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泳臻

阿耐的小說一向以綿密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立體飽滿的人物塑造和強烈深厚的現(xiàn)實關懷著稱。自小說《歡樂頌》的同名劇熱播以來，阿耐的知名度與關注度直線飆升。2018年年尾，根據(jù)其所著小說《大江東去》改編的電視劇《大江大河》再次成為年度“爆款”。隨著電視劇的開播，原著《大江東去》也掀起了新的閱讀熱和討論熱。其實，早在2009年，該書便以網絡小說的身份獲得中宣部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這是網絡小說首次獲得國家級文藝獎項，此殊榮既是網絡文學以創(chuàng)作實績獲得官方主流認可的里程碑，又證明了網絡文學不全是“虛懸無著”“娛樂至死”的“爽文”培養(yǎng)皿，它還內蘊著歷史審思、現(xiàn)實拷問、情感追索等諸多可能，有著精品化和經典化的潛力與沖動。

《大江東去》堪稱“鴻篇巨制”，以一百五十余萬字的篇幅全面細致深入地表現(xiàn)了中國改革開放1978年至1998年二十年的偉大歷史進程，政治領域的摸索探路、經濟領域的改革突圍、社會生活的漸變發(fā)展都得到了典型而有力的表現(xiàn)，可以說是對“天翻地覆”二十年歷史與現(xiàn)實的一次“正面強攻”。而小說本身在類型化上的選擇和成熟表達，在“純文學”式微與網絡文學“縹緲玄幻”的大文學語境下對現(xiàn)實主義的堅持與重申，都使得作品越涉出了文本本身，其意義的討論空間也得以大大恢拓。

一、“趨主流化”：現(xiàn)實主義美學原則的網絡回響

韋勒克在梳理現(xiàn)實主義的概念史時，提到“現(xiàn)實主義作為一個時代性概念，是一個不斷調整的概念，是一種理想的典型。①”從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到龔古爾、左拉等人的自然主義到以客觀現(xiàn)實主義聞名的福樓拜，對“現(xiàn)實”和“真實”的理解一直處于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中，甚至傾向于加洛蒂所說的“無邊化”。本文無意于在現(xiàn)實主義的學理性討論里糾纏，而僅僅把現(xiàn)實主義當作一種敘事的總體原則和美學方法。

現(xiàn)實主義作為一種敘事方式或美學判斷早已融入了中國文學的血脈之中。對社會現(xiàn)實的熱切關注和對社會活動的積極參與一向是士大夫們天經地義的行為舉措。集中反映在文學場域，則無論是“文以載道”還是“經世致用”，強調的均是發(fā)揮文章對現(xiàn)實的干預和影響作用。步入現(xiàn)代以來，最先取得成就的也是以反映現(xiàn)實為基礎的社會問題類小說。從冰心的“問題小說”至文學研究會主張的“為人生寫作”的口號，到茅盾領銜的“社會剖析小說”，再到左翼文學“文藝大眾化”的政策方針，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展主線之一即是有力切入社會矛盾的核心，以回應人們對跌宕政治生活不滿的心靈訴求，直到先鋒文學的出現(xiàn)?！跋蠕h文學運動”大力倡導“純文學”理論，講究文本審美和形式的創(chuàng)造與變異，講究小說敘事的技巧實驗和語言風格的異質。當“純文學”對文學本質的系列規(guī)定作為“文學性”確立下來時，就“不再僅僅是一種文學理論，而成為占據(jù)絕對支配地位的新的文學標準，這就形成了‘純文學’與‘政治’‘現(xiàn)實主義’相對立的潛在思維。②”所謂的嚴肅傳統(tǒng)作家們選擇向玄虛高邁的象牙塔逃逸，關心現(xiàn)實似乎成為一種過時的文學態(tài)度，即便作家有心反映現(xiàn)實，也容易耽溺于幻化莫測的現(xiàn)實鏡像，提供的無非是文學性削弱后的“新聞速寫”。

