纂出版戲劇類書籍方面亦有一定貢獻，其中最重要的是孫百璋編譯的《俄國演劇法述要》，唐碧節(jié)譯、曹振勛校的《俳優(yōu)教育》，齊如山的《編劇淺說》等，分別是將西方戲劇導演、演員、編劇理論介紹到中國的初始之作。在民初的戲曲改良風潮中，實無任何機構曾經(jīng)有過如通俗教育研究會戲曲股那樣的功效。

二、舊劇審核與禁令

如前所述，通俗教育研究會的組建有日本的先例可援，但是戲曲股的各類活動事項卻沒有任何現(xiàn)成經(jīng)驗可資借鑒。而且，戲曲股由教育部官員及所屬各學校和警察廳推薦人員組成，其中唯獨缺少戲劇界人士；從戲曲股主任黃中塏開始，雖多飽學之士，但對戲曲認識與了解實非常有限。這決定了戲曲股的工作，從一開始就需要在實際進程中，逐漸深化對戲曲的認識，摸索行進。

從1915年9月通俗教育研究會成立至年底，戲曲股議決呈送教育部頒布的僅有《戲曲腳本搜集議案》一項，討論此案經(jīng)過的多重曲折，最能說明問題。

戲曲股成立后，至11月5日的第五次會議方著手討論戲劇改良實際進程，首當其沖討論的就是《戲曲腳本搜集議案》。戲劇改良議案力主為改良社會，必須針對舊戲?qū)嵭小叭拷埂焙汀安糠中薷摹眱深惔胧?，哪些具體劇目應禁應改，顯然是審核之焦點。

戲曲股的工作分調(diào)查、審核、編譯三項，審核是教育出身的干事與會員的強項。戲曲股最初擬定戲劇改良章程，要求所有劇院必須將所演唱戲劇的“完整劇本”送交研究會。戲曲股呈請教育部通過內(nèi)務部轉飭警察廳，要求各戲園將其演出劇本交研究會審核，結果卻完全不如預期，“送來者雖屬不少，然皆模糊紊亂，萬難依據(jù)作為正確之劇本”④，審核顯然完全無從談起。既然無法從戲園方面獲得完整劇本，有會員提議，依稀聽說遜清內(nèi)務府所屬的南府（實應為升平署）藏有大量戲曲劇本，似可作為審核劇本之基礎，并在多次討論中提出索要清宮所藏劇本的三個選項：通過政府途徑要求其提供，“由私人與清宗室或票友之與南府有關系者接洽商借抄”，“由私人與南府太監(jiān)直接磋商使伊等各抄一份，由會中出價購買”⑤，但數(shù)個月的交涉過程極不順利。12月2日，戲曲股呈文教育部，因此前由警察廳“調(diào)集戲曲腳本，據(jù)其咨送到部者，不過寥寥數(shù)十種，且字跡錯訛、文理不通，仍難依為正確之本”，所以希望教育部與遜清內(nèi)務府交涉，請其“向南府借出各項曲本鈔錄，以為該股審核標準之用”⑥。

戲曲股之所以提出索要清宮所藏劇本作為審核戲曲之標的，是因為他們在與北京的劇場演出發(fā)生聯(lián)系后才逐漸認識到，“吾國戲曲種類極繁，一種之中名目極多，即以北京現(xiàn)所通行之二簧一種而論，名目之多幾至不可紀極，其他尚有昆腔、秦腔、高腔等類，其劇目更難勝數(shù)。今欲調(diào)查搜集是項腳本，極為困難。蓋優(yōu)伶多不識字，展轉相傳，大抵皆用口授，問其腳本，茫然不解。若由官廳命令抄送審核，率多字跡錯訛，文理不通，仍不足依為正確之本”⑦。最初提出有關戲劇改良的動議時，戲曲股的成員們想必認定戲園上演劇目均有固定和完整的劇本，然而他們逐漸意識到現(xiàn)實情況并不符合此預想，從戲園搜集劇本加以審核實屬不切實際之舉，所以轉求遜清宮廷的藏書，在他們想象中這些劇本應該較為規(guī)范。這一設想終究未能如愿，其實，即使遜清內(nèi)務府順從地送呈他們所保留的劇本，戲曲股也會發(fā)現(xiàn)這些劇本與戲園的演出，實有天壤之別。

