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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凍(中篇)

2019-12-27 04:09張紅欣
南方文學 2019年5期
關鍵詞:鹿鳴向陽

曹向陽一貫是個自律的人。

作為有著八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的男人,曹向陽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濃眉深眼,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方形臉廓,加一頭自然卷發(fā)。更為難得的是,那雙遺傳自曾祖母——一個典型的北俄歐羅巴女人的藍色眼睛,雖然歷經三代血源糅雜,卻仍然固執(zhí)地保持著本色:微藍、深邃、靈動、狡黠。這樣一雙令同性警覺的眼睛,在異性跟前,卻是風情萬種的代名詞——哦不,代名眼,跟桃花眼有著異曲同工的效果。

自律第一條,體現在強健的體魄上。曹向陽熱衷健身,沒離婚前,家里開銷大,健身方式僅止于不花錢的戶外運動,晨跑、騎行、游泳、登山、打球。離婚后,沒了糟糠之妻在耳邊整日牢騷,曹向陽的生活發(fā)生了質的變化,英派斯的年卡,說辦就辦了一張,麥瑞克的健身器材,咬咬牙也買了幾套。別人鼓搗這些,多半三分鐘熱度,曹向陽不同,開啟全新生活的曹向陽,每日以近乎苛刻的訓練計劃,大汗淋漓地跟健身器材較著勁兒。較勁結果,八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再次得以完美詮釋,離婚十年的曹向陽,越發(fā)活得神采奕奕,不但消滅了婚內微微凸起的小肚腩,還成功練出了八塊腹肌,若隱若現在運動背心下,或者扎著領帶的襯衫里,像一只只跳躍的小獸,洶涌著秘不可宣的欲望。

然而,曹向陽貌似與一切欲望無關,他還有自律之二、三、四……在租來的、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單身公寓里,曹向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細節(jié)甚至延伸到每頓飯的油、鹽、水果、蔬菜和碳水化合物的比例上。單身公寓纖塵不染,床單被罩三天一換,床頭鮮花長盛不衰,墻上是一溜京劇臉譜掛件,系著大紅中國結——總之,怎么看,這都不像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除了八小時上班時間,曹向陽的業(yè)余生活也可謂豐富多彩。一三五健身,二四六書畫,周日戶外臨水登山、攀巖爬壁。偶爾也跟女人約會,不是很多,陷在上島咖啡柔軟的皮沙發(fā)里,聽她們絮絮叨叨講完前婚史,或者前戀愛史,曹向陽的耐心,往往就用完了。

然后禮貌告別,極少約下一次。

也不是全然沒有下一次。聊天過程中,曹向陽會簡單做個自我介紹:陽城電廠,技術中層,離異十年,凈身出戶,順便輕描淡寫帶出自己正在做的理財項目——對,就是這個詞兒,投資理財,聽起來很是高大上。曹向陽用來講解項目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十分鐘,頗有姜太公釣魚風度,一邊極其專業(yè)地拋出各種理財術語,一邊仔細觀察對方的面部表情,碰上對方感興趣,他就多講一會兒,如果對方是敷衍態(tài)度,曹向陽便戛然而止,隨即轉移話題。不感興趣的,即便對曹向陽這個人感興趣,約會也沒有下一次。感興趣的,八成也不是對理財感興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眼前有八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的帥哥而已。

這一點,曹向陽比誰都明白。

比如今天,對面這位渾身散發(fā)著性冷淡氣息的女人,一邊聽曹向陽介紹項目,一邊拿小匙攪著杯中咖啡,叮叮當當、當當叮叮,十二分的心不在焉。女人身材很好,背脊挺拔,線條柔和,像一頭優(yōu)雅的麋鹿,舒展而驕傲,偶爾抬起麋鹿一樣黑白分明的眼睛,機智、敏捷、潤澤,靈活,完全沒有鹿性的溫柔。相反,她看起來甚至有點刻薄和狡黠。

“3P項目?”女人唇邊浮起一縷似是而非的笑意,“聽起來有點污哈?!?/p>

之前不是這樣?;蛘哒f,之前半個小時,他們聊得還算投機。女人是曹向陽朋友介紹的,據說是陽城傳媒大學的老師,曹向陽表示差距太大。朋友說,離了婚的女人,就像下午菜市場的黃瓜,多水靈都得打個折扣。曹向陽雖然不認可這個說法,琢磨一下還是去了。見面一聊,感覺尚可,女人喜歡旅游、攝影、茶道、瑜伽、花藝,偶爾引幾句心靈雞湯,優(yōu)雅睿智,又不失風趣。曹向陽見多了逃走圍城的中年婦女,多半一腔幽怨、滿腹牢騷,這女人卻是清清爽爽,干脆利落,不由讓人心生向往——這么多年,能讓曹向陽屬意的人,委實不多。

卻不想話題剛一轉換,女人的畫風跟著也變了。

“3P項目是俄羅斯安德烈維奇兄弟創(chuàng)建的一個平臺,已經在各個國家平穩(wěn)運行多年,沒有任何資金風險?!辈芟蜿栒f。他已經覺察到對方的不耐煩,所以想盡快結束話題,“其實就是一個互助平臺,公益慈善性質為主,大家手里的余錢投進去,一般八到十天就可以匹配到有資金需求的人,這時候,當初投進去的本金就產生了需求增值?!?/p>

“增值多少?”女人問,“也就是說,回報率是多少?”

“百分之三十。打個比方,你月初投進去一百塊,半個月后提現一百三十塊,這是單利模式,當然,你也可以采取復利模式。平臺是一個類似于支付寶的第三方金融機構,任何人都沒有權利操縱資金池,只能匹配和提現。所以說,它是絕對安全和可靠的?!?/p>

“那百分之三十的利潤從哪兒來?”

“認購者。”曹向陽說,“就好比貸款,你貸款不需要支付利息嗎?”

“哦,明白了?!迸朔磻芸?,“就是說,這是一個擊鼓傳花的游戲。一百塊錢投進去,其實并沒有增值,或者說,它增的只是虛擬價值。認購者也不一定是真正的資金需求者,確切地說,叫他們賭徒更合適。資金接力一棒一棒傳下去,虛擬價值越滾越大,等資金鏈斷掉,或者被人為抽底的時候,最后那一棒,就是接盤俠,對不對?”

還沒有人跟曹向陽這樣說過話,犀利、尖銳、突兀、鋒芒畢露。關鍵是,這個女人,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3P項目的實質,絲毫沒有初見面的客氣跟含蓄。女人略帶憐憫的眼神隔著桌子拋過來,像看幼兒園的孩子,本想結束話題的曹向陽腦門一熱,一句導致滿盤皆輸的話沖口而出:“3P平臺在俄羅斯已經運行了七年,又陸續(xù)在印度、馬來西亞……”

“運行多少年不是關鍵?!迸舜驍嗖芟蜿枺燮ぬб膊惶?,開始慢悠悠地系絲巾、戴手套、拾起桌上的鑰匙串,“關鍵在于,它坑了多少人,卷了多少資金——變相傳銷而已,打著理財項目的幌子,這玩意在國內,叫P2P,早不新鮮了。”

曹向陽雙手抱臂,身子往后一靠,不再說話。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打在曹向陽濃密的睫毛上,那扇子一樣的睫毛,便垂下厚厚一層陰影,投在八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的藍色眼眸中。然而眼前的女人,對這些都熟視無睹,肌肉飽滿的臂膀和幽藍深邃的歐式眼波,在她跟前統(tǒng)統(tǒng)形同空氣。女人很快整理好手包,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裳?!澳銈儼l(fā)展一個下線,有提成的吧。”她微微探下腰,像個語重心長的小母親,替曹向陽捻掉肩上一根虛浮的線頭,“我知道,金字塔式平臺,領導人收益相當可觀?!?/p>

然后就輕飄飄走掉了,留下曹向陽繼續(xù)抱臂在沙發(fā)中,除了緊繃的肌肉下,鼓脹的血管一跳一跳,足足有半個小時工夫,曹向陽一動沒動。

麋鹿女人帶來的不快,著實弄壞了曹向陽一貫波瀾不驚的心情,有幾天,他甚至連每晚必做的腹肌撕裂運動都省掉了,然后,又在調整好心態(tài)后的第一天,一個簡單的反向卷腹動作中,結結實實岔了氣。按著右肋下一股四處亂竄的真氣,曹向陽眼前又浮現出麋鹿女人似笑非笑的臉龐——那簡直是一副垂憐天下的神情。

墻上的時鐘敲了七下,書桌邊,一架小巧的沙漏流下最后一縷細沙,手機同時乍然響起,iphone的經典鈴聲《馬林巴琴》,一連串動靜都在提醒曹向陽:李亞娟到了。曹向陽按掉手機,走到防盜門前,透過貓眼往外瞧,李亞娟正插著雙手,立在門外。

平常,曹向陽的單身公寓是沒有女人出入的。前面說過,他是個極度自律的人。他跟李亞娟,也還沒有熟悉到彼此指認家門的階段。李亞娟離過兩次婚,據她自己說,兩次都遇人不淑?!昂⒆铀?,我還在家坐月子呢,他就出去偷腥,被我發(fā)現,當機立斷就離了?!崩顏喚曜旖菕熘豢|譏誚的勝利之色,“第二個,看似忠厚老實,沒結婚前唯唯諾諾——哦不,結了婚也是唯唯諾諾,壞心眼全憋肚子里吶。結婚才仨月,就背著我,花四十萬給他閨女在天津買了一套戶口房——戶口房你懂的吧?”