網絡文學起初也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福地”。邵燕君指出，“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十幾年來，最繁盛的類型文都是幻想類的（奇幻、玄幻、科幻）。③”在虛擬的網絡世界中，一旦不受約束的想象力漫無目的地滋生，只為滿足表層的欲望索求而提供“私人訂制”般的周到“服務”，作品本身的文學質地就會一再貶損，更遑論留有“現(xiàn)實性”的生存空間。

《大江東去》的適時出現(xiàn)有著無法預估的意義。它是在文學總體環(huán)境頹靡，美學追求指向“虛無”，“非理性”背景下的一次倒戈，且由于它網絡小說的屬性使倒戈不止步于表面的“虛晃一槍”，而是徹徹底底、毅然決然。黯然已久的“現(xiàn)實主義”得到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提振，一種古老的含有偉大人類精神的創(chuàng)作方法借由在網絡上擊撞出的蕩然回響堂而皇之地再度返回。

《大江東去》在三個層面上貫徹了現(xiàn)實主義的美學原則。第一，是“史詩性”的敘述復蘇了關于人的價值的尊嚴，塑造了真實生動的典型人物。改革開放的歷史浩蕩起伏，充斥著興奮與希望，也夾雜著茫然和不知所措。小說以三個人物的奮斗史忠實地再現(xiàn)了經濟改革歷程。宋運輝從小頂著“黑五類”的身份，忍受著同齡人的欺侮與疏離，他抓住高考恢復的機遇，讀上了大學。大學畢業(yè)后他來到金州化工廠，目睹了水書記和費廠長內斗，滿腔抱負的他扎根基層，醉心技術鉆研，然而國有企業(yè)的政治傾軋迫使他妥協(xié)外逃，來到東海成為一方諸侯，他也在逐年的歷練中蛻變成了典型的官僚。宋運輝理想高迥，對改革開放的走向有著難以企及的前瞻，但現(xiàn)實泥濘，讓他一步步邁得艱辛。這其實無異于改革開放恢宏歷史的“寓言”：在時間的“洶涌洪流”中，一個國家如何憑借民族的智慧和勇力破浪前行。雷東寶和楊巡更是“大歷史”下的“小人物”，他們或缺乏知識，或家境貧寒，憑借過于常人的“霸蠻”和機靈闖出了一番天地，成為歷史的見證者和創(chuàng)造者。阿耐有著勾勒宏大格局的野心，高揚激壯的精神狀態(tài)和理想情操成了小說的主要格調。第二，對日常生活的表達，還原了其自身“毛茸茸”的質感，讓作品始終洋溢著沛滿的生氣與火氣。除開重大事件的記述外，小說最引人入勝的還有那些“閑筆”，小說中寫到喇叭褲和文眉的出現(xiàn)，1987年費翔首次登上春晚舞臺，從桑塔納到奔馳等。生活一點一滴的演變喚醒了共同的記憶和情感，阿耐以工匠般細致的耐心磨亮了現(xiàn)實細微處的光澤?，嵥榈姆彪s的人間煙火將角色從高置著的歷史舞臺上解放，為原本只是作家觀念的傀儡們注入了鮮實的血肉。第三，作者有著對真相孜孜不倦的意圖，他洞察了生活的形式，并要為這形式找到合理的依據(jù)。陳曉明說過，現(xiàn)實主義作品“它不要背后的真相，它的真相就在事實性里。④”這一點恰好能反映出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現(xiàn)實關懷與人文情結。阿耐揭示了發(fā)展之路上所遇到的種種困境，人們既面臨著具體的生存壓力，也有著不為人道的精神難題。雷東寶重情重義，有擔當，負責任，可對宋運萍熾熱的愛終究沒敵過男人動物性的本能，他與韋春紅的結合是第一次對誓言的背叛，當知曉韋春紅不能生育之后，出軌馮欣欣則在生命繁衍的倫理邏輯外構成第二次背叛，可他對韋春紅的依戀，將兒子幾以“交易買賣”的形式從馮欣欣手中奪走又傷害了第三個女人。他以悍然無畏的姿態(tài)建功立業(yè)，贏得眾人尊重，但他在感情中的懦弱無為讓他永久地背負著道德的枷鎖。阿耐將雷東寶的復雜性寫得淋漓盡致，讓人又憐又恨。小說中還三番五次提到發(fā)展、污染和治理的關系，小說結尾，宋運輝一家重走當年他出村的小路，宋引詢問父親為什么發(fā)展要破壞自然環(huán)境，就像是一個神秘不可言的“循環(huán)”，此情節(jié)不光是人物本身對發(fā)展的反思，更蘊隱著作者對現(xiàn)實的思考與疑問。

