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藝璇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貼黃制度是隨著紙張發(fā)明、普及使用之后而產(chǎn)生的一項特色公文制度。貼黃制度最初是一項文書勘誤制度。“貼”指的是完成這一流程的動作,“黃”指的是其材質為黃紙。在擬制公文的時候,一旦出現(xiàn)了錯誤,就將黃紙貼在需要更改的地方進行修改。這一制度保證了公文的正確性,也提高了文書處理的效率,避免了出現(xiàn)錯誤后需要重新謄寫公文全文的情況,可以說是文書處理工作制度的一大創(chuàng)新。
宋人葉夢得在《石林燕語·卷三》中提到:“唐制,降敕有所更改,以紙貼之,謂之‘貼黃’。蓋敕書用黃紙,則貼者亦黃紙也。今奏狀札子皆白紙,有意所未盡,揭其要處,以黃紙別書于后,乃謂之‘貼黃’,蓋失之矣。 ”[1](2489)記錄了唐代貼黃制度的產(chǎn)生與宋代貼黃制度的發(fā)展變化。從宋人的記載可以看出,“宋代的貼黃已經(jīng)不是用于對皇帝敕書等的修改,而是百官上奏皇帝的奏狀、札子等公文言猶未盡時,將補充的內容寫在黃紙上,貼在正文的后面”[2](58-60),其功用已與唐時不同。
現(xiàn)代學者對宋代貼黃制度也多有提及,但并未深入研究,只說宋代貼黃是對“意猶未盡處”進行補充。實際上宋代貼黃制度相當復雜多樣,值得進一步深挖研究。本文選用蘇轍的《欒城集》為基礎,對宋代貼黃的具體使用情況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
《欒城集》是蘇轍親自著述的詩文別集。蘇轍,蘇洵之子,蘇軾之弟,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歷經(jīng)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為人穩(wěn)重,為官務實,在政治上頗有建樹,元祐年間曾經(jīng)官至副宰相。《欒城集》得名于三蘇的祖籍——河北欒城,與已經(jīng)失傳的蘇軾《眉山集》相呼應,表現(xiàn)了蘇轍對于故土的懷念[3](15-17)。
作為一名勤勉務實的政治家,蘇轍在任官期間創(chuàng)作了數(shù)篇奏狀,現(xiàn)存約一百五十余篇,均收錄于《欒城集》之中。這些奏章涉及各方各面,十分廣泛,思路清晰,內容務實,具有很高的政治參考性,其貼黃也具有一定代表性,為我們進一步了解宋代貼黃的分類與具體使用提供了一個獨特視角。
宋代大臣們在奏章中對于貼黃的使用十分普遍,蘇轍也不例外。經(jīng)過統(tǒng)計,《欒城集》共有46條貼黃記錄,集中在卷三十六到卷四十六,附于狀與札子之后。根據(jù)時間來看,收錄這些貼黃的狀與札子大多寫于元祐年間,這一階段正是蘇轍仕途的黃金時期。在此之前,由于反對王安石推行的新政,蘇轍的仕途并不算順暢,不僅沒有受到重用,還屢遭貶謫。直到宋神宗駕崩,宋哲宗繼位后,蘇轍才被召回京城,任右司諫。面對皇帝的賞識與重用,蘇轍積極進言,勤于政務,在元祐元年二月至九月短短幾個月里,所上奏狀就多達70多篇。因此,《欒城集》中收錄的貼黃也大多集中于這個時期。
本文通過蘇轍《欒城集》中收錄的貼黃記載,對宋代貼黃的具體使用情況進行研究,進一步分析宋代貼黃的實際功用。
如上文所說,宋代貼黃常用于“意猶未盡處”。當完成奏狀之后,仍需要補充說明的內容就通過貼黃表現(xiàn)出來。根據(jù)《欒城集》中收錄的貼黃的具體內容,可以將其大致分為以下幾類。
這類貼黃就是在貼黃中引用具體事例來進一步闡明正文觀點,能夠加強奏章效果。有的事例是歷代故事,用歷史來增加文章的說服力,如元祐元年所上的《久旱乞放民間積欠狀》的貼黃中提到貪官污吏對民間的剝削,舉先帝時的反面例子:“如先帝向時為瀘南用兵,兩川應副疲極,特放五等人戶賦稅,而東川路轉運司公行格沮,只放三等以下”[4](782),東川路轉運司在賦稅優(yōu)惠中暗做手腳,克扣錢糧,這是早已有之的。蘇轍在貼黃中提到這一事例是希望皇帝能夠嚴加約束底下官吏,以免出現(xiàn)同樣的情況。
