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新
“四大名著”是《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和《紅樓夢》的合稱,其前身是“四大奇書”(《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和《金瓶梅》)。與“四書”相對而言的“四大奇書”,具有鮮明的近世文化品格。
從歷時態(tài)的角度來看,中國文化經(jīng)典以“五經(jīng)”“四書”和“四大名著”最為重要,大體說來,“五經(jīng)”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標志著文化史上的中古時代正式開始。中國歷史上的帝制時代始于秦始皇登基,帝制時代的前期常常被稱為“中古時代”,其主體部分為秦漢至唐末。而就文化性質(zhì)而言,漢武帝時期至盛唐才是典型的中古時代,其特征是,以“五經(jīng)”為核心的儒學在帝國的政治秩序、文化秩序中居于主導地位?!八臅苯?jīng)典地位的確立,標志著文化史上的近世正式開始。帝制時代的后期常常被稱為“近世”,其主體部分是宋元明清。而就文化性質(zhì)而言,唐中葉至明中葉才是典型的近世,其特征是,以“四書”為核心的理學在帝國的政治秩序、文化秩序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四大奇書”的崛起是傳統(tǒng)文化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標志,而“四大名著”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則標志著一個新的文化傳統(tǒng)已漸趨成熟,這個新的文化傳統(tǒng)是西學與中學相互沖突和融匯的產(chǎn)物。
從“五經(jīng)”“四書”到“四大名著”,是一個經(jīng)典更替的過程,也是一個文化演進的過程。
先秦時期已有“六經(jīng)”之說,即《詩》《書》《禮》《樂》《易》《春秋》。由于《樂》經(jīng)久已亡佚,漢武帝時期已習稱“五經(jīng)”。
“五經(jīng)”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得益于官方的制度性支持,其中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是“五經(jīng)”博士的設立和“太學”的興辦。如李澤厚《秦漢思想簡議》所說:“進‘教化’,立官制,重文士,輕武夫;建構(gòu)一個由‘孝悌’、讀書出身和經(jīng)由推薦、考核而構(gòu)成的文官制度,作為專制皇權的行政支柱。這個有董仲舒參與、確立于漢代的政治—教育(‘士—官僚’)系統(tǒng)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了解自秦漢以來中國歷史的重大關鍵之一?!雹佟独顫珊裾軐W美學文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9頁。在這個系統(tǒng)中,教育、舉薦、考核人才的內(nèi)容和標準,都以“五經(jīng)”為主。
自西漢至盛唐,經(jīng)典的數(shù)目有“七經(jīng)”“九經(jīng)”“十二經(jīng)”等差異,但始終以“五經(jīng)”為經(jīng)典體系的核心。這一體系從中唐起才逐漸被以“四書”為主的經(jīng)典體系所取代。這并不是說“五經(jīng)”就不重要了,而是說“四書”在思想文化上的影響力更大。西漢大儒董仲舒教人以五經(jīng)六藝為本,隋代大儒王通著《續(xù)六經(jīng)》授徒講學,唐太宗命孔穎達修《五經(jīng)正義》,所看重的首先是“五經(jīng)”。而中唐韓愈等人已注意到《孟子》《中庸》《大學》的重要性,開宋代理學之端,至宋代大儒如二程、張載、朱熹、陸九淵等人,雖然學術主張不盡相同,但在論述為學次第時,都一致認可“四書”的優(yōu)先地位。如朱熹所說:“《語》《孟》工夫少,得效多;‘六經(jīng)’工夫多,得效少?!雹?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2冊》卷十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28頁。陸九淵提出為學首先應當“將《孟子·告子》一篇,及《論語》《中庸》《大學》中,切己分明易曉處,朝夕諷詠”③(宋)陸九淵著:《陸象山全集·卷四》,中國書店1992年版,第37頁。。張載在《經(jīng)學理窟·義理》中也認為,研習經(jīng)典有主有次,首先是《論語》《孟子》,其次才是《詩》《書》,最后才是《禮》,而《禮》經(jīng)中應重視的是《中庸》和《大學》。④(宋)張載著,章錫琛點校:《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277頁。呂思勉據(jù)此作了這樣的概括:“唐中葉后新開之文化,固與宋當畫為一期者也?!雹輩嗡济悖骸秴嗡济闶穼W論著·隋唐五代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36頁。