《大江東去》的成功可以視作是網絡文學期盼已久的自證。它體現(xiàn)著“趨主流化”，即向主流意識形態(tài)、主流文化傳統(tǒng)和主流文學審美靠攏。同時它也證明著在經過數(shù)十年泥沙俱下無所不包的初期發(fā)展后，網絡文學具備了再進一步的可能，完全有能力有條件創(chuàng)作出不朽的文學經典。

二、職業(yè)性與知識性：深度類型化的經濟史書寫

小說出現(xiàn)類型化應該說是小說成熟的標志之一，這說明小說以時間或語言為辨別方式的標度向文學內部組織或結構模式游移。沃倫在闡釋文學類型的歷史時敏銳地指出說明性是現(xiàn)代類型理論的主要特點，“現(xiàn)代的類型理論不但不強調種類與種類之間的區(qū)分，反而把興趣集中在尋找某一個種類中所包含的與其他種類共通的特性，以及共有的文學技巧和文學效用。⑤”他還指出類型文學里體現(xiàn)了所有的美學技巧，創(chuàng)作者和讀者也就此達成了某種“共識”：類型既是作者賴以成規(guī)方便使用的“道具”，又符合讀者的審美習慣和閱讀期待。

在中國，類型文學的歷史也很悠久，研究者喜歡把主題結構相似，風格意蘊接近的小說劃歸一類。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就對中國古代小說進行了大致的分門別類，從六朝的志怪小說一直到清朝的譴責小說共析出了十種類別。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常出現(xiàn)的傷痕小說、反思小說、改革小說、尋根小說、新歷史主義、新寫實主義等名詞，雖是現(xiàn)象和思潮的提煉與表述，但未嘗不暗示著一種類型化的傾向和解釋。經典的嚴肅文學作家們可能對此頗有反感，韓少功就曾多次反對冠以“尋根文學主將”的名頭，莫言也疑惑自己前一秒還是評論家所說的尋根文學作家，后一秒就成了新歷史主義的代表作家。他甚至在臺北演講時，專門談到了他與新歷史主義的關系，他認為新歷史小說的涌現(xiàn)和研究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圍。不獨是韓少功和莫言，幾乎現(xiàn)在當行的經典文學作家都反對以類型解釋他們的作品，因為現(xiàn)代小說從根本上言是反類型的?，F(xiàn)代經典作家們秉持著喬伊斯、卡夫卡、普魯斯特等西方大師的教諭，懷揣著影響的焦慮，致力于觸摸人類經驗的邊界，探尋人類的本質，挑戰(zhàn)慣常的道德成規(guī)，揭示被遮蔽的現(xiàn)實，洞見沒有被展示的可能，以通向昆德拉所謂的“發(fā)現(xiàn)存在”，他們大都是“發(fā)現(xiàn)唯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一言的信徒。但是沒有作家能完全逃脫類型而寫作，正如沃倫說的那樣，“優(yōu)秀的作家在一定程度上遵守已有的類型，而在一定程度上又擴張它。⑥”小說的類型化與經濟的勃興、消費的盛行和全球化過程密切相關。葛紅兵曾論述過小說類型化的內在動力機制，“小說創(chuàng)作的類型化是經濟市場深入發(fā)展的結果。經濟市場化的深入發(fā)展帶來了社會的階層化，社會的階層化導致了文學審美趣味的階層化。審美趣味的階層分化是小說創(chuàng)作類型化的直接動力。⑦”商業(yè)資本的精準操作在網絡這一公共使用平臺上引導了分化的社會階層，使其形成一個個“圈子”，“圈子”里面是有著共同的文學審美趣味和價值追求的群體。以“圈子”打開閱讀市場成為網絡文學的常規(guī)手段，穿越/玄幻/盜墓/修仙/言情/軍事等類型化網絡小說應運而生。理解了這一點就明白了李敬澤在觀察網絡文學時發(fā)出的感嘆，“它就是通俗文學，其基本形態(tài)就是類型小說。⑧”

