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晉 梅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漢武帝時期,窮兵黷武,外討四夷,導致四海凋敝,引起了社會動蕩,這時酷吏應運而生。因為酷吏手段毒辣,在短時間內治理得頗有效果,所以很受漢武帝重用,屢屢被授予高官。由此,酷吏政治愈演愈烈。酷吏手段殘忍,殺人如麻,固然可恨,但若他們背后沒有漢武帝的支持與鼓勵,又怎么會憑著自己的“政績”扶搖直上,那般囂張?結合漢武帝時期頒布的政策和司馬遷的不幸遭遇,可以感受到司馬遷對當時嚴刑峻法的不滿,不難得知蘊含于其中的政治諷喻性,司馬遷從側面批判漢武帝的無道政治,指出武帝是酷吏政治的推行者,是酷吏的保護傘。
漢武帝當朝期間,窮兵黷武,興利鬻爵,重用酷吏,打破了之前文景之治的穩(wěn)定局面,對國家產生了很多消極影響。在《平準書》中司馬遷指出漢代酷吏盛行的根本原因是漢武帝的窮兵黷武造成的惡性循環(huán),對漢武帝的弊政表現(xiàn)出強烈的譴責。另外,司馬遷為李陵辯護卻慘遭宮刑,他本人的遭遇正是酷吏政治的體現(xiàn),我們可以想象司馬遷心中的憤懣。所以,這二者成了司馬遷在《酷吏列傳》中提出對漢武帝諷喻的客觀原因和主觀原因。
漢武帝發(fā)動戰(zhàn)爭,導致國家經濟凋敝,破壞了漢朝自建立以來國泰民安的穩(wěn)定性。司馬遷《平準書》分析了武帝時期的社會形勢。漢朝初興時,承接著秦朝凋敝的政局,所以社會生產艱難,物資匱乏,“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1]1711。經過孝文帝、孝景帝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漢朝建國七十余年時差不多恢復了正常的社會生產,府庫豐盈,百姓安居樂業(yè),舉國上下欣欣向榮。司馬遷不惜用近百字來形容這種繁榮的局面:“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盵1]1714然而,這一片河清海晏的盛況很快被漢武帝的窮兵黷武、好大喜功打破了,先是嚴助、朱買臣等人為招徠東甌、平定兩越導致江淮一帶貧困騷動;再有司馬相如為打通西南夷,導致巴蜀百姓疲憊不堪,而且漢武帝主張攻打匈奴致使將士疲憊,百姓困苦,國力衰退。再加上渾邪王之降、置滄海、伏馬邑、筑朔方、置番禺郡等一系列戰(zhàn)事,致使國力幾乎耗盡?!坝谑强h官大空”[1]1720,“是時財匱,戰(zhàn)士頗不得祿矣”[1]1723。司馬遷在《平準書》中對當時的財政情況進行了多次痛心疾首的表述??梢娨驗闈h武帝的“多欲”、好大喜功對漢王朝和天下蒼生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司馬遷對武帝窮兵黷武的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為了彌補戰(zhàn)爭造成的財政空缺,漢武帝采用行政手段干預經濟,實行與民爭利的斂財政策,興利鬻爵,如“武功爵”制度的實施,導致官吏選拔制度遭到了破壞?!妒酚浾撐摹分袑Υ藲w納得極為全面,興利之事有“更錢、鑄幣、白鹿皮、白金龍馬、鹽鐵、算緡、告緡、水衡、上林、三官等是也”[2]25;鬻爵之策有“入財、入羊、入谷、入奴婢、武功爵等是也”[2]25。這些政策造成了生產力的破壞;因官員素質良莠不齊,為國家斂財?shù)倪^程中有的趁機中飽私囊,導致吏治腐敗,百姓生活困苦不堪;商人趁著幣制改變,囤積居奇,高抬物價;“以斂財為原則的法律標準造成社會秩序混亂,正常商業(yè)萎縮,奸商橫行,罪犯霸道?!