“四書”取代“五經(jīng)”,與應對外來思想的挑戰(zhàn)有關。相較于儒學,盛行于南北朝隋唐時期的佛學,優(yōu)長在于心性之學。對心性之學的深入拓展,使得佛學漸脫玄學苑囿,至隋唐而大張其道,士庶上下莫能逃其浸潤。為了抗衡佛學異端,復興儒家的文化傳統(tǒng),有必要對儒家經(jīng)典重新加以詮釋,即回溯儒學原典中的心性之說,深化儒學心性話語。韓愈重視《孟子》《中庸》,大力發(fā)揮孟子的“性善”學說,李翱標舉《大學》《中庸》,在《復性書》中致力于分辨情性。中唐時期依托“四書”構(gòu)建的儒學心性話語在宋代進一步完善,而在集大成者朱熹那里得到了完成。
宋代以后,“四書”在科舉考試中的地位超過了“五經(jīng)”。元仁宗皇慶、延祐年間恢復科舉,規(guī)定第一場即從“四書”內(nèi)出題,且只能依據(jù)朱熹的章句集注。明清時期,八股文成為最主要的考試文體。八股文別稱“四書”文,就因為“四書”是八股文的核心題庫。錢大昕注《日知錄·科場》,有這樣一句說明:“鄉(xiāng)會試雖分三場,實止一場。士子所誦習,主司所鑒別,不過四書文而已。”⑥(清)錢大昕著,陳文和、孫顯軍校點:《十駕齋養(yǎng)新錄》,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90頁。
“四大奇書”是明代四部長篇章回小說《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的合稱。明末天啟、崇禎年間,這四部書就常被論小說者并列,在這個基礎上,清初李漁明確提出了“四大奇書”的概念。他在為兩衡堂刊本《三國志演義》所作的序中說:“嘗聞吳郡馮子猶賞稱宇內(nèi)四大奇書,曰:《三國》《水滸》《西游記》及《金瓶梅》四種。余亦喜其賞稱為近是。”①黃霖編:《〈金瓶梅〉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36頁。
“四大奇書”這一術語,是比照“四書”而來的:《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是“四大正書”,《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則是“四大奇書”,“正書”代表的是大傳統(tǒng),“奇書”代表的是小傳統(tǒng)。
清代中葉,《紅樓夢》問世,迅速取代了《金瓶梅》的地位?!督鹌棵贰分詾椤都t樓夢》所取代,原因有二:一是《金瓶梅》并不適合作為普及讀物,尤其不適合青少年閱讀。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四曾為《金瓶梅》一類作品劃出了兩個不同的流通范圍,一是在士大夫文人如袁中郎、袁小修、馬仲良等人中間流傳,這些人閱讀《金瓶梅》,屬于名士風流,他們有足夠的鑒賞水平,因而不會受到負面的影響;一是“懸之國門”,成為市井讀物,其刻賣者“壞人心術”,應受到下地獄的懲罰②黃霖編:《〈金瓶梅〉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30頁。,因為普通讀者不具備相應的鑒賞水平,有可能該領略的絲毫不能領略,卻只關注那些意義不大卻很有負面影響的地方。由此看來,《金瓶梅》這類小說的正當性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流通范圍的問題。嚴格限制其流通范圍,則自有其不朽價值;倘若任其擴散,則確有可能敗壞風俗,遺禍甚烈。而明清兩代一再重復的事實是:一些出版商為了牟利,大量刻印這種作品,以至朝廷和社會輿論相當一致地贊成禁毀《金瓶梅》這類小說。二是《紅樓夢》比《金瓶梅》的文化蘊含更為豐厚?!都t樓夢》之前的人情小說,從審美品格來看,大體呈現(xiàn)為兩種傾向,即以《金瓶梅》為代表的寫實和才子佳人小說對詩意的追求?!督鹌棵贰返膶憣嵕心嘤谑芯畹某尸F(xiàn),只能容納平凡粗俗、瑣細卑微的人物,讀來令人沉悶。而才子佳人小說的玫瑰色詩意卻又靠犧牲寫實得來,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說基本上是失敗的記錄?!都t樓夢》的卓越之處在于:將《金瓶梅》的寫實和才子佳人小說對詩意的追求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具有一種宇宙般的深邃感,從賈寶玉到薛蟠,從妙玉到多姑娘,從賈元春到劉姥姥,從林黛玉到王熙鳳,既有中國古典詩詞(如李商隱、李賀、姜夔的作品)、戲曲(如《牡丹亭》《桃花扇》)的感傷、凄麗,又包含了市井文藝(如《金瓶梅》《三言》《二拍》)的潑辣、直白。它是一部為現(xiàn)實而寫、也為未來而寫的偉大作品。