網絡小說及其類型化降低了寫作的門檻，它以更寬容廣博的胸懷接納了各行各業(yè)的視角、邏輯與知識內容。在現(xiàn)代社會的分工體系下，職業(yè)工種的精細和繁多使他們之間的壁障愈加難以打通，他們更愿意閱讀與他們工作生活貼近的相關小說。在這一需求下，類型化小說朝著縱深自我掘進，出現(xiàn)了“深度類型化”的小說?！吧疃阮愋突毙≌f著重塑造某專業(yè)領域的角色人物，在符合專業(yè)準則的前提下講述動人的故事，揭秘不被矚目的具有特殊性的日常細部，預設讀者有一定基礎的該領域的專業(yè)素養(yǎng)或知識儲備，其主要特點是職業(yè)性和知識性的彰顯。近年來不斷冒涌的工業(yè)科技/刑偵/醫(yī)生/職場小說就有顯著“深度類型化”的趨勢。

阿耐的《大江東去》就是一部“深度類型化”的小說。一方面是職業(yè)性。阿耐的本職是一名職業(yè)經理人，做過營銷和采購，也做過工廠管理，有著豐富的企業(yè)運營和管理經驗。她談到思考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處理寫作所遇到的疑惑時有所感慨，“尋找答案時，搜集過去的報紙，翻閱過去的報告文學，以及閱讀歷年出臺的相關文件匯編、同時結合我自己的經歷對照著想，有種原來如此的醒悟。⑨”這樣的思索和撰寫方式明顯有著紀實性的考量，講究忠實和客觀的呈現(xiàn)，虛構的目的導向是不可變更的史實，人物和故事不再與歷史并置、交叉、對位，不再構成質疑和消解的力量，它是一部“本就如此”的小說，滑向了理所當然和眾所周知，而《大江東去》編年體的結構體例更是齊整規(guī)范了敘事口吻，它不允許挑釁、冒犯、夢幻和顛倒，記憶上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偏差，它要老老實實，按部就班、斗榫合縫地將故事說得圓融。這種講述故事的方式是職業(yè)性的要求，所追求的是“復印”效果，是形式和記錄的真實。這就決定了《大江東去》首先是部經濟史，其次再是一部講述經濟史的小說，這個順序不可置換?！洞蠼瓥|去》的職業(yè)性還體現(xiàn)在四個主要角色的塑造上。四個主要角色宋運輝、雷東寶、楊巡和梁思申體現(xiàn)著濃厚的經濟學色彩，分別對應著國有經濟、集體所有制經濟、民營經濟和外國資本四種形式。他們固守著作者賦予的身份，沒有表現(xiàn)出盡可能的復雜性和越界欲望，他們仿佛是為了闡明四種經濟形式概念和流變而存在，凸顯的是作者職業(yè)性的寫作認知。

