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瑞 文
(平頂山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李廣利是漢武帝時期的一個重要歷史人物,在武帝后期征宛伐匈的戰(zhàn)爭中一直身處主帥之位。然而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中卻說武帝拜其為貳師將軍,是“欲侯寵姬李氏”[1]3853,后來司馬遷又在《報任安書》中說:“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盵2]2730以至于遭受宮刑。自是而后,人們多是在裙帶關(guān)系的視域中看待李廣利,認為他“憑恃皇親國戚專寵,純粹是一個庸將”[3]47,武帝派他為統(tǒng)帥,完全是為了讓其封侯,以博李夫人歡心。[4]20即使在肯定武帝征伐西域是為了“圖制匈奴”的前提下,也仍然認為武帝“意在使其立功絕域以封侯”[5]。這些關(guān)于李廣利的傳統(tǒng)看法,實則與史多有不合。
李廣利生于倡家,因其妹李夫人得入宮中?!稘h書·佞幸傳》載:“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2]3725李家最先接近漢武帝的是李延年,《史記·外戚世家》記載:“李延年以音幸,號協(xié)律。協(xié)律者,故倡也?!盵1]2401因李延年《佳人歌》,李夫人得幸于武帝,故《漢書·外戚傳》說:“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盵2]3951李廣利因是李夫人兄長,而為武帝所知曉,并被拜為貳師將軍。李廣利雖以李夫人之兄的身份進入武帝的視野,但其被拜為貳師將軍,并不能完全看作是武帝因愛李夫人而恩及李廣利的表現(xiàn),伐宛歸來,他是因功封侯,與已經(jīng)去世三年左右的李夫人并無關(guān)系。
第一,作為武帝“欲侯寵姬李氏”之前提,武帝與李夫人的感情并非如史書所言生死相戀,情深義重。首先,武帝與李夫人的愛情神話——招魂故事是虛構(gòu)的事件,不能用以說明兩人深厚感情在李夫人死后還一直延續(xù)不已。《漢書·外戚傳》載:“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shè)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益相思悲感?!盵2]3952魯西奇認為“少翁招致李夫人亡魂的故事,無論如何,都不會發(fā)生”[6]45。原因是《史記·封禪書》所記少翁招魂的對象是王夫人,在桓譚《新論》中,雖然方士換成了李少君,但招魂的對象還是王夫人;又,少翁于元狩四年(前119)被殺,李夫人則是太初元年(前104)左右才離世[7]183,故此不存在少翁招魂李夫人之事。也就是說,作為武帝與李夫人深愛之明證的招魂事件是虛構(gòu)的,那么武帝與李夫人之深愛也就不再那么令人深信不疑,而以之為基礎(chǔ)的武帝因李夫人而偏袒李廣利的說法也自然失去了令人信服的基礎(chǔ)。其次,武帝對征伐大宛的李廣利并無體恤之意。太初二年(前103),李廣利征伐大宛不利,請求回到玉門關(guān)內(nèi),武帝的反應(yīng)是:“大怒,而使使遮玉門,曰:‘軍有敢入者輒斬之!’貳師恐,因留敦煌?!盵1]3854可見武帝并未因李夫人而特別恩寵李廣利。再次,太初三年夷族李氏也可見出武帝對李夫人之愛隨著李夫人的去世很快就消失了。《漢書·佞幸傳》載:“延年弟季與中人亂,出入驕恣。及李夫人卒后,其愛弛,上遂誅延年兄弟宗族?!盵2]3726《史記·外戚世家》載:“是時其長兄廣利為貳師將軍,伐大宛,不及誅?!