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一
在中國,但凡是個文人,或識得幾個字,恐怕沒有不知道柳永的,這不僅僅因為他是中國詞史上婉約派的標志性詞家。
可以說,每個男人的夢中都盤桓著一個拋卻俗世浮塵、醉酣石榴裙下的“柳永”,每個女人的寢榻都希望有一個風情萬種、憐香惜玉的“柳永”。
一讀書便成“冬烘先生”的男人,女人不喜歡,因為無趣;一入仕便滿腦殼揣摩“圣意”的男人,女人也不喜歡,大概也非男人本性。
很想在當代的文人或明星級別的藝人中,找一位與柳永差可比擬人物,拈須苦思多日,終不得其果。才情一流,顏值一流,還得有一流的“撩妹”功夫,這樣的人,真的打燈籠滿世界去找,也難找出第二個。即便如《紅樓夢》中的寶二爺,雖有一副好皮囊,也只是成天在裙衩間鉆來鉆去,一讀書便兩眼發(fā)直的紈绔子弟,更別說才情橫溢了。
愚夫雖然早就沒了那份“風流”性情,面對一堆史料,居然也被柳永、柳三變、柳七爺迷住了,有了寫幾筆的沖動。怎奈寫他的人實在太多了,網上一搜便有一堆寫他的書,且一寫他,原本文筆枯澀的,也忽地流光溢彩了。但將多種版本找來一翻,便發(fā)現疑云重重,以訛傳訛、捕風捉影、真假混雜的所謂“趣聞軼事”太多,一個真實的柳永仍在云山霧海中。
如此說,莫非我打算著文還原一個真實的柳永?非也。我可不想吃這份苦,花太多的精力鉤沉考校,為柳永驅除迷霧;此“勾當”,還是留給對柳永有興趣的老學究或專吃“柳永飯”的研究機構去完成吧。我只想寫寫我眼中的柳永。
有一個影響柳永命運的謎團始終糾纏著我,那就是如題所示:柳永為何寫頌詞卻走“霉運”?寫頌詞走紅運,才是一個預想中的因果關系,偏偏這個“因”和“果”超出了正常的推斷,成了柳永一生中一個重要的拐點。本文試圖將這個“?”拉直。至于最終拉直了沒有?不知道?;蛟S仍是一團霧,那就讓它隨風飄散。反正歷史的山道上,塞滿了這樣的迷霧,有時化作雨水淋濕行人衣背,有時蒸騰為云在陽光下折射迷離之光……
面對它們,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二
柳永仕途本就不順。歷經科考五次落榜,才于北宋景祐元年(1034)四十八歲時,考中進士第三甲,授睦州團練推官,命運有了轉機。
需要提請留意的是,柳永中進士是仁宗親政后的第一次開科,而柳永因寫頌詞觸“霉頭”,也是因為仁宗。
柳永在“脫褐”步入仕途前,名氣就已經很大。但這個“名氣” 對柳永入仕是起正向推動作用,還是反向掣肘作用,真不好說。他的名氣顯然不似王安石那樣因一份萬言書而震動朝野,而是因為“少有俊才,尤精樂章”(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全宋筆記》第二編之四,第90頁,大象出版社,2017年1月版)。不僅如此,柳永詞名可謂唱響在京城內外的歌坊青樓,乃至一個籍籍無名的美妓,只要柳永為她寫一首詞,在詞中植入她的芳名,她即會隨著歌詞傳唱而迅疾走紅,原本門庭冷落的歌坊,也會變得門庭若市。通常,求得柳永詞的歌妓也會奉上不菲的潤格。當然,有時在一宿“鴛鴦繡被翻紅浪”之后,柳永也會丟下那包銀子珠寶,瀟灑地一揮手,迎著“楊柳岸”的“曉風殘月”而去……
