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明
2018年12月15日,作家二月河溘然長逝。面對這樣一位生前擁有巨大影響力的歷史小說家的離世,一些作協(xié)機構(gòu)對二月河給出了很高的評價:“九十年代就以帝王三部曲享譽文壇,皇皇五百萬字,代表了中國長篇歷史小說的高度和成就,為海內(nèi)外讀者所熟知?!薄八钥?、雍、乾‘落霞三部曲’的皇皇巨著及散文隨筆等精品力作,為河南和中國文壇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中國有句老話,叫做“死者為大”。人去世了,所有的評價都可以是善意的、寬宥的、正面的,這當然可以理解。但是,評價應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應準確客觀。如果從寫作才華、作品影響等因素考量,二月河的確是一位值得評說的人物。這就引出一個話題:二月河能代表中國長篇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高度嗎?
與根據(jù)小說《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改編的電視劇的命運一樣,二月河一度曾引起中國受眾的廣泛關(guān)注和熱烈反響,當然,對其作品的爭議之聲也連綿不斷。其中聲音最大的一種說法是,二月河在為封建帝王樹碑立傳。二月河自己也曾承認,“第一本書出來后的第二個月,就有報紙用了一整版篇幅,以通欄標題《二月河的唯皇史觀》對我進行批評。這在當時是作為很嚴肅的政治問題提出來的?!倍潞佑悬c緊張,就給馮其庸寫了封信。馮其庸寫了一幅字寄給他:“濁浪排空君莫怕,老夫看慣海潮生”,以此來安慰他。二月河進一步說道:“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我們是以階級斗爭為綱來寫作的,文藝為政治服務,為工農(nóng)兵服務。只要作品里有地主,就一定是壞蛋。人們現(xiàn)在衡量我的作品,有時還是會沿用這樣的模式:康熙是人民的敵人,是反動階級,你為什么要歌頌?”對此,二月河的“自圓其說”是,判定一個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主要看三點:第一,對國家統(tǒng)一、民族團結(jié)有沒有貢獻?!拔也还苣闶裁闯錾恚龀鲐暙I的我就歌頌,反之就批判?!钡诙?,在發(fā)展生產(chǎn)力、調(diào)整生產(chǎn)關(guān)系、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方面有沒有貢獻?!安还苁裁闯錾恚诋敃r的條件下能想辦法讓老百姓生活得好一點,我認為就是好人。反之我都覺得不是好人?!钡谌?,在科學技術(shù)、教育文化、發(fā)明創(chuàng)造等方面有沒有貢獻?!安虃?、鄭和是宦官,畢昇是平民,司馬遷是殘疾人,黃道婆是道士……不管什么出身,只要在歷史上做過好事的,我就歌頌?!痹诙潞涌磥?,這才是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二月河以清代歷史為背景的“帝王系列”小說十三卷之巨,“編”撰一般平民百姓、大眾讀者所不知情的清代朝廷內(nèi)的帝王生活故事,以大膽“解構(gòu)”的筆觸,刻畫與歷史典籍記載中“不一樣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形象,從而贏得自己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成為中原文學的“領軍人物”之一。其汪洋恣肆的寫作筆法、宏大浩瀚的文體架構(gòu),使其作品具備了較強的可讀性和很高的知名度。
二月河對人們稱他的三部帝王題材長篇小說為“帝王系列”,打心眼里是不認可的,覺得把這三部作品稱為“落霞三部曲”才更為恰當。他解釋說,自己是懷著非常傷感和遺憾的心情寫這三部書的。書中一方面固然展示了封建社會最后這個“盛世”很絢麗、很燦爛的一面;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太陽快要落山、黑暗就要到來的落寞趨勢。任何一種事物都有它產(chǎn)生、發(fā)展、興旺到衰亡的過程。當事物發(fā)展到極盛時期,也就像太陽終歸要落山一樣,誰也阻擋不了,這是一種必然趨勢。這個認知,自然沒有問題。問題在于,二月河犯下了一個常識性毛病,即:欲加之“功”,何患無辭。展開了說,一個有罪之人,如果你要把他說成好人,總可以從他身上找出種種的“好”來;因為,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一生當中都只做好事而沒做過不好的事,反之亦然。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一定要全面、客觀、準確地分析、判斷其為人處事的“好”與“壞”的比例,用一個通俗的說法,看他是“幾幾開”。