盵1]2401李氏被夷族應(yīng)在太初三年,因為太初二年,李廣利還在謀求回到玉門關(guān)內(nèi),顯然此時李氏應(yīng)未被夷族;而太初“四年春,貳師將軍廣利斬大宛王首,獲汗血馬來”[2]202,“天子為萬里而伐宛,不錄過,封廣利為海西侯”[1]3857,因此,李氏被夷族也不可能是在太初四年,所以李氏被夷族應(yīng)該是在太初三年。此距太初元年(前104)李夫人之卒僅三年左右,此時李廣利尚在征伐大宛的途中,武帝若念李夫人之舊情,若察李廣利為其征戰(zhàn)之辛苦,也不會因李季亂于中宮,而罪及李氏一門。此事足可說明,最遲至太初三年,武帝于李氏已恩斷義絕。在武帝與李廣利此后的關(guān)系中,再也沒有了因李夫人而恩及李氏的可能了。所以《史記·大宛列傳》言武帝“欲侯寵姬李氏”、踵其說的《漢書·外戚傳》(李夫人傳):“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2]3952,以及本此兩說,認為武帝因李夫人而偏袒李廣利的說法,都是不合具體史實的。
第二,從時人不愿西行的態(tài)度,也可看到李廣利被拜為貳師將軍并不是武帝“欲侯寵姬李氏”的體現(xiàn)。關(guān)于西取宛馬一事,《漢書·張騫李廣利傳》較《史記·大宛列傳》的記載更為詳細:“天子好宛馬,使者相望于道,一輩大者數(shù)百,少者百余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時。其后益習(xí)而衰少焉。漢率一歲中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輩?!盵2]2694《史記》中也有“其后益習(xí)而衰少”一語,三家注沒有注釋此語,《漢書》師古注曰:“以其串習(xí),故不多發(fā)人?!鳖亷煿诺囊馑际鞘拐邔ξ饔蛟絹碓绞煜ち?,所以天子不再派遣更多的人去。這個理解并不符合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其后益習(xí)而衰少焉”的意思應(yīng)是對西域進一步了解后,主動去的人越來越少了,其原因是西行之苦,“非人所樂”,“初,騫行時百余人,去十三歲,唯二人得還”[2]2689就是一個例證。張騫卒于元鼎三年(前114),十年后,即西行使者“益習(xí)而衰少”的時期,李廣利被拜為貳師將軍。后人多從武帝與李夫人之裙帶關(guān)系來看待這一事件,卻忽略了時人對西域之行的態(tài)度,在西域之行百余一二的兇險面前,只有那些被武帝“激怒令贖復(fù)求使”者及一些“妄言無行之徒”才愿意亡命西去,而李廣利所率的主體正是“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以此體察李廣利之心情,很難說李廣利會認為至貳師城取馬是一份美差。在這種背景下,司馬遷說武帝拜李廣利為貳師將軍是“欲侯寵姬李氏”應(yīng)是與史不合的。
第三,與衛(wèi)青北擊匈奴的情況對比來看,李廣利第一次征伐大宛幾乎沒有實現(xiàn)目標(biāo)的可能,以之說武帝欲使其立功絕域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首先,從對敵情熟悉程度看,漢、匈自高祖劉邦時就有交兵,故漢對匈奴較為熟悉,而對大宛則不然,直到張騫元鼎三年(前114)卒后年余,“西北國始通于漢”[2]2693,在李廣利征伐大宛前,唯有張騫及郡國惡少年帶來的一些并不完整的關(guān)于大宛的信息,甚至可以說是一些錯誤的消息,比如:“諸嘗使宛姚定漢等言:‘宛兵弱,誠以漢兵不過三千人,強弩射之,即破宛矣?!盵2]2698姚定漢的話只要和張騫以及從西域僥幸返回的漢使言行做一對比,就可知其言之虛。因此可以說此時漢對大宛的情況知之甚少,而此正是兵家之忌。