這就是戲曲股初次議決的《戲曲腳本搜集議案》面臨的尷尬。1916年3月17日戲曲股第17次會議上有會員提出，是否可“以科班課本與名教習秘藏為搜集腳本之根據(jù)”，但迅即被多人否決，認為“各科班果否有課本而名教習秘藏能否公之于世，均未可知”⑧。這說明戲曲股成立不足一年，成員們對搜集劇本的難度已經(jīng)有了深切認識。此后又有胡家鳳主張強制各戲園抄錄腳本送會審核，徐協(xié)貞提出“不如徑函警廳，將其存案腳本先行送會審核，則手續(xù)既簡而詞句亦真切，足以為依據(jù)”⑨等，終究流于空談。

更有會員提及，同樣的劇本在各地、各人演來，舞臺效果完全不同，只追究劇本恐怕并不能取改良戲劇之功效，對實際演出的判斷才是關鍵。按此意見，《戲曲腳本搜集議案》只是對戲曲尚無了解的會員們的空想之產(chǎn)物。既然意識到演出才是審查的主要對象，戲曲股的審核重心轉向戲園，原先幾成擺設的“調(diào)查”一項轉而成為戲曲股主要工作。盡管擔任調(diào)查干事的警察廳諸位似乎并沒有真正參與戲曲股事務，但戲曲股同仁們越來越多進入劇場。對演出實情愈益了解，才發(fā)現(xiàn)要求戲園報送劇本不如改為報送戲單，對戲目的審核能令其改良訴求更具針對性。經(jīng)過反復交涉，1916年底始，北京各戲園終于按要求逐日報送戲單，審核事宜才從此漸入正軌。

戲曲股對北京戲園的演出有了一定了解，禁戲才有依據(jù)，其動議才顯得更有針對性和可行性。通過劇本審核判斷劇目是否應予禁演或修改的計劃未能實現(xiàn)，但是對戲曲股的會員而言，更真切地接觸過京戲園內(nèi)的上演劇目及其演出形態(tài)，才有可能制訂合適的改良方略。

戲曲股雖從1915年第五次會議就有會員提出取締不良劇目的動議，至1917年底第47會議才最終議決，正式呈文“就現(xiàn)行戲劇中擇其害俗尤甚者”⑩提出具體禁演劇目，其中包括《富貴圖》《賣身投靠》（《送花樓會》）《后妻害夫》《青云下書》《打櫻桃》《錯中錯》《萬花船》《梵王宮》《陰陽河》《逆?zhèn)悎蟆贰镀矢跪灮ā返?1種?，呈文要求警察廳按此名錄“嚴行查禁，以肅風紀而杜流弊”?，此后戲曲股再未正式提請禁演某劇。

借戲曲股討論的記錄，我們可以追蹤上述劇目從提出討論到被納入禁演目錄、禁戲終于進入實施階段的過程，既可以找到各劇目被提請禁演的理由，亦可看出會員的以理性與寬容為主導傾向的討論過程。幾乎每個應禁劇目均有人提出不同見解，其中既涉及具體劇目的評價，亦關系到戲劇改良的理念與策略。在兩年多的討論過程中，各次會議上被提出宜禁的劇目數(shù)量繁多，多數(shù)都未能達成一致。

從1916年4月起，戲曲股陸續(xù)就會員潘志蓉、宋邁等提交的調(diào)查報告展開討論，并有會員臨時提出其他禁演動議。無論是這些調(diào)查報告或其他會員的禁演建議，“荒誕無稽”都是最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詞匯，它主要包括劇中有涉神鬼等“迷信”元素和違背史實的敘述兩大類，而在虛構類藝術作品、尤其是戲曲這類民間敘事作品中，這樣的例證當然比比皆是。戲曲股多數(shù)會員均受過良好的西式教育，他們以其知識結構衡量戲曲敘事，豈止是“荒誕無稽”；即以中國史的知識論，想必也很難忍受戲曲大量的演義成分。

1916年4月14日戲曲股召開第19次會議，討論宋邁和潘志蓉的建議，就潘志蓉的報告提出應禁《汾河灣》，黃中塏和高步瀛均明確表示不妥。黃中塏認為報告所指“《汾河灣》射雁一段，意在嫉能，不足為訓，故列禁止，實有過于武斷之嫌”；更重要的是高步瀛指出，“審核戲劇時必須從寬，似不可因擬議之辭而遽以為應禁止也。潘君志蓉謂關于迷信各戲，如欲改良，宜限漸進主義。蓋梨園演戲，類屬模仿，茍毫無迷信，即不足聳動一般社會之聽聞，而營業(yè)亦因之大受影響”。就宋邁報告認為應全部禁止的“荒渺難稽”一類劇目，多位會員均提出，“夫戲之為用，在模仿古人，以勸懲來者，并非藉此為考古之資。茍志在考古而欲實事求是，則史乘具在，絕不能于戲中求之。故荒渺無稽，雖非戲之本質(zhì)，亦為扮演戲曲者之所不免。一律禁止，誠未敢贊同”?。這些意見均十分理性與中肯，在今天讀來仍不失其價值。