也有歌妓因柳永一首詞而成為他終身紅顏知己的。如一位名叫蟲蟲的歌妓,成了柳永的妾。無論他得意還是落難,這位有情有義的蟲蟲,一直伴隨他至老邁歸天。
在吾輩看來,柳永的這種“名氣”,在正統(tǒng)文人和高居廟堂的官員眼中乃雕蟲小技,上不得臺面的,甚至會招來“詬病”;而柳永的詞才,到了寫科舉策論時,也就成了短板??婆e文需要的是引經據典、闡述“政見”,而“梨花一枝春帶雨”這類詞人的藝術感覺,顯然派不上用場。因此,柳七爺的五次落榜,也不能說考官有意跟他過不去。古代士人只有入仕一條道。將柳永逼入所謂的“正道”,經受身心雙重煎熬,是歷史局限造成的。如在當今,柳永可以成為受人仰慕的著名專業(yè)詞家,沒準兒還能拿一個諾貝爾文學獎之類。這么說也并非胡思亂想——2016年的諾獎就頒給了美國歌手鮑勃·迪倫,引起世界嘩然。迪氏主要靠歌喉出道,而柳永真正是文學天才。論文學才華,柳七爺肯定要甩迪氏N條街,獲諾獎也定然不會有爭議。因此,柳永靠歌詞創(chuàng)作就可以過他的風流倜儻日子,不必奔什么官道的。
史實證明,柳永壓根兒也非“官場中人”。
一只本可自由飛翔的鳥兒,偏要撲棱翅膀為自己找一只籠子。
三
繞了一圈兒,該回到讓柳永走“霉運”的那首頌詞了。
柳永先任睦州團練推官,再移任余杭令,在寶元元年他五十二歲時,受到仁宗賞識,超擢為著作郎,授西京陵臺令,也僅僅是一個從六品的官階,專管皇家陵墓安全及祭祀之類小事務。這差事聽起來不怎么響亮。成天與那些陰氣沉沉的亡靈為伴,偶爾搞點祭祀活動,與柳永性情太不相符了。不過,好歹這也是京官,而且品級比原先高了幾個級別。任期滿后,改官太常博士,在太常寺任職,仍然是做些與祭祀有關的小事。
就在五十六歲這一年(1042),柳永激情滿懷地寫了一首著名的頌詞《醉蓬萊·漸亭皋葉下》進呈圣上:
漸亭皋葉下,隴首云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匆匆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
關于這首詞的寫作背景,以及如何得罪了仁宗皇帝,宋人筆記中有一段較為詳細的記載:
柳三變,景祐末登進士第?!笠约?,更名永,字耆卿?;实v中,久困選調,入內都知史某,愛其才而憐其潦倒。會教坊進新曲《醉蓬萊》,時司天臺奏老人星現,史乘仁宗之悅,以耆卿應制。耆卿方冀進用,欣然走筆,甚自得意,詞名《醉蓬萊慢》。比進呈,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于地。永自此不復進用。(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八,《全宋筆記》第二編之四,第90-91頁)
這段記載的前數句,是說“入內都史官員史某”,同情柳永有才卻久沉下僚,趁老人星出現(皇家視為吉兆),邀柳永應制寫頌詞,試圖借此討得仁宗歡悅,也許柳永的命運就徹底翻轉。仁宗在政務之余,是喜歡聽聽小曲的,而且也聽過很多柳永的曲子。有此契機,柳永盡心盡力,揮灑才情,一曲“甚自得意”的《醉蓬萊》稿成。誰料想,史某有意幫忙做好事,反成“幫倒忙”——柳永的“甚自得意”,卻惹得仁宗勃然大怒,將其稿甩擲于地,嚇得內史小官伏地搗蒜般磕頭,額頭都要磕出血來?!吧弦娛子小疂u’字,色若不悅。” 