這類貼黃一般用于在奏章正文中沒有來得及提出具體措施,于是通過貼黃的形式,將建議措施陳列給皇帝參考。如《論罷免疫錢行差役法狀》在貼黃中直接提到“欲乞特降手詔,大略云:先帝役法,本是一時權宜指揮,施行歲久,民間難得見錢,已詔有司依舊差役,所有役錢,除坊郭、單丁、女戶、官戶、寺觀依舊外,其余限詔到日,并與出榜放免。 ”[4](784)在貼黃中將皇帝下詔的內容事先擬好,一方面提高了文書處理效率,另一方面也加大了奏章中提議被采納的可能。
總結類貼黃相當于對奏章的內容提要,有些過長的奏章不便于皇帝閱讀批復,于是大臣們就在貼黃中對奏章的內容進行概括總結,這樣只看貼黃就能知道奏章的大概意思,很大程度上節(jié)省了皇帝批閱奏章的時間。如《乞誅竄呂惠卿狀》用來彈劾呂惠卿、細數(shù)呂惠卿罪狀的狀,洋洋灑灑長達2011字,篇幅確實過長,不便于批閱。于是蘇轍在貼黃中對這篇奏章進行了總結歸納:“呂惠卿用事于朝,首尾十余年,操執(zhí)威柄,兇焰所及甚于安石,引用邪黨,布在朝右。臣今陳其罪惡,必陰有為之游說以破臣言者。唯圣明照察,不使孤忠橫為朋黨所害。 ”[4](847)主要是兩層意思:第一,呂惠卿有罪;第二,望皇帝對呂惠卿進行懲處。簡明扼要地概括了奏章全文,表達了上奏訴求。
這一類貼黃主要是對奏章內忘記提及的部分進行補充,與正文邏輯聯(lián)系緊密,放進正文也不顯突兀。如《請戶部復三司諸案札子》這篇札子,蘇轍主要想表達的是希望三司諸案(河渠案、修造案、胄案)能夠分給戶部,在札子中對其原因進行說明,寫完正文之后,發(fā)現(xiàn)諸案中遺漏了設案,于是在貼黃中補充:“三司設案舊職,今分隸膳部光祿寺,雖所掌飲食帳設利害非大,如臣所言可采,亦當如上三案分隸戶部”[4](918),提議設案也應當和正文中的三案一樣隸屬于戶部。這里顯然是在寫札子的時候漏掉了設案,寫完之后才想起來,又不便對正文重新修改,于是將關于設案的內容放在貼黃,也不多加贅述,只提采取“如上三案”一樣的處理方法即可,這里的設案與上述三案是完全平行的,貼黃只做補充之用。
補充類貼黃中還有一種主要用來抒發(fā)奏章正文中未能抒發(fā)的情感的,這實際上是對正文的一種情感補充。比如《乞罷左右仆射蔡確韓縝狀》,蘇轍在狀中指出朝廷用人存在的問題,對當時的幾位重臣進行評判,并且重點批判了蔡確和韓縝。蘇轍曾屢次上奏請求罷免蔡確、韓縝,但是韓縝依然未被罷免,于是他又上一奏對二人進行批判,請求皇帝盡快對韓縝做出處理。在蘇轍上奏之前,蔡確已經(jīng)自行求退,因此不需要對他進行罷免,但是顯然,蘇轍并不滿意這樣的主動求退,于是他在貼黃中寫道:“臣竊觀蔡確所上表,雖外迫人言,若欲求退,而論功攘善,實圖自安。 ”[4](797)指出蔡確的求退是為了保全自己,而不是真正認識到了錯誤,并在貼黃的最后說“臣不勝憤懣”,進一步抒發(fā)自己對蔡確的不滿之情。事實上,如果是出于罷免蔡確、韓縝的目的,在蔡確已經(jīng)請辭的情況下,已經(jīng)可以不再針對他了,但是蘇轍并不滿意,于是在貼黃中批評蔡確的請辭非真心,這正是一種情緒的補充,用貼黃抒發(fā)在奏章正文中未能抒發(fā)出來的情感。