其次,從兵力上說,元光六年(前129)衛(wèi)青拜車騎將軍擊匈奴,與之同時“擊胡關(guān)市下”的還有公孫賀、公孫敖、李廣,各萬騎,此役唯衛(wèi)青“斬首虜數(shù)百”,其他三人的結(jié)果分別是無功、失軍、為虜所得。元朔元年(前128),“青復(fù)將三萬騎出雁門”“斬首虜數(shù)千”。元朔五年(前124),“令青將三萬騎出高闕”“得右賢裨王十余人,眾男女萬五千余人”[2]2474-2475,使者軍中拜衛(wèi)青為大將軍。而李廣利遠征并不熟悉的西域,卻只有六千騎以及“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1]3853,而這數(shù)萬的“郡國惡少年”實質(zhì)上是“常常以各種方式進行抵制”[8]的“謫民”[2]200。這樣看來,與衛(wèi)青動輒數(shù)萬的騎兵相較而言,貳師將軍伐宛的兵力是非常弱的。最后,從結(jié)果上看,李廣利伐宛第二年,“還至敦煌,士不過什一二”[1]3854,單看這條信息,自然會讓人覺得李廣利帶兵無能,但尚有三點需要考慮:一是與軍各萬的公孫賀、公孫敖、李廣的無功、失軍或為虜所得的結(jié)果相比,李廣利“士不過一二”的結(jié)局并不是最糟糕的,至少不能據(jù)此說李廣利是個庸將;二是與張騫相比,李廣利“士不過什一二”并沒有比張騫“百余一二”的結(jié)果更壞;三是西域環(huán)境惡劣,大不利于行軍。宛人的分析是:“漢去我遠,而鹽水中數(shù)敗,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絕邑,乏食者多。漢使數(shù)百人為輩來,而常乏食,死者過半,是安能致大軍乎?”[1]3852這雖是敵方的分析,但也大體符合實際情況。從李廣利伐宛二歲“道遠,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戰(zhàn),患饑”[1]3854的情況看,漢室的輜重補給也應(yīng)是遠遠不足行軍所需的,這與宛人的說法正相印證?;谝陨蠋c因素考慮,則李廣利第一次伐宛幾無勝算,與戰(zhàn)情相比,這次伐宛之?dāng)〉闹饕虿⒉皇抢顝V利個人領(lǐng)兵才能的問題。
第四,李廣利是因伐宛獲勝被封為海西侯的,與李夫人之裙帶蔭恩無關(guān)。在李氏被夷族的第二年,李廣利伐宛旋歸,“天子為萬里而伐宛,不錄過,封廣利為海西侯。又封身斬郁成王者騎士趙弟為新畤侯,軍正趙始成為光祿大夫,上官桀為少府,李哆為上黨太守。軍官吏為九卿者三人,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1]3857。從《史記》的記載來看,封賞的范圍自將軍遍及士卒,賞賜的官爵或財物也多過其望。其中尤需注意的是,趙弟也因斬郁成王而封侯,也就是說這場伐宛之戰(zhàn),并不只是李廣利一人封侯,此其一。其二,軍官吏為九卿者三人,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余人,等等,可見受封賞者范圍之廣。這兩點足以說明,伐宛之戰(zhàn),并非是武帝為封侯李廣利而專門設(shè)計的,更談不上是因為寵愛四年前已經(jīng)離開人世的李夫人而封侯李廣利。
綜上來看,在編年體的敘事線索中,李廣利拜將封侯事件的敘事順序依次是:太初元年(前104)李夫人卒、西行大宛非人所樂、李廣利被拜為貳師將軍;太初二年(前103),李廣利伐宛無果,欲回玉門關(guān)內(nèi),武帝怒止;太初三年(前102),武帝夷族李氏;太初四年(前101),李廣利伐宛勝利歸來,被封為海西侯。在編年體的敘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武帝與李廣利的關(guān)系中,李夫人的作用僅僅是讓武帝知曉了李廣利,而此后兩者的關(guān)系中,則完全沒有了李夫人的因素。據(jù)此來看,《史》《漢》以武帝“欲侯寵姬李氏”為邏輯起點的紀(jì)傳體敘事是不合史實的。
