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思沁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溫州 325035)
死亡是每個人必然會遭遇但終其一生只有一次經(jīng)歷機會的體驗,這一矛盾形成人類的生存困境。托爾斯泰則把這一人類生存困境化成對死亡和人生意義的哲學思考——在1876年2月21日的信中,他寫道:“生活中除了死亡之外,沒有任何東西。”[1]在1883年的《我的信仰是什么?》一文中,他則提到:生與死對他而言不再是壞事,他體驗到了生的幸福、快樂;在1887年著名的《論生命》中,他則更是直接點明:死亡不可避免,愛讓人超越死亡,獲得生命的意義……實際上,這一思考又與其對死亡的書寫密不可分。托爾斯泰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豐富的死亡書寫:《三死》中貴婦人、老馬車夫和樹之間不同的死亡,《戰(zhàn)爭與和平》中安德列公爵靜穆、莊嚴的死亡,《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的臥軌之死、列文哥哥的恐懼之死,《伊萬·伊利奇》中伊萬·伊利奇孤獨、痛苦的死亡等等。托爾斯泰對死亡的直視和虔誠的書寫,常被描述為:“以純潔的靈魂面對死亡”[2]。
在《生活之路》這部充滿哲理性的隨筆集中,托爾斯泰則直接表明:“銘記死亡將有助于靈魂的生活”[3]。對托爾斯泰來說:清楚死亡的狀態(tài)能夠幫助人明白生命的價值,才能逼迫人進行有意義的靈魂活動;反之,如果忘記死亡的事實,人的生存則會因此黯然失色、渾渾噩噩、一無所獲。在托爾斯泰眾多的小說中,《三死》和《伊萬·伊利奇之死》是托爾斯泰直接以“死”命名,創(chuàng)作出來的關(guān)于死亡的書寫和沉思,較好地代表了托爾斯泰對于死亡的清醒意識與智慧。
雖然很多評論家對于《三死》和《伊萬·伊利奇之死》都十分贊賞,但是他們對《三死》與《伊萬·伊利奇之死》之間包含的托爾斯泰死亡沉思的一致性往往忽視或視而不見。實際上,《三死》與《伊萬·伊利奇之死》都貫穿了托爾斯泰的博愛思想和生命不朽思想。早期創(chuàng)作的《三死》,主要描寫了兩個人物的死亡(形成對比)與一顆樹的死亡(形成象征),已經(jīng)大概展示了托爾斯泰的死亡哲學核心——博愛的人生是幸福的,博愛讓人生命不朽。托爾斯泰在晚期的《伊萬·伊利奇之死》中,繼續(xù)實踐著這一哲學思考,他讓飽受臨死痛苦的伊萬·伊利奇獲得了“愛”的智慧,并且通過對伊萬·伊利奇臨死前的所做所為、所見所感的詳細心理書寫——對死亡的恐懼、對生理病痛的害怕、對過去生活的重新反思,以及“眾人皆醉我獨醒”下對周圍親友的觀察,暴露了蕓蕓眾生在日常教育下,遮蔽死亡的各種缺陷,如麻木、平庸、脆弱等等??梢哉f,相較于《三死》的短小、急促、扁平的表現(xiàn),《伊萬·伊利奇之死》融入了托爾斯泰幾近一生的豐富生活歷練和思考,呈現(xiàn)出了更加包羅萬象的豐富性。
《三死》的主要構(gòu)成是三個生命的死去,一個是早已病入膏肓的貴婦人,她面黃肌瘦、焦躁不安,十分恐懼、害怕死亡,一直在心里幻想著能夠在生命逝去之前,扼住命運的咽喉,為此,在嚴寒的冬天里,她一意孤行地逼迫丈夫送自己去國外進行療養(yǎng)。一路上貴婦人因羨慕具有健康氣息的女仆、丈夫、大夫而怨天尤人,因不滿丈夫?qū)ψ约旱牟∏槟魂P(guān)心而怒氣沖沖,盡管丈夫?qū)ψ约阂呀?jīng)幾近百依百順。貴婦人甚至直到臨死之前仍指責自己的丈夫沒有去請神父說的神醫(yī)女郎中來看病。