曹向陽不置可否。他不大喜歡抓住從前不放的女人,而這個李亞娟,不但喜歡抓,還抓得結結實實。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打在曹向陽濃密的睫毛上,那扇子一樣的睫毛,便垂下厚厚一層陰影,投在八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的藍色眼眸中——對,那天也是在上島咖啡,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卡座,曹向陽垂下眼瞼,李亞娟便適時轉移了話題:

“那個3P項目,真像你說的那樣,有百分之三十的回報率?”

被兩個男人辜負過的李亞娟,就這樣一廂情愿地醉倒在曹向陽一雙碧波蕩漾的眼眸里,并在隨后不溫不火的交往中,煥發(fā)了青春少女才有的激情和浪漫——不溫不火的交往,當然是曹向陽在控制,李亞娟這邊,星星之火頗有燎原趨勢。約會后第四天,李亞娟便以曹向陽下線的身份,往3P平臺上投了兩萬塊錢,隨后又以學習交流為借口,開始正兒八經地跟曹向陽討論平臺的波動、走向和趨勢。既然以相親之名結識,不拒絕就是默認,兩周后,李亞娟便以曹向陽女友身份自居,事無巨細地關心起他的生活來。

最開始,礙于面子,李亞娟早中晚各一遍的電話,曹向陽都耐著性子接起,聽她在電話那頭嘮叨:今天冷了、明天熱了、豬肉注水、白菜漲價、超市促銷的東西以次充好……李亞娟也是讀過大學的人,兩次婚姻里摸爬滾打一遭,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大學生變成了扎扎實實的街頭大媽。有一回說到他們小區(qū)農貿市場,有人賣人造蛋,被一個四川大媽識破,“你知道四川人怎么講人造蛋不。”電話那頭,李亞娟模仿著四川話,笑得比大媽還像大媽,“他們說‘人操蛋哎——你啷個闊以弄點‘人操蛋來騙大家呢?!”

曹向陽正在洗碗,嘩嘩的水流伴著李亞娟咯咯的笑聲,弄得他心煩意亂,隨即砰一聲甩了勺子,同時按掉手機。面對曹向陽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李亞娟非但沒有氣餒,反而增添了斗志,噓寒問暖的方式也落到了實處。她開始零零星星地給曹向陽購置東西,襪子、手套、內衣、剃須刀、水晶風鈴、會唱歌的小鬧鐘,還有就是桌邊那架歐式班德拉斯純銅沙漏。 公寓不大,格局擺設一目了然。李亞娟一進門,便瞄到了桌角那架剛剛靜止的沙漏。

“你是按我說的那樣,半小時前開始讓它計時的嗎?”李亞娟笑意盈盈,一邊四下打量房間,一邊彎腰,拿小指戳了一下沙漏的搖擺銅架,集滿紫色海心沙的錐形玻璃瓶翻了個跟頭,又從另外一頭開始慢慢流淌?!啊趺礃?,我說的沒錯吧,等它漏完我就到了。以后你可以拿它定時,從我家到你家,騎電動車正好半個小時。”

她說“以后”,天真憨萌、嬌俏頑皮,十六歲少女一樣,并且認為這個創(chuàng)意非常新穎,非常浪漫,好像完全忘了中午說的“有十萬火急的事需要商量”。

曹向陽洗了一遍茶具,轉頭問李亞娟:“普洱可以嗎?”

“十萬火急”的事是李亞娟打算再往3P平臺上投十萬塊錢。前面兩萬塊錢周轉了四期,除掉平臺手續(xù)費,李亞娟的本金已經回得差不多了。她采取的是復利投資方式,如今非但不取利息,還想再加砝碼,曹向陽認為不太理智。

“當然,你投得越多,我提的點就越多?!痹捯怀隹冢芟蜿柎竽X瞬間開了個小差。他又想起了麋鹿女人犀利的眼神——同樣的話題,為什么面對麇鹿女人,他潛意識里就開始遮遮掩掩、欲說還休,而面對李亞娟,卻如此大大方方、理直氣壯,甚至還能順手賣個人情、落個好意?女人跟女人,氣場還真是不一樣。曹向陽想。

“沒事,零花錢,閑著也是閑著?!崩顏喚贻p描淡寫地說。

提醒李亞娟謹慎行事,絕對出自曹向陽真心。從慫恿甚至引誘人加入3P平臺,到提防投資人過于貪心,孤注一擲,作為領導人,曹向陽也是有自己的度的。他不像團隊內其他人,忽悠住一個客戶就往死里坑。平臺本身風險太大,隨時有崩盤的可能,投資人一旦遭遇失敗,身家性命都投進去的,后果將不堪設想——不能逮著一只羊薅毛的道理,曹向陽懂,他還不想太缺德。況且李亞娟在區(qū)政府招待所上班,那種不死不活的單位,能養(yǎng)活她跟孩子就不錯了,曹向陽不相信那句輕描淡寫的“零花錢”。更不要說李亞娟講這話時,還下意識地挺了挺脊背,那根本就是一個掩耳盜鈴的動作。

“我同學也這么說——不,她比你還聳人聽聞呢?!崩顏喚觑w快地嗑著瓜子,她生了兩顆碩大的兔牙,果殼翻飛之間,若隱若現,“她說,這就是變相圈錢,打著投資理財的名頭。我勸了那么久,她愣是一分錢不投。哎,那個人,太自以為是了?!?/p>

加入3P平臺以后,李亞娟陸陸續(xù)續(xù)幫曹向陽拉了幾個熟人,娘家表哥,單位同事,鄰居不沾親的二大媽,還有一個經常入住她們賓館的推銷員。按說這都是她的下線,曹向陽只有百分之十的提成,李亞娟卻大大方方拱手相讓:誰的下線不一樣?你賺錢和我賺錢沒區(qū)別的呀。隨后又自作聰明地補充了一句:“那個推銷員,真是討厭,頂數他的工作不好做?!?/p>

曹向陽擺弄著手機,沒動聲色:“不好做,下次就不要做?!?/p>

李亞娟的十萬塊錢,是當著曹向陽的面投進平臺的。曹向陽做了一番白費唇舌的勸阻,甚至在她操作網銀時動手拉了一把。但是沒用,李亞娟對平臺的關注只是個幌子,所謂的學習交流,大多時候都以雞毛蒜皮結束,她看見的,只是眼皮底下這點利潤。所以說,今晚“十萬火急”的事也是幌子,擺明了沒商量,除了創(chuàng)造一個登門約會的理由。

曹向陽不再說話。剛剛的拉扯動作有點大,他不小心碰到了李亞娟的胸脯。李亞娟非但不尷尬,反而把一個波濤洶涌的胸脯湊過來,人也順勢倒在曹向陽懷里。曹向陽借著倒水的機會站起身來,挪到沙發(fā)對面的藤椅上。

墻上的時鐘敲了十一下,曹向陽說:“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李亞娟捏著一粒瓜子,答非所問:“孩子早睡了。”

李亞娟的電動車看似小巧,搬起來死沉,曹向陽運了口氣才把它放倒在自己車的后備廂里。后備廂蓋不上,只能那么翹著,李亞娟癟了癟嘴:“這也行?”

回去路上,李亞娟終于閉上了聒噪半天的嘴巴,曹向陽幾次問路,她也只是努努下巴,往左,或者往右。車窗外,霓虹燈明明滅滅,曹向陽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直到車子駛進城北一個坑坑洼洼的小區(qū),靠在副駕上的李亞娟才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暗夜里,她的聲音聽起來萎靡而疲憊:“我爸,肝癌晚期,沒幾天了。周末你能不能陪我去趟醫(yī)院?”