第19次會議潘志蓉提出應禁《打花鼓》《梵王宮》《三上吊》，胡家鳳提出應禁《錯中錯》，高步瀛提出應禁《萬花船》，經(jīng)討論，均未能取得一致意見。第20次會議根據(jù)名譽會員嵩堃就其調(diào)查提出的報告，從多數(shù)決定“先就《錯中錯》《富貴圖》《新安驛》《戲叔》各戲加以調(diào)查通過”?，仍有胡家鳳、徐協(xié)貞等認為，戲園內(nèi)類似劇目相當多，為免顧此失彼，還是慎重為宜，爭執(zhí)之下，決定對上述劇目重新調(diào)查，之后再做是否禁演的結論。第22次會議，又有會員提出《錯中錯》《紅梅閣》《拾玉鐲》等戲應禁，高步瀛提出“《陰陽河》《萬花船》等戲未免事跡離奇，表情猥褻”，應予禁演。洪逵則提出，“戲劇中有全體極好而段落稍有謬誤，或情節(jié)可取而演態(tài)頗涉淫邪，似此情形可勸導伶界自行改正”，以免孟浪。黃中塏則在最后提出，“調(diào)查不詳則判斷不切，仍希望諸君多勞，將各劇情節(jié)詳細調(diào)查報告到會再行討論”?。在1916年9月8日的第23次會議上，黃中塏更直言，“戲曲一道在吾人學問之外，吾國從前每以戲曲為優(yōu)伶所有，事非上流人士所當研究，今日而欲研究戲曲，較之小說尤難著手。在各會員雖研究有素，然終非曾經(jīng)實習者可比”?。因此，他建議在戲曲股設立“特別審查會”。不過，多次會議上反復討論禁演劇目，終無結果，讓大家似有倦勤之意。確實在此之后，有關禁戲的討論不再是戲曲股會議的重點，直到1917年4月份才又被重新提起。

1917年底戲曲股議決的禁演舊戲名錄，與其說是這些討論的結晶，不如說是長期紛爭后無奈的妥協(xié)。通俗教育研究會成立之初，戲曲股會員們最難以容忍的是劇目內(nèi)容背離史實，但最終多數(shù)會員都認可了戲曲有虛構的權利，因此大量的歷史演義均獲赦免，沒有出現(xiàn)在禁戲目錄中；同樣，因劇情“不近情理”而建議禁演之提案，亦很難得到認可。就因表演的“淫邪”而禁演某些劇目論，其實禁戲的權限在警察廳。既然戲曲股的會員均認為警察廳已經(jīng)禁演的劇目無須再由他們重復提議，讓這份名錄成為警察廳執(zhí)法的補充，有失全面公允；更不用說從每次的討論看，兩年時間里戲曲股會員們接觸戲曲演出仍非常有限，他們看到的只是劇場實際演出劇目的冰山一角。同樣值得討論的還有禁演名單里的《富貴圖》和《萬花船》。它們都是極受歡迎的梆子經(jīng)典劇目，情節(jié)過于曲折離奇固有之，但是以這樣的理由禁演，顯然不足以服眾。高步瀛多次力主禁演《萬花船》，甚至稱劇中最為荒謬之處，是男女主人公“淫奔”竟然由觀音大士撮合，放出其“非謂誨淫，幾于獎淫”?的重話。他既是古文大家，又有留學日本的經(jīng)歷，學貫中西且時任社會教育司長，最后該劇終于列入禁戲名錄，實為他一力促成，這也是政府官員因個人趣味而影響政策之一例。而經(jīng)歷將近兩年的反復討論，最后戲曲股正式推出禁演名錄，反而顯得像是眾人試圖盡快擺脫令人厭倦的爭議而做出的倉促決定。這份禁戲名錄遠稱不上合適，或許也不符合戲曲股中任何會員的期許。

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演出，至少從明清的地方戲時代起，無論是劇目的唱詞道白還是舞臺演繹手法，都允許表演者有自由與即興的極大發(fā)揮空間。它激發(fā)了表演者的創(chuàng)造性，由此成為近代以來戲曲表演藝術水平迅速提升的主要動力之一，但是也因此成為戲劇管理的難題。通俗教育研究會的成員，最初似乎誤以為北京的演出亦如歐洲和日本，皆按固定劇本演繹，因此從劇本入手即可實現(xiàn)對戲曲的定性與監(jiān)管，確定何者應禁何者應改，卻不知此事正如圓鑿方枘；而禁演劇目，與社會改良、藝術規(guī)律、市場現(xiàn)狀等，均相互制約，宜禁與不宜禁，全無統(tǒng)一標準，因而禁戲之舉顯得相當隨意。這些都與通俗教育研究會的功能及人員組成相關，但戲曲股的同仁面對陌生現(xiàn)實的強大的適應能力，仍令人印象深刻。