發(fā)現(xiàn)表姐吻她的手,她還生氣地指責道“不,吻這兒,只有吻死人才吻手?!盵4]157另一個是躺在驛站火炕上,病到已經(jīng)行動不便了的老馬車夫赫韋多爾因自己占著火炕的位置,害得大家沒有床位而于心不忍、羞愧難當:“納斯塔西婭,你別生我的氣,”[4]152“我很快就會把這地兒給你騰出來的?!盵4]152在臨死之際應(yīng)年輕馬車夫謝廖加的請求,還把自己的新靴子送給他,條件只是:希望在自己死后謝廖加能夠給自己立塊墓碑。最后一個是一棵樹,本來謝廖加已經(jīng)忘記了對老馬車夫的允諾,但是周圍的農(nóng)民不斷提醒他要恪守諾言。因此,一天謝廖加來到森林,砍倒一棵樹,將把這棵樹做成十字架墓碑立在馬車夫的墳頭。
表面上,這篇小說故事敘述簡單、結(jié)構(gòu)明了,但是小說字里行間又構(gòu)成一種極微妙的張力,小說中最突顯的便是三處人物的死亡書寫,并且十分巧合地分別對應(yīng)著貴婦人、馬車夫、樹的死亡,形成了一種深層的隱喻結(jié)構(gòu)與象征意味,由此可見托爾斯泰的匠心獨運。
第一處是在第三節(jié)的最后,小說寫貴婦人在聽著神父莊嚴肅穆的念經(jīng)聲中死去,緊接著便出現(xiàn)一段敘述者的疑問:“但是,即使現(xiàn)在,她是否真的懂得這些偉大的詩句呢?”[4]157
而后,第二處出現(xiàn)在第四節(jié)開頭,小說這樣寫道:“過了一個月,在那位死者的墳?zāi)股?,建起了一座石砌的小教堂。馬車夫的墳頭仍舊沒有石碑,墳頭上,只有綠油油的小草破土而出,這座墳頭乃是一個人曾經(jīng)存在過的唯一標志。”[4]157
這兩處,第三節(jié)的最后很明顯是作者在質(zhì)疑、否定貴婦人聽懂了《圣經(jīng)》;第四節(jié)的開頭則很明顯能發(fā)現(xiàn)托爾斯泰設(shè)置了巧妙的對比——貴婦人墳頭上雖然建有教堂,但是并不算其存在的標志,老馬車夫就算墳頭沒有正式的墓碑,墳頭只是長了些小草,卻被托爾斯泰肯定這是馬車夫曾經(jīng)存在的標志。一個人存在的標志,亦即你以前是否存在過?判斷你存在與否也就是看你的存在有意義與否。如果一個人被認定沒有存在過,那么他過去的人生也就沒有意義。因此結(jié)合這兩處對比的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可以清晰感受到小說人物背后暗含的托爾斯泰的評價:貴婦人的人生沒有意義,老馬車夫的存在是有意義的。那么,老車夫的人生意義為何會被肯定而貴婦人的被否定?為何否定貴婦人之死的時候常常伴隨的是與基督教相關(guān)的意象?為何用“唯一標志”——小草,來肯定老馬車夫的死亡呢?
第三處,在小說最后,年輕的馬車夫謝廖加到森林里砍樹,為老馬車夫做墓碑。小說連續(xù)出現(xiàn)大段對自然景物的描寫。謝廖加砍完樹,自然本應(yīng)是悲戚的、哀悼的,至少不至于是歡樂的??墒切≌f一反往常,使用了“陌生化”筆法,自然在這里呈現(xiàn)一片生機盎然的場景:“鳥兒在密林里撲騰,仿佛在竊竊私語,在訴說自己的幸福;蒼翠欲滴的樹葉在高處快樂而又平靜地低聲絮語,而那些活著的樹的枝葉,則在那棵倒下的死樹上慢慢地、莊嚴地迎風搖曳。”[4]159并且,值得一提的是,為給老馬車夫做墓碑而被砍倒的樹與長在老馬車夫墳頭的草都屬于植物,植物春去冬來,雖然會枯萎、凋零,但是一年一度春回大地之時,總是能夠重新煥發(fā)活力,生機勃勃。那么植物與老車夫之間的死是否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呢?