這個“漸”字犯了什么忌?“筆記”作者未說。當代柳學專家簡雪庵先生的解讀是“皇帝病篤曰‘大漸’”(簡雪庵《柳永傳》第340頁,作家出版社,2016年10月版)。這還得了?這個“漸”字讓皇上聯想到身體的嚴重疾患,難怪要產生微妙的“不悅”?!白x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闭孀诘耐煸~中有“儼時巡之仙仗,護川逝之宸儀。嗚呼哀哉!攀鼎龍兮莫皇,瞻幄鳳兮何有”句,這個柳七爺也忒大意了,能怪圣上面色“慘然”么?寫活人連接到亡人,挨到誰也會“慘然”的。再看下文:“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于地。永自此不復進用?!?有了前面的“不悅”“慘然”,又再來一個“翻”字,直沖皇家大忌,無怪乎仁宗的心情壞到極點了。
常言道:拍馬屁拍到馬腿上。而柳永這一“拍”,豈止是“拍到馬腿上”?“拍到馬腿”只是“拍”的位置不對,未拍到那個興奮點上;而在仁宗感覺中,柳永這是用榔頭敲打甚或是用劍戳啊!柳永的官運不復有翻轉之日,也就可以理解了。
簡雪庵先生對柳永寫頌詞觸犯仁宗,還有另一種解析。他認為,“柳永入京后寫的歌功頌德之詞多不勝舉……卻沒有想到仁宗會不會聽得膩味了,也沒有想到物極必反”(簡雪庵《柳永傳》第210頁)。
簡先生所言不無道理。入仕前,柳永寫了大量頌揚歌妓的詞。頌揚歌妓,寫得再多,她們也不會膩。因為她們處于社會最底層,被大多數人視作玩物,得不到人格平等意義上的尊重。有這么一位詞壇才子,曲盡她們的麗質嬌美,只會讓她們身價提升,所以她們自然是開心感激。入仕后,柳永調轉筆墨,大量創(chuàng)作頌揚皇上的詞曲,完全沒有意識到頌揚的對象與過去相比有云泥之別,一不小心就會“頌”出麻煩來,甚至“頌”掉腦袋?!绊灐钡锰?,就成刻意阿諛奉承,容易被上司懷疑居心不良。皇上的耳畔本就頌音繚繞,如何把握時機、拿捏分寸、恰到妙處,這是一門比音律、詞章更為復雜高超的藝術。而柳永欠缺的,恰恰是音律、詞章外的廟堂心機、狡詐、手腕、權謀。
有詞評家稱:“仁宗謂不云‘波澄’,無論‘澄’字,前已用過。而‘太’為徵音,‘液’為宮音,‘波’為羽音,若用‘澄’字商音,則不能協(xié),故仍用羽音之‘翻’字。兩羽相屬,蓋宮下于徵,羽承于商,而徵下于羽?!骸?,由出而入,‘波’字由入而出,再用‘澄’ 字而入,則一出一入,又一出一入,無復節(jié)奏矣。且由‘波’字接‘澄’字,不能相生。此定用‘翻’字?!ǚ?,同是羽音,而一軒一輊,以為俯仰。此柳氏深于音調也?!保ń寡兜褫詷窃~話》,《柳永詞集》第5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8月版)
這又是一個書呆子。論音調,柳永自然是專家,用不著他在此賣弄一番。癥結在于,這不是音調協(xié)和不協(xié)和,而是一個涉及皇上龍體之安康、生死,和大宋江山穩(wěn)定的問題。政治錯了,音調自然是無所謂對錯。
四
應該說,柳永主觀上絕無要冒犯皇上的意圖,也絕對不會想到某些詞句會惹“翻”皇上。他失誤的深層次因素在于,對當朝官家的經歷、心理、個性、處事風格,缺少足夠的揣摩和研究。為皇上寫頌詞,豈可不深自考量便率爾操觚?