金豐為《說岳全傳》所寫序言有云:“從來創(chuàng)說者,不宜盡出于虛,而亦不必盡由于實。茍事事皆虛,則過于誕妄,而無以服考古之心;事事皆實,則失于平庸,而無以動一時之聽……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娓娓乎有令人聽之而忘倦矣?!贝搜钥梢哉f是就歷史小說所表述的最圓通而又最切實的見解。歷史小說有著不同于現(xiàn)實題材小說的閱讀空間和闡釋空間。歷史的場面、縱深的進程、宏大的敘事、活躍的人物等等因素,使得讀者的閱讀感受保持著古往今來的一致性和連貫性,其歷史價值、思想內(nèi)容、評價標準比較接近。但不管怎么解釋,判斷文學作品高下美丑的核心問題,必然也必須集中在歷史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的關(guān)系上面。寫作此類小說,應該遵循“歷史科學與小說藝術(shù)的有機結(jié)合”,“具備深刻的思想性、嚴肅的歷史性和高超的藝術(shù)性”的原則,即馬克思所說的“較大的思想深度、意識到的歷史內(nèi)容與莎士比亞戲劇化的程度”。然而,自從中國第一部長篇歷史小說《三國演義》誕生之后至今,這中間就一直存在著矛盾和齟齬。
沿著以上思路不難發(fā)現(xiàn),二月河歷史小說多處與歷史事實不符,前后自相矛盾,這是犯了歷史失真,但又并非符合美學規(guī)定的毛病。小說是可以虛構(gòu)的,但歷史不允許虛構(gòu)。二月河的帝王小說系列可謂是真假相伴、虛實雜糅,甚至是假大于真。他的歷史小說存在著小說家主體與審美對象之間不易溝通的矛盾現(xiàn)象,即所謂“屈服與征服”的現(xiàn)象。在此意義上,二月河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存在著巨大爭議和明顯弊端,可以說是毋庸置疑的。仔細考察可知,二月河的帝王小說系列“落霞三部曲”所塑造的那些皇帝,有點類似于《李自成》中的李闖王,給人以“高大全”的完人感覺。他一味地對他筆下的皇帝們歌功頌德,他們幾乎是一樣的勤勉廉政、善良寬厚。比如,二月河將雍正寫成“一代圣人”,全然遮蔽了雍正皇帝在歷史上的暴戾行為。這種美化帝王、人為拔高的寫作方式,足可說明二月河的思想穿透力、價值判斷力的羸弱和欠缺。
王國維詩學思想的“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與長篇歷史小說寫作理論的“深入歷史”“跳出歷史”,在學理內(nèi)涵上是一致的。跳出歷史,就是不受史料和史實的自然形態(tài)束縛,站在審視的立場加以觀照,藝術(shù)化、審美化地繪寫和展現(xiàn)歷史的復雜事態(tài)和曲折進程。這都正確。但是,需要強調(diào)的是,即使是“跳出”,也不能在“藝術(shù)真實”的名義下恣意違背歷史真實,遮蔽歷史真相;一定要將尊重歷史真實作為基本敘事前提來提煉藝術(shù)的真實,并將二者合理地、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將歷史人物在歷史上的基本定位與審美化的歷史人物塑造結(jié)合起來。更重要的是,作者應該將反映基本的歷史潮流、歷史真相、歷史真實,與以片面替代全體、將局部當成全局、把個別作為一般,從而進行人為的塑造、一意孤行的寫作嚴格地區(qū)別開來,將“按照美的規(guī)律塑造”,與違背歷史規(guī)律、美學規(guī)則,人為拔高歷史人物區(qū)別開來。在這一點上,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小說”確實存在明顯的硬傷。
二月河的帝王系列歷史小說,在細部的描述、歷史人物的刻畫上,存在著明顯的張冠李戴和人為美化。他筆下的帝王,勤政廉潔、廢寢忘食、安民親民。史實果真如此嗎?非也!他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洋洋五百多萬字,其中充滿著錯誤的歷史觀。從文體寫作原則上考量,歷史小說絕對不可以對重要歷史人物及歷史大事件進行虛構(gòu),應該對歷史的真實面目保持客觀上的黏連性和依賴性。歷史記載顯示,二月河小說講述的皇帝雍正,實際上壓根就沒搞過什么改革。被二月河吹捧的“火耗歸公”和“養(yǎng)廉銀制度”的確立,看似是雍正的一項重大改革,其實質(zhì)是將官吏們貪污、額外加賦的腐敗行為公開化和合法化了。而乾隆的六次下江南,其目的是鞏固在南方的統(tǒng)治,不但不像二月河所寫的那樣“為民做主”,反而大肆揮霍銀兩,戕害國力,增加百姓負擔,實乃禍國殃民。研究者發(fā)現(xiàn),二月河所稱頌的三位皇帝的人品的故事情節(jié),大多是他無中生有、精心編造的,毫無任何史學研究依據(jù)。
二月河的歷史小說寫作,是在一種片面思維、美化思維、“創(chuàng)新”思維統(tǒng)領下進行的:凡是有損三位皇帝“高大全”形象的史料一律不用,對從康熙開始,到雍正、乾隆時期逐步升級增量的文字獄,卻曲意回避,甚至將“真事隱去”;凡是不利于烘托康雍乾“盛世”的重大歷史事件,一律抹去,例如以抗租抗糧為重要內(nèi)容的農(nóng)民斗爭,貫穿于“盛世”的始終,其中,康熙四十六年無錫農(nóng)民發(fā)起的“租米不還籽粒”的斗爭,以及雍正八年崇明佃農(nóng)的抗租運動,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歷史影響,但二月河都避而不寫。而凡是皇帝加強皇權(quán)專制的史實,都被二月河一律改造成“改革”的舉措,例如康熙設立南書房和雍正通過密折制和軍機處總領天下庶務,其實是為了抵制和取消議政王大臣會議的議決權(quán),從而加強皇權(quán)專制到了極致。二月河在書中把這些維護衰落中的封建帝制,強化對人民的統(tǒng)治的倒退行為,人為地、主觀地甚至刻意地進行美化。
值得注意的是,在二月河小說三部曲的帶動下,一大批帝王小說、帝王劇乃至后宮劇紛紛出現(xiàn)在圖書市場和電視熒屏,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歌曲被演繹得激情四射激昂高亢,至今仍響徹大江南北!