托爾斯泰于創(chuàng)作當年所寫的一封解釋其寫作題旨的信,對上面四個問題給出了部分解答。托爾斯泰在信里寫到:“三個生物死去了——一個貴婦人、一個農(nóng)民和一株樹。貴婦人既可憐又可厭,因為她一輩子撒謊。她所理解的基督教并不能解決生與死的問題。那個農(nóng)民死得很安靜,就因為他不是基督教徒。他的宗教是終生與之作伴的大自然……,是他跟整個世界和諧相處的,不像那個貴婦人,她跟整個世界是鑿枘不和的。那株樹死得安靜、誠實、漂亮。因為它既不撒謊,也不做作,既不害怕,也不惋嘆?!盵5]67托爾斯泰在信中談?wù)摿俗约簩θN死亡的價值判斷,在判斷中也表達了自己對信仰、死亡、人生意義的思考。正如上面已經(jīng)證明的那樣,在信中托爾斯泰否定了貴婦人的死亡,肯定了老馬車夫的死亡。進一步地來說,托爾斯泰在信中批評了貴婦人所信仰的“基督教”,而對老馬車夫所親近的大自然以及樹所代表的大自然表達了贊賞。因此要解決上面的問題,還需要進一步了解托爾斯泰的宗教思想和自然觀。
縱觀托爾斯泰的一生,很容易發(fā)現(xiàn),托爾斯泰雖然很小就接受了基督教教育,但是他本人對于基督教的信仰持有清醒的批判態(tài)度。托爾斯泰從十六歲起就不再去教堂做禮拜,21歲起就自稱“虛無主義者”[6],到1855年他宣稱自己要建立一種符合人類發(fā)展的新宗教,這種新宗教“是剔除了盲目的信仰和神秘性的基督的宗教,是不應(yīng)許來生幸福,卻賜予現(xiàn)世幸福的實踐的宗教”[7],并認為這項任務(wù)任重道遠,必須窮盡一生去完成。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托爾斯泰的宗教思想并不是簡單地等同于基督教思想,而且對于托爾斯泰而言,沒有什么現(xiàn)世救贖、來世復(fù)活,沒有什么上帝拯救,任何一種宣揚救贖與儀軌拯救的學說,都是與生命的意義脫節(jié)的。具體來看托爾斯泰的“基督的宗教”,用羅曼·羅蘭贊賞托爾斯泰的話來說就是:“我們時代的宗教意識就是通過人類博愛來實現(xiàn)幸?!盵8],即博愛思想。因此可以理解,《三死》中的貴婦人,她臨死前見到教堂,只是出于儀軌救贖心態(tài),畫十字祈求,那么在托爾斯泰看來她便只是一個依靠宗教儀軌救贖的基督徒,并沒有領(lǐng)悟到信仰的核心、生命的真諦,故她恐懼、焦躁地死去,她的死亡被否定、被與基督教意象伴隨。與之相對比的老馬車夫,死前盡管身體痛苦萬分,但是老馬車夫臨死前仍是替他人著想:為自己占據(jù)他人的火炕之位而不好意思,見青年馬車夫謝廖加沒有馬靴,把自己的新馬靴送給了他。老馬車夫真誠地奉行托爾斯泰信仰的“愛他人”的思想,故老馬車夫死前十分安詳、寧靜,他的死亡、人生意義受到托爾斯泰的肯定。
進一步了解托爾斯泰的自然觀。托爾斯泰作為一位以描寫大自然而受世人稱道的作家,有著其獨特的自然觀。整體而言,托爾斯泰筆下的自然擁有著一種善和美的品質(zhì)。就如他在自己的讀書隨筆中表明的那樣:大自然“始終向我們展示著我們所尋求和期望的真善美”[9]。另外,同樣是在托爾斯泰談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意圖的信里,托爾斯泰談到:“昨天我去了買下來的林子,現(xiàn)在我正在采伐它。在那里白樺樹正在發(fā)芽,夜鶯巢居其間。它們誰也不知道,現(xiàn)在它們是公家的,還是我個人的,對正在砍伐這件事情它們也漠然置之。樹被砍伐光了,還會長出來,至于誰砍伐它們并不想知道?!盵5]69從中,我們看出托爾斯泰在樹的身上寄寓了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法則,樹的生命能夠超越時空的存在。小說中,樹被用來做老馬車夫的墓碑,樹與老馬車夫的死亡都有一種泰然。于此,顯而易見,通過樹、小草為代表的自然的描寫,托爾斯泰意在給予老馬車夫的生命同自然一樣的性質(zhì),即老馬車夫是善的、美的,他的人生是有意義的,他的有意義的生命也能夠超越時間和空間而存在,亦即博愛的生命可以永垂不朽。“唯一標志”亦可以看出是托爾斯泰寄予的生命超越之美。