盵3]司馬遷對此痛斥:“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業(yè)。”[1]1731“入財者得補郎,郎選衰矣?!盵1]1732表現(xiàn)出武帝推行一系列不恰當政策對社會秩序的擾亂。另外,《酷吏列傳》中的義縱就是因為反對楊可推行的“告緡”政策被武帝處死的。因為侵犯了漢武帝的權益,就不念其往日之功,直接處死,可見司馬遷筆下的漢武帝是何等嚴酷。漢武帝窮兵黷武,興利鬻爵,不斷與民爭利導致百姓怨聲載道,社會動蕩,秩序混亂,“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1]3824。
為了穩(wěn)定社會,漢武帝重用酷吏之臣,以暴制暴。當時,“百姓抏弊以巧法,財賂衰耗而不贍”,“選舉陵遲,廉恥相冒,武力進用,法嚴令具”[1]1715。所以,司馬遷發(fā)出了“興利之臣自此始也”之辭。司馬遷對漢武帝重用酷吏的方針是非常反對的,他秉持崇尚德治,反對刑罰的思想主張。在《酷吏列傳》中司馬遷指出:“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盵1]3803法令只是一種工具,絕對不是治理好國家的根本,他認為治理國家在于道德,不在嚴苛的刑罰,希望有一種寬松的社會局面。在《循吏列傳》中司馬遷也表現(xiàn)出反對嚴刑峻法的政治態(tài)度,“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1]3767并且列舉了孫叔敖、子產等善于以德化民、不擾民的一批官員,其目的是諷刺當時大批酷吏橫行于世的局面,進一步諷刺武帝的酷吏政治。
試問,若武帝不“貴治獄之吏、信興利之臣、啟窮兵之禍”[4]210,國家經濟怎會一片凋敝?又哪里需要那些飲鴆止渴的經濟政策?那百姓也不會弄虛作假、玩弄法令了,天下如漢初一片盛世,百姓各得其所,“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又哪里需要那張湯、杜周之類的酷吏來維持局面?這些事件互為因果,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
經過層層剖析,酷吏產生的直接原因正是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貪婪多欲、與民爭利的漢武帝推行的一系列政策,而這恰恰成為司馬遷作《酷吏列傳》的客觀原因??崂糁皇菨h武帝的爪牙,所以當他們發(fā)揮了自己的用處之后,就被拋棄、被毀滅,除趙禹外,酷吏無一善終,他們被真正的“酷吏”——漢武帝殺害,這里有司馬遷對酷吏命運的憐憫之情,更進一步體現(xiàn)出太史公對漢武帝的譴責,表現(xiàn)出司馬遷對以德化民的仁政的呼喚。
天漢二年(前99)李陵征討匈奴,身陷重圍,兵敗投降。司馬遷為此向漢武帝為李陵辯護,言李陵是假意投降,真正目的是來日尋找機會報效漢朝,這番言辭得罪了漢武帝。天漢三年(前98),司馬遷終以“沮貳師”和“誣上”之名,被施宮刑?!秷笕伟矔酚涊d:“拳拳之心,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盵5]1820意為眾吏認為司馬遷的話是誣謗皇上,皇上也同意了眾吏的判決,司馬遷遭受宮刑就是以漢武帝為代表的酷吏政治的產物。這件事對司馬遷一生的心態(tài)都有極大的影響,他在《報任安書》中不止一次痛聲指出自己的屈辱。