曹向陽的周末,早就訂給了攝影協(xié)會。

尤其這周,戶外俱樂部跟攝影協(xié)會聯手租了一架直升機,想在空中搞真人航拍,據說還請了一位專家。曹向陽半個月前就交了報名費用,所以拒絕起李亞娟來,倒也沒有多少歉意。饒是如此,周日早上,李亞娟還是來了個電話,問完行程及安排,非但沒有抱怨,還仔細叮囑了一應注意事項。李亞娟已經恢復了元氣,聲音聽起來飽滿嬌俏:

“別勾搭美女哦,小心我不定時查崗?!?/p>

“放心,直升機,沒有空姐的?!?/p>

話一出口,曹向陽就有點后悔。放心——這詞兒用得實在不恰當。

本地沒有通用航空機場,一行人提前包了輛九座的依維柯,約定在中央廣場集合,前往臨近城市。曹向陽最近有點兒忙,后續(xù)事項便沒有參與,直到貓腰鉆進依維柯,才發(fā)現九座的車子只剩了一個座位,正對車門,座位旁邊,赫然坐著那位麇鹿女人。

“鹿老師?!备瘪{上的大劉扭過頭來,嘻嘻哈哈給曹向陽介紹,“陽城傳媒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陽城地理》雜志社特約顧問,本次出行唯一一位美女專家。你可得陪好嘍!”

麋鹿女人沖曹向陽一點頭,像對大街上的行人隨便嗨了一聲,隨即把臉轉向窗外。她還真的姓鹿。曹向陽被晾了個半蔫不濕,側身坐下。車內幾個人繼續(xù)之前的話題,他們在聊航拍圖片的透視矯正技術。麇鹿女人一閉嘴,話題就接不下去了。

“鹿老師——”后排一個年輕小伙問,“鹿老師怎么不說話了?”

航拍計劃暫定一個小時,費用均攤。半個月前,曹向陽在3P平臺匹配了幾個客戶的提成,交了一萬塊錢。這事一直由大劉操辦,專家有沒有出資,他還真不知道。麋鹿女人今天一身茶褐色牛仔服,丸子頭,銀耳釘,櫻花粉口紅。她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窗外,隨后從包里摸出一副大墨鏡,戴上。曹向陽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里,亂七八糟。

通用航空機場在臨市郊外。曹向陽只在3D電影里近距離看過直升機,畫面里的飛機一律粗獷、豪放、霸氣,眼前跑道上這架仿海豚直9,看起來卻傻愣愣灰塌塌,耷拉著螺旋槳,像個碩大的玩具。曹向陽掏出手機,剛想找個角度來張自拍,無端覺得背上生了芒刺,一回頭,麇鹿女人正摘了墨鏡,好笑地站在他身后。

“你應該再配個剪刀手?!迸苏f,“你確定自己是來搞攝影的嗎?”

航拍計劃很美好,燒錢也夠多,除了曹向陽,其他人的攝影器材也夠先進。唯一沒想到的,就是一幫人暈機暈得七葷八素。盡管戴了隔音耳罩,曹向陽仍然覺得,渾身上下像安了無數個發(fā)動機,咣咣咣咣直搗心臟。只有麇鹿女人安之若素,并且很快進入了拍攝狀態(tài)。 十分鐘后,適應得差不多了,一班人各就其位,開始像模像樣地選景。此時直升機正駛近一個湖泊,深秋季節(jié),湖面碧藍澄澈,兩岸山林五彩斑斕,林木掩映之間,萬里長城順峰就勢,像一條巨龍,沿著湖區(qū)跳躍飛騰。曹向陽看見,女人找了幾個角度都不滿意,隨后解開安全帶,起身走向駕駛艙,俯在駕駛員耳邊說了句什么。

過了一會兒,飛機開始下降,麇鹿女人走到艙門口,系上安全帶,腳踩舷梯,半個身子全部探了出去。直升機隨后一個鷹式俯沖,機艙內一片驚叫。再看麇鹿女人,表情專注,氣定神閑,一邊變換角度,一邊迅速撳動快門,嘴里還嚼著塊泡泡糖。

曹向陽兩腿發(fā)軟,差點直接給人跪了。

麇鹿女人返回機艙時,彎腰撿了個鏡頭蓋。揚著手問大伙:誰的,誰的?曹向陽舉手:我的。艙內噪音太大,對話配著手勢,像兩個啞巴。女人走近曹向陽,遞給他鏡頭蓋的同時,大聲說了句什么。曹向陽沒聽清,他還停留在剛才的險境中,激動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謝謝!謝謝——謝謝??!”

麇鹿女人詫異地看他一眼,一縷笑意從嘴角升起,順著唇邊蕩漾開來。她笑起來也像鹿,簡潔明朗,還有點兒溫暖,完全沒了剛剛的酷勁兒。結果等直升機降落,一班人連滾帶爬出機艙,曹向陽的鏡頭蓋又一次戲劇性地滾到女人腳邊——他嫌防丟繩麻煩,早就棄之不用了。女人第二次彎腰拾起,遞給他:“你確定自己是來搞攝影的?”

洞若觀火般的笑容又浮現出來,像面對一個莽撞的孩子。

曹向陽已經恢復了鎮(zhèn)定,不接茬,只輕聲道了個謝。如果說日常的倨傲是曹向陽的氣質之一,今天,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兒拿姿作態(tài)了。但是沒辦法,面對那樣一個又清醒又通透、又自帶母儀天下氣度的女人,他只能接著作?;厝ヂ飞希髣⒛飩儍阂粯訙惤芟蜿?,邊咬耳朵邊憋不住壞笑:“嘿,她罵你來著,你還謝謝、謝謝,嘿嘿……哈哈……”

曹向陽:“罵我——罵我啥?”

“說你這個鏡頭,適合裝逼?!贝髣⑷炭〔唤骸澳銈冋J識?”

曹向陽垂下眼瞼:“不認識?!?/p>

回程無需指路,一上車,大劉便主動跟麇鹿女人調換了位置。此刻,女人正坐在副駕駛上,埋頭一張一張翻看照片。她用一架哈蘇中畫幅單反,不看其他配件,光相機就甩別人十條街。曹向陽迅速腦補了一下剛剛機艙內的畫面,并自動把兩人之間的動作與對話連綴上,眼一閉,一個完整的傻逼形象躍然而出。

手機鈴聲適時響起,是李亞娟。曹向陽“哈嘍”一聲接通,電話那頭的李亞娟嚇了一跳,半天沒反應過來。曹向陽又熱情洋溢地“嗨”了一聲。

李亞娟正在醫(yī)院陪床,她那位肝癌晚期的老父親,早起偷偷吃了她哥托人找來的偏方,中午就吐血不止,已經轉進了ICU。李亞娟被醫(yī)生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哥嫂電話一時又打不通,病房外急得哀哀直哭。曹向陽靠著車窗,柔聲勸慰:

“別怕,有我呢,我馬上趕過去……乖,聽話。”

依維柯在省道上風馳電掣,窗外的白楊刷刷閃退,大劉像個敬業(yè)的陪練,全程不落場:“哦呵,老曹,金屋藏嬌啊——啥時候的事兒?”他們的座位距糜鹿女人不到一米遠,呈等邊三角形分布,曹向陽捂了手機,拿胳膊肘往外拱大劉:

“遠點兒。說你呢,一邊兒去。”

演技很拙劣,橋段很俗套,雖然有個大劉稀里糊涂在一旁配合,話一出口,曹向陽還是覺得自己像極了一頭蠢驢。對,就是初中課本里講的那頭,黔之驢,揮舞著程咬金的三板斧,每走一步都破綻百出??稍夭粍右膊恍?,冥冥中,似乎總有更大的坑在等著他,跳下去,鬼使神差一般。覺察到這點,曹向陽索性把身體往后一靠,偃旗息鼓。

麋鹿女人卻忽然回過身來,目光灼灼,掐頭去尾地問了一句:“你說的是區(qū)人民醫(yī)院嗎,待會兒我正好路過那兒,可以捎上你——你沒開車吧?”

