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宇 張麗偉
(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江西景德鎮(zhèn) 333403)
景德鎮(zhèn)號稱“新平冶陶,始于漢世”[1]。然而對于瓷器的制作,就文獻所載和田野發(fā)掘來看,目前只能大致判斷景德鎮(zhèn)制瓷時間最早約當中晚唐時期(9世紀前半葉)[2]。至于景德鎮(zhèn)設立制瓷官窯,史籍則明載于元?!对贰吩疲骸案×捍啪?,秩正九品。至元十五年立。掌燒造瓷器,并漆造馬尾、棕藤、笠帽等事。大使、副大使各一員?!盵3]以元至元十五年(1278)設浮梁磁局為標志,景德鎮(zhèn)進入官窯時代。因此,我們考察景德鎮(zhèn)的歷史人口及窯業(yè)工匠,主要集中于元至明、清時期。
在元代,工匠受到統(tǒng)治者的高度重視。元《國朝文類》載:“國家初定中夏,制作有程,乃鳩天下之工聚之京師,分類置局以考其程,度而給之食,復其戶,使得以專其藝。故我朝諸工制作,精巧咸勝于往昔矣?!盵4]景德鎮(zhèn)的窯工因官窯所系,雖未被召至京師,但設浮梁磁局、升浮梁縣為州[5]等舉措,已足以說明元廷對于景德鎮(zhèn)窯業(yè)的重視。元朝早期,為官府服務的工匠來源主要是戰(zhàn)亂所致的各族俘虜和普通民眾,包括蒙元初期被迫遷入的西域工匠、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時俘虜而來的各地工匠和蒙古滅南宋后拘括的漢人工匠。如成吉思汗征伐額達拉、撒馬爾罕、馬路等城池時,俘虜了許多能工巧匠,其中僅撒馬爾罕一地就得“有手藝的工匠三萬”。[6]在攻掠今遼寧、河南等地時,情形類似,也獲得大批工匠?!对贰つ救A黎傳》:“廣寧劉琰、懿州田和尚降,木華黎曰:‘此判寇,存之無以懲后?!そ硟?yōu)伶外,悉屠之?!庇帧逗螌崅鳌罚骸凹咨?,孛魯征西夏,以實分兵攻汴、陳、蔡……穎,所至有功,計梟首一千五百余級,俘工匠七百余人?!盵7]1221年,拖雷進兵馬魯(今土庫曼斯坦之馬里)后,“傳令:除從百姓中挑選的四百名工匠,及掠走為奴的部分童男童女外,其余所有居民,包括婦女、兒童,統(tǒng)統(tǒng)殺掉”。不久,蒙古大軍進占尼沙布爾(今伊朗東北境內之尼沙普爾),“把活人殺光,僅剩下四百人,這些人因有技藝而被挑選出來,并被送到突厥斯坦,其中一些人的后裔至今仍能在那里找到”。[8]此外,蒙古國時期還屢次大規(guī)模地從南部征服區(qū)招集工匠,如至元十二年、十六年、二十四年,“括江南路民戶為匠”等[9]。據(jù)估計,蒙元在西征與占據(jù)華北期間擄掠的工匠和忽必烈時代檢括的工匠總計可能達兩百萬戶。[10]
蒙元殘酷血腥的民族屠殺和民族壓迫,迫使人民四處流徙,尤以自華北至江南居多,其中也包括身挾一技之長的工匠?!对贰份d:“至元二十一年(1284),阿魯忽奴言,曩于江南民戶中撥匠戶三十萬,其無藝業(yè)者多,今已選定諸色工匠,余十九萬九百余戶,宜縱令為民?!盵11]即元廷一次即獲得了近十一萬戶擁有高超技藝的江南匠人。而《元史·忙兀臺傳》又提到:“至元二十六年(1289),朝廷以中原民轉徙江南,令有司遣還,忙兀臺言其不可,遂止。”[12]可見北方民眾“轉徙江南”已成為當時比較突出的社會問題,官府才不得不出臺相關措施予以阻止,甚至企圖將之遣還。但從有關記載來看,效果并不顯著。
終元一代,人口逃亡的問題十分突出。早在太宗十年,耶律楚材上奏請免逃戶賦役:“初籍天下戶,得一百四萬。至是逃亡者十四五,而賦仍舊,天下兵之。公奏除逃戶三十五萬,民賴以安。”[13]這些逃亡者數(shù)量何其驚人,竟占全國人口的三分之一強。至元中后期,世祖忽必烈嗜利黷武,曾先后任用阿合馬、盧世榮、桑哥等專理財政,“百色檢斂”,迫使大批農(nóng)民“遠徙他所”。[14]至元二十年,崔彧上疏云:“內地百姓流轉江南避賦役者,已十五萬戶。”[15]二十八年,戶部在上天下戶時,于各路、府、州戶口之外,另有游食者四十二萬九千一百一十八。以一戶平均五口計,即約八萬余戶。[16]元代統(tǒng)一全國后,由于水旱饑荒,特別是沉重的賦役剝削,造成全國大量的流民。據(jù)統(tǒng)計,自至元十七年(1280)到至正七年(1347),全國較有影響的流民事件就近40起。[17]這些流民發(fā)生的地區(qū)以北方為甚,而他們的流向則以南方為主。例如北方蒙古地區(qū)的流民多向南逃到陜西、四川等??;陜西、山東流民又逃到河南,并和河南流民一起逃到江南地區(qū)。這主要是由于元代的全國經(jīng)濟重心在南方,尤以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最為富庶。