仁宗是一個什么樣的皇帝呢?先舉一例。
景祐二年(1035),仁宗詢問參知政事盛度:“王曾、呂夷簡都力求退,何也?”時王、呂皆任相。盛度對曰:“二人腹心之事,臣不得而知,陛下詢二人以孰可代者,則其情可察矣!”仁宗分別詢問王曾、呂夷簡,王曾推薦了蔡齊,呂夷簡推薦了宋綬。仁宗索性就將這四人統(tǒng)統(tǒng)罷免了,而獨留盛度。你看,就連宰相級別的官員,也琢磨不透仁宗心思。尤其在官員的調整、任用事宜上,仁宗表現得尤為敏感多疑。這個盛度,就比王、呂精明多了。(《宋史》卷二百九十二,簡雪庵《柳永傳》第212頁)
仁宗趙禎在位四十二年,前十三年由劉太后垂簾聽政,實際執(zhí)政近三十年,是兩宋執(zhí)政時間最長,也是以“仁”著稱、頗獲史家好評的皇帝。元祐七年(1092),大臣范祖禹在《上哲宗乞法仁宗五事》中說:“臣掌國史,伏睹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豐功盛德固不可得而名言,所可見者,其事有五:畏天、愛民、奉宗廟、好學、納諫。仁宗能行此五者于天下,所以為仁也?!保悇倮度跛巍返?8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8月版)僅就“納諫”這一點,仁宗算得上是很有雅量的皇帝了。包拯任監(jiān)察御史和諫官,在面陳諫議時,常常因挨得太近,唾沫星子噴到了仁宗臉上。仁宗用衣袖擦去口水,還會繼續(xù)聽他的高論。
但仁宗因童年的特殊經歷,對宮廷內外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欺上瞞下,又表現得特別的警醒,乃至過度猜疑、敏感、揣度,在用人問題上一貫不按常理出牌,讓他的貼身大臣也會發(fā)懵。仁宗直到親政時才獲悉,他的生母不是劉太后,而是劉太后身邊侍女李氏,而李氏已先劉太后死去。原因在真宗專寵妃子劉娥,要納她為皇后,但劉娥肚子不爭氣,生不出孩子,就上演了借侍女李氏肚子生兒(仁宗)的鬼把戲,謊稱己出,成功坐上皇后寶座;又垂簾聽政十多年,過足了女皇癮。這謊言居然被隱瞞了二十多年,就連仁宗生母李氏在劉太后身前死去,也成歷史疑案。十有八九,劉太后動了手腳。李氏生病,劉太后派親信“張懷德押醫(yī)官”入侍醫(yī)治,李氏“遽薨,年四十六”(陳振《宋史》17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8月版)。仁宗從未見到過生母,可以想象,聽聞此事會讓身心遭受多么沉重的打擊!
面對這位既有“雅量”,又敏感多疑的皇帝,柳永采取一味頌揚的單向思維方式,摔跟頭豈不是遲早的事?至于在頌詞中“惟務鉤摘好語,卻不參考出處”,更屬低級錯誤了。仁宗在怒擲柳詞后說:“有欲為之地耳!”懷疑柳永進呈頌詞動機不純,有個人小九九。還真被他疑中了。在此案上,顯然不該為柳永“鳴冤”,而仁宗對柳永“自此不復進用”的處罰并不為過。
如果某人因為精通音律、詞曲,因為堆砌佳詞麗句一味“歌功頌德”,還能混個“尚書”“知制誥”之類,絕非用賢任能的正道之舉,仁宗在歷史上的形象也要大打折扣了!