以上有關戲曲股單方面的禁演建議，唯在與榮慶社的交往中，我們方可看到伶人對戲曲股建議的回應。1918年11月1日，戲曲股向榮慶社發(fā)函，針對《挑簾（簾）裁衣》演出指出：“昆弋范圍極廣，可排之戲甚多，此等淫劇有傷風化，總以不演為是。貴社入京以來，頗為一般人士所歡迎，正以所演近于雅樂也。若果如報紙所載，深恐有妨貴社名譽，用特函告，即希采納。”?戲曲股很快收到榮慶社的回函，稱“敝社同人捧讀之下，萬分感激。敝社同人皆來自鄉(xiāng)間，于文義多不明晰，今得貴會指示，恍然大悟，當即敦請精于詞曲之文學家，將《挑簾裁衣》所有不雅馴之字句科介，一律刪改凈盡，并次勸勇、勸善、懲惡之‘打虎’、‘旌勇’、‘殺嫂’等出穿成一氣，連臺演唱，務使善惡昭彰，淫邪有報，藉資挽救今日誤解婚姻自由之弊。敝社私衷如是，不知有當，祈貴會原諒?！?接到這份貌似謙卑至極的回函，戲曲股于11月15日在第57次會議的討論中，多數(shù)會員并不滿意，明知戲班只是在虛與委蛇，卻深感無可奈何。

四年里戲曲股只有一次議及劇種。在第58次會議上，黃中塏稱其在漢口發(fā)現(xiàn)這里上演的花鼓戲“其佻達淫靡，不堪寓目”，因此建議發(fā)函漢口商會設法取締，徐協(xié)貞更提及“花鼓戲蹦蹦戲及攤簧等皆非正派，為維持風化計，似均應禁止”?。戲曲股諸公至此才知悉原來京津等地的戲園里也多有蹦蹦戲的演出，至于應該如何處置，仍覺無從著手。

三、編寫推廣新戲和獎勵措施

戲曲股既承擔戲劇改良重任，又自知并非執(zhí)法機構，因此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不能單純采取簡單的禁戲措施，而應更多推動新戲的創(chuàng)作和對優(yōu)秀劇目創(chuàng)作與演出給予獎勵，用此積極手段實現(xiàn)改良目標。如其議決的《改良戲劇議案》所稱：“本會戲曲股迭經(jīng)討論，僉謂改良辦法宜先從四端入手，一禁止舊戲之有害者，二獎勵舊戲之有益者，三編制新戲，四籌設童伶識字學校?！?除第四項立意過高，遠水不解近渴外，第一二兩項，均要以對實際上演的戲劇有較全面、完整的把握與分析為前提，戲曲股諸公并不能在短時期內(nèi)做出能為戲曲界普遍接受的判斷。如黃中塏所言：“鑒于調(diào)查之不易著手，變其進行之方針，決議由本股編制腳本示之模范，藉為改良戲曲之先導。”?對戲曲股而言，只有編制新戲一項看來最易著手。

在歷經(jīng)了戲園內(nèi)上演劇目禁與改的多次難以形成共識的討論后，戲曲股同仁們轉而把推動戲劇改良的重心轉向新劇本的編寫。然而舊戲既需加以審核，新編劇本同樣應經(jīng)歷審核程序，大致從1916年2月11日召開的第14次會議，黃中塏主任建議會員分別審核潘志蓉提供的《生死交》《曹娥投江》《交印刺字》和嵩堃提交的暫未定名的劇本起，有關本會會員編寫的新編劇本的討論與禁戲的討論交錯進行，并逐漸成為戲曲股會議的話題中心。

1916年10月20日的第25次會議是戲曲股會議的轉折點，此次會議幾乎完全集中于討論潘志蓉的《云娘》劇本。繼這次發(fā)言熱烈的劇本討論會，戲曲股找到了新的興奮點。他們于11月10日第28次會議討論《斬蛇計》，確定將該劇本改名為《童女斬蛇》；12月8日第31次會議討論《曹娥投江》；12月15日第32次會議討論《牧人愛國》劇本和《哭秦庭》劇本大綱。這些經(jīng)過討論的劇本，最后多數(shù)都得到認可，并且通過教育部轉給內(nèi)務部及所屬警察廳，送各戲園讓戲班排練上演。