“不用不用?!辈芟蜿栂癖蝗瞬攘宋舶图?,差點兒騰一下跳起來,“——不用,我打個車就行,不麻煩鹿老師。”

“順路。不麻煩?!迸苏f,“我反正下午也沒事?!?/p>

他們在中央廣場分開,互相加了微信,女人叫曹向陽去買東西,她去停車場開車。曹向陽還沒從剛才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愣怔著問:買東西……買什么東西?女人說,你空著兩手去看病人嗎。等曹向陽拎著一盒燕窩從旁邊的超市走出來,女人已經把車停在路邊了。她開一輛純白色大切諾基。途中,李亞娟又打來電話,說她哥嫂已經趕到醫(yī)院,叫曹向陽不要著急。曹向陽哭笑不得。他是真不著急。麇鹿女人卻一腳油門,毫不猶豫地搶了個黃燈。白色JEEP像一頭低吼的雄獅,甩開車流,直奔醫(yī)院。

曹向陽的婚姻,觸礁在一場柏拉圖式的網戀上。

對方是四川美院的一個圖書管理員。十五年前,剛剛接觸網絡的年輕男女,沒幾個不在突然打開的世界里迷失方向。女圖書管理員溫柔漂亮,落落大方,雖然只有高中學歷,院方照顧其博士老公,才給她破例安排了工作,但浸淫書香多年的女人,熏也熏出了一份書卷氣。那段時間,電廠效益滑坡,除硫車間一半人在家待崗。曹向陽和圖書管理員夜以繼日地聊天,繾綣而默契,她稱曹向陽為她的“左心房”,而她是他的“右心室”,左右律動,猶如琴瑟和鳴。說到這里,女圖書管理員好像害羞了一下:

“暖,允許你聯想三分鐘?!?/p>

曹向陽撫著鍵盤,無聲地笑了。廚房里,妻子在剁餃子餡,肉聯廠分割車間出身的女人,兩把菜刀同時揮舞,咣咣咣咣,地動山搖。 五年后,同樣的兩把菜刀擺在曹向陽面前。妻子知道了他們的關系——對,他們聊了五年,深情而純潔。五年后的網絡已經烏煙瘴氣,一夜情泛濫成災,像他們這樣守著兩根網線卿卿我我的人,實屬奇葩。女圖書管理員說,她一直向往的,就是這樣一份感情,無關世俗,不牽利益,沒有柴米油鹽的腌漬浸泡,沒有現世生活的雞飛狗跳。

曹向陽不說話,內心惘然,也不過短短幾分鐘的事。他跟肉聯廠女工過了八年,每天由她身上的氣味兒都能判斷出其工作內容:雞鴨牛羊,三禽六畜,生腥冰冷,骯臟血污——他不是不懂生活的內核,他只是太向往美好了。但肉聯廠女工不能理解到這一層,尤其是,他們最后還見了面,雖然曹向陽一再強調,兩人只是喝了個咖啡而已——不,三人,見面前,曹向陽還特意帶上了兒子曹小陽——這也是他堅持認為自己光明磊落的原因之一。

女圖書館理員跟曹向陽想象的一樣美好,黛眉入鬢,粉面桃腮,柔柔弱弱的身子裹在一襲棉布長裙下,知性而優(yōu)雅。整個見面過程毫無違和感,他們像往常一樣聊天,天上地下人間,風花雪月霓虹。女圖書管理員是來旅游的,途經此地,特意給曹向陽帶了一把榮昌的金楠折扇。“開合清風紙半張,隨機舒展亦尋常?!彼阍谒孛娴臑跄旧裙呛?,吃吃輕笑:“扇子還有一個功能你曉得啵,隔扇羞窺意中人,喏—就是這樣?!?/p>

妻子曾不止一次跟兒子求證過細節(jié),得到的答案都是“阿姨很漂亮。阿姨說話很小聲。我們喝完咖啡就回來了”。曹小陽那年六歲,漂亮阿姨給他帶了個變形金剛,讓他去一邊兒玩。十年后,初諳人事的少年逐漸悟出其中宛轉情節(jié),才知道自己當年的證詞給母親帶去多大傷害。曹小陽由此對父親無懈可擊的精神之戀生出強烈蔑視。

肉聯廠女工仍然不依不饒,一哭二鬧三砍刀。曹向陽隨后離了婚。形而上的戀人仍在云端,形而下的發(fā)妻卻無論如何都不能看了。

一年后,女圖書管理員不告而別,只留下一句“各自珍重”。再兩年,曹向陽斷斷續(xù)續(xù)開始相親時,有一天忽然接到女圖書管理員的電話,對方一味地哭,半天才道出緣由,原來是跟另外一個意中人又擦出了火花。隔沒隔扇子,曹向陽不知道,只知道對方動了真,要跟博士公平競爭。精神之戀接了地氣,女圖書管理員的生活開始雞飛狗跳。

單身生活令曹向陽如魚得水,有時候半夜醒來,他甚至懷疑自己曾經是否有過家庭,直到每個月末,兒子曹小陽過來拿生活費——前幾年,所謂的親子時間,都是曹向陽去前妻那把兒子接過來,陪他玩上一天,晚上連同撫養(yǎng)費一起送回去。曹小陽讀大學后,改成月末自己過來。他在本市傳媒大學讀視覺傳達設計專業(yè),離曹向陽租住的公寓兩站地。

不是不能用網銀,是曹向陽堅持不用。

那天曹向陽從醫(yī)院回來,擰開家門,兒子曹小陽正斜靠著沙發(fā)玩手機,見他爸回來,只抬了抬眼皮,鼻孔里哼唧一聲,算作打招呼。曹向陽下廚燒了四個菜,糖醋排骨、清蒸鱸魚、油燜大蝦,連蒜蓉茄子上都灑了肉末。曹小陽身高一米八五,純食肉動物。飯桌上,父子倆照例無話。為了使自己看起來像個正統(tǒng)的家長,曹向陽問了問兒子的課程安排、業(yè)余活動,都被曹小陽兩句話打發(fā)掉了。當問到有沒有女朋友時,曹小陽扔了筷子:

“沒有——別問了,你覺得會有嗎?”

曹小陽徼瞇著跟他爸一樣的藍色眼睛,一百個不耐煩。他是曹向陽的翻版,濃眉深眼,高鼻薄唇,卷發(fā)更卷,棱角更分明。八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在曹小陽身上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被優(yōu)化了。曹向陽沒說話,起身收拾碗筷,回屋取了三千塊錢出來。兒子已經兩個月沒露面,除了每月一千塊的生活費,曹向陽多加了一千零花錢給他。

曹小陽照單全收,兩千塊錢揣進口袋,剩下一千塊攥在手中,不耐煩的表情略有收斂,整體態(tài)度卻沒有多少好轉。他繼續(xù)歪著頭,眼角瞥向窗外:“我們這學期有專業(yè)課,要買一個筆記本電腦,屏幕要大,處理器要快,分辨率高一些的。”曹小陽攤開手掌,一千塊錢被他捻成了扇形,“15英寸的MacBook Pro,我都看好了,官網上兩萬二,我媽說你出一半?!?/p>

“一定要MacBook Pro?曹向陽問。

“蘋果屏幕顏色逼真,色差小?!辈苄£柪^續(xù)歪著腦袋,不看他爸,“視傳專業(yè)以后要和印刷打交道,我們老師說,最好準備一臺MacBook Pro?!?/p>

堅持不用網銀的規(guī)矩被打破,曹向陽拿手機給兒子轉了兩萬塊錢:“剩下的錢,還給你媽——跟你說多少次了,其實你可以在同學中試一下3P項目,幾單就賺出來了。”

“不做。”曹小陽輕蔑地瞥了他爸一眼,“有這樣教自己孩子的嗎?!”

“這樣教怎么了?”曹向陽起身,“你的生活費,都是我這么賺出來的,你不是照樣花得心安理得——人不會永遠生活在象牙塔里,遲早有一天,你都要面對現實?!?/p>

“你自己都逃避現實,反教我面對現實?”曹小陽鼻孔里“嘁”了一聲。

曹向陽不再說話。他是個一貫注意形象的男人,氣急敗壞不是他的作風。卻不料曹小陽并不讓步:“……我來說說你的現實吧,你就是個小市民,你只配跟我媽那樣的普通人在一起,柴米油鹽、雞毛蒜皮地過一輩子??墒悄隳?,你面對你的現實了嗎?沒有,你拋棄妻子也要做你的精神貴族,表演你的行為藝術。當然,你有這個自由,可你憑什么搭上我媽一輩子?!”

曹向陽站在客廳中間,“你在教訓我?”

曹小陽:“不,我在可憐你?!?/p>

撂下這句話,曹小陽便起身走了出去。兩分鐘后,曹向陽的手機“嘀”一聲,短信提示,兩萬塊錢被曹小陽一分不差地退了回來。

3P平臺最近呈現一派繁榮景象,從申請匹配到轉賬提現,最快只要半天時間。越是如此,曹向陽越有一種莫名的擔心。別的團隊,領導人都在趁機動員下線拉人頭、下血本,唯獨他這里,不但不加碼,實在勸阻不住的下線,投入資金所得提成,都被他以最快速度匹配出去、提現出來、再按人頭一一返了回去。

半個月后,平臺開始修改規(guī)則,新手注冊15天必須拉人進場,否則不予匹配。同時,國內各大金融網站上,銀保監(jiān)會、工信部、工商總局以及人民銀行開始頻繁發(fā)布聯合公告,指出多地出現以金融互助方式為名,引誘公眾投資的行為,提醒投資者切莫上當。3P平臺有過崩盤歷史,曹向陽是親歷者,這次可謂先知先覺,于是第一時間給手下團隊發(fā)出通知,叫他們拋空全部投資。卻不想被表象沖昏了頭腦的人們無動于衷,不但不撤資,有人仍然逆流而上,同時反問曹向陽:你不是說平臺沒有任何風險嗎?