由于大量北方民眾逃奔南土,致使元朝早期南方部分地區(qū)人口激增??滴醵荒辍陡×嚎h志·戶口》記載,南宋末年(咸淳乙巳,1269),浮梁縣人口“戶:三萬八千八百三十二,口:一十三萬七千五十三”,而到元朝初年(至元庚寅,1290),其地人口已劇增為“戶:五萬七百八十六,口:一十九萬二千一百四十八”,合計凈增五萬五千余人。[18]又如明弘治《徽州府志·戶口》記載至元二十七年(1290)休寧縣戶口:“戶:三萬六千六百四十八,口:十九萬一千六十四,……北人戶……匠戶……往往進退不常。”[19]其人數(shù)與浮梁縣相當,這清楚表明元初南方地區(qū),例如饒州府的浮梁縣(當時為州)、徽州府的休寧縣等,人口波動強烈,其中應包括不少外來人口以及匠人。與宋末元初戰(zhàn)亂時期浮梁人口暴增相異的是,同樣經(jīng)過戰(zhàn)亂的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浮梁人口則是急劇下降?!陡×嚎h志》載:“洪武辛未年(1391),戶:一萬八千七百三十,口:一十萬四千九百七十?!盵20]這與元至元庚寅時人口相比,下降幅度達45%,正與當年浮梁人口增長41%相反。此后,直至明末,浮梁人口大致均在洪武辛未年基礎上略微上下浮動,再無急劇變化。[21]但在經(jīng)過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至康熙平三藩、收臺灣時(康熙二十二年,1683),全饒州府(七縣)人口才一十四萬七千八百八十三,[22]尚不及元朝早期浮梁一縣的人口。直到清代中葉,浮梁縣人口才逐漸恢復。據(jù)光緒《江西通志》載,乾隆四十七年(1782),浮梁縣人口達到二十五萬二百九十,而道光元年(1821),則為二十八萬八千二百二十。[23]
這些入景之人,既有畏禍避亂的普通百姓,也有其它窯場懷技在身的窯工。明末吉安太守吳炳所著《游記》有云:“相傳(吉州窯)陶工作器,入窯變?yōu)橛瘛9质侣動谏?,封穴逃之饒(饒州)。今景德?zhèn)陶工,故多永和人?!盵24]清人藍浦《景德鎮(zhèn)陶錄》對此傳說進行了分析:“相傳陶工作器如窯,宋文丞相過時盡變成玉,工懼事聞于上,遂封穴不燒,逃之饒。故景德鎮(zhèn)多永和陶工。按:此亦元初事,若明陶以后,則皆昌南土著?!盵25]可知吉州窯陶工大量赴饒(景德鎮(zhèn))發(fā)生于宋末元初。
景德鎮(zhèn)雖“(南朝)陳至德元年詔鎮(zhèn)以陶礎貢建康”,“唐武德四年詔新平民霍仲初等制器進御”,“宋景德年間……天下咸稱景德鎮(zhèn)瓷器”。[26]但這類瓷器的制作實際上只是屬于貢納的地方特產(chǎn),即實物稅,受眾面甚為狹窄,不具備大規(guī)模的制作需要和條件。因而對于廣大的外來人口而言,遠不足以吸引他們入景,更不用說定居了。直到經(jīng)過宋景德年間的“天下咸稱”而知名,以及青白瓷的燒制與廣泛傳播,[27]景德鎮(zhèn)才終于成為全國著名的窯場。特別是經(jīng)過宋末元初大量北方人口包括各地陶工的涌入,景德鎮(zhèn)由人口洼地變成了人才高地,再加上元廷首次于此創(chuàng)立官窯,從而使得景德鎮(zhèn)成為各種制瓷工藝的匯集之地和推動瓷藝創(chuàng)新的著名窯場,為明清時期御窯時代的輝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注釋
[1]乾隆四十八年《浮梁縣志》卷一。
[2]秦大樹等:《景德鎮(zhèn)早期窯業(yè)的探索——蘭田窯發(fā)掘的主要收獲》,《南方文物》2015年第2期。
[3]《元史》卷八八《百官[四]》。
[4]蘇天爵:《國朝文類》卷四二《雜著·經(jīng)世大典·工典總序》“諸匠”條,四部叢刊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19年。
[5]史載:“浮梁州,中唐以來為縣,元元貞元年(1295)升州”。參《元史》卷六二《志》第十四,中華書局,1976年,第3932頁。