“若仆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fā)笑而自點耳?!盵5]1817“故禍莫慘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盵5]1818“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5]1825這些抒情性的語言,將司馬遷的悲切痛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其中充斥的是司馬遷對自己多舛命運的憤憤不平和對當時執(zhí)權者的憎惡。
總之,漢武帝對酷吏的重用,對嚴苛峻法的提倡,導致酷吏政治愈演愈烈。清人牛運震在《史記評注》有云:“《酷吏傳》傷武帝之峻刑也。武帝之世,煩文苛法,以嚴酷為治,怨仇慘傷,民幾不聊其生。太史公目睹其事,惻然傷之,不忍斥言君上,特借酷吏發(fā)之?!盵6]704這里雖未指出司馬遷作《酷吏列傳》的政治諷喻性,但卻指出了他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受當時社會政治的影響。另外,司馬遷自身也深受酷吏政治之害,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司馬遷對漢武帝及其政治的不滿,故司馬遷借《酷吏列傳》表達自己的諷喻之意。
《酷吏列傳》中酷吏十二人(外加侯封和晁錯)的出場暗含層層遞進的結構設計,從漢初到漢武帝時期,酷吏數(shù)量漸多,集中出現(xiàn)于漢武帝時期,殘酷程度越發(fā)嚴重,且酷吏的個人品行在逐漸降低。這種遞進式的結構設計表現(xiàn)了一種社會現(xiàn)象:從呂后到文帝、景帝再到武帝,酷吏人數(shù)逐漸增多,在武帝時期形成爆發(fā)式增長,其中最為殘忍、性格最為毒辣的人集中在漢武帝時期。司馬遷將矛盾集中于漢武帝時期,顯然是有所用意的,字里行間透露的是司馬遷對漢武帝時期酷吏盛行的諷刺,是對武帝的間接性勸諫。
如果按照酷吏的出現(xiàn)時間和酷烈程度區(qū)分,可將其分為五層。第一層為侯封、晁錯和郅都,這都是漢初武帝之前的官吏。第二層為寧成和周陽由,是漢武帝初年的官吏。第三層為趙禹和張湯,是為漢武帝制定懲辦條例的官吏。第四層為最殘忍的義縱、王溫舒、尹齊、減宣和杜周。第五層為不知名的后來的大批酷吏。從數(shù)量上來看,漢武帝當朝期間,知名的酷吏就有九人,可見酷吏幾乎集中出現(xiàn)于武帝時期。
從酷吏的酷烈程度看,越到后來出現(xiàn)的酷吏手段越狠毒。司馬遷指出漢初時,國家休養(yǎng)生息,法令寬松,舉國上下一片安樂?!捌契鵀閳A,斫雕而為樸,網漏于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1]3803呂后時,獨有侯封一人為酷吏;孝景時,有晁錯、郅都、寧成、周陽由。景帝時,“是時民樸,畏罪自重”[1]3805,當時的百姓害怕犯罪,守法自重。郅都作為酷吏之賢,寧成不如郅都廉潔,周陽由在兩千石的官員中,最為暴酷驕恣。這是第一層和第二層。
在寧成、周陽由陸續(xù)去世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類多成、由等矣”[1]3808,暗示黑暗的武帝酷吏政治正式開始,接下來幾名酷吏陸續(xù)出場。自趙禹和張湯編定法令,制定懲辦條例以后,司馬遷又曰“用法益刻,蓋自此始”[1]3809,這是第三層遞進,表現(xiàn)出漢朝法律越發(fā)嚴酷,大概從張湯、趙禹二人制定法令之后開始。