李廣利因李夫人進的事實,很容易令人想起衛(wèi)青、霍去病,清代趙翼就認為:“武帝三大將皆由女寵。”趙氏說:“李廣利之進也,其女弟本倡,后得幸于帝,為李夫人。帝用廣利為貳師將軍,伐大宛,得其王母寡頭以歸,封海西侯。三大將……徒以嬖寵進,后皆成大功為名將,此理之不可解者也?!壁w氏無奈地認為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間氣所鐘,固有不擇地者哉”[9]51。這個解釋顯然是不恰當(dāng)?shù)模w氏本人已經(jīng)說了李廣利的功績是“得其王母寡頭以歸”,但他囿于李廣利起身“嬖寵”,不愿正視其功績,故未能理性地看待李廣利雖以外戚進,而因軍功興的事實。趙氏的這種偏見,實則遠紹司馬遷、班固對李廣利歷史形象的塑造。
李廣利在歷史上的庸將形象,是《史》《漢》選擇性敘事的結(jié)果,與史實并不相合。一是《史記》《漢書》“李廣利傳”的內(nèi)容集中講述的是李廣利征伐大宛之事,伐宛的艱辛易于反襯出李廣利的無能。而李廣利自太初四年(前101)被封為海西侯至征和三年(前90)投降匈奴的十余年間,則一直是對匈奴作戰(zhàn)的主帥,建功頗多(詳見后述),對此,《史》《漢》“李廣利傳”均未展開敘事,而是將之分散在“匈奴傳”中。這無疑就在敘事效果上,突出了李廣利的無能,淡化了他的歷史功績,易于給讀者留下“李廣利是一個庸將”的印象。顯然由敘事建構(gòu)的庸將形象與李廣利為武帝三大將之一的形象相去甚遠。二是《史》《漢》“李廣利傳”是按照武帝“欲侯寵姬李氏”邏輯展開敘事的?!妒贰贰稘h》“李廣利傳”為了證成武帝“欲侯寵姬李氏”而回避了太初三年李氏被夷族一事。這一事件分別被記錄在《史記·外戚世家》和《漢書·佞幸傳》中。李氏夷族事件固然是因為李季亂于后宮而引起的,記錄在《外戚世家》或《佞幸傳》中更為符合因類相從的史例,但顯然,如果它出現(xiàn)在“李廣利傳”中,那么“欲侯寵姬李氏”的邏輯是無法成立的。在“李廣利傳”的敘事中對此事的回避客觀上造成了武帝是因李夫人而封侯李廣利的假象,也造成了兩年后的李陵事件中,武帝因偏袒李廣利而罪責(zé)李陵、司馬遷的假象,沿著這一邏輯,后之學(xué)者進而推導(dǎo)出了司馬遷的悲情人生與《史記》悲劇意識生成的關(guān)聯(lián)性,這種關(guān)聯(lián)性建構(gòu)的前提顯然也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然而《史》《漢》的巨大影響使后人幾乎不加懷疑地接受了李廣利的庸將形象,并自然認同了《史》《漢》建構(gòu)的敘事邏輯。這與李廣利的實際情況是不相符合的。
李廣利雖以外戚進,卻以軍功興。從伐宛起的十余年間,李廣利一直是對宛、匈作戰(zhàn)的主帥,當(dāng)?shù)闷鹞涞鄢髮⒅Q。太初年間(前104—前101)李廣利是伐宛主帥、天漢二年(前99)、天漢四年(前97)、征和三年(前90)等對匈作戰(zhàn)中,李廣利都是主帥。比如天漢四年,貳師將六萬騎、步兵七萬,老將路博德將萬余人與貳師會、韓說將步兵三萬人出五原、公孫敖將萬騎,步兵三萬出雁門[2]3777,從領(lǐng)軍數(shù)量上可以看出,貳師是絕對主力。其中路博德、韓說、公孫敖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武帝在四人中,獨以貳師為帥,顯然也是對貳師領(lǐng)軍作戰(zhàn)能力的肯定,若李廣利真是庸將,以武帝的精明和專制也不可能一直重用他。從匈奴的迎戰(zhàn)態(tài)度看,也是將李廣利作為最厲害的對手來看待的。天漢二年迎戰(zhàn)貳師的是匈奴主帥“右賢王”、天漢四年匈奴“悉遠其累重于余吾水北,而單于以十萬待水南,與貳師接戰(zhàn)”、征和三年匈奴迎戰(zhàn)的主力分別是右大都尉、左賢王左大將、單于。