1919年“新文化運動”以來,胡適、魯迅等意氣風發(fā)的新文化人,致力于確立《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和《紅樓夢》在主流文化中的經(jīng)典地位。20世紀50年代,在整理出版?zhèn)鹘y(tǒng)文化經(jīng)典的過程中,《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和《紅樓夢》獲得了“四大名著”這一并稱,在國民教育中的重要性也日漸凸顯。1996年教育部頒布的“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語文教學大綱”附有“課外閱讀書目”,1999年新課程改革啟動,其后頒布的語文新課程標準中有“建議性課外讀物書目”,在這些書目中,“四大名著”的分量越來越大。其中,《三國志演義》是歷史演義的代表作,《水滸傳》是英雄傳奇的代表作,《西游記》是神魔小說的代表作,《紅樓夢》是人情小說(或世情小說)的代表作。
“四大名著”的經(jīng)典地位獲得了廣泛認可。20世紀初至今,無論是在受西方啟蒙思想影響的“新文化運動”的視野中,還是在馬克思主義思想指導下的大陸地區(qū)文化界,甚至在當今深受西方學術傳統(tǒng)浸潤的歐美漢學家那里,都一致認可四大名著的經(jīng)典地位。如夏志清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所說,“的確,從過去40年間學術界在這幾本書上所下的驚人工夫來看,似乎就是它們構(gòu)成了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F(xiàn)在,不僅中國學者,就連西方的漢學家,對有關它們的作者以及版本方面的最細微的問題,也都以極為嚴肅的態(tài)度來探討”①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
“四大名著”享譽中外,其傳播日漸廣泛。英文譯本、法文譯本、俄文譯本、捷克文譯本、羅馬尼亞文譯本、波蘭文譯本、越南文譯本、朝鮮文譯本、日文譯本……遍布海外各地。以“四大名著”為研究對象的海外碩士學位論文、博士學位論文、學術專著以及期刊論文,更是不勝枚舉?!八拇竺币驗闊o數(shù)讀者的閱讀,而獲得了永不衰竭的活力。
唐中葉以降的歷史、文化發(fā)展歷程中,有個事實極為重要,那就是門閥貴族勢力的衰落和科舉出身的平民士人的崛起。陳寅恪注意到,唐代出生于士族的政治人物,如李德裕,與出身于寒門、經(jīng)由科舉考試而登上歷史舞臺的政治人物,如牛僧孺,有一個顯著區(qū)別,即李德裕尚“禮法”,而牛僧孺等則“尚才華而不尚禮法”。②陳寅?。骸对自姽{證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6頁。這一區(qū)別延伸到宋元明清時期,形成了禮法相對松弛的局面。有意味的是,有一部作品,既與唐代有關,又與金元有關,還與清代有關,正好用作考察這一變遷的案例。這個作品就是唐代元稹的《鶯鶯傳》(又稱《會真記》)。在金元時期,它化身為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和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在清代,《西廂記》雜劇進入《紅樓夢》中,成為寶黛共讀的愛情啟蒙讀物。在這個不斷分身的過程中,男女感情與禮教的關系也在不斷變化,折射出了不同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
戲曲史上有這樣一個現(xiàn)象:許多取材于唐人傳奇或唐人詩文的元代雜劇其結(jié)局都變悲劇為團圓,比如,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源于唐代元稹的傳奇小說《鶯鶯傳》,元代白樸的《墻頭馬上》雜劇,源于唐代白居易的新樂府詩《井底引銀瓶》,《鶯鶯傳》和《井底引銀瓶》都以悲劇結(jié)束,而《西廂記》和《墻頭馬上》則是大團圓的喜劇。在這種不謀而合的共同現(xiàn)象背后,深層的原因何在?