1916年最后兩個多月，戲曲股總共通過了11個新編劇本。1917年3月，其中的《緹縈救父》《廬州城》《木蘭從軍》《童女斬蛇》《謀產(chǎn)奇判》《牧人愛國》六個劇本正式出版。戲曲股同仁們深知這些劇本未必適合演出，如黃中塏所說：“雖各戲園對于本股之舉動，不免有慮其將不利于已之營業(yè)而驚疑者，然亦頗因此而自為改良之計，漸知編演新劇?！?1917年，戲曲股繼續(xù)致力劇本編寫，并且逐漸說服各戲園，終于有名伶愿意上演他們的劇本。年底總結時黃中塏興奮地報告說：“其已經(jīng)劇園演唱之劇，則為桐馨社在第一舞臺演唱之《木蘭從軍》?，志德社在廣德樓演唱之《毀名全交》，維德社在中和園演唱之《劉蘭芝》，現(xiàn)雙慶社領去《童女斬蛇》，維德社領去《謀產(chǎn)奇判》《緹縈救父》，富連成社領去《廬州城》，此四劇聞正在排演?！?1917年底戲曲股的年度報告稱：“茲由本會編成《三義士》《生死交》《哭秦庭》《青年鏡》腳本四種，交由戲劇研究社排演，《廬州城》腳本一種，交由富連成社排演。該社等擬不日演唱?！?1918年底戲曲股的年度報告稱，當年他們新編了七個劇本，并且修改了上年度已經(jīng)完成的三個劇本。

如其所言，梅蘭芳確實上演了《木蘭從軍》和《童女斬蛇》，亦有資料稱高慶奎“所演新編劇目如《哭秦庭》《信陵君》《亂楚宮》《煤山恨》《史可法》《重耳走國》等大多來自北京通俗教育研究會”?。梅蘭芳搭桐馨社和雙慶社期間先后上演了研究會兩個劇目，如果戲曲股諸公能預知后來梅蘭芳的崇高地位，未知當會如何反應，但是當?shù)谝晃枧_楊小樓向戲曲股索要劇本時，他們的回應并不積極。

從1918年始的若干年里，偶爾有地方通俗教育機構來函，索要劇本以供上演。據(jù)1920年教育部頒布通令各省推廣戲曲股議決各議案的第380號訓令，通俗教育研究會稱其“成立以來，由本會自編新舊腳本數(shù)十種，除發(fā)交京師各戲園排演外，并經(jīng)山東社會教育經(jīng)理處、天津社會教育辦事處、綏遠之塞北通俗教育社、黑龍江之綏化縣通俗教育社等處函索多種，在各地試演”?。從全國范圍看，這些零星的來函并不能充分說明問題，但考慮到戲曲股的會員們未必都有編劇才華，他們挾改良戲劇之勢編制新劇，亦算不無所得。

為符合社會改良主旨的戲曲作品及演出提供獎勵，是戲曲股另一項重要工作?！吧鐣逃愿牧紤蚯鸀橄龋牧紤蚯允箘〗缱詣訛楸尽?的理念，幾乎一直貫穿在戲曲股的討論中，成為他們最重要的共識。如其議案所稱：“戲曲改良一事，由消極方面著眼，則宜用干涉手段，以去其不良；由積極方面著眼，則宜用勸誘手段，以導歸于良。二者相比較，則后之效力較前先為大?！?而勸導戲園最直接的手段，就是給予那些編演符合社會改良和戲劇改良主旨的新戲者以獎勵。

戲曲股經(jīng)過多次討論，通過了有關獎勵的議案，經(jīng)修正后由教育部通令全國，確定對以下三類劇目的演出給予獎勵：

（一）編制戲劇其事實深合勸懲本旨而唱白復不涉于鄙俗及艱深者

（二）演唱本會審定腳本確能發(fā)揮編者之旨趣者

（三）改革舊劇不良之點而有益于世道人心者?

其訂定獎勵章程的議案更明確表示：“戲劇改良條理繁瑣，不良者固應力為禁遏，良善者亦應設法提倡。其關于應行禁止者，已另案詳情辦理，至于提倡方法，宜先從獎勵入手。蓋吾國戲劇相沿既久，積弊滋深，若專恃官廳權力勒令改革，則恐文貌相承，終難收完滿之效果。不若因勢利導，使之自行改善，趣于正軌，較覺事半功倍。茲由本會戲曲股擬訂戲劇獎勵章程七條，凡私人或戲劇團體編演改良之戲劇，經(jīng)本會審定合格者，均得酌量給予獎狀，庶于勸懲兼施之中，收移風易俗之效?！?但獎勵對象的厘定與具體實施，卻意外地復雜。