后來,貳師降匈奴后,胡巫殺之時的說辭是:“胡故時祠兵,常言得貳師以社?!盵2]3781從胡巫的言辭中也可以看出匈奴是把貳師作為漢軍主帥來看待的,這足以說明,武帝后期的十余年間貳師將兵對匈奴構(gòu)成了巨大的威脅。從戰(zhàn)績上看,李廣利也成績不俗。伐宛前期的失敗主要是戰(zhàn)情復(fù)雜與兵力極弱的合力所致,后期武帝調(diào)整了對宛作戰(zhàn)策略,大增兵力,“歲余而出敦煌者六萬人,負私從者不與。牛十萬,馬三萬余匹,驢騾橐它以萬數(shù)……益發(fā)戍甲卒十八萬酒泉、張掖北,置居延、休屠以衛(wèi)酒泉,而發(fā)天下七科適,及載糒給貳師”[1]3854,結(jié)果是大勝歸來,李廣利也因之被封為海西侯;天漢二年(前99),征伐匈奴,“得首虜萬余級而還”,雖然三萬騎死傷“什六七”,但考慮到他迎戰(zhàn)的是匈奴主帥“右賢王”,同時,與此役中老將公孫敖、路博德“亡所得”、李陵降敵[2]3777的結(jié)果對比來看,李廣利的戰(zhàn)績并不算差;天漢四年對匈作戰(zhàn),貳師與軍十萬的單于連斗十余日,也表明了貳師較強的作戰(zhàn)能力。征和三年(前90),貳師再征匈奴,“漢軍乘勝追北,至范夫人城,匈奴奔走,莫敢距敵”[2]3779。這些戰(zhàn)績與衛(wèi)、霍相比,雖稍有遜色,但客觀來說,也是戰(zhàn)功卓著。
戾太子事后,李廣利因欲謀立李夫人之子昌邑王劉髆為太子,事發(fā),李氏再次被夷族,李廣利最終投降匈奴,為衛(wèi)律所害,死于匈奴。征和三年(前90)李廣利出擊匈奴,他的兒女親家、丞相劉屈氂為之祖道,李廣利曰:“愿君侯早請昌邑王為太子?!盵2]2883事發(fā),劉、李皆被夷族。如果了解到征和三年武帝對立太子事的態(tài)度,就會知道李廣利謀立昌邑王其實是自尋死路。首先,戾太子事后不久,武帝即已深悔不已。在對戾太子無盡的憫懷中,突然聽聞丞相與李廣利密謀新立太子,武帝自然會把一腔恨意發(fā)泄到二人身上;其次,兩年后的后元元年(前88),上欲立六七歲的劉弗陵而殺其母鉤戈夫人,理由是“往古國家所以亂,由主少、母壯也”[10]755。依此來看,頗有軍功的李廣利欲謀立其外甥昌邑王,恰恰觸犯了武帝忌外戚壯大之諱,即便是武帝欲立劉髆,比照鉤戈夫人的下場,李廣利也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從李廣利的人生結(jié)局來看,在波譎云詭的武帝朝政局中,他的生與死、功與名似乎都是他自己所無法左右的,他只有通過不斷的征伐去獲得戰(zhàn)績,希望通過觸摸自己的功勛能尋找到一些人生踏實的感覺,正是這樣的一種心理成就了他不俗的戰(zhàn)績,也因之被后人目為武帝三大將之一。然而,因為司馬遷的一句“沮貳師”,李廣利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這段歷史真相卻一直被司馬遷和李陵的悲情所遮蔽。
自從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之后,人們多認為司馬遷的宮刑之因是“沮貳師”,即武帝因深愛李夫人所以偏袒李廣利,從而罪責(zé)李陵并下獄為陵說情的司馬遷。然而征之于史,“沮貳師”說是不符合史實的,李廣利與宮刑事件并無直接關(guān)系。吳汝煜說:“所謂‘沮貳師’,就是打擊貳師將軍李廣利。其實,當(dāng)時李廣利出征并未遭到失敗,比起出征大宛來,人馬損失也比較少,加上李陵當(dāng)時不隸屬于李廣利部下,所以不存在‘沮貳師’的問題?!盵11]吳氏對此僅點到為止,未進一步討論李廣利與李陵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及李陵之禍的真正原因,也未深究司馬遷何以將宮刑之因歸于“沮貳師”。