答案其實就在“文化的平民化轉(zhuǎn)向”。元稹《鶯鶯傳》從兩個方面對崔鶯鶯作了重點刻畫。其一,她在追求愛情時極為矜持?!耳L鶯傳》賦予鶯鶯的是名門閨秀的身份:一個上流社會的少女。傳奇由此出發(fā),著力寫她舉止端莊、沉默寡言的閨秀風范,生怕有失名門閨秀的身份。其二,她沒有勇氣維護自己的婚姻權利。在預感張生有可能“始亂終棄”時,她不是想法阻止這一結(jié)局的到來,反倒說這一結(jié)局并不出人意外。她這樣向張生傾訴:“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雹弁舯俳d洠骸短迫诵≌f》,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7、138頁。這都是說,假如張生拋棄了她,也在情理之中。
元稹《鶯鶯傳》這樣描寫崔鶯鶯,遵循的是唐代士族社會的婚姻法。按照這種婚姻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兩個必備條件,一個私定終身的女子是沒有資格成為妻子的。即白居易《井底引銀瓶》所說:“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雹?唐)白居易著,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5頁。白居易筆下的這位女子終于未能成為正式的妻子,而崔鶯鶯則是另擇配偶。作為士族社會的一員,她們不可能越過婚姻法的障礙。
但士族社會的婚姻法在平民社會中并不一定需要遵守,即所謂“禮不下庶人”②(元)陳澔注,金曉東校點:《禮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7頁。。所以,到了宋代,就有了一篇代表平民意志、針對元稹《鶯鶯傳》而寫的傳奇小說《張浩》,它的男主角叫張浩,女主角叫李鶯鶯。李鶯鶯和崔鶯鶯的不同是:其一,她主動與張浩私定終身,沒有絲毫扭捏;其二,她勇于維護自己的婚姻權利,不惜運用自殺、起訴等異常手段,最終與張浩喜結(jié)連理。這是平民社會的婚姻倫理。正是在這種平民文化興盛的背景下,《西廂記》《墻頭馬上》等元代雜劇不約而同地改變了女主角追求愛情的行為方式或悲劇結(jié)局?!秹︻^馬上》中的李千金迥異于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中的弱女子。她主動約少俊來家中的后花園私會,當他們的幽會被嬤嬤撞破時,一口承認是自己的主意,并非侍女引逗。她在作出私奔的決定時毫不猶豫。而《西廂記》最后一折的[清江引]曲,其“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③(元)王實甫著,(清)金圣嘆評點,李保民點校:《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99頁。一句,更是平民社會的宣言。
《紅樓夢》的核心關目之一是寶玉和黛玉的愛情,而“共讀《西廂》”則是他們進入愛情生活的標志。寶玉和黛玉等人是何時住進大觀園的?是在第二十三回。而第二十三回,其主體內(nèi)容即“《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段鲙洝泛汀赌档ねぁ?,這是中國古代最為經(jīng)典的愛情劇?!都t樓夢》采用互文見義的方式,寫寶、黛以閱讀和聆聽這兩部愛情名劇開始他們在大觀園中的生活,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究竟有何深意?