“戲劇獎勵章程”頒布后，上海新舞臺率先送來新編劇本《吳越春秋》請求獎勵，戲曲股討論議決：“據(jù)上海新舞臺經(jīng)理潘月樵等稟送《吳越春秋》戲劇腳本一冊，懇祈審核……遵將是項戲劇腳本詳加審核，其編訂要旨頗足發(fā)揮歷史之精神，興起國民之觀感，至音節(jié)排場亦尚稱新舊折衷，雅俗共賞，按照本會詳奉核準之戲劇獎勵章程第二條所規(guī)定，尚屬相符。擬請給予乙種褒狀，以資鼓勵?！?“惟本會對于此項腳本，當審核時尚覺有可酌之處，所以從優(yōu)請獎者，實寓有提倡之意。茲將原評抄送，仍在編演者加意改良，力圖進步，是所至盼?！?這成為戲曲股1916年發(fā)出的唯一的褒狀。然而這一獎勵與戲曲股的努力畢竟關聯(lián)不大，更與其頒布獎勵措施的初衷有明顯出入。1917年7月27日戲曲股召開第41次會議，議決分別給予第一舞臺所演《木蘭從軍》、廣德樓演唱之《一圓錢》《恩怨緣》《毀名全交》《因禍得福》五個劇目的演出者褒狀，并特別說明褒獎措施并不限于鼓勵上演戲曲股編制的劇本。確實，楊韻譜的志德社在廣德樓演出的《一圓錢》《恩怨緣》，均源于南開學校的新劇團?。在同一次會議上，高步瀛又提出：“部視學趙次原、楊莘耜二君由陜西視察歸，言及該省現(xiàn)組織一易俗社，社中編有新劇多種，頗受社會歡迎。既為新劇又能受社會歡迎，似即與本會獎勵章程相符，應用如何獎勵之法，可以研究。”?1918年1月21日，戲曲股建議為維德社演出《劉蘭芝》《睢陽城》、富連成社演出《廬州城》頒發(fā)金色彩花褒狀，向蘇少卿編劇、維德社演出的《珊瑚淚》頒發(fā)金色褒狀。4月4日向廣德樓上演的《孝友淚》《一念差》編劇楊韻譜頒發(fā)金色褒狀，并向《一念差》演出者宋鳳云頒發(fā)金色彩花褒狀。其后，教育部1920年8月向山東易俗社提交的《國士報》等三個劇目頒發(fā)金色褒狀，12月向陜西易俗社頒發(fā)了金色褒狀。

由此可知，在戲曲股推行上述措施的若干年里，真正獲得褒狀的劇目及演出寥寥無幾，這一獎勵措施對戲劇改良所起的作用，恐怕未必能如戲曲股諸公的預期，但是其影響顯然已經(jīng)不限于京師，而及于全國多地。

余 論

北洋政府時期的通俗教育研究會并沒有真正轄領全國的能力，它與各地類似的通俗教育研究會之間只有精神上的聯(lián)系。但通俗教育研究會戲曲股經(jīng)歷數(shù)年努力，終于在戲劇改良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篇章，其實績遠非同時代那些空談改良的理論家所能相提并論。

正如高步瀛所說：“本股雖名戲曲，不能無各種研究提倡，然主旨所在，仍在教育而不在戲劇也。質(zhì)言之，不過藉戲劇之改良為灌輸社會教育之方法而已?！?既然通俗教育和社會改良是其優(yōu)先考慮，就不能要求戲曲股制定的各項改良措施都有戲劇藝術的考量。然而，戲曲股諸公所擁有的良好教育背景和民主思想的熏陶，使之在推動社會改良與戲劇改良時，始終能兼顧戲劇表演者和戲園主的利益，鮮有激進與粗暴的言論與行動，非常難能可貴。尤其從最初他們多半對戲劇演出現(xiàn)狀非常隔膜，最終其措施終能為戲劇界部分接納，其成果實屬來之不易。而在民初政治動蕩的大背景下，研究會甫成立即遇袁世凱稱帝與下野的鬧劇，戲曲股卻未受影響，體現(xiàn)了成熟文官體制熏陶下超越黨派利益的良好素質(zhì)。

盡管直到20世紀20年代中葉，民國政府教育部仍然有通俗教育研究會的組織機構及人事任命，但是其活動顯然遠遠不如北洋政府時期。本文所述僅集中于戲曲股活動較正常的數(shù)年，不過仍有幾個問題，值得提出討論。