五
就在因《醉蓬萊》觸犯仁宗那年歲末,柳永五十六歲時,被移任蘇州通判,離開京都,家眷則仍暫留京城。在后來的歲月中,柳永如同一枚被任意擺弄的“棋子”,幾乎不停息地在旅途中顛簸,先后在蘇州、成都、潭州、華州、杭州任地方小官。常常是到一地數月,席不暇暖,又顛躓于漫長的新的旅途,恐怕屁股都要顛出老繭,一身老骨頭也要被顛得散架了。
從這一時期柳永詞中頻繁出現的字句,可一窺其心境:
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夢宮腰。(《少年游》)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少年游》)
一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M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曲玉管》)
江楓漸老,汀蕙半凋,滿目敗紅衰翠。(《卜算子慢》)
游宦成羈旅?!瓌倲嗄c、若得離情苦。(《安公子》)
……
真?zhèn)€是滿目“敗紅衰翠”“雨恨云愁”?。?/p>
幸好在舟車勞頓中,有苦中還能逗樂的蟲蟲伴隨,讓他在身心疲憊不堪時,還能獲得精神和心靈的幾許慰藉。
到了六十四歲,在杭州任上時,柳永一次飯后偶然想起前輩詩人孫冕致仕前寫的一首詩,對人生有了頓悟,終于想提前了斷這個折騰了他半輩子的“仕途”,不再在官場的“名韁利鎖”里虛度時光。孫冕詩寫道:“人生七十鬼為鄰,已覺風光屬別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謀泉石養(yǎng)閑身。去年河北曾逢李,今日西河又見陳。寄語蘇州孫太守,也須抖擻老精神?!保ê喲┾帧读纻鳌返?00頁)吟罷孫冕詩,柳永隨即寫《求致仕表》;半年不見動靜,又呈《再求致仕表》;隔一年,第三次上《求致仕表》……三次上表求致仕,均不見下文。至和二年(1055)四月,太守孫沔興沖沖地告知:“圣上明鑒,詔耆卿兄回京?!绷啦恍?,孫沔又加重語氣:“邸報已到府,哪能有誤?只是尚不知任何差遣?”(同上,第306頁)此時的柳永,五臟內翻滾著的不知是酸,是甜,是苦,還是辣?夜半醒來,免不了要老淚縱橫吧!
柳永六十九歲回京,未被差遣新的職位,第二年便“致仕”了。如果揣測一下,也許仁宗見柳郎中三次上表求退,心生惻隱之心,只是將他調回汴京安家罷了。沒有直接批復他的《求致仕表》,也算是給他一個面子,可見于此細微處,仁宗心機之深。
嘉祐五年(1060)五月,一代詞人柳永在京城遭逢大疫時,與世長辭,享年七十四歲。臨終前特別囑咐,不要向親友和當朝宰相發(fā)訃告。
有些野史筆記稱柳永窮困潦倒死于僧廟,由歌妓湊錢安葬,是不符合史實的。實際情況是,柳永由家人先寄葬于京郊,出殯時,送葬的行列中自動加入了數不清的著縞衣素服的歌妓。她們個個淚濕衣袖,哭聲震天。相信她們的淚水中都浸透了真誠。大概王公貴胄也未必能享受到這份真誠吧!比之才華,柳永最為可愛處是他真心喜歡、尊重女性——當然是俏麗佳人——不問身世地位,而見其“蕙質蘭心”。
他的至愛蟲蟲居然也于同一天隨他而去。柳永一生有蟲蟲,不枉人世走一遭?。?/p>
約二十余年后,柳永子將其父遷葬于鎮(zhèn)江。
長江無語東逝水,流淌著一代才人不朽的詞魂。
柳永在走“霉運”時,又凸顯其詞人本色。新詞佳曲如山泉噴涌,筆墨尤見灑脫、跳蕩,氣骨更顯雄逸、硬朗。歌峰巒疊嶂,嘆滄海桑田,頌美姬佳人,抒羈旅愁腸,詠患難摯情……才隨墨舞,情緣筆躍,任性飛揚,不復有少年之輕薄俗艷、入仕初頌圣媚態(tài)。連東坡先生也有點不自信地問玉堂幕士:“我詞何如柳七?”東坡對柳詞還有一段高評:“世言柳耆卿詞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風霜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苏Z于詩句不減唐人?!保ā读涝~集》第93頁)
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記載:“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p>
有此,柳永足矣!
后人有誰會介意柳郎中算幾品官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