這一情節(jié)安排告訴讀者:寶玉和黛玉的愛情違反了士族社會的婚姻法,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為他們婚姻的保障。許多讀者對于黛玉的憂郁性格感到驚訝:年紀輕輕,又生活在如此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中,何以常常有一種無處傾訴的強烈的憂郁和孤獨感?比如,第二十六回,黛玉因晴雯的一句氣話便又思忖起自己的身世處境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不僅這心思,就連這哭聲亦非常人所有,“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具‘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④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312、313頁。這般情景在黛玉那里再尋常不過了,“埋香冢飛燕泣殘紅”“風雨夕悶制風雨詞”,所傳達的總是一種與孤獨感相伴隨的凄美和悲涼。如黛玉的《詠菊》詩所說:“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雹莶苎┣邸⒏啭樦骸都t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466頁。
黛玉的這種憂郁性格其實是不難理解的。與寶玉的愛情幾乎就是黛玉生活的全部,而她的愛情又是沒有保障的。不僅沒有保障,還有可能使她遭到周圍人的鄙薄和厭棄,甚至連賈母也可能厭棄她?!睹献印る墓隆酚性疲骸安淮改钢藉?,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雹?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48頁。事實也正是如此。第九十七回,賈母針對黛玉和寶玉的私情說了這樣兩段話:“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涂。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①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1258頁。賈母說的“這個病”,就是“私定終身”,就是違反了禮法。在賈府里面,黛玉最親的長輩只有賈政和賈母。賈政是她母親的同胞兄弟,賈母是她的親外祖母。賈政是不管家里事情的,只有賈母還可以仰仗。而因為沒有遵循禮法,連賈母也厭棄黛玉,其他人更可想而知了。
在《紅樓夢》中,《西廂記》又被稱為《會真記》,而《會真記》是元稹《鶯鶯傳》的別名,并不是《西廂記》的別名。這里,《紅樓夢》并不是疏忽所致,而是有意識地提醒讀者留意《紅樓夢》與《鶯鶯傳》的關聯(lián)。其關聯(lián)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其一,《鶯鶯傳》和《紅樓夢》所寫的兩對情侶,張生和鶯鶯、寶玉和黛玉,都以悲劇結(jié)局,而原因是一樣的,即男女當事人違背了禮法。其二,《鶯鶯傳》和《紅樓夢》,在相同之外卻有一個巨大的差異:《鶯鶯傳》是認同禮法的,至少表面上是認同禮法的;而《紅樓夢》卻并不認同禮法。這里試就兩者的這一差異多說幾句。
《鶯鶯傳》的男主角張生在與鶯鶯熱戀了一段時間后,決定斷絕來往。他不僅沒有羞愧之意,而且在說出這個決定時理直氣壯。他的理由是:“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雹谕舯俳d洠骸短迫诵≌f》,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9頁。這些話出自元稹的代言人——張生之口,與白居易新樂府《李夫人》所說“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③(唐)白居易著,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3頁。,《古冢狐》所說“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④(唐)白居易著,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8頁。,旨趣相同或相近。這樣一種議論,雖然帶有游戲意味,但從字面或表面看,《鶯鶯傳》對于違背禮法的鶯鶯,確乎是鄙薄或不屑的。
《紅樓夢》的態(tài)度與《鶯鶯傳》形成鮮明對照,或者說,寶玉對于黛玉的態(tài)度,迥異于張生之于鶯鶯。寶玉對黛玉的愛情,一方面是對黛玉身上所體現(xiàn)的“美”的愛,另一方面也是尋求生存意義的努力,是他對抗現(xiàn)實世界的精神支點。由于他已悟出“人生情緣,各有分定”⑤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441頁。,因而格外珍視會為他灑淚的林黛玉的那份深情。他對金玉良緣的抗拒從這個角度才能獲得理解。毫無疑問,作為妻子,寶釵幾乎是無可挑剔的。然而,盡管娶了這樣一個賢妻,寶玉依然對人生充滿了遺憾?!都t樓夢曲》第二支《終身誤》以寶玉的口氣感嘆道:“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雹薏苎┣?、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61頁。所謂“齊眉舉案”,用的是漢代梁鴻與孟光夫婦相敬如賓的典故,在《紅樓夢》里是指寶釵與寶玉相互敬重,夫妻關系和諧。所謂“美中不足”,并非說寶釵不值得尊重,而是說寶玉和寶釵的婚姻盡管美滿,但失去了黛玉,畢竟是人生中無從彌補之憾。其中并不包含對寶釵的貶抑,只是表達了一種不能舍棄黛玉的銘心刻骨的傷感。何以如此?原因在于,黛玉與寶玉心心相印,親密無間,是寶玉感情世界的知音。寶玉這個驚世駭俗的價值判斷,體現(xiàn)了鮮明的平民文化品格。