《伊萬·伊利奇之死》是托爾斯泰的晚期之作,主要描寫了俄羅斯貴族伊萬·伊利奇從生病到死亡的遭遇與心靈歷程。正是這一死亡心路歷程的詳細描繪,讓《伊萬·伊利奇之死》在《三死》的基礎(chǔ)上,擁有了更具豐富意味的對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揭示。這里的本真,既是指日常生活中人們遮蔽死亡的生存狀態(tài),又是指人類生命必然及死的事實。小說共分為十二節(jié),主要內(nèi)容可以大致分為三部分,分別是:伊萬·伊利奇跟隨周圍環(huán)境成長、漸漸喪失生命本真;伊萬·伊利奇突然生病,開始痛苦地明白死亡事實,孤獨地觀察周圍人的麻木生存狀態(tài),清醒地審視自己過去“不對頭”的生活;伊萬·伊利奇在死前見到樸實善良的農(nóng)民格拉西姆,獲得兒子的一吻,感覺到愛,明白“愛”對于人生的意義。整部小說也可以看作是一個等腰三角形的構(gòu)架,兩等腰交匯的頂點則是伊萬·伊利奇突如其來的生病,兩腰與三角形底邊相交的兩個點則分別是伊萬·伊利奇因生病而體驗領(lǐng)悟的真理:生命本真狀態(tài)與博愛思想。
伊萬·伊利奇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心狠手辣的壞人,只不過是俄國最普通的一名貴族,或者說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常人,一個被平常生活遮蔽了自我的普通人。他本來出身良好、性情溫和、彬彬有禮,公事上公正無私,只是一路的為官生活與貴族交際,讓他漸漸喪失身上的自我氣質(zhì),順從自己生活圈的生活狀態(tài),亦步亦趨地學習上流社會身居高位的人的行為方式生活。他開始好色玩弄權(quán)術(shù),是因為這在他的圈層的人們那里并不認為是不好的,他之所以娶普拉斯科維婭·費奧多羅夫娜,乃是因為那些身居最高地位的人認為這樣做是對的。伊萬·伊利奇總是不知不覺地被外界所同化,從上流社會的生活來領(lǐng)會自己的生存,名義上是自己在生存,實際上變成異己在生存,自己只不過是他人的影子,因為生活方式恰恰涉及到的就是人如何活著的問題,海德格爾曾就指出“Authenticity is not so much a matter of the ‘content’ of a life as it is the ‘style’with which one lives.”[10](本真不是生活內(nèi)容的問題,而是關(guān)于人生活方式的問題。)因此,伊萬·伊利奇唯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馬首是瞻,喪失自己的存在,必然導致他離生命最該有的“本真”越來越遠。但是托爾斯泰給與了伊萬·伊利奇一次與眾不同的體驗,讓他原本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讓他獲得了原來絕不可能體會的生命哲學。
這些改變源自于伊萬·伊利奇的一場生病。伊萬·伊利奇面臨生病帶來的生理痛苦和死亡可能,且這痛苦和死亡僅僅是他所獨享的。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我們并不在本然的意義上經(jīng)歷他人的死亡過程,我們最多不過是‘在側(cè)’”[11]。伊萬·伊利奇去看醫(yī)生,他只想從醫(yī)生那里知道他自己病情的危險性,而醫(yī)生卻永遠只是告訴他病情,這讓伊萬·伊利奇自己心里模糊感覺:心情沉重,情況不妙,自己可能在面臨生死問題。但是醫(yī)生,也許還有所有的人都對此感到無所謂。而這一擔憂的確如他所料?;氐郊?,妻子并不耐心聽他一五一十地講述病情。在他生病期間,妻子仍熱衷外出拜訪,對他的生病也表示出一種漠視和指責。而同事對他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想讓他讓位的態(tài)度,并將他排斥出他最愛的文特牌局??梢哉f伊萬·伊利奇在醫(yī)生、家庭與社交上的被拒絕,讓伊萬·伊利奇感到旁人并不理解他的生病與痛苦,他隱約地嘗到了和體悟到了“個體死亡的不可通約性與不可‘代理性’”[12]。