曹向陽不再廢話。實際上,每個跨入平臺的人,從第一天開始就知道真相了,之所以沒人捅破這層窗戶紙,一是上層不允許,第二,投資者給自己留著后路,平臺一旦崩盤,他們可以拿這句話去質問領導人。這是一群掩耳盜鈴者,忘了自己成年人的身份。

曹向陽嗤笑一聲,背包去了加拿大。除了一點利息還在平臺里周轉,他的全部資金已經悉數回籠。盡人事的是他,聽天命的是他們,做不到無愧于心,他好歹算盡力了。

加拿大之行,開初很是愉快,洛基山的徒步旅行,魁北克的海上劃艇,愛德華王子島的大西洋環(huán)游,安大略省的水上飛機垂釣……在極地村圖克托亞圖克,他們還以志愿者身份,參加了因紐特人組織的清理北冰洋公益活動,在零下三十攝氏度的海邊,拾起一團團漂浮到岸邊的塑料袋,拍照,留念,發(fā)朋友圈。新聞上經常有報道,說北冰洋的白色垃圾已經威脅到海洋動物,不少虎鯨吞食了塑料袋,導致最后活活餓死。

“保護海洋環(huán)境,刻不容緩?!睆膱D克托亞圖克回來的路上,曹向陽也發(fā)了一條配圖朋友圈,照片上的男人一身海藍色沖鋒衣,一副金棕色橡膠外圍盾墨鏡,半蹲在洶涌著冷灰色冰排的岸邊,使命感滿滿。下面是英文定位:加拿大.Tuktoyaktuk。出游一周,這是他發(fā)的第一條動態(tài),同團游客,有的從首都機場開始就一路亂拍了。

沒見過世面的人出個門才全程直播,曹向陽胸中,自有萬千山河。

朋友圈發(fā)出去,李亞娟幾乎來了個秒贊:真棒,心系慈善,共襄壯舉!后面是一串玫瑰花。曹向陽不想她接這個茬,他在3P平臺迅速清倉時,曾經以命令式的口氣叫李亞娟同時行動,被李亞娟一口拒絕——那是她第二次跟他說“不”,干凈利落,毫無商量余地,像上次投那十萬塊錢一樣。

來加拿大后,李亞娟幾次在微信上發(fā)語音,都被曹向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結果第四天,在溫哥華的托菲諾小鎮(zhèn),結束半天的沖浪活動后,曹向陽收到一條信用卡催收短信,還款時,鬼使神差地,他輸錯了三次驗證碼,手機銀行即刻被鎖死。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那時候好辦,國內隨便一個營業(yè)點拿身份證都能柜面解鎖??蛇@是在加拿大,他雖然隨身帶了三張銀行卡,大部分錢卻都在鎖死的這張上。曹向陽立在原地,吹了個口哨。那天晚上,旅游團下榻當地有名的風暴酒店,360度的大玻璃海景餐廳里,游客們吃了生蠔,喝了紅酒,兩個同團美女還借口請教沖浪動作,加了曹向陽微信。一切都是高格調的美好,曹向陽眼花耳熱、飄飄欲醺,回到房間一邊泡澡,一邊帶著戲謔口吻給李亞娟發(fā)了條語音:

“信用卡還款失誤,手機銀行鎖死,能不能接濟一把天涯海角的流浪漢?”

李亞娟那邊馬上有了回復:你是誰?

曹向陽隨即連上視頻。太平洋那邊.李亞娟正在等公交,左手攥個煎餅果子,嘴里嗚里哇啦,含混不清。太平洋這邊,海景房泡澡的歐式男人寬肩厚背、眉目如畫,筋骨條條的肌肉上滾動著晶瑩的水滴。李亞娟當即笑了:“白借嗎?”

曹向陽心領神會:OK。隨即高舉手機,沖著鏡頭做了個滑稽的前展肱二頭肌動作。浴缸底部,十幾個渦輪噴頭咕嘟咕嘟冒著水花,水花里的曹向陽扭頭、頷首、握拳、屈腕,以手抵額,像個痛苦的思考者。李亞娟笑得更加厲害:“不行,不夠!”

好嘞。曹向陽壞笑,坐直身子,一手繼續(xù)舉著手機,一手撐住浴缸側壁,緩緩站起。鏡頭里的男人像一具線條流暢的雕像,漸次露出三角肌、胸大肌、上腹肌、下腹肌,隨后突然一個下滑,整個人沒入水中,只剩下抓著手機的那只胳膊,在水面上絕望地晃動。李亞娟繼續(xù)吃吃笑著,不吭聲。半分鐘后,曹向陽撥愣著腦袋冒出水面,大口喘著氣:

“憋死我了,本人還是……有節(jié)操的哦!”

李亞娟微嗔:“哎,當心手機掉水里!”

那天,差不多同樣的情節(jié),曹向陽又演了四次。對方都是跟他關系不錯的女人,或者說,都是對他心有所屬的女人,其中兩個跟李亞娟一樣,從頭到尾,嗔癡嬌笑,就是不提錢的事。另外兩個,視頻到一半,找借口給掛了。還有兩個壓根兒沒回應。窗外起了風,浩瀚無垠的海平面,前一秒還是風平浪靜,后一秒便濁浪排天,像突然撕了面具的女巫。曹向陽起身裹上浴巾,吹干頭發(fā)。想了想,又把同樣的話復制一遍,給麋鹿女人發(fā)了過去。

半小時后,麇鹿女人回復:“你誰?”

跟李亞娟的回復僅一字之差,聽起來卻相當不客氣。

曹向陽略一遲疑:“不是騙子,可以視頻驗證?!?/p>

這一次,麇鹿女人的回復迅速而尖銳:第一,打電話給客服申請延期。第二,信用卡逾期不還,每天加收萬分之五的利息,百分之五的滯納金,你一個滿世界旅游的人,負擔不起嗎?第三,你家人呢,同事呢,同學呢?先找他們。抱歉我要忙了,再見。

溫哥華時間凌晨一點,“嘀”一聲短信提示,曹向陽的信用卡如期還款。李亞娟的微信隨后發(fā)來,是一個大大的笑臉:怎么樣,手里的錢還夠不夠回來?曹向陽發(fā)過去一個擁抱:夠,我還準備回去以身相許吶。結果第二天早起,他習慣性地打開3P平臺,才發(fā)現李亞娟在替他還信用卡的同時,往平臺里又投了十八萬。曹向陽氣得眼都綠了:誰讓你這么干的?李亞娟看不見曹向陽的表情,居然在那邊開始撒嬌:“怎么嘛,要卸磨殺驢了?”

這是三天前的事了。三天后,加拿大冰天雪地的北極小鎮(zhèn)上,面對李亞娟熱情而庸俗的留言,曹向陽心底“騰”一下,一股慪火直沖腦門。沒等他做出反應,兩分鐘后,又一條留言幽靈一般,出現在下面。是麋鹿女人回復李亞娟的:怎么你們認識?

李亞娟興高采烈:這是我男朋友。

隨后又沒心沒肺地補了一句:怎么你們也認識?

加拿大之行,剩下的一個禮拜,曹向陽是在焦灼中度過的。

六部委聯合公告四次后,也就是李亞娟十八萬投進去的第二天,3P平臺開始匹配困難,好不容易匹配上的,對方十有八九也不打款。按平臺規(guī)定,李亞娟剛投進去的十八萬還不能動,另外十二萬加上滾動的十五萬利息,申請匹配了四天都沒動靜。微信上,幾個3P群沸反盈天,曹向陽一顆心像鐵板上的牛肉,翻過來翻過去,煎得滋滋冒油。

回國第二天,曹向陽便給手下幾個團隊都開了會,重點講匹配困難原因,即平臺嘗試了一種更高收益的項目,失敗后資金遭遇凍結,暫時牽連了投資者。但這絕非永久性凍結,平臺解凍后,投資者可以投入新幣,激活舊幣,比例大概是lO%——曹向陽說得沒錯,他的上級老趙也這么講的。并且上次,他被凍結的一萬塊錢,也是復盤后又投了十萬塊解凍出來的。問題的關鍵是,這次平臺能不能挺過去,連老趙心里都沒底。

會場下,幾個中年婦女開始小聲啜泣。一個操著東北口音的男人忽地站起來:“什么凍結、解凍、復盤,亂七八糟的玩意,說白了就是連環(huán)套,忽悠大家接著往里扔錢唄!”現場一陣騷亂,幾個跟曹向陽關系不錯的人站出來,幫著維持秩序,都是投入不多或者沒被套住反而賺了錢的。曹向陽環(huán)顧四周,匆匆?guī)拙湓捊Y束會議,轉身離去。

李亞娟沒參加這次會議,微信上給曹向陽留言,說兒子非要去動物園。老師布置的作文,叫他們描寫一只小動物,他想寫鱷魚。李亞娟說,鱷魚不是小動物。但兒子不干:不是小動物,就寫大動物。他張開雙手,在空中比畫了一下:像一頭牛那么大,是吧媽媽。李亞娟瘋了以后,經常跟人描述這個動作:鱷魚……像一頭牛那么大,啊呀呀呀……然后開始失魂落魄地喊孩子:強強……強強呢——強強!!