一是對女伶的態(tài)度。民初開放女伶，北京戲劇演出市場頓時幾成女伶天下。從戲曲股會員孫百璋編制的《演唱戲目調(diào)查表》可見，1916年全年北京女伶演出的劇目場次居然是男伶的五倍之多?。盡管通俗教育研究會的會員多受新式教育，仍不免受社會上鄙視女伶觀念的影響，視女伶為社會道德建設中的消極力量。戲曲股成立之初就有人呈送意見書，提請注意“坤伶演唱淫戲，請本會設法取締”，亦有會員稱“現(xiàn)在坤伶之演唱淫戲已成一種風氣”?，非著力整治不可。黃中塏通過政府機關發(fā)文調(diào)查各省各劇園男女伶的數(shù)量，雖未獲回音，但是他在戲曲股會議上有粗略估計，認為中國當時的女伶人數(shù)早已超過德國的兩萬之數(shù)，并援引德國管理女伶的例子，認為必須預做管理措施。由于多數(shù)戲園明顯對他們編制的劇本興致索然，戲曲股會議上曾有會員提議，是否可請女伶出演，卻迅速遭到反對，唯恐給社會造成通俗教育研究會竟與女伶為伍的印象，視女伶為洪水猛獸之心態(tài)藉此表露無遺。

在實施新編劇目演出鼓勵措施時，他們?nèi)詫ε嬗兴櫦?。?917年底通俗教育研究會舉辦的年終大會上，黃中塏提及推動獎勵措施面臨的兩難境況：“本會對于劇園編演之劇，其佳者本有給獎辦法，惟近時編演新劇者，往往出于女伶，而女伶日盛，論者皆謂將來恐不免滋生流弊。若本會復從而獎勵之，恐不審本會之旨，將誤會為提倡女伶。”?果然，1918年3月19日戲曲股第52次會議上，黃中塏建議為《一念差》的表演者女伶宋鳳云授予褒狀，從會議記錄看，這是所有會議中相互交鋒最為激烈的一次，會員們或擔心被誤以為提倡女伶，深恐引起社會誤議，導致各種流弊等等，不一而足。盡管最后勉強達成給宋鳳云授獎的決議，但是仍有許多保留。女權本是民初社會改良運動的重要內(nèi)容，身負社會改良重任的通俗教育研究會居然對女伶的興起如此心存忌憚，亦可見出社會變革的復雜性。但是戲曲股對社會上要求限禁女伶的呼聲從未表態(tài)支持，說明在根本上，他們未必真正認同將女伶視為社會風化破壞者的觀念。

二是與戲劇界的關系。戲曲股職司戲劇改良，但其會員的組成，并不包含戲劇界人士。戲曲股在最初的兩年時間里，始終未能與正樂育化會建立良好的協(xié)作關系，這應該是其推動戲劇改良進程中的一個敗筆。民國初年北京的正樂育化會，實為清代精忠廟的變體，它作為戲劇藝人的行會組織，本該是戲曲股最應倚重的力量。前清時期，精忠廟與清宮互動良好，其中的利益交換自是在所難免。民國政府成立后，正樂育化會同樣也希望建立這種關系，通俗教育研究會成立后有意與之接洽，亦獲得良好的反饋，戲曲股名譽會員齊如山等曾應邀赴正樂育化會演講。但是在此后的交往過程中，戲曲股諸公對之逐漸心生疑慮，時刻揣摩其是否有所圖謀，深恐成為其擴張權力、掌控行業(yè)的同道與幫手。幾經(jīng)猶豫，1917年8月3日召開的第42次會議上，戲曲股最后一次討論如何處理與正樂育化會的關系，最終決定終止與其接洽與合作，因而也就徹底把自己隔絕在了戲劇界之外。

三是對話劇的態(tài)度。有別于某些戲曲改良論者將話劇視為更“先進”的戲劇樣式，要通過支持話劇倒逼戲曲改良的觀念，通俗教育研究會戲曲股的同仁從一開始就對話劇殊無好感，黃中塏甚至稱其“荒謬怪誕，且較舊戲尤甚”?。高步瀛亦舉《西太后》等劇目為例，認為它們恰恰是最應該取締的壞戲。但是此后他們逐漸改變了對話劇的偏見，1917年8月17日的第43次會議上，嵩堃和蘇少卿聯(lián)合提出“擬獎勵白話新劇議”，指其感化民眾之力實超過戲曲，應予獎勵，并介紹了上海民鳴社、民興社的演出。雖然參會諸公對話劇仍有許多保留，但是亦咸認為話劇既已經(jīng)進入中國，至少不能放任自流。

最后，多年來有關近代戲劇改良的研究，鮮少認識到通俗教育研究會這一重要機構的作用，實為缺憾。本文對戲曲股的研究只是其開端，相關文獻資料的繼續(xù)發(fā)掘，將有可能為民初戲劇改良畫出更完整的拼圖，讓我們對中國近代戲劇改良的進程與路徑，有更清晰與更準確的認識和把握。