李陵兵敗降敵并非李廣利的責(zé)任。天漢二年(前99)的對匈作戰(zhàn)中,李廣利向西進軍,李陵向北進軍,兩者不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也不具有上下級的隸屬關(guān)系,因此,李廣利沒有馳援李陵的義務(wù),他對李陵之降也不應(yīng)負有責(zé)任。在李陵事件的研究中,學(xué)者們較少討論武帝安排李陵為貳師將輜重的前情,對這一細節(jié)的討論,有助于更好地把握李陵事件的性質(zhì)。實際上,武帝對匈作戰(zhàn)的想法早在太初四年(前101)伐宛獲勝后就已產(chǎn)生,“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1]3523,對武帝來說,讓剛剛伐宛勝利歸來的李廣利為征匈主帥顯然是無須多加考慮的事,那為什么武帝的布局中要讓李陵為之將輜重呢?原因有二:一是李陵對北胡比較熟悉,早在李陵被拜為騎都尉時,他就“將勇敢五千人,教射酒泉、張掖以備胡”[2]2451;二是貳師伐宛軍還時,負責(zé)接應(yīng)的就是李陵,“漢遣貳師將軍伐大宛,使陵將五校兵隨后。行至塞,會貳師還。上賜陵書,陵留吏士,與輕騎五百出敦煌,至鹽水,迎貳師還。”[2]2451由此看來,李陵與李廣利早在伐宛后期就已經(jīng)有所接觸,比較熟悉。以上兩點正是武帝欲使李陵為貳師將輜重的原因。武帝的這一安排意在集中優(yōu)勢兵力,一舉擊之,勝算較大。然而將門之后的李陵立功心切,愿自領(lǐng)一軍,這就在客觀上分散了兵力,打亂了武帝的安排,也大大降低了此戰(zhàn)的勝率?!疤鞚h二年,貳師將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于天山。召陵,欲使為貳師將輜重。陵召見武臺,叩頭自請曰:‘臣……愿得自當(dāng)一隊,到蘭干山南以分單于兵,毋令專鄉(xiāng)貳師軍?!显唬骸畬合鄬傩埃∥岚l(fā)軍多,毋騎予女?!陮Γ骸疅o所事騎,臣愿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上壯而許之?!盵2]2451從實際的戰(zhàn)情看,一方面,缺少了李陵的補給,“匈奴大圍貳師,幾不得脫”[2]3777;另一方面,李陵兵少而敗,被迫投降。這兩方面的結(jié)果,都可說明兵力的分散是導(dǎo)致此次征伐匈奴失敗的原因之一,而兵力分散的主要原因是李陵“惡相屬”于貳師,從這一層面看,是李陵負了貳師,而非相反。又,貳師出酒泉西行擊右賢王,而李陵北行過居延千余里,兩者之間距離過遠,李陵雖曰:“到蘭干山南以分單于兵,毋令專鄉(xiāng)貳師軍?!睂嶋H上也起不到應(yīng)有的作用,貳師被困,幾不得脫,正是這一實際情況的反映;同時,貳師西行被困,自顧尚且不暇,更別提千里馳援李陵;再者來說,此次征伐,貳師與李陵各領(lǐng)一軍,相互不具有領(lǐng)屬關(guān)系,貳師也沒有馳援李陵的責(zé)任。所以,后人將李陵的失敗歸于貳師,并不符合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
李陵獲罪及司馬遷下獄非關(guān)李廣利,而是與當(dāng)時人們對降北者的處罰慣例有關(guān)。李陵其實是可以不降的,《漢書·匈奴傳》載:“單于圍陵,陵降匈奴,其兵得脫歸漢者四百人?!盵2]3777李陵的五千步卒最后尚有四百人歸漢,以李陵的勇武完全可以脫歸還漢,可為什么李陵選擇降敵呢?實際上李陵欲降敵而后歸的做法是有先例可循的。上一年為虜所得的浞野侯趙破奴剛剛“亡還,天子客遇之”[2]2454。更早的降歸不問其罪的例子是李陵的祖父李廣,元光六年(前129),李廣出雁門擊匈奴,為匈奴生得,亡歸,當(dāng)斬,贖為庶人。在這種降歸的傳統(tǒng)下,李陵之降并不奇怪,司馬遷說他有降后伺機而歸的想法,當(dāng)屬實情。