由個體死亡的不可通約性,伊萬·伊利奇感覺到痛苦與孤獨,也因此加深了他對死亡的認識,他的死亡意識由模糊變成了清晰。內(nèi)兄來訪,對伊萬·伊利奇的憔悴面容反應(yīng)奇怪,以及內(nèi)兄與妻子談?wù)摗八呀?jīng)是死人了”[4]116,讓伊萬·伊利奇受到打擊,同時這一旁人的眼光刺透他的疼痛,讓他明白自己在經(jīng)歷的不是盲腸的問題,不是腎的問題,而是一個關(guān)乎生與死的問題。隨后他進一步地反思日常教育中的死亡三段論。但反思的結(jié)果無一例外地都指向:伊萬·伊利奇會死才是最真實的。但畢竟過去生活對于死亡的遮蓋性太強,因此即使在伊萬·伊利奇探到了死亡的事實后,他還是苦苦掙扎、回避,而越是掙扎、回避,生理上的痛苦越加難受,越發(fā)地把他拉回現(xiàn)實來面對死亡事實,這也是這部小說中為何出現(xiàn)了許多“黑洞”和“光明”意象的原因。
可能托爾斯泰也可憐這個普通但又可憐的平常人,之后托爾斯泰安排了善良、樸實的農(nóng)民——格拉西姆,出現(xiàn)在伊萬·伊利奇面前。格拉西姆出身低微,作為仆人的他很清楚每個人都是要死的,他細心、真誠、無怨無悔地照顧伊萬·伊利奇,這讓伊萬·伊利奇認為,只有農(nóng)民格拉西姆才明白他的處境,同時在死亡意識的逼迫下,伊萬·伊利奇更加痛苦地看穿周圍虛偽的一切和自己過去的一切。他感到最受不了的就是虛偽——周邊的親友明明知道他要死了,卻一再安慰他只要安心治病,就會好起來;伊萬·伊利奇痛苦地反感大家都在說謊,都在掩蓋生死問題。他逐一地檢查人生,他回憶起兒童時的美好,回憶起兒童之后快樂消失的成長歷程,他發(fā)現(xiàn):生命剛開始的時候有點亮光,后來越來越暗,越來越迅速。他又進一步開始反思:生活到底哪里不對頭?他的人生到底哪里錯了?他發(fā)現(xiàn):過去的生活乃是按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認為是對的方式生活,過去的生活都不對頭。他仔細觀察妻子、女兒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他們身上,伊萬·伊利奇發(fā)現(xiàn)了自己過去的影子,由此他明白“這一切乃是一個掩蓋了生與死的可怕的大騙局”[4]141??梢哉f,伊萬·伊利奇在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死亡、明白生命必然及死的基礎(chǔ)上,探到了日常生活中人們掩蓋死亡、逃避死亡的事實。死亡對伊萬·伊利奇敞開了生命本真的存在,同時,生命本真的存在也藉由《伊萬·伊利奇之死》向讀者敞開。但諷刺的是,這一事實、這一騙局在伊萬·伊利奇死后的其眾友身上,依然是“風雨不動安如山”般的存在——同事、好友聽到伊萬·伊利奇死訊,首先想到的就是伊萬·伊利奇之死能夠給他們帶來的職位升遷與變化。其次,慶幸死的只是伊萬·伊利奇而不是他們,他的死只是個例外,這種例外絕對不會發(fā)生在他們身上。最后,一切照舊如故,伊萬·伊利奇的死絕不會阻礙他們打文特的規(guī)矩。實際上,小說開頭的描寫與小說后面伊萬·伊利奇的感悟,兩者間構(gòu)成了強烈的補充與諷刺,眾生“遮蔽死亡”的揭露因此更入木三分,生命本真的敞開因此更徹底。
生命本真向明白生死之謎的伊萬·伊利奇敞開,可是伊萬·伊里奇并不能立即直視他一生都錯了的事實,并且在托爾斯泰眼里,伊萬·伊利奇仍沒有尋找到人生意義的鑰匙:伊萬·伊利奇為自己開脫,認定自己的一生乃是正大光明的。于是托爾斯泰懲罰著在他看來并未完全蘇醒的伊萬·伊利奇,讓伊萬·伊利奇飽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理痛苦,“他感到他的痛苦在于,他正在鉆進那個漆黑的洞穴,而更痛苦的則是那個洞他鉆不進去?!盵4]142并讓伊萬·伊利奇明白讓他痛苦不堪的就是:“他認定他的一生是正大光明的”[4]142。伊萬·伊利奇因此不得不去質(zhì)疑自己以往的人生。在這里,伊萬·伊利奇猶如《懺悔錄》中的托爾斯泰,開始真正審視自己過去生活的意義,伊萬·伊利奇成為了托爾斯泰人生意義思想的化身。最后,伊萬·伊利奇醒悟:原來自己的一生都是錯的,但還來得及拯救——寬恕他人。不使別人痛苦,自己也就擺脫了痛苦,寬恕的一瞬間讓生命的意義豁然開朗,死也因此再也沒有死。顯而易見,伊萬·伊利奇找的這種寬恕他人、為他人而不為己的思想,實際上就是“愛他人”的思想,亦即博愛思想。另外,生命的意義固定不變,沒有死,其實也就是一種超越死亡的表達、人生意義永恒的表達。如此看來,《伊萬·伊利奇之死》的博愛思想、生命不朽的思想與《三死》中的沒有什么區(qū)別,可以說幾乎如出一轍,托爾斯泰關(guān)于死亡的沉思有著一脈相承性。