二月河在權(quán)謀文化敘事的狂歡中,更多的是對傳統(tǒng)的認同與吸納。小說中過高的權(quán)謀指數(shù)與作者情感立場的“零度介入”,使得他的帝王小說系列匱乏人道主義情懷熱度。在這樣的帝王小說書寫示范下,不少歷史題材作品、官場小說自覺不自覺地向人們津津樂道于傳授權(quán)謀經(jīng)驗,演繹權(quán)術(shù)之道,并以此制造“驚心動魄”的效果,以至于“很權(quán)謀”已經(jīng)成為一些評論家和讀者、網(wǎng)友對二月河小說的總體評價。誠如評論家郭松民所說:“康熙皇帝活到68歲就可以了,他不能再活500年。皇帝治下的生活是令人窒息的,時間和未來都應該是屬于人民!”
依照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般原則,歷史小說寫作應有歷史的識見、精神的滲透,它必須內(nèi)化為小說美學的美學風骨、審美評價標準和精神涵值,既來自歷史,又指向未來,這就是歷史文化的核心價值觀所在,是歷史小說生死存亡的美學根基。寫作歷史小說,尤其是長篇歷史小說,必須本著既尊重歷史、大事不虛,又“失事求似”(郭沫若語)、小事不拘的審美重構(gòu)原則,不能為了“解構(gòu)”和“顛覆”,而不顧歷史真實,曲意編造。黑格爾在論及歷史劇的悲劇觀念時,曾從藝術(shù)哲學的高度,既反對過分看重外在方面的表現(xiàn),又反對過分注重現(xiàn)代主觀需要的表現(xiàn),并在反對兩個極端的基礎上,提出藝術(shù)要表現(xiàn)最高旨趣的要求,認為藝術(shù)作品應該表現(xiàn)的“最主要的東西都是人類的一些普遍的旨趣”,應該是“揭示心靈和意志的較高遠的旨趣”,應該能夠“見出本質(zhì)的東西”(黑格爾《美學》第1卷,第348、354頁,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小說,存在很多硬傷,不符合歷史小說的基本創(chuàng)作原則,在表現(xiàn)“人類的一些普遍的旨趣”因而能夠“見出本質(zhì)的東西”方面,顯得非常欠缺。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小說中的皇帝,喪失了常人固有的生活樂趣和做人雅致,他們“一心要江山圖治垂青史”,他們朝思暮想、念茲在茲的是權(quán)力斗爭和陰謀手段。
總之,二月河帝王小說的主題,圍繞的無非是權(quán)力斗爭,各色人物行動的基本內(nèi)涵,可以“陰謀”二字概括,其故事橋段無非是宮廷內(nèi)外一個圈套連著一個圈套,一處陷阱通向另一處陷阱,正可謂滿途荊棘、人人自危。連同皇帝老兒、皇后妃子、大臣太監(jiān)、丫鬟衙役等等在內(nèi),男女老少勿論,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同謀就是死敵,六親不認成為了皇庭家族的可怕常態(tài)。這種厚黑題材,至今占據(jù)著我們的圖書市場,霸占著我們的影視熒幕,于無形中影響著人們的精神和靈魂。有人甚至將二月河“推舉”為書寫厚黑故事的“當代第一人”,認為二月河“非常審美地宣示著殘忍的歷史智慧,這種歷史智慧并不來自冠冕堂皇的政治修辭,而是來自殺機四伏的政治實務”。君王之術(shù),本質(zhì)上就是駕馭人心。而所謂的駕馭人心,乃是馭人之道,是各種各樣的手段伎倆,諸如恩威并施、寬嚴相濟之類。不難想見,像二月河筆下的這種帝王系列小說中所極力張揚的猜忌、彈劾、籠絡等種種權(quán)謀手段、皇朝權(quán)術(shù),如此不加批判地加以傳播,成為人們口中津津樂道的權(quán)謀故事與職場行為范本,它們帶給人們尤其是青少年一代的,將會是怎樣的價值引領和道德影響?!
走筆至此,似乎可以回到本文開頭提出的問題了——二月河能代表中國長篇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高度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