這里可以提到清初劉獻廷《廣陽雜記》卷二的一段話了:
余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圣人六經(jīng)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百計禁止遏抑,務以成周之芻狗,茅塞人心,是何異壅川使之不流,無怪其決裂潰敗也。①(清)劉獻廷著,汪北平、夏志和點校:《廣陽雜記》,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06~107頁。
劉獻廷的議論透露出三個重要信息:一是主張要在小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經(jīng)典,二是確認小說戲曲才能代表他所處的時代的文化,三是強調(diào)新的文化經(jīng)典的確立要“原本人情”。“原本人情”是近世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而《紅樓夢》對寶黛愛情的認同,則是對“原本人情”的升華,是近世文化品格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五倫,父子、夫妻、兄弟直接與家庭有關,而君臣一倫是比照父子一倫而提出的,朋友一倫是比照兄弟一倫而提出的,所以,家庭倫理實為中國傳統(tǒng)倫理的核心。之所以如此重視家庭,是因為家庭的穩(wěn)定是社會穩(wěn)定的基石。要考察“四大名著”的現(xiàn)代文化意義,從個人與家庭的關系切入,是一個較好的角度。
在“四大奇書”中,《三國志演義》由于關注的重心是廟堂和戰(zhàn)場,對家庭著墨不多;《水滸傳》寫豪俠闖蕩江湖,家庭是一個應該掙脫的羈絆;《西游記》寫的是佛教高僧的取經(jīng)生涯,也不會留意家庭;所以,這三部名著淡化家庭的做法,并不表明作品否定家庭的重要性。值得注意的是,從《水滸傳》到《金瓶梅》,家庭之于個人,明顯占據(jù)了主導地位。
《金瓶梅》的開頭幾回借用了《水滸傳》中“武松殺嫂”一段故事?!端疂G傳》第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回集中描寫了西門慶、潘金蓮、武大郎、武松等人之間的糾葛,其題材雖屬公案性質(zhì),但因其具有濃郁的市井生活氣息,已與人情小說相通。容與堂本《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回末評語曰:
李生曰:說淫婦便像個淫婦,說烈漢便像個烈漢,說呆子便像個呆子,說馬泊六便像個馬泊六,說小猴子便像個小猴子,但覺讀一過,分明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聲音在耳,不知有所謂語言文字也。何物文人,有此肺腸,有此手眼!若令天地間無此等文字,天地亦寂寞了也。不知太史公堪作此衙官否?②(元)施耐庵,(明)羅貫中著;凌賡等校點:《容與堂本水滸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56頁。
容與堂評語所說的淫婦、馬泊六之類,都是市井生活中的常見人物。其實《水滸傳》與世態(tài)人情有關的描寫尚不止這幾回,第十七回何濤、何清之間的口角,第二十一回宋江與閻婆、閻婆惜之間的糾紛,都是絕好的市井常談、閨中瑣語。由這一類情形看來,《金瓶梅》與《水滸傳》之間確有不容忽略的血緣關系。
不過,《水滸傳》與《金瓶梅》畢竟不是同一類型的小說。前者站在豪俠的立場上寫世態(tài)人情,后者站在常人的立場上寫世態(tài)人情,眼光不同,對有關題材的處理顯然有別。就本文的論題而言,尤為重要的是對武松社會關系的改變?!端疂G傳》傾向于讓好漢們擺脫家庭束縛,魯智深、石秀等在小說中幾乎沒有直系親屬;如果不是為了寫武松的復仇壯舉,可以斷言不會有武大這個人物。但《金瓶梅》卻傾向于讓人物接受家庭生活的考驗。在《水滸傳》中,迎兒是武大家里的小婢,《金瓶梅》卻讓她成了武大的女兒(武大前妻所生),即武松的親侄女。做這樣的改動,目的是將武松置于家庭倫理的約束之下。迎兒的父親是武大,武大去世之后,她的生活與前途理當由武松來照料。如果武松真的愛他的兄長,他就應該對兄長的女兒盡到責任。然而他沒有,只顧殺人,在生剮了潘金蓮之后,又割下王婆的頭,還打算到隔壁王家去殺王婆的兒子王潮兒。那時已是初更時分,武松卻把迎兒一個人倒扣在屋里(按:即兇殺現(xiàn)場)。迎兒道:“叔叔,我也害怕?!蔽渌傻溃骸昂?,我顧不得你了?!雹偾匦奕菡恚骸督鹌棵罚簳u會校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291頁。武松沒有找到王潮兒,遂席卷王婆的財物,奔向梁山。至于迎兒是否會成為街頭的餓莩,或是流落青樓,武松是不在意的?!督鹌棵贰方璐吮砻鳎渌蛇@種沒有家庭責任感的好漢不值得欽佩。
較之《金瓶梅》,《紅樓夢》中的家庭或家族,在面對個人時具有更大的權威性。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賈寶玉一生下來,他的人生道路就因為家族的需要而被確定了:他必須做官。他生下來口里就含著一塊玉,大有“命中注定”的意味。身為榮國府的公子,他享受了這個家族給他的榮華富貴,也有責任為家族榮華富貴的延續(xù)盡責。第三十二回,湘云對寶玉說:“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jīng)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后也有個正經(jīng)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的出些什么來?”②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387頁。湘云說這些話,其不言自明的前提是:只有做官才是寶玉正當?shù)娜松x擇。如果追問一句:寶玉何以必須做官?答案是:這是家族交給他的使命,一個不容拒絕的使命。