李廣當(dāng)時降歸的處置,給我們分析李陵之降提供了一種思路,即從應(yīng)該“當(dāng)斬”和實際“贖為庶人”兩個層面來討論。從降敵理應(yīng)當(dāng)斬的層面看,朝堂之上“眾皆媒孽其短”是正常的,無甚不妥。從“贖為庶人”的實際處置層面看,只要李陵降而后歸,也應(yīng)是被接受的,司馬遷說李陵“彼之不死,宜欲得當(dāng)以報漢也”正是從實際處置的層面上看待李陵之降的。司馬遷的這一說法得到了武帝的認可,“久之,上悔陵無救……乃遣使勞賜陵余軍得脫者”。一年后,武帝又令公孫敖“將兵深入匈奴迎陵”,公孫敖無功而返,隨口應(yīng)付差事說李陵正在為匈奴練兵,“上聞,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誅”[2]2457。公孫敖的謊言改變了李陵投降的性質(zhì),從可能的假投降變成了真投降,假投降是可以接受的,武帝等了一年即為明證,但真投降則無法接受,李陵必須按照當(dāng)時對降北者夷族的處罰慣例接受相應(yīng)的懲罰。司馬貞《索隱》注“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曰:“降敵者誅其身,沒其家?!盵1]2711《尉繚子·重刑令》載:“有戰(zhàn)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國賊’。身戮家殘,去其籍,發(fā)其墳?zāi)?,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盵12]52近些年出土的漢代文獻中,也不乏類似的記載。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載:“以城邑亭障反,降諸侯,及守乘城亭障,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市?!盵13]3銀雀山漢簡《敦煌漢簡》(983):“亡入匈奴,外蠻夷……皆要斬,妻子耐為司寇作如。”[14]256-257這些對降北者的處罰,表明了當(dāng)時社會人們對降敵的普遍認識。武帝夷族陵家,符合當(dāng)時社會對降北者的處罰慣例。這一處罰還進一步牽連到與李陵“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的司馬遷,司馬遷雖然不是李氏家族的一員,但在眾皆“媒孽其短”[2]2729中,司馬遷獨為李陵說情,也自然是被看作李氏之黨的,所以司馬遷也同樣要被問以死罪,這就是司馬遷所說的“遂下于理”的實際情況。
但司馬遷并沒有理性地認識到李陵之禍的真正原因所在,而是錯誤地認為是武帝偏袒李廣利所致。司馬遷的邏輯起點是武帝所言的“將惡相屬也”。所謂“惡相屬”就是說李陵不愿為貳師的屬官,武帝對李陵不愿為貳師將輜重原因的推測是合乎情理的,從后來武帝令路博德為李陵之應(yīng),路博德“亦羞為陵后距”[2]2451一事上也可見李陵“惡相屬”之心理,即不愿為師“后距”,而意在立功于前鋒。武帝“惡相屬”推測之語,實則建構(gòu)了李陵與貳師在建立功名問題上的矛盾關(guān)系,司馬遷正是沿著這一邏輯,把李陵惟五千步卒與貳師的三萬騎對比,將李陵的失敗與貳師“生恨”未予馳援關(guān)聯(lián)起來,把李陵五千步卒殺敵萬余與貳師三萬鐵騎“幾不得脫”對照起來,從而認為自己對李陵的肯定,在武帝看來是“沮貳師”,即對貳師的“毀壞”(顏師古語)[2]2732,故下己于理。司馬遷之所以會有此聯(lián)想,直接誘因固然是武帝所言“惡相屬”一語,但深層原因則是他對貳師的偏見所致,即貳師封侯是武帝“欲侯寵姬李氏”,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知道這一說法是不能成立的。