緊接著,最毒辣的第四層酷吏開始出現(xiàn)。義縱和王溫舒二人首先上場,義縱以嚴酷兇悍處理政事,其酷烈程度要甚于之前的張湯、趙禹等。被比作比乳虎還兇惡的寧成都對其側行迎送,可想義縱的酷烈程度了。然而,后來居上的王溫舒并不畏懼義縱,所以史公稱“溫舒至惡”。這一批酷吏殘酷有余,絲毫不輸他們的“前輩”。王溫舒的確是酷吏中最甚者,之前的酷吏處理完案件是“道不拾遺”,而溫舒到了“野無犬吠之盜”的程度。這是第四層遞進。
自溫舒以后,官員紛紛效仿他,第五層不知名的大批酷吏登上政治舞臺。酷吏大興的后果只會使局勢越發(fā)嚴重。于是越來越多的盜賊不斷興起,朝廷只能任命更多的酷吏,制定更嚴苛的法令,殺更多的盜賊、無辜百姓來穩(wěn)定局面,加上“沈命法”的推行,導致官員也互相隱匿。在此是第五層的遞進,也是酷吏政治到達了頂峰?!肮时I賊寖多,上下相為匿,以文辭避法焉?!盵1]3824社會秩序已經混亂不堪,從朝廷官員到平民百姓,幾乎上下一片都在逃匿法令,真是可悲可嘆!《讀史管見》中有云:“又因太史公親睹其害,不勝嘆息痛恨于當時也。故其傳酷吏也,既著其威之加于人,即著其害之受于己?!盵7]163此言真是深知太史公用意所在。司馬遷對國家命運的擔心和對統(tǒng)治者以暴制暴的斥責也躍然紙上。
這樣我們很容易看出一條線索在其中,從景帝時期的民風淳樸到后來武帝時期的盜賊滋起,這個層層遞進的結構設計,將武帝推行的酷吏政治一步步推向了高潮。這條線索是為了表現(xiàn)漢武帝時期雖法網嚴密,作奸犯科之人的勢頭難以遏制,這也映照了司馬遷開篇以德禮化百姓,才能長治久安的主張。對德政的呼吁恰恰是對繁刑峻法的反對,這也正是司馬遷在《酷吏列傳》中想要向漢武帝傳達的意思。
從酷吏的品行看,從郅都到杜周,也表現(xiàn)了一定的遞進。這不是通常意義的遞進,而是酷吏品行漸衰,一代不如一代的反遞進。以郅都、張湯和王溫舒三人的變化對比為例。
酷吏中最值得肯定的是武帝之前的郅都。郅都是一個勇猛、廉潔、公而忘私、剛正不阿的人,他行法不避貴戚,威震朝野。郅都不僅為人剛正,而且政績斐然。《史記菁華錄》評郅都:“清剛奉職,自是能臣?!盵4]206“察見淵魚者不祥,蓋天下之事每忌太盡,如郅都之為人,公廉強毅,直諫敢言,守節(jié)奉公,居邊御侮,固屬能臣之最。即其族滅豪宗,臨江對簿,亦分所應為耳?!盵4]206凌稚隆在《史記評林》中對郅都也有一定的褒獎:“都自稱死節(jié)官下,及居邊,終其身,匈奴不敢近雁門關,則都又酷吏中之賢者矣。”[6]703這些言辭對郅都的為人和政績都表示了肯定。
如果說司馬遷對郅都是整體肯定的話,那他對張湯的態(tài)度可稱為以貶為主,適當肯定。班固在《漢書·張湯傳》贊曰:“湯雖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賢揚善,固宜有后?!盵8]2014對班固推賢揚善這一點,司馬遷也有提及并肯定。但更多的是非常直白地揭露張湯的諂媚君上,歪曲事實和不公平執(zhí)法?!盀槿硕嘣p,舞智以御人?!盵1]3811“上所是,受而著讞決法廷尉絜令,揚主之明。奏事即譴,湯應謝,鄉(xiāng)上意所便,必引正、監(jiān)、掾史賢者……”[1]3811總之,司馬遷對“酷吏之魁”張湯的巧言令色和奸猾刻畫得尤為生動。無怪《酷吏列傳》中的狄山說張湯是“詐忠”,《史記菁華錄》言張湯是“巧宦”。
