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達
按常理來說,搞文學的人,多少會有一點名利以外的追求,不然他為什么不去干點別的呢?文學實在是很落寞的,一夜成名是網(wǎng)紅界才有的事。熱錢也好,冷錢也罷,都流向房地產(chǎn)和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跟文學八竿子搭不上邊。有那文筆和口才,隨便干點營銷業(yè)務,搞搞策劃和宣傳,怎么著都比稿費掙得多吧。所以,對那些滿口名利,且以成功人士自居的諸多“著名作家”,我有時感到完全無法理解。
會不會是這樣:他們因為種種機緣巧合,一不小心入錯了行,當起了文學家,只好硬著頭皮,把商業(yè)精神帶到文學界,堅忍不拔地走出了一條“曲線救國”的道路?
也可能文學本就屬于名利圈,只是我對它一直存有誤解。就像這幾年,每年諾貝爾文學獎一出來,朋友圈、媒體、作家都在議論的話題,是哪家出版社又“中彩”了,得獎作家背后有些什么政治糾葛,然后是各種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地轉(zhuǎn)發(fā)幾個關(guān)于作家的趣聞軼事,無非強調(diào)作家的特立獨行,實際是博人眼球,參與營銷。幾乎沒人認真談論文學本身,談論作家的藝術(shù)價值和精神啟示。大家似乎都不覺得這種情形有什么異樣,大概認為文學也就是這么回事了吧。
但如果文學真的只是如此,那還不如早點收殮、埋掉的好。不要再茍延殘喘、誤人前程了,再怎么扮演社會精英、靈魂導師,也終究無濟于事,跟那些真正的“成功人士”比起來,只是徒增笑話而已。
舉個例子來說說這個笑話吧。
我自己住的一個小區(qū),房子一邊蓋一邊賣。開發(fā)商喜歡弄點文化附加值,于是找來各種名作家站臺,美其名曰“文學講堂”。小作家他們不要,就要大作家,最好是上了教科書的,得過大獎的,名字一提,必須老少皆知。每到講座那天,客戶早早排起長隊,安保人員嚴陣以待,拉起警戒線,看上去場面不小,派頭挺足。
營銷經(jīng)理私下告訴我說,這些個搞文學的,真是不值錢啊!聽上去名氣不小,可身價比四流明星、過氣網(wǎng)紅還便宜,兩三萬不嫌少,四五萬就爭著來。聽說他們自己辛辛苦苦寫書,掙的還沒有這個多。經(jīng)理一邊說,一邊直搖頭,飽含著對大作家們的同情。
那些走穴的大作家們,站在地產(chǎn)商的講臺上,對虔誠的讀者們講了些什么呢?我聽過幾次。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小說家,看上去非常疲憊,也完全沒有準備演講內(nèi)容。在主持人的引導下,他面無表情地向讀者介紹他的書在國內(nèi)外總共發(fā)行了多少冊,獲得了多少的贊譽,產(chǎn)生了多么了不起的影響力,哪些重要人物(尤其是政治人物)對他的書做出了高度評價。年近六旬的小說家,說著說著漸漸有了陶醉的表情,開始聲情并茂地講述自己成為名作家的過程,以及哪篇小說轟動了當時的文學界,哪位編輯認為他是不可多得的文學奇才,哪部作品的出版在國際上獲得了聲譽云云。
還有一位著名詩人,談鋒甚健,大概也明白這種場合講文學談詩歌,只能是不合時宜,尤其是主持人在介紹他之前,先用了一首爛俗的打油詩,展示了一下這個樓盤的風景。那他講什么呢?講八卦。他講自己認識的那些文化名人,跟自己打過什么賭,鬧過什么笑話,去過哪些不得了的地方,具體到誰誰誰的酒量不錯,誰誰誰喜歡什么類型的美女等等。
還有一位曾經(jīng)頗有社會關(guān)懷的小說家,也來站臺。他講的全是自己在小說前言、后記、創(chuàng)作談、訪談錄里講過無數(shù)次的內(nèi)容,比如年輕時如何不喜歡自己的職業(yè),如何拿起筆來當上了作家云云。同樣的內(nèi)容,近三十年寫了又寫,講了又講,居然還沒有厭煩,不得不讓人佩服他的耐心和毅力。臺下的聽眾,翻開手里的小說,就能在扉頁的推薦語上看到臺上那位作家的說辭。
如果說這種全無意義的商業(yè)走穴,只是作家詩人們迫于生計偶爾為之,那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人要吃飯,要生活。但他們的書還在書店的顯眼位置售賣著,他們的名字下面,還頂著名牌大學特聘教授的頭銜。他們是目前這個文學圈的成功者,或者說是既得利益者,一般意義上的富足生活,想必是不成問題的。他們只是覺得還不夠,他們在物質(zhì)方面還有更大的野心。他們要的不是生活,而是更上流的生活。
6、連板軸孔的磨損和銷孔過大等原因,也會導致傳動機構(gòu)的變位,導致軸銷的竄出,還會導致聯(lián)桿的斷裂與開焊,最終影響操作機構(gòu)無法實現(xiàn)順利分閘。
這些為地產(chǎn)商站臺的作家詩人,無一例外,每到一個城市,必連日參加多種活動,能撈錢的地方,都不會放過。當?shù)氐拇髮W、公共圖書館、作協(xié)研討會、購書中心,都要搞搞活動,撐一撐場面,收一點紅包。好不容易來一趟,少賺當然不如多賺。銅板自然是臭的,但錢誰會嫌多呢?