對于社會生活中的人來說,做官或者不做官,并無絕對的好壞之分。適合做官的就去做官,不適合做官的也不必強求。而就寶玉而言,他既沒有興趣做官,也沒有能力做官,可以斷言,做官對他并不合適。第三十回這樣寫道:“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以后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的: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yǎng)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切P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fā)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一發(fā)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閑消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了!’眾人見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說正經(jīng)話了。獨有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雹俨苎┣邸⒏啭樦骸都t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431頁。這樣一個寶玉,卻因為家族的意志而必須做官,確乎是一件難堪的事。
不適合做官的寶玉,在文學藝術方面卻極有天分。第十七回,他所題的那些匾額、對聯(lián),他就這些匾額、對聯(lián)所發(fā)的議論,都著實令他的父親賈政感到得意。有這樣一個天分卓異的兒子,賈政是真的開心。所以,當寶玉退下來時,剛到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說道:“今日虧了老爺喜歡,方才老太太打發(fā)人出來問了幾遍,我們回說喜歡;要不然,老太太叫你進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眾人都強,今兒得了彩頭,該賞我們了?!雹诓苎┣?、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199頁。寶玉在文學方面的天分有目共睹。
寶玉的學養(yǎng)也不同尋常。“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行人來到后來被命名為蘅蕪苑的所在,看去“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飖,或如金繩蟠屈,或?qū)嵢舻ど?,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賈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械恼f:‘是薜荔藤蘿?!Z政道:‘薜荔藤蘿那得如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眾草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茝蘭,這一種大約是金葛,那一種是金?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蕓,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么霍納姜匯的,也有叫作什么綸組紫絳的,還有什么石帆、清松、扶留等樣的,見于左太沖《吳都賦》。又有叫作什么綠荑的,還有什么丹椒、蘼蕪、風蓮,見于《蜀都賦》。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③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195頁。
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主編的《文選》是一部選錄集部作品的總集。其選錄對象除詩之外,主要是辭藻華麗、聲律和諧的楚辭、漢賦和六朝駢文。他在《文選序》中談到選編原則時說:《文選》不選經(jīng)書和子書,是因為經(jīng)、子“以立意為宗”,旨在闡發(fā)作者的見解,而“不以能文為本”;不選史書,是因為“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史書經(jīng)由對史實的記述表達作者的歷史觀和是非原則,仍以見識為骨。純文學的特征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④(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頁。,即注重辭采之美。隋唐以降的詩文作家,無不以精通《文選》為首務。而寶玉對于《文選》的精熟程度,假如要與杜甫、蘇軾比較,怕也遜色不了多少。