①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京華印書局代印1916年版。在教育部1924年1月再次公布的名錄里，孫百璋升任研究會編譯干事兼庶務，戲曲股名譽會員僅存王勁聞、周歧、嵩堃三人。參見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教育，鳳凰出版社1991年版，第573—576頁。

② 《本會詳教育部推選干事請核準文》，《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文牘》，第1頁。

③ 《改良戲劇議案》，《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議案》，第6頁。

④?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股員會議事錄》，第8頁，第3頁。

⑤⑦ 《戲曲腳本蒐集議案》，《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議案》，第3頁，第3頁。

⑥ 《本會詳教育部送戲曲腳本蒐集議案文》，《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文牘》，第5頁。

⑧⑨?????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二次報告書·股員會議事錄》，通俗教育研究會印行1917年版，第6頁，第8頁，第9—10頁，第11頁，第13頁，第13頁，第14頁。

⑩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三次報告書·文牘二》，通俗教育研究會印行1918年版，第17頁。

??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三次報告書·記事二》，第8頁，第7頁。

? 《教育部咨內(nèi)務部據(jù)通俗教育研究會抄送擬禁戲劇報告咨請轉令警廳照辦文》，《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三次報告書·文牘三》，第17頁。

?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四次報告書·文牘二》，通俗教育研究會印行1919年版，第20—21頁。

?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四次報告書·文牘》，第15頁。

?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四次報告書·議事錄二》，第24—25頁。

? 《詳教育部送改良戲劇議案請核文并批》，《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二次報告書·文牘二》，第1頁。

??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二次報告書·記事》，第4頁，第5頁。

? 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中國戲劇出版社1987年版）稱通俗教育研究會（文中稱“教育研究會”）所編劇目原名為《花木蘭》，是梅蘭芳自己改的劇名。此說與本“報告書”有異，“報告書”應更為可靠。

?《函京師警察廳送本會發(fā)交戲劇研究會、富連成社排演之腳本文》，《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三次報告書·文牘二》，第20頁。

? 劉紹唐主編《民國人物小傳》第七冊“高慶奎”，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243頁。如同梅蘭芳的《舞臺生活四十年》所述《童女斬蛇》一樣，其述劇本來源都稱“北京通俗教育研究會”，其實北京另有全稱為“北京通俗教育研究會”的機構，從史料看，這里應該是本文所研究的教育部所屬的研究會。

? 《江蘇教育公報·命令》第3卷第6期，1920年。

? 《詳教育部送戲曲股宜設交際專員案請核文并批》，《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二次報告書·文牘二》，第2頁。

? 《戲曲股宜專設交際員案》，《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二次報告書·議案》，第7頁。

? 《修正戲劇獎勵章程》，載《教育公報》第七年第十期，1918年。

? 《詳教育部送戲劇獎勵章程請核文并批》，《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二次報告書·文牘二》，第1頁。

? 《詳教育部送審核吳越春秋腳本情形請給予乙種褒狀文并批》，《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二次報告書·文牘二》，第13—14頁。

? 《函上海新舞臺潘月樵等令來本會領取褒狀文》，《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二次報告書·文牘二》，第14頁。

? 南開新劇團亦非常關注楊韻譜和志德社的演出，1915年底至1916年初，周恩來等人組成的天津?qū)W界觀劇團多次赴北京觀摩志德社演出的《因禍得?！放c《恩怨緣》等，并將繡有“移風易俗”字樣的錦旗贈予該社。參見中國戲曲志天津卷編輯部編《中國戲曲志天津卷資料匯編》第三輯，1987年，第51—52頁。

??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三次報告書·股員會議事錄二》，第18頁，第31頁。

? 孫百璋編《演唱戲目次數(shù)調(diào)查表（民國五年份自三月起）》，通俗教育研究會1917年印行。這是孫百璋在北京戲園實地調(diào)查的結果，數(shù)據(jù)應該可靠。有趣的是，通俗教育研究會經(jīng)過多次討論并會商警察廳，獲準印制數(shù)份可隨時進入各戲園看戲的特別觀覽券，數(shù)月里似乎只有孫百璋使用它進入各戲園，該表應該就是他經(jīng)常進入戲園的調(diào)查結果。討論獎勵時亦有會員抱怨真正進戲園看戲的人數(shù)太少，只能在個別人的印象基礎上討論，但是一提及希望會員進戲園實地調(diào)查，便有種種推托的借口。

? 《本會年終大會記》，《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三次報告書·記事》，第5頁。

? 《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三次報告書·股員會議事錄》，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