著名主持人趙忠祥老師退休后,靠跟人合影、給人錄祝福視頻、賣毛筆字,開辟副業(yè),賺錢創(chuàng)收,在網(wǎng)絡上引發(fā)一片嘆息聲。對此,我倒覺得問題不大。接接地氣,豐富一下老年生活,無可厚非嘛。但如果一個國家最有名氣的那批作家詩人,一個時代精神生活最具代表性的那些人物,功成名就之后,也都在搞這些名堂,那一定是這個國家的文學出了問題,而且一定是根本性的、機制性的大問題。
有人會說,如今這樣的時代,去廟里當和尚也要看文憑,到山里當?shù)朗恳惨钥己?,佛門清凈之地也要聘請專業(yè)會計來搞管理運作,你指望爬格子的能有多清高?商業(yè)走穴怎么了?拿錢走人的事,不必當真。杜甫李白也要官僚地主來養(yǎng),生計應酬那是免不了的。
好,我們就退一步,把標準再放低一點吧。然而,接下來要講到的這些個大作家,在神圣的高校學術(shù)講臺上,一再展現(xiàn)令人驚詫的“名家風采”,在我看來還是突破了作家這個職業(yè)的精神底線。
有一位身居高位、獲獎無數(shù)的報告文學作家,讀者很少有人知道他寫過什么書,為什么有這么高的地位。學生不知底細,只要看到是“著名作家”,往往就會滿懷景仰地跑去聆聽教誨。這位作家面對坐滿幾百人的報告廳,講了些什么呢?一開始,他念錯了PPT,五分鐘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創(chuàng)作研討會的發(fā)言報告;重新打開一個,又把學校名字弄錯,且一直用那個錯名稱呼在座聽眾的學校。他的演講全程都在介紹自己的成就,三四十張PPT,歷數(shù)出版著作的數(shù)量、獲得的獎項、跟領(lǐng)導人的合照。念到得意處,會一再強調(diào),文學是大有可為的,因為很賺錢,而說搞文學不賺錢的人,都是沒有走對路子;一本書的成功與否,有個重要的標準,就是看這本書是否能產(chǎn)生一定的經(jīng)濟效益,寫書只要摸準市場規(guī)律和政策方向,不愁沒有收益,稿費、項目經(jīng)費、影視改編費,加起來就很可觀,不要只盯著稿費,那只是一個零頭……
但他沒有告訴聽眾,“項目經(jīng)費”是什么東西,應該怎么拿到這筆錢。他透露了自己幾本書的具體收益,有的一百萬,有的兩百萬;賺兩百萬的那本,他還是吃了虧的,因為談影視版權(quán)的時候太保守,沒想到后來電影會那么賺錢,早知道就要入股分成了,那樣的話,報酬會比現(xiàn)在多十倍。他還講到自己曾接受某地方領(lǐng)導委托,寫一本宣傳當?shù)卣兊臅澹Y(jié)果書沒寫完,領(lǐng)導被“雙規(guī)” 了。但他表示非常慶幸,因為簽完合同之后,書還沒寫,他就拿到了一半的錢,不至于白忙一場——結(jié)論是,寫東西的人要在合同上謹慎一些,保護好切身利益。
聽到這里,有學生陸續(xù)離場。演講全程兩個小時,這位作家的演講內(nèi)容高度集中,全都是在講自己收獲的名和利,娓娓道來,溫文爾雅,笑容可掬。
又有人會說了,這樣的作家畢竟是個例吧?首先,這不是個例,類似的例子,我還可以舉出很多。有些熱門網(wǎng)絡作家的演講更加不堪,標榜在寫作上依靠的是大數(shù)據(jù)和流程化,力圖將文學和寫作降低到機器人的水平,完全排除任何精神上的追求。面對數(shù)量龐大的擁躉,他們還自以為高明。
難道就沒有作家在講壇上認真探討文學嗎?有的,但很多時候,聽完他們的演講,你會懷念前面說的那些作家的坦誠。有一位小說家,媒體稱之為“文學圣徒”,或“文學苦行僧”,雖長期得不到官方的認可,卻有不少學界“大?!睂λ男≌f交口稱贊,他每本新書的封面上,總會出現(xiàn)陣容強大的推薦團隊。他演講的時候,完全不用PPT這樣的東西,雖然口齒含糊,像是喃喃自語,但進入狀態(tài)以后,聽眾大致能夠明白他在講些什么。他講偉大文學的特征,講文學巨著的魅力,講西方現(xiàn)代派的卓越和精微,夾帶著做些社會批判,講如今世道的江河日下,年輕人都不讀書,小說家肩負了時代的使命,每一個從事文學事業(yè)的人,必須承受這種使命,并做出必要的犧牲,云云。