陽城動物園坐落在北郊,鱷魚館剛建成半年。那天是周末,李亞娟從網上團購了門票,又去超市買了面包火腿。強強沒見過鱷魚,一路上興高采烈,反復跟媽媽求證,鱷魚是不是“像牛那么大”。進了動物園,娘兒倆直奔鱷魚館,方才被告知,看鱷魚是需要另購小票的,成人四十,兒童半價。李亞娟覺得不對勁,她在網上沒看到提示,并掏出手機作證。售票員費勁解釋了半天,那條廣告是《陽城晚報》副版刊發(fā)的,順著鏈接點過去,官網上寫得清清楚楚。李亞娟嘟嘟囔囔,滿腹怨言,拽過孩子量身高,又因為踮沒踮腳的問題跟售票員爭執(zhí)起來。強強一米五偏弱,因為好奇,東張西望,偏偏在標尺落下來那一瞬間翹了下腳跟。李亞娟跟售票員再次爭得鏗鏘激昂,沒注意孩子已經獨自穿過檢票口,朝鱷魚池奔了過去。五分鐘后,人群一陣驚呼,強強為了看清鱷魚,攀著護欄用力過猛,不小心栽了下去。

接到動物園電話時,曹向陽最初以為是騙子,直到對方拿著手機重返事故現場。電話那頭,李亞娟聲嘶力竭的哭嚎像一頭母狼。曹向陽趕到時,強強已經被打撈上來。鱷魚館管理員說,冬初的鱷魚已經接近休眠狀態(tài),半天一動不動,游客嫌不過癮,拍手、跺腳、哄喊,有人甚至把礦泉水瓶丟下去,砸在鱷魚身上。孩子恰好這時掉了下去。

“平時這只鱷魚很溫順的?!毙」芾韱T嚇破了膽,兩腿不住顫抖,“揚子鱷,不吃人。”

是沒有吃人,但強強已經被撕爛了。曹向陽到場第一件事,就是迅速脫下外套,一把蒙住李亞娟,攔腰將她抱了出去。李亞娟披頭散發(fā),在曹向陽臂彎里拳打腳踢,幾分鐘后癱軟下來,隔著衣服嗚嗚哀告:你去救他……去救他……求你了,救救孩子!

事故現場已經拉起了隔離帶,強強身首異處,左一只胳膊右一條腿,血淋淋地碼成一堆。有人在錄視頻,曹向陽瞪著血紅的眼睛,叫他們放下手機。不管用,麻木而冷漠的人們瞥了他一眼,轉身錄別處去了。

麋鹿女人是兩分鐘后趕到的。動物園管理處按不住李亞娟,只好先把她的手機搶過來,聯系家人。李亞娟當天的通話記錄有三個:“老公”“親愛的”和“哥哥”。管理員沒時間研究“老公”和“親愛的”咋回事,逐個回撥過去?!案绺纭痹跂|北進貨,“老公”曹向陽隨即趕到,“親愛的”是個女人,瘦瘦削削,一到現場就吐了。

曹向陽把軟成一攤泥的李亞娟交給麇鹿女人,開始轉著圈地找錄視頻那人。視頻男正坐在門口臺階上,一邊抽煙一邊看手機,曹向陽撲上去一頓狠揍,打得對方滿地翻滾。打完了,曹向陽方才如夢初醒,又折身往回跑。

李亞娟已經昏厥過去,麇鹿女人正按著她在掐人中,指甲都掐白了。

曹向陽簡直想象不到,麇鹿女人瘦小的身軀里,竟然藏著那么大的爆發(fā)力。后面的事情,基本都是她一個人在處理:跟園方了解情況,找游客搜集證據,等警察實地勘察,簽現場勘驗筆錄……李亞娟的母親早已過世,老父臥病在床,哥嫂正從外地往回趕,前夫聯系不上,唯一可以求助的單位,人又遲遲不露面。殯儀館的車駛近院子時,麇鹿女人正在看動物園的野生動物馴養(yǎng)證。車子緩緩停下,一下午都疾言厲色的女人,忽然淚崩,幾步跳下臺階,沖著兩個運尸工大吼:“輕點兒,你們輕點兒!”她被眼淚嗆得咳了幾下,隨即彎下腰,孩子一樣蹲在地上,兩手蒙住臉:“你們輕點兒,他都那么碎了。他得多疼啊……”

李亞娟已經醒了過來,時而混沌如三歲嬰孩,愣愣怔怔,時而又狂躁如魔鬼附體,力大無窮。曹向陽被她咬了好幾口,手背上鮮血直流。糜鹿女人哭完,馬上要隨車去殯儀館辦理手續(xù),她好像忘了曹向陽的存在,臨走時四顧一瞥,才發(fā)現曹向陽正縮在角落里,抱著李亞娟呆若木雞。女人走過來,蹲下身子,給李亞娟弄了弄頭發(fā):

“娟兒,你好好待著,我去送強強?!彼纳ぷ佑悬c啞,眼淚忽一下又掉出來,“我去把他、給你接上……我還你一個完整的孩子。”

“要不再等會兒。”曹向陽說,“等賓館來人,我跟你一起去?!?/p>

麋鹿女人這才正經地看了曹向陽一眼。她的眼睛依舊大而明亮,像那天在咖啡廳一樣,目光灼灼,直接戳進曹向陽心底。她盯著曹向陽,一字一頓:“你在拉著她做那個平臺,對吧?是你叫她傾盡所有、四處發(fā)展下線幫你騙錢,對吧?你騙了她多少錢?她幫你騙了多少錢?”女人一邊說,一邊從李亞娟手邊撿起一只書包,嘩一下抖開。書包里骨碌碌滾出一堆東西,雨傘、口罩、水杯、面包、辣條、干脆面、火腿腸……她把所有東西塞窸窸窣窣攏在一起,推到曹向陽跟前,哽咽著:“你睜大眼睛,好好看一看,她過的什么日子——哪個孩子現在還吃方便面火腿腸,哪個大人,出門連水都舍不得買一瓶,哪個家長,還在為四十塊錢的門票討價還價——你騙他們娘兒倆的錢,你心是什么做的,鐵打的嗎?!”

麋鹿女人撿起地上的東西,一樣一樣砸給曹向陽。旁邊的殯儀車按起了喇叭,長一聲短一聲。女人淚眼迷蒙,扭頭看了看,忽然抬起胳膊,當胸給了曹向陽一拳。曹向陽繼續(xù)抱著李亞娟,一動不動。事發(fā)好幾個小時,他一直處于蒙圈狀態(tài)。

麋鹿女人跟李亞娟是大學同學。

“鹿鳴,我室友、閨蜜、死黨,不分你我的那種?!崩顏喚暾f,“讀大學時,我倆一起打飯,一起上課,一起跑出去窮游,考試一起作弊,掛了科一起補考,形影不離。每個禮拜我倆都擠一張床上膩歪兩天,好得——這么說吧,好得她連男朋友都能讓給我。”

“是嗎?”曹向陽問,“為什么不是你讓她?”

那是加拿大之行的最后兩天,李亞娟大嘴巴,碰巧跟曹向陽有了共同話題,又碰巧是她最親近的兩個人,整個晚上都滔滔不絕。鹿鳴自小父母雙亡,跟著獨居的奶奶長大,十五歲奶奶病故,托孤給做小學教員的表叔,表叔當不了嬸嬸的家,又把她轉送給鄉(xiāng)下小姨。大學四年,鹿鳴一直靠助學貸款交學費,每月生活費,由她做家教的一點收入和小姨的“雞屁股銀行”供給。大三那年,姨夫跟鄰村一個女人亂搞,小姨拋下兩個孩子喝了農藥。鹿鳴那段時間弄丟了一份兼職,生活來源不保,一個人在宿舍收拾好行李,準備退學。

這樣飄零的身世,完全適合做瓊瑤小說里的女主角,卻偏偏修成了亦舒筆下的女人一喂,亦舒你知道吧?李亞娟那天晚上興致盎然,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亦舒筆下的女人,一個比一個酷,一個比一個冷,鹿鳴就這樣,崇尚友情,懷疑愛情?!?/p>

大三下學期和整個大四一年,鹿鳴是靠李亞娟的接濟念完的。那個時候,李亞娟父親還是陽城商業(yè)局的一把手,哥哥李大壯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當同齡人生活費還以百元計算時,李亞娟的零花錢都不止這個數了。每月,她跟父兄分別撒個嬌,鹿鳴的飯費就有了著落。