[6][伊朗]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上冊)》,何高濟譯,翁獨健校,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5-100、135-143、182-199頁。
[7]《元史》卷一一九《木華黎傳》、卷一五〇《何實傳》。
[8][伊朗]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4頁。
[9]《元史》卷十《世祖紀》。
[10]高榮盛:《元代匠戶散論》,《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1997年第1期》。
[11]《元史》卷十三《世祖紀》。
[12]《元史》卷一三一《忙兀臺傳》。
[13]《元文類》卷五七《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
[14](元)胡袛遹:《論復逃戶》,《紫山大全集》卷二二,文淵閣影印四庫全書,臺北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
[15]《元史》卷一七三《崔彧傳》。
[16]王育民:《元代人口考實》,《歷史研究》1992年第5期。
[17]耿占軍:《元代人口遷徙和流動淺議》,《唐都學刊》1994年第2期。
[18]康熙二十一年《浮梁縣志》卷四《賦役志?戶口》,《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835號,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年,第336頁。
[19]弘治《徽州府志》卷二《食貨[一]》“戶口”,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上海書店,2014年。
[20]康熙二十一年《浮梁縣志》卷四《賦役志·戶口》,《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835號,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年,第336頁。
[21]康熙二十一年《浮梁縣志》卷四《賦役志·戶口》載:永樂壬辰年,口九萬二千五百九十二;天順壬午,口九萬九千一百八十三;弘治壬戌,口九萬九千七百二十;嘉靖壬午,口十萬三十七;萬歷癸酉,口十萬一百九十二。
[22]康熙二十二年《江西通志》卷十二《戶口》,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省志輯,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256頁。
[23]光緒《江西通志》卷四七《輿地略·戶口》,《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省志輯》,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205頁。曹樹基:《清代中期的江西人口》,《南昌大學學報》(人社版)2001年第3期。
[24](清)朱琰:《陶說》卷二《說古》“吉州窯”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1冊《子部?譜錄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2-273頁。
[25](清)藍浦撰、鄭廷桂補輯:《景德鎮(zhèn)陶錄》卷七《古窯考》“吉州窯”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1冊《子部?譜錄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96頁。
[26](清)藍浦撰、鄭廷桂補輯:《景德鎮(zhèn)陶錄》卷五《景德鎮(zhèn)歷代窯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1冊《子部?譜錄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83頁。
[27]黃義軍:《宋青白瓷歷史地理》,文物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