從《三死》到《伊萬·伊利奇之死》,托爾斯泰的死亡書寫,并沒有如有的學者所言:晚期的創(chuàng)作就必然會叛離早期的創(chuàng)作——“托爾斯泰從懼怕死亡、逃避死亡、對死亡充滿了困惑到后來用愛來驅(qū)趕死亡的陰影、獲得幸福的生命觀的轉(zhuǎn)變”。[13]相反,托爾斯泰的死亡書寫一直存在著一致性。于死亡書寫中一直都融入了他的“愛他人”思想,即博愛思想,以及生命不朽的思想。并且隨著托爾斯泰自身的成長與人生經(jīng)歷的豐盈,其死亡書寫呈現(xiàn)出精彩的升華,達到對日常人們普遍生存境遇揭示的豐富意義,并明確向人們闡明:失去了死亡意識的人生是可怕的,沒有了死亡思考的人生是扁平的,思考死亡也就是思考生存,思考死亡也就是思考人生的意義。換成海德格爾的話說就是“向死而生”。這是這部小說超越《三死》的偉大部分,也是許多研究者提出《伊萬·伊利奇之死》與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哲學相契合的重要原因。
托爾斯泰在他的死亡書寫中,一直都在正視死亡、探索死亡哲學、追尋人生意義。相比之下,現(xiàn)代人何嘗不知道人終一死,現(xiàn)代人又何嘗不明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涩F(xiàn)代人極少有人去認真思考死亡、正視死亡、追求人生意義,更多的是掩蓋了死亡、忽視了對人生意義清晰地思考?,F(xiàn)代人太急太忙了,急著掙錢、忙著消費、急著健身、忙著熬夜、急著感官娛樂、忙著悠閑消遣、急著爭分奪秒、忙著胡思亂想、急著追名逐利、忙著貪圖享樂……無關(guān)緊要的瑣屑占據(jù)了人的一生,虛無縹緲的幻境勞累了人的一輩子,生活似乎一直都是身不由己、無法把控。盡管有時,恍然醒悟:時間都去哪了?人生都怎么過的?難過、自責、反省,但是這些情緒沒持續(xù)多久,生活又依舊回到原來的軌跡。人一生或多或少在一個套子里偽裝自己,這個套子里沒有死亡概念,沒有深入的人生意義思索。直到死亡來臨,一生就要逝去,幡然醒悟,所有的不真實的東西脫落,人成為最真實的自己。但不是每個人都有伊萬·伊利奇的幸運,絕大部分人等待的只是可怖的死亡和無意義人生的到此終結(jié),這是死亡對于人一生遮蔽死亡、忽視人生意義思考的極大諷刺。
最近一則名為《健康本該如此》的廣告火爆微信朋友圈。幾乎每一個現(xiàn)代城市的年輕人都能從這則廣告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于是大家紛紛回應(yīng):扎心,健康本該如此!這則廣告從當代中國社會的年輕人常見的生活內(nèi)容出發(fā)——“你敷著最貴的面膜,熬著最長的夜;聽說手機屏幕輻射大,你換了張綠色的壁紙;你在凌晨3點轉(zhuǎn)發(fā)遙遠城市有人猝死的新聞,再給自己定了五個起床鬧鐘……”[14],配合一大批令人震驚的健康數(shù)據(jù)——“中國皮膚病患超過1.5億人,中國青年近視率世界排名第一,中國每年猝死人口高達55萬……”[14],一層一層戳痛當今中國社會普通人透支健康的痛點。而對于大眾,無節(jié)制地透支健康何嘗不是在遮蔽生死呢?遮蔽生死某種程度何嘗不是在遮蔽人生意義的思索呢?因此在這樣一個“遮蔽死亡”有增無減的時代,在這樣一個人生意義思考不怎么受重視的時代,重溫托爾斯泰的死亡書寫,認識人生的不足,也是事不宜遲、刻不容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