鹿鳴有個學法語的男朋友,跟她一樣出身寒微,但聰明、帥氣,是外語系出了名的系草。兩人戀愛談了三年,大四時,系草開始對李亞娟感興趣,過程又曲折又隱晦,很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細節(jié),李亞娟津津樂道了一晚上。總之最后,李亞娟跟系草陷入了欲罷不能又痛苦萬分的章節(jié),隨后,鹿鳴發(fā)現了系草寫給李亞娟的一封情書。

一切都像愛情小說一樣,還是瓊瑤跟亦舒的混合版。那時候她們馬上畢業(yè)了,鹿鳴正在爭取一個留校名額,跟系草正式分手后,便收拾東西去外地實習了。李亞娟把鹿鳴送上火車,扒著車窗哭得梨花帶雨,反倒是鹿鳴,不停安慰她:哭什么,我反正也不喜歡他——對了,他也不是真喜歡我,你看,他會跟你講“我愛你”,跟我就從來沒講過。

“法語的‘我愛你怎么講知道嗎?”李亞娟笑嘻嘻地問。

“你前夫嗎?”曹向陽問。

“熱帶么——熱帶么——熱帶么,唔唔唔……”李亞娟像發(fā)了瘧疾,聲音一抖十顫,“老娘熱他個鬼啊,等我爸給他安排好工作,人一巴掌就把我甩寒帶去了?!?/p>

大媽版的李亞娟又神魂歸位,潑辣、惡俗、粗鄙又動感十足。曹向陽撲哧一聲,一口熱茶全部噴到手機上。他是真被她逗樂了。

系草的工作剛安排好,李父便卷進了一個受賄案。原本也在商業(yè)局上班的李亞娟沒了蔭蔽,所學專業(yè)又荒廢了,商業(yè)局撤銷后,幾經變動,被安排去賓館做了服務員。

現在,曾經被人用法語追求過的姑娘正蜷在病床上,蓬頭垢面,懷里緊緊抱著一只破書包——從動物園回來,這只書包就成了強強的替身,她親它、抱它、給它唱歌、哄它睡覺,喂它吃飯,有一回還把一瓶營養(yǎng)快線擰開,倒進書包拉鏈:“喝吧,喝吧,喝……”她說,“今天賓館有宴會,媽媽特意給你帶回來的?!?/p>

鱷魚吃人事件已經上了本市頭條,市政府成立了由安監(jiān)局、公安局、旅游局、監(jiān)察局等部門組成的調查小組,隨時公布調查進度。強強的尸體暫時冷凍在殯儀館。李亞娟住進了市精神康復醫(yī)院。哥哥李大壯在諸多局之間討說法,忙得焦頭爛額,臥病在床的老爺子全靠妻子打理。李亞娟單位倒是派人露了一面,人事部那個胖經理轉達了領導層的慰問,留下兩萬塊錢,便沒了后話。辦完李亞娟的住院手續(xù),鹿鳴掃了曹向陽一眼:

“我?guī)屠畲蟾绱蚬偎??!彼f,“你留下照顧她——能請下假來吧?”

李大壯對妹妹這個歐式男友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見鹿鳴這種不由分說的口氣和毫不見外的態(tài)度,才進一步相信了兩人的關系,隨即感慨連連:“患難時候見真情。”他說,“不管咱們將來能不能做成親戚,你對小娟的這份好,我替她記下了。”曹向陽本來出于友情的行為,就這樣被鹿鳴攜李大壯合伙抬上了愛情祭壇,并且百口莫辯——他是李亞娟朋友圈的“男友”,電話簿上的“老公”,出事后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鹿鳴多么聰明的人,懂得借力打力,一個巴掌先定住了他。因為,他還是李亞娟的領導人,李亞娟連本帶利的四十五萬,至今還全部壓在3P平臺里,一分錢都提不出來。

曹向陽請了一個禮拜事假,七天后又續(xù)了一個禮拜。鹿鳴每天早晚各來一次,幫李亞娟梳頭洗臉,換換衣服。醫(yī)生說,這種突受刺激導致的精神失常,藥物控制的同時還需要家屬配合心理治療。五十多歲的女醫(yī)生對曹向陽表現出極大興趣,具體說,是對曹向陽一雙波斯貓般的眼睛感興趣。“你是混血嗎?”她問。

混你媽個鬼。曹向陽心里暗罵。他已經在精神科病房待了半個月,由最初的震驚逐漸恢復原形,才發(fā)現自己被鹿鳴捆在了李亞娟身邊。他一個一向整潔優(yōu)雅、作息有序的人,如今胡子拉碴,神形俱損,像困在籠子里的一頭野獸。鹿鳴每次離開之前,都要坐在李亞娟床頭,握著她的手說上一會兒話:某個老師,某位同學,某場電影或某次愉快的春游,某某系聞名全校的帥哥……冬日午后,陽光暖烘烘地灑在窗玻璃上,跳躍出一個又一個光暈,鹿鳴天生的、小母親的氣質四下流淌。卻往往,在曹向陽短暫融入這種畫風之后,她突然一個轉身,換上一副又冷漠又疏離的面孔,拋過來:“該你了?!?/p>

然后就抱臂閃身,立在曹向陽身后。

女醫(yī)生跟鹿鳴夸獎過曹向陽,伺候病人那叫一個細心:床頭柜每天都拿消毒巾擦一遍,衣服用茶缸子加熱水熨得平平整整,稀飯吹到不涼不熱,就連上廁所的手紙,都提前揪成一截一截,疊好備用。小李有福氣啊,她說,男朋友這么帥,還這么體貼。

鹿鳴不置可否,轉頭問曹向陽:“你確定自己不是強迫癥嗎?”

那些天,在鹿鳴目光炯炯的眼皮底下,曹向陽咽著唾沫,艱難地跟李亞娟談情說愛,回憶過往:超市打折的海鮮,降價的大米,促銷的白菜,打烊前半價的豆?jié){,一塊錢一根的無礬油條……以往這些時候他都在干嘛?戶外,健身,旅游,跟不同的女人約會,或者穿過大半個陽城,去西郊藝術館看展覽——藝術展可不是隨便看的,去之前要做大量準備工作,由內到外了解一個藝術家的生平軌跡,包括各種怪癖:是不是戀母、戀童、戀足,酗不酗酒、濫不濫情、生沒生痔瘡,等等。了然于胸,才不至現場露怯。

整個過程,鹿鳴始終在旁邊抱臂而立,一言不發(fā),像看一場滑稽的獨幕劇。

在醫(yī)院陪護李亞娟的半個月,讓曹向陽避免了一場血光之災。

這是曹向陽后來才知道的。3P平臺已經全部凍結,官方網站上,本應顯示可提現日期的地方,換成了“金額解凍期”,附帶一行意思模糊的中文和一個無效鏈接。曹向陽的手機幾乎被打爆,不得已換了一張卡,號碼只給了同事和幾個熟悉的朋友。那天他回單位續(xù)假,剛到門口,老趙不知從哪冒出來,拽住他七拐八拐,繞進一個小胡同:續(xù)假——還續(xù)個P。老趙頭上包著一塊紗布,一條長長的傷口從紗布邊緣拖出來,末梢凝著血痂,“先回避幾天,公開場合,能不露面就不露面,這次形勢不太樂觀。你團隊里沒同事吧?”

曹向陽說沒有,他的底線是不拉同事,不發(fā)展親密朋友。換句話說,他的下線,基本上都是女性朋友,下線的下線是些什么人,他就不清楚了,但是隊伍龐大,那些對他青眼有加的女人,大多跟李亞娟一個套路,以發(fā)展下線表忠心。當然,李亞娟是最傻的一個。

老趙才不關心曹向陽的感情債。3P平臺服務器在國外,工信部不能直接屏蔽,他說,四部委之所以聯合發(fā)布公告而不是直接叫停,一是舉報者分散,有效線索缺失,二是擔心誤傷當下不斷變換的互聯網金融衍生品,“國內關于這種情況是有立案條件的,即使追究,也追不到個人頭上,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回避、回避、再回避。”

老趙講得噦里叭唆,曹向陽卻一下領會了其中要義,說白了就是鉆法律漏洞,等這件事慢慢淡下去,投資者求助無門,不了了之?;蛘呦裆洗我粯樱脚_死灰復燃,新幣激活舊幣,再開始運轉,也不是沒可能。曹向陽當即掏出手機,跟單位續(xù)了半個月的假,轉身回到醫(yī)院——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3P平臺這種東西,玩的就是心跳,賺錢了喜笑顏開,賠錢了哭天抹地,一點兒心理承受能力都沒有,怪誰?這樣的自我安慰一直持續(xù)到病房門口,推開門,曹向陽看見,李亞娟正光著屁股蜷縮在墻角,抖抖索索指著旁邊揉成一團的內褲:

“血、血……強強——哎呀,強強……”

曹向陽“騰”一下紅了臉,轉身就往外跑。周末的住院部人不多,饒舌的女醫(yī)生不在,幾個俏皮的小護士也不見蹤影,曹向陽找了一國,無功而返。再回到病房,李亞娟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兩只光腿間血糊糊一片。曹向陽下意識地閉上眼,掏出手機準備給鹿鳴打電話,手機鈴聲卻正好響起,鹿鳴的電話打了進來:

“那個什么平臺,娟子到底投了多少錢?”