另一方面是知識性。在小說里展示知識原本就是對創(chuàng)作者的一次測驗。紀眾曾說，“在文學作品中有機地融進些知識內容，這原是文學對生活關系的必然。⑩”巴爾扎克、博爾赫斯、帕慕克等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百科全書式”風格的作品便以格局的宏廓、知識的富贍取勝。不過，“深度類型化”小說的知識性與前述略有不同，它以職業(yè)性為基礎，羅列的是尖細晦奧的學科專業(yè)內容。《大江東去》里就有大量歷史資料的堆砌，學術概念的分析甄別，以及通過人物之口轉述出來的文件政策內容，事無巨細，面面俱到。當這些知識滲入故事肌理，參與人物性格塑造，化為具有象征和隱喻的符號代碼時就能深拓作品的意蘊和境界。宋運輝多次以國內政策調整后的發(fā)展大勢寫信告誡遠在海外的梁思申要腳踏實地，問題應當聯(lián)系實際具體分析就顯得真實可信。影視改編作品開頭，宋運輝全文背誦中央文件更是一個值得無窮玩味的細節(jié)，瞬間讓時代的困窘、政府的銳取、百姓的眾相和宋運輝個人的堅韌執(zhí)著以及對上大學的渴望得到有層次有角度有強度的刻畫。當知識脫離了具體的情景和人物關系，就容易流于單純的歷史陳述和知識炫示，《大江東去》充斥著大篇幅拗口的邏輯推衍，使本就卷帙浩繁的小說顯得瑣碎冗長，有時簡直令人懨懨欲睡，更是造成了情節(jié)轉折的生硬和人物的“扁平化”。

三、楔入宏大時代的人性書寫：“正面強攻”與個人成長的交融

鮮有作家能真正做到對歷史和現(xiàn)實“正面強攻”，阿耐是那些少數(shù)中的一個。不過她最值得稱道的地方并不只是完美呈現(xiàn)了改革史的宏拔與坎坷，還在于對人物的精雕。她將時代變遷與人物成長緊揉在一起，化作筋骨相連的整體。因此在她的筆下，既有張揚飛掣的雄勢，又有平穩(wěn)落地的法度。

雷東寶是《大江東去》最出彩的角色之一，從他身上最能顯現(xiàn)時代描繪與人性書寫不可分割的特點。雷東寶是個改革者。改革者形象是改革文學的重要成果，“從《喬廠長上任記》開始，改革文學就致力于建構起以人為核心的敘事形態(tài)，塑造具有卓越才能與奉獻精神的改革者往往超過作家對作品故事性的追求而成為第一要務。?”從喬光樸到《新星》中的李向南、再到《花園街五號》中的劉釗，眾多改革者以光輝偉岸的道德品質和超拔脫俗的思想信念給予讀者無盡的精神力量。他們大多意識超前，敢作敢為，關心民間疾苦，捍衛(wèi)國家利益，忽視個人享受，是智慧和勤勞的化身。改革文學最大的弊病也在于此，過度標榜改革者的完美讓人物變得蒼白貧薄，連帶著描寫的改革故事也陷入“失真”的泥淖。雷東寶的出現(xiàn)，深化了改革者形象，他的矛盾、糾結，反復釋放出無窮無盡的韻味，改革者形象不再呆板，反而前所未有得飽滿與深刻。

雷東寶不是“高大全”英雄式的改革者，盡管他與其他改革者一樣有著為天下先的闖勁、一往無前的魄力和堅定不移的意志，他的孔武猛毅保證了他的執(zhí)行力，但他骨子里是個“大老粗”，不懂策略和計謀。他前期抓住改革開放的先機，敢拼敢想，辦成了磚廠、養(yǎng)殖場、電纜廠，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后期卻因霸道專權與自負失去了村民的愛戴，被宏偉和正明用計架空了權力。在這過程中，他也從大公無私為村民謀福祉的書記變成想霸占集體財產不講理的“雷老虎”。個人生活上，雷東寶缺陷十足的性格注定其忽略家人，宋運萍因擔憂他的安危喪命，他的情感生活由是一波三折。雷東寶的經歷正好可以理解為整個改革開放的縮影，初始的活力火苗不可抑制地形成燎原之勢，隨著改革開放進入“深水區(qū)”漸趨平穩(wěn)，無法跟上時代步伐的產業(yè)設置和領導者就會被淘汰。雷東寶們可歌可泣，各有辛酸，他們是這二十年波詭云譎里蕓蕓眾生中的一分子。如果要用一個詞描述雷東寶，應該是改革者里難得的“悲劇式”英雄。他傳奇又唏噓的經歷無法復制，在這場與時光的較量中互有勝場。他以他的成功證實了時勢造英雄，他同樣也以自己的失敗確證了改革開放的艱難。