實際上司馬遷對外戚貳師的偏見,不僅影響了他對李陵事件的敘事,也更深刻地影響到《史記》的相關(guān)書寫,鐘書林說:“將《李將軍列傳》與《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相對讀,不少人都發(fā)現(xiàn)了司馬遷褒李廣,而貶衛(wèi)、霍的情感傾向?!盵15]鐘氏的觀點有助于人們更客觀地認識到司馬遷在將門、外戚的歷史敘事中,情感好惡因素對敘事效果的深遠影響。然而后人往往容易把當(dāng)事人的唯一敘事,當(dāng)成無情感影響的史筆資料來看待,忽略了對當(dāng)事人情感傾向的分析,也就容易忽略對相關(guān)史實的檢討。這種接受的誤解從班固既已開始。班固《漢書·李廣傳》附的《李陵傳》在司馬遷所謂“欲侯寵姬李氏”的邏輯基礎(chǔ)上,進一步點明了李陵與貳師在軍功上的對照關(guān)系,并以之證說此為“沮貳師”之成因:“上遣貳師大軍出,財令陵為助兵,及陵與單于相值,而貳師功少。上以遷誣罔,欲沮貳師,為陵游說,下遷腐刑?!盵2]2456班固的這一說法也就坐實了“沮貳師”是司馬遷遭受“腐刑”的原因,從而使“沮貳師”說由司馬遷的假設(shè)推理變?yōu)橐粋€不容置疑的事實。這也成了后世《史記》接受史的一個重要邏輯起點,影響深遠。這一觀點固然有其形成的內(nèi)在邏輯,但卻是與史不合。
司馬遷之所以在《報任安書》中認為是“沮貳師”致其宮刑,也和他于征和二年作是書時朝中的一些人事變化有關(guān)。征和二年(前91),身為中書令的司馬遷是“游宴后庭”的武帝身邊的近臣,與甚得武帝信任的霍光,多有交集,他們不僅同為武帝晚年身邊的近臣,也有更進一步的私人關(guān)系,比如司馬遷的女婿楊敞“給事大將軍莫府,為軍司馬,霍光厚愛之”[2]2888。而霍光“素與陵善”,昭帝時,霍光輔政,“遣陵故人隴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2]2458。這至少說明,從天漢二年李陵被俘到昭帝時,霍光對好友李陵是持同情態(tài)度的,這種態(tài)度可以看作是對司馬遷的支持,所以在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八年的征和二年,司馬遷仍然在《報任安書》中堅持自己當(dāng)初做法的正確性,即認為李陵有“國士之風(fēng)”,其行為值得肯定。另一方面,自太初三年李氏被夷族后,李廣利一直積極重建朝中的政治利益集團,他與丞相劉屈氂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從征和三年(前90)劉屈氂、李廣利被夷族一事看,劉、李集團與武、霍集團是利益的矛盾雙方,站在武帝集團的政治立場來看,以對立派系中的李廣利為怨恨對象也是合乎司馬遷心理發(fā)展軌跡的?!熬谫E師”說的形成過程,據(jù)此可見一斑。
通過以上史實的考論,可知李廣利作為武帝朝三大將之一,是當(dāng)之無愧的。然而由于《史》《漢》的選擇性敘事,使李廣利在歷史上留下了一個依靠裙帶關(guān)系而興的“庸將”形象,這與李廣利真實的歷史形象相去甚遠。同時,《史》《漢》塑造的受武帝偏袒的李廣利的“庸將”形象,也使人們輕易地相信了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所言的“沮貳師”的觀點,從而將兩個實際上并無關(guān)系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構(gòu)成了后來司馬遷闡釋史建構(gòu)的邏輯基礎(chǔ),形成了痛恨李廣利、同情司馬遷的闡釋框架,《史記》的悲劇性等問題就是在這一框架中展開論述的。然其邏輯前提既然與史不合,那么本此而來的相關(guān)論述也需要重新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