這一類貼黃主要用來說明上奏緣由,進一步加強上奏事項的重要程度?!稒璩羌分械倪@類貼黃一般用于多次上奏的奏章,《再論回河札子》、《三論熙河邊事札子》、《再論渠陽邊事札子》這三篇都使用了原因類貼黃,從標題可以看出札子討論的問題在之前已經(jīng)上奏過,那么再次上奏顯然是問題沒有得到解決,需要再次上奏進行催促。在《再論回河札子》的貼黃里強調“事勢甚重,中外誰不觀望風旨。百祿等雖近侍要官,臣不敢保其不為身謀,能以實告也。故不避再瀆,復為此奏”[4](926),提到這是第二次上奏并說明事情的嚴重性,希望引起皇帝的重視。在《三論熙河邊事札子》的貼黃中提到:“去年議回黃河,所費兵夫物料不可勝計,功卒不成。而議者仍舊在職,略無責問。臣下習見朝廷刑政如此,故敢輕造邊釁”[4](962),“去年功卒不成”就是這次上奏的原因,同時希望皇帝看到這一貼黃后能夠回想起去年的教訓,引以為戒。在《再論渠陽邊事札子》的貼黃里說道:“臣竊以邊臣處事乖方,軍民性命所系,差之頃刻,所害不小。今義問謬妄有跡,敗衄已見,而朝廷重難易置,久而不決,邊民何辜,坐受涂炭”[4](981),正是因為朝廷一直未能解決邊臣問題,導致百姓受苦,軍隊遭殃。在貼黃中提及這一原因,也是為了引起皇帝的重視,希望盡早解決問題。結合三篇貼黃可以看出,這三篇都是與軍事相關的奏章,并且都是“再論”、“三論”這種屢次上奏的類型,說明蘇轍在急需解決卻遲遲未能解決的問題上,會多次上奏,并且在奏章后附上貼黃,再一次強調上奏原因,能有效引起皇帝的緊迫感,促進問題的解決。
這類貼黃“并非‘以黃紙貼于后’,而是在奏議正文中間夾敘”[5](122-123,133)。 《欒城集》中使用這類貼黃的是《論衙前及諸役人不便札子》,這篇札子一共使用了三則貼黃。整篇奏章主要討論的是賦役制度,首先列舉了三條關于諸州衙前賦役招募的條例,分別頒布于元祐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元祐三年閏十二月十九日以及元祐四年八月十八日,蘇轍認為元祐三年閏十二月前的條例已經(jīng)頗為完備,不需要進行更改替換。緊接著是第一則貼黃,舉出了元祐四年五月十一日與元祐四年六月九日頒布的條例,并說“臣觀此法,止是官吏以聚斂為功,欲因增羨,覬幸酬賞而已,非二圣仁民愛物之意也”[4](985),對正文的內容進行了補充,從時間上來看,元祐四年五月和六月在正文所舉的第三條條例(元祐四年八月)之前,可以猜測是在書寫正文時遺漏了,于是在貼黃中補充上去。
正文在第一則貼黃之后,又繼續(xù)說第二點,提到差役與募役的利害,認為應當二者兼行。并且列舉了三條關于役錢用途的條例,對這三條條例進行解讀,分析優(yōu)缺點,提出“欲乞復行三番舊法,仍約定每番止于三年,及令人戶逐等各計番數(shù)”[4](989),希望助役錢應該盡用于雇役。 第二則貼黃跟在其后,是對助役錢的補充,補充了一條法令,同樣也是插于正文之中。在第二則貼黃之后的正文,依然還在探討雇役制度的問題。第三則貼黃則是對整篇札子的總結,認為賦役制度可以使差役與募役兼行。三則貼黃與正文密不可分,是對正文的補充與總結,也是作者寫作思路的體現(xiàn)??梢钥闯?,貼黃的補充功能為大臣寫作奏章提供了便利,不僅可以作為書面上的改錯工具,還能在彌補寫作當下的思路漏洞。
根據(jù)上文歸納總結的六種貼黃類型,又可以將貼黃的功用分為如下幾種:
1.補充說明作用:貼黃的補充說明作用與葉夢得所說的“意所未盡處”比較一致,即大臣們在章奏書寫完畢之后意猶未盡,依然有話想說的時候,可以將沒有寫進正文的內容用貼黃進行補充。除了補充類貼黃之外,舉例類、措施類以及非貼于奏章之后類的貼黃均起到了補充說明作用。上文已經(jīng)說明過非貼于奏章之后類貼黃的補充說明作用,故此處只詳細說明舉例類與措施類貼黃。
舉例類是對于正文內容進行舉例說明,如《乞黜降韓縝狀》,這篇狀提到,蘇轍多次上奏希望罷免韓縝,卻一直沒有施行。貼黃提到:“先帝初使呂大忠商量地界,大忠果悍有謀,堅執(zhí)不與,虜使自知別無的確證驗,已似懾服。而縝暗懦,遂壞此事。 ”[4](809)先帝曾派呂大忠守衛(wèi)邊界,而到了韓縝這里,卻割地與虜,導致百姓被迫內徙。舉出先帝時期保衛(wèi)邊界的事跡,與韓縝的棄守行為進行對比,更加突出韓縝罪過之大,必須罷免。