寶玉還是一個出色的書法家。第二十六回,薛蟠的生日快到了,他問寶玉:“可是呢,你明兒來拜壽,打算送什么新鮮物兒?”寶玉道:“我沒有什么送的。若論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寫一張字,或畫一張畫,這才是我的?!雹莶苎┣?、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309頁。這是寫寶玉的自信。第二十九回,張道士告訴賈母:“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做的詩,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爺還抱怨說哥兒不大喜歡念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雹俨苎┣邸⒏啭樦骸都t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348頁。這是外界對寶玉書畫的評價。而寶玉本人,也對書法繪畫充滿了興趣。第二十三回寫他“不說寶玉閑吟,且說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薄子弟,愛上那風流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贊: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這寶玉一發(fā)得了意,每日家作這些外務”。②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268~269頁。
這樣看來,如果寶玉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擅長和興趣選擇人生道路,他絕不是一個平庸的人。可是他沒有這個權利。寶玉的尷尬,驗證了清中葉鄭夑(板橋)《南朝》詩序中的一段話:“昔人謂陳后主、隋煬帝作翰林,自是當家本色;燮亦謂杜牧之、溫飛卿為天子,亦足破國亡身。乃有幸而為才人,不幸而有天位者,其遇不遇,不在尋常眼孔中也?!雹?清)鄭板橋:《鄭板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8頁?;蛉缭丁峨S園詩話》補遺卷三第二五則所說:“宋太祖曰:‘李煜好個翰林學士,可惜無才作人主耳!’秀才郭麐《南唐雜詠》云:‘我思昧昧最神傷,予季歸來更斷腸。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④(清)袁枚著,顧學頡校點:《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637頁。
這里試以陳后主為參照作進一步的討論。
陳后主在史家眼里是一個以不理朝政著稱的帝王。身為帝王,卻不理朝政,這種定案足以使陳后主成為被諷刺的對象,而他所作的《玉樹后庭花》也理所當然地被視為亡國之曲,即杜牧《泊秦淮》詩所謂“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⑤(唐)杜牧撰,吳在慶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56頁。。但是史家的看法只是就某一層面、從某一角度立論,如果換一個層面、換一個角度,結(jié)論會顯然不同。明末張溥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其《陳后主集題辭》便更為公允,更見深度。他以為:
史稱后主標德儲宮,繼業(yè)允望,遵故典,弘六藝,金馬石渠,稽古云集,梯山航海,朝貢歲至,辭雖夸詡,審其平日,固與郁林、東昏殊趨矣。臨春三閣,遍居麗人,奇樹夭花,往來相望,學士狎客,主盟文壇,新詩方奏,千女學歌,辭采風流,官家未有。⑥(明)張溥著,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260頁。
所謂“史”,指《陳書·后主紀》。張溥據(jù)以認定,陳后主的不幸在于他是國君:
使后主生當太平,次為諸王,步竟陵之文藻,賤臨川之黷貨,開館讀書,不失令譽。即假列通侯世閥,魚弘羊侃數(shù)輩,亦掃門不及。乃系以大寶,困之萬幾,豈所堪乎?鶴不能亡國,而國君不可好鶴,后主蓋與衛(wèi)懿公同類而悲矣。⑦(明)張溥著,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260頁。
陳后主這種角色上的錯位,造成了其人生悲劇。而需要追問一句的是,這種角色上的錯位是誰造成的?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其實不止涉及陳后主,也涉及《紅樓夢》中的寶玉。賈寶玉,一個具有卓越的文學藝術天賦的人,一個可以在藝術的世界中陶然如醉的人,何以不能自主選擇人生道路,而必須順應家族的意志?《紅樓夢》寫出了賈寶玉的悲劇,因而具有了不同尋常的現(xiàn)代文化意義。它引導我們反思傳統(tǒng)社會的體制,以及支撐這種體制的思想文化。
正如西方民族國家意識的萌生,伴隨的是各國民族文學的興起,意大利有但丁,英國有喬叟,中國也要在西學東漸時代建立民族的文學與文化。“四大名著”之所以成為現(xiàn)代文化建設的重要資源,就因為其中包含著與現(xiàn)代文化相契合的思想因子,承載著人類關于理想社會的追求。本文從家族與個人關系的角度對《紅樓夢》所做的考察,旨在以小見大,對“四大名著”現(xiàn)代文化意義略作管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