雖然他的表述是如此混亂,有一搭沒一搭,但聽者還是為之動容了,心想,“文學圣徒”果然其來有自。很多學生在演講后追隨而至,小說家則表現(xiàn)出對孩子們極大的熱情,向領(lǐng)導提出,請這些跟隨他的學生一起去參加演講后的聚餐。領(lǐng)導也樂得有人作陪,就前呼后擁地進入了飯局。
這個時候,我們的小說家才原形畢露。他告誡年輕人,搞文學一定要注意收集人脈、利用資源。他現(xiàn)身說法,講起年輕時沒有人出版他的小說,他就去文化名人家里登門造訪,懇請他們替自己寫推薦信。上門的次數(shù)多了,總有如愿的時候,只要他們一句話,所有關(guān)節(jié)全打通。人家的舉手之勞,就可以省去年輕人多少年的努力。直到現(xiàn)在,他還保持這個習慣,每到一個城市,就去拜訪住在這里的文化名人,別管認識不認識,只要能查到地址,就找上門去,一來二去,便熟絡了。新書出來,要用推薦語,他就比別的作家資源多。出版社需要推薦,讀者也需要引導,我們不能回避這種需要。
這是他的第一輪暗示。接著他講到文學的秘密:所謂的文學史和文學地位,其實就是那么區(qū)區(qū)幾個人決定的,只有進入這個核心圈,才算真正進入了文學界,你寫的東西才會有人搭理。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就會讓一個作家接近不朽。他相信自己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因為在瑞典文學院那邊沒有熟人幫忙說話,也沒有已經(jīng)得獎的大師替他撐腰,所以,他目前還正在往這方面努力的途中。在如今的年代,文學事業(yè)不僅僅是靠寫出來的,也要靠用心經(jīng)營。年輕人最忌諱的,就是只顧悶頭寫作,不懂基本的社交互動……
飯局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他這才亮出底牌。原來,他想請這些年輕人多去研究他的小說,多寫一些評論文章發(fā)到網(wǎng)上,寫得好的,他會推薦給核心期刊發(fā)表。在座的如果有研究生或博士生,他的興致會更高,飯后還會留下這些學生,試圖請他們將畢業(yè)論文改成對他的研究,并說明這樣做的好處,比如他可以全程悉心指導、充分提供資料之類。他甚至還給他們提供了具體的研究思路。
王夫之曾經(jīng)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君子存之,則小人去之矣……學者但取十家百姓之言行而勘之,其異于禽獸者,百不得一也。”(《俟解》)以當今之世論之,此言誠不我欺。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1917年,從政治風云中退下來的梁啟超,在接受《大公報》記者采訪時,說自己今后的事業(yè),是要多做講演,針對國人思想與精神的卑下浮淺,向青年們講一講人格修養(yǎng)與學問研究兩方面的內(nèi)容,以此救治社會弊病。直到他1928年去世為止,他的講學大多圍繞這一核心主題。每次講演,他都精心準備,全力以赴。無數(shù)青年受到了他演講的激勵,很多人甚至從此改變了人生的方向。周恩來、梁實秋等人在日記里就詳細記載了梁啟超演講時的盛況,以及自己內(nèi)心所受的巨大震動。
這樣的情景,現(xiàn)下怕是再難見到了。如今的一些作家甚至知識分子,吃的不再是靈魂飯,肩上挑的早已不是道義和良知。對他們,我們的標準一降再降,已不指望他們在講臺上傳道授業(yè)解惑,而只求他們言談舉止之間,能有個正常的是非標準和義利之辨——說不定哪一天,連這一點要求都會成為奢望。
就我的耳聞目睹來看,“劣幣驅(qū)逐良幣”的效應,正在高校的文學講臺上實實在在地發(fā)生著。壞的不去,好的不來。想要聽一場有見地、有分量的文學講座,難度越來越大。天真的讀者和學生,捧著手里“眾口稱贊”的“當代經(jīng)典”,抬頭仰望著講臺上的作家本尊,本指望經(jīng)歷一場靈魂的洗禮,卻不知這些道貌岸然的作家們,只惦記別人的錢包和自己的虛名。
我們正在耗盡年輕人對文學最后的那點敬意。
這到底是誰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