阿耐還憑借另外兩個男主人公的成長路徑完成了時代與個人的想象。宋運輝和楊巡的成長都與女性有關，但其含義卻大異其趣。宋運輝是實用主義的代表，精明強干，在金州工廠里的杰出表現(xiàn)引來了程廠長的關注，在有意無意之中，程廠長設計將女兒程開顏介紹給他。宋運輝愿意與程開顏結合，并非是發(fā)自肺腑的真愛，而是有著現(xiàn)實功利的考慮，他希望借助程廠長的關系和資源取得事業(yè)上的長遠發(fā)展?；楹髢扇瞬缓?，有所積怨，宋運輝終于在主政東海后提出了離婚。之后對陶醫(yī)生有所打算也是基于合適的需求，直到他確認自己所愛是梁思申，最終沖破成見與之在一起。就個人而言，宋運輝經歷了從不自覺到自覺的情感之路，他的成熟一面由于物質條件（職位晉升、地位顯赫等），一面由于心靈日益豐盛（見識增廣、與妻子志同道合等）。宋運輝的擇偶頗能代表那一批經過特殊年代的人群，他們依舊籠罩在社會對家庭成分計較的陰影下，采取的是務實的辦法。宋運輝最后選擇梁思申固然不能說完全沒有家庭因素的影響，至少兩個人的成功結緣突顯了社會觀念已經走向了開放、包容和多元。

楊巡的形象討喜，是個人奮進終獲成功的榜樣。他早年在東北闖蕩，回家偶然見到戴鳳嬌，隨即與之熱戀。由于母親的干涉最后分道揚鑣。母親的遽然離世讓他與妹妹楊邐心生隔閡，后來他雖然遇到命中所愛梁思申，卻以個體戶的莽撞和小格局做了假賬，因此終止了與梁思申的合作。感情與事業(yè)的雙重失利讓他意識到學習的重要性，自學了高中課程，通讀了《經濟學原理》，并熟練掌握了《稅法》。他的成熟讓他散發(fā)出不可阻擋的個人魅力，最后征服了重點大學畢業(yè)的任遐邇。楊巡的成功崎嶇多險，難道不正像無數(shù)“名不正言不順”的個體戶掙扎蹣跚的寫照？

《大江東去》以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深度類型化的文本風格，個人成長與宏大時代熔鑄一體的寫作立場成就了網絡小說的無上榮光，也成為經濟類小說當之無愧的一面旗幟。當然它并非十全十美，也難以冠上“偉大”二字，作品信息的過度飽和和情節(jié)連綴上的不通暢顯示了作者的文字把控功力還需加強，而長達一百五十萬字的篇幅更是多數(shù)讀者難以通達的迍邅之途。阿耐創(chuàng)作上的得與失是一筆寶貴的財富，能為后來的創(chuàng)作者提供更多的經驗借鑒。

注釋：

①[美]勒內·韋勒克.批評的諸種概念[M].羅鋼,王馨缽,楊德友，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237.

②梁鴻.當代文學往何處去——對“重返現(xiàn)實主義”思潮的再認識.文藝理論與批評[J]，2007(1).

③邵燕君.網絡文學的“網絡性”與“經典性”.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J]，2015(1).

④陳曉明.眾妙之門——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51.

⑤[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232.

⑥[美] 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233.

⑦葛紅兵,肖青峰.小說類型理論與批評實踐——小說類型學研究論綱.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J]，2008(5).

⑧李敬澤.網絡文學:文學自覺和文化自覺.人民日報[N],2014-7-25(24).

⑨阿耐.從記憶的內存里，挖出最冷僻的事件.文匯報[N],2017-6-13(11).

⑩紀眾.淺談小說中的知識性蘊含.文學評論[J],1984(5).

?蘇奎.改革、改革者與改革文學.蘭州學刊[J],2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