武帝后期的王溫舒,狠毒程度可算得上是酷吏的頂峰。他好殺伐行威,已經到了“野無犬吠之盜”的地步。他諂媚之功力不亞于張湯,“為人諂,善事有勢者。即無勢者,視之如奴;有勢家,雖有奸如山,弗犯;無勢者,貴戚必侵辱”[1]3822。他貪財好利,接受官員賄賂,非法牟利。張湯死后家產不過五百金,王溫舒家產累計有一千金,他身上幾乎集中了之前酷吏所有的缺點。所以,王溫舒的結局也最為悲慘,自殺不止,還被誅滅五族。王溫舒是司馬遷幾乎無一處肯定的酷吏,而他正是出現(xiàn)在漢武帝后期,這其中不難窺得司馬遷的深刻用意。
從早期的郅都,到中期的張湯,再到后期的王溫舒,我們不難看出酷吏品行在逐漸下降,可以看出漢武帝對酷吏的選拔任用也是越發(fā)隨意。如果說,最初任用酷吏考慮的是“深文”和品行兩個因素的話,那到最后就只以酷烈程度為標準了。司馬遷言在酷吏,對其口誅筆伐,卻在行文之間暗含著對漢武帝的種種譴責。正如張學成所言:“(司馬遷)蓄積能量,漸次加強語勢,最后將鋒芒指向了最高統(tǒng)治者?!盵9]李晚芳深諳太史公用意所在:“當時弊政甚多,將盡沒之,則不足為信史,若直書之,又無以為君臣相地。太史于是以敏妙之筆,敷絢爛之辭,若吞若吐,運含譏冷,刺于有意無意之間?!盵7]70-71也就是說,司馬遷迫于皇權壓力,直書武帝無道顯然是不合理的。只好將不滿蘊藉于對酷吏的批判中,言在酷吏,意在諷喻漢武帝的酷吏政治。在封建時代,皇帝身為政策發(fā)行者和決策者,“人主好寬則寬,好急則急”[10]2843。臣子全聽皇帝的指揮??崂糁贫却笮杏谑朗且驗槲涞邸岸嘤焙汀芭c民爭利”的政治制度。酷吏們是為了滿足漢武帝的欲望而存在的。所以說,司馬遷作《酷吏列傳》言在批判酷吏,意在諷喻漢武帝。
司馬遷極擅使用反復強調的手法,錢鐘書曾對此有言:“馬遷行文,深得累疊之妙?!盵11]448此處的累疊即為反復,洪邁更是在《容齋隨筆》稱贊《史記》的反復手法:“……重沓熟復,如駿馬下駐千丈坡,其文勢正爾。風行于上而水波,真天下之至文也?!盵12]496《酷吏列傳》中司馬遷反復強調漢武帝重用酷吏之臣,十人“竟未有一個不蒙天子寵任”[13]401,這尤其體現(xiàn)在他們造成極大的殺戮后漢武帝對他們的支持上。也反復強調各酷吏的武健嚴酷和悲慘結局,意在表明酷吏的悲劇命運。在反復強調的背后隱含的正是司馬遷對漢武帝重用酷吏的諷刺與不滿。
《酷吏列傳》中的酷吏十人,郅都、寧成和周陽由三人是主要處于景帝期間的,接下來的七人,趙禹、張湯、義縱、王溫舒、尹齊、減宣、杜周都是正值武帝當朝期間。司馬遷對后面七人的描述的一個共同點就是不厭其煩地反復強調“上以為能”,“天子以為能”,“天子聞之,以為能,遷為……”,“上聞,遷為……”,這類措辭表示武帝對這幾位酷吏的賞識,并多次授予高官。如對趙禹“上以為能,至太中大夫”[1]3809;對義縱“上以為能,遷為河內都尉”[1]3817;酷吏中最惡毒的王溫舒,更是因為其殺伐果斷,兩次升遷,“上聞,遷為河內太守”[1]3820,“天子聞之,以為能,遷為中尉”[1]3821;及至后來的尹齊、減宣、杜周等人皆是如此,不一而足?!妒酚浾撐摹防锶缡窃疲骸按藗饕浴弦詾槟堋弦詾楸M力’等句為骨,蓋酷吏深結主知,方能行其威武,是史公著眼處?!盵2]73《史記論文》指出酷吏如此膽大妄為,是得益于漢武帝背后的支持?!逗喫商梦募芬嗳缡窃疲骸叭豢崂糁詾榭嵴?,仍恃朝廷之法,使天子持其平,或知其酷而不任用,雖郅都百輩,又烏從逞其志而肆其毒哉!故行其酷者酷吏也,而成其酷者天子也。太史公深慨焉,故于諸人之傳,一則曰‘上以為能’,再則曰‘上以為能’?!盵6]706司馬遷施力最多的張湯,因治陳皇后蠱獄之事,“上以為能,稍遷至太中大夫”[1]3810;他處理案件打擊大臣手段狠毒,武帝“于是湯益尊任,遷為御史大夫”[1]3812;張湯上朝議事,漢武帝忘記吃飯;張湯生病,武帝親自探病,甚至到了“天下事皆決于湯”的地步。