措施類是在貼黃中提供或補充正文所說問題的具體解決措施,以供皇帝參考,也是對正文內容的補充。如《乞放市易欠錢狀》這篇狀主要說的就是措施,全面分析了市易法在實施過程中出現(xiàn)的弊端后,蘇轍提出了五項應對措施。之后又使用貼黃說明了該如何施行這些措施:“須至令三省相度施行,即乞指揮執(zhí)政,勿令宣布”[4](870),是對正文中措施的進一步補充,也可以看做措施類的貼黃。
2.內容提要作用:貼黃的內容提要作用主要是為了讓皇帝在批閱奏章時能夠快速獲取信息,提高工作效率,所以大臣們會將奏章的主要內容歸納總結之后寫于貼黃之上。除了總結類貼黃之外,原因類的貼黃也可以起到內容提要作用。上文已經(jīng)對原因類貼黃文本進行過具體分析,此處不再贅述。原因類貼黃主要用于說明上奏原因,其本質目的是為了強調事件的重要性,但是將上奏原因寫在貼黃上,同樣也能夠快速向皇帝傳遞正文主要信息,起到內容提要的作用。
《欒城集》中收錄了46條貼黃,實際上并沒有完全統(tǒng)一的格式,下文對這些貼黃進行了統(tǒng)計整理,將一些比較常用的格式梳理出來,并不是絕對格式。
1.用來說明情況的貼黃常用“臣竊+動詞+事件”開頭,以此引出想要說明的內容,常見的有“臣竊見”“臣竊詳”“臣竊聞”“臣竊觀”等。比如“臣竊見近年貪刻之吏習以成風,上有毫發(fā)之意,則下有丘山之取,上有滂沛之澤,則下有涓滴之施”[4](782)(《久旱乞放民間積欠狀》),用“臣竊見”指出貪官污吏的不良風氣;“臣竊詳差役利害,條目不一,全在有司節(jié)次修完,近則半年,遠亦不過一年,必有成法”[4](784)(《論罷免疫錢行差役法狀》),用“臣竊詳”引出差役法的利害。46條貼黃中,一共有10條使用了這一格式,頻率較高,主要用于補充類、總結類與舉例類貼黃中。
另外還有一類開頭是“訪聞+事件”,例如“訪聞近日諸路監(jiān)司州郡,多以二月六日所降差役指揮,有不便事節(jié),未敢便行,各具利害奏聞,顯見事理明白,人情不遠”[4](813)(《再乞責降蔡京狀》);“訪聞忻州曾申本路轉運司,乞枷錮鋪戶前來買鹽,以此顯見人情不愿”[4](816)(《乞廢忻州馬城鹽池狀》);“臣訪聞河北轉運司,今年應副開河費用錢七萬三千余貫。糧十七萬余石, 梢草一百五十二萬余束”[4](923)(《論開孫村河札子》)等?!稒璩羌分械馁N黃一共使用了8次這樣的開頭,主要出現(xiàn)在補充類與總結類貼黃中。
2.貼黃結尾常用“乞+動詞”,表達呈上奏章的訴求與對皇帝的希冀,有時還會使用“欲乞”,表達比較強烈的祈愿,如“欲乞特降手詔”[4](784)(《論罷免疫錢行差役法狀》);“欲乞先罷師閔職任”[4](790)(《論蜀茶五害狀》)。 又或者使用“伏乞”,表現(xiàn)謙卑恭順的態(tài)度,如“伏乞指揮,于役法所檢取民間前后言差役不便文字, 略賜省覽, 即見詣實”[4](856)(《三論差役事狀》);“伏乞陛下與二三大臣詳議其事,以天下安危為念,勿爭尺寸之利以失大計, 則社稷之幸也”[4](861)(《論蘭州等地狀》);還有單純表示對皇帝的敬意的“伏乞圣慈體察”,更像是一種帶有尊敬性質的官方套話,沒有別的含義。用“乞+動詞”作為結尾的貼黃一共有8條,主要在總結類、措施類與補充類貼黃里出現(xiàn)。
3.還有一些出現(xiàn)頻率很少,但是又較有代表性的結尾。比如“即見詣實”,“詣實”的意思是符合實際,一般跟在“乞某事”之后,并且前文會有對某一事件、情況的描述,意思是,如果前文描述的情況屬實,那么請求按照奏章或貼黃中的建議行事。
宋代貼黃制度在唐代的基礎上得到了發(fā)展,貼黃的功能與使用也得到了豐富。本文選取宋代名臣,同時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轍的文集《欒城集》作為文本,從特定作家、特定文集中的貼黃入手,展示了宋代貼黃的一隅。對于宋代貼黃的分類與界定只是作者一人之言,未必準確。關于宋代貼黃制度以及古代貼黃制度的研究,還有待進一步拓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