司馬遷不惜筆墨,為的是諷刺漢武帝重用酷吏,進而導致酷吏政治盛行的行為。歷代名家不乏此說者,袁枚在《隨園隨筆》稱史公這種反復強調為“榜書之意”[6]705;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中稱之為“紓其詞耳”[6]706。清人牛運震更加直白:“《酷吏傳》傷武帝之峻刑也。武帝之世,煩本苛法,以嚴酷為治,怨愁滲傷,民幾不聊其生。太史公目睹其事,惻然傷之,不忍斥言君上,特借酷吏發(fā)之。一篇之中,感慨悲憤,漢廷用人之非與酷吏得報之慘,具見于此。此太史公悲世之書,所以拳拳垂戒之意不獨為十人立傳也。”[6]704
另外,漢武帝重用張湯、杜周等執(zhí)法嚴厲的酷吏,不斷肯定其功績,為他們加官晉爵,這激勵酷吏大開殺戒,也導致了阿諛奉承風氣盛行,以致于酷吏處理案件時更存在顛倒黑白、不按照法令行事的現(xiàn)象。社會越動蕩不安,武帝就越重視對酷吏的提攜,酷吏也越投其所好,以殺人為快,而這并不會制止社會的不正之風,只會適得其反,所以就造成了“法令滋章,盜賊多有”[1]3803的現(xiàn)象。盜賊越多,酷吏越嚴苛,酷吏越嚴苛,為了逃避法令制裁,盜賊就越多,這樣周而復始,形成惡性循環(huán),導致社會更加混亂不堪。細細分析,漢武帝是酷吏政治的“罪魁禍首”,司馬遷雖未直接對漢武帝口誅筆伐,卻運筆于無聲之間,凸現(xiàn)他心中的憤懣與不滿。
司馬遷反復強調每位酷吏的“酷烈”,稱其“以酷烈為聲”“以惡為治”。郅都首開酷吏之風。寧成“猾賊任威”,他處理政事就像狼牧羊一樣,官吏害怕他甚于害怕乳虎。周陽由在兩千石俸祿的同僚中,最暴酷驕恣。義縱斷案無論罪輕罪重,一并處死,私自入獄探視犯人的人也都處死,可見其執(zhí)法何等的酷烈。王溫舒的酷烈政策導致流血十余里,威懾程度從之前酷吏的“道不拾遺”到“野無犬吠之盜”,他的殘忍幾乎罄竹難書。也難怪茅坤對司馬遷把王溫舒寫入楊仆傳的做法解釋為:“溫舒殘暴所不能盡載本傳者,復見之楊仆傳中。”[14]529總之,司馬遷對酷吏的酷烈絲毫沒有隱晦,表示出對他們的批判。然而,正如李晚芳所言:“張酷吏之威者天子?!盵6]703若不是漢武帝的重用與扶持,酷吏又怎么會憑著其嚴酷殘忍久得圣恩?酷吏為虎作倀的背后是漢武帝的支持,司馬遷這里又把矛頭暗自指向了漢武帝,雖然較為隱晦,但細細思量,也算是史公極其用心的文字。
另外,司馬遷反復指出酷吏最后的結局,命運幾乎一樣的悲慘,除了趙禹之外,無一善終。郅都被斬,周陽由棄市,張湯自殺,義縱棄市,王溫舒誅滅五族,減宣自殺等等。司馬遷對他們的悲劇命運有所同情,他們是政治和皇權的犧牲品。當皇帝需要酷吏的時候,他們受器重、被重用而青云直上;不需要的時候,則棄之如敝履;若觸犯了專制皇權,更難免族誅之厄或牢獄之苦。[15]司馬遷在反復強調酷吏悲劇命運的時候,是為了突顯酷吏背后的皇權象征——漢武帝,是為了批判諷刺漢武帝,這也正是司馬遷的諷喻之意所在。
綜上所述,從漢武帝推行的一系列弊政和司馬遷的生平遭遇而言,造成了司馬遷創(chuàng)作《酷吏列傳》的客觀原因和主觀原因。從《史記·酷吏列傳》分析,司馬遷采用了層層遞進,反復強調的諷刺手法,展示出漢武帝對酷吏的支持,酷吏集中出現(xiàn)于漢武帝時期,且殘忍性越強,品行越差這一系列的現(xiàn)象,其目的是批判漢武帝,更是為了勸諫漢武帝,希望可以恢宏大體,治本清源,恢復漢初寬緩不苛的政治局面,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政治諷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