曹向陽心急火燎:“先不說這個,你趕緊過來,李亞娟……”他一時語塞,不知道該用哪個詞表達,“——李亞娟有特殊情況?!?/p>

“什么特殊情況?”

“李亞娟——她、她、她、她來事兒了。”

說完這句話,曹向陽長吁一聲。他差點兒憋得背過氣去。漢語真可謂博大精深、左右逢源,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像個老娘們一樣,神神秘秘、左顧右盼地吐出這個詞:來事兒了。更沒想到,電話那頭的鹿鳴反應倒像個男人:什么事?隨即是更高的一聲斷喝:曹向陽你少打岔,老實說,娟子到底往那個狗屁平臺上投了多少錢?!

“什么事兒……”曹向陽被吼得頭昏腦漲,完全沒注意樓道里還站著兩個小姑娘,“就是月經、例假、大姨媽——李亞娟大姨媽來了,明白了吧!”

兩個小姑娘像看怪物一樣盯了曹向陽一眼,扭頭就走。

鹿鳴趕到病房時,李亞娟還坐在地板上,屁股下洇著一攤黑乎乎的經血。鹿鳴再次淚崩。她不用曹向陽幫忙,一個人把李亞娟清洗干凈,換好衣服,曹向陽伸了好幾次手,都被她一巴掌打了回來,連扔在盆里的內褲,曹向陽端起來,也被她劈手奪了過去。整個過程,李亞娟出奇地安靜,直到鹿鳴端著盆再次走進來,靠在床頭的李亞娟突然開了口:“你的男朋友,我不要?!彼钢覆芟蜿?,像指著一顆大白菜,“我不要,我把他還給你。”

“不要,我們都不要。我們兩個好?!甭锅Q俯下身,給李亞娟掖了掖被子,同時伸出腳,一邊使著眼色,一邊踢了曹向陽一腳,“——你出去?!?/p>

曹向陽怏怏退出病房。那天鹿鳴沒回去。他在大街上轉了半天,最后踅進一家小酒館,要了一盤花生米,一盤海帶絲,一小瓶紅星二鍋頭。酒館沒暖氣,靠窗生著個蜂窩煤爐,煙霧彌漫的煤氣中,曹向陽幾顆花生米一口二鍋頭,很快把自己喝高了。飄飄欲仙的感覺下,曹向陽拈著骯臟的酒杯,迫切想跟人說點兒什么:

“老板,下回買蜂窩煤,要那種摻生石灰的……”

“為啥?”酒館小老板笑嘻嘻走過來,給曹向陽添了點水。

“二氧化硫嘛……生石灰嘛!”曹向陽語無倫次,“我,干啥的知道不?”

小老板照舊嘻嘻笑著,搖搖頭。

“專業(yè)脫硫二十年?!辈芟蜿栒f,“……冷卻塔,見過吧,蜂窩煤爐子算個屁!”

小老板唯唯諾諾,擺明了不往下討論的態(tài)度。蜂窩煤爐那邊,卻抬起一張濃墨重彩的臉,伸著脖子往曹向陽這邊打量了一下,又迅速埋下頭。曹向陽在小老板這兒得不到呼應,便轉過身去招呼那張臉:“多嗆鼻子呀……是不是,二氧化硫嘛!”

濃墨重彩的那張臉這才又期期艾艾露出來,沖曹向陽輕輕打了個招呼:嗨,你好。

是半個月前跟曹向陽約會過的一個女人。曹向陽半醉,倒也一眼把她認了出來,拈著酒杯晃晃悠悠走過去,在女人對面坐下來:“是你呀!”

女人面前擺著一盤炒餅,一碟紅咸菜,剛吃了幾口,被曹向陽突然殺過來,挖挲著一雙手不知往哪兒放。曹向陽舉舉酒杯,示意她接著吃。女人今天的妝容很糟糕,白臉、紅唇、黑眼眶,厚厚的浮粉掛在臉上,像沒干透的墻膩子。半個月前則不是這樣,半個月前,咖啡廳里的女人雍容華貴,矜持不茍,一份西冷牛排幾乎動都沒動。

曹向陽頭痛得厲害,腦袋里亂哄哄如萬馬奔騰,但還是能清楚地記起,這個女人沒碰3P,雖然那天,她對眼前高大威猛的歐式男人萬分滿意,甚至驚為天人,但一談到錢,卻下意識地捂緊了手包。這段回憶太可愛了,半個月后,隔著小酒館油漬麻花的桌子,曹向陽很想伸出手去,捏一捏對面那張五彩斑斕、不時往下掉渣的粉臉。

女人很快吃完了半盤炒餅,剩下半盤推在一邊。她好像噎著了,喉嚨里咕嚕一聲。曹向陽轉身,沖酒館小老板甩了個響指:“服務生,來一份奶油蘑菇湯?!?/p>

“奶油、蘑菇、湯?”小老板見鬼一般。

不用不用,女人倉皇起身,迎著小老板詫異的目光,差點兒撞翻了椅子。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冷風打著旋兒一股腦撲進來,卷著一抹枯草敗葉和幾個破塑料袋。曹向陽握著酒杯,無聲地笑了一會兒,隨后撲到桌上,呵呵哈哈,大笑不止。

事故調查小組還在沒完沒了地取證,動物園先期支付了李亞娟部分住院費用。李大壯根據法院出具的無民事行為能力鑒定,全權代表李亞娟配合調查工作。鹿鳴這段時間來得勤,但很少和曹向陽說話,除了跟醫(yī)生探討病情,便是倚著窗臺,拿手機不停搜看3P平臺各種新聞。3P平臺死水一潭,絲毫沒有解凍跡象。

前前后后,李亞娟共計往平臺上投了三十萬,利息十五萬,這些,早在那天鹿鳴狂轟濫炸的電話里,曹向陽已經如實相告,回到病房后又重復了一遍,并掏出手機,登錄平臺給她看。鹿鳴點頭,表示知悉。隨后又淡淡地說,李大壯打印了李亞娟名下所有銀行卡流水記錄,還有兩萬,對不上賬。說完這話,鹿鳴瞇縫起雙眼,轉向窗外。窗外一片肅殺,兩棵高大的懸鈴木掛著星星落落的果實,偶爾吧嗒一聲,掉下一顆。

這個女人真是瘦啊,兩塊肩胛骨支棱著薄薄的羊絨衫,不堪一握的模樣。但正是這個紙片兒般的小人,讓曹向陽如臨淵藪。他搞不清她下一句會說什么,就像猜不出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一樣。她還擺出一副警察提審犯人的態(tài)度,晾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后背,給他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像小說里一樣,像電影里一樣。曹向陽一時胸悶氣噎,口不擇言:

“那又怎么樣,沒準兒給相好的花了?!?/p>

“哦?我也這么想。”鹿鳴轉過身來,手里捏著長長的一張賬單,“真要是兩情相悅,花也就花了。怕就怕讓人賣了都不知道,還幫著人家數錢?!?/p>

賬單隨即攤在曹向陽面前,第三頁最后一行,拿圓珠筆畫著重重的一條波浪線:年、月、日、時刻、分秒、支出內容,收款人一欄三個字:曹向陽。

曹向陽簡直蒙了。從加拿大回來以后,一連串的變故接踵而至,他是真把這個茬兒給忘了——該怎么跟她解釋托菲諾小鎮(zhèn)那一晚?垂釣、賞鯨、觀熊、看鳥、沖浪、遠足,浮天滄海,落日長灘,他一向穩(wěn)健妥當的人,才稍稍孟浪了那么一下,這個似是而非的把柄,就落在了鹿鳴手里。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操蛋的事了。曹向陽一邊暗暗罵娘,一邊結結巴巴地搜詞刮句、組織語言,并當著鹿鳴的面掏出手機,做出馬上還錢的姿勢。鹿鳴嗤鼻一笑:“這個把戲,你不止跟我和娟子演過吧,怎么樣,得逞了幾個?”

曹向陽慢慢停下手中動作:“得逞后,我是不是該跑路了?”

“有句話,叫低級的騙子騙錢,高級的騙子騙思想,頂級騙子么——”鹿鳴呵呵兩聲冷笑,“頂級騙子,都是人上趕著倒貼著給他騙。不騙都不行,不騙是瞧不起她。”

曹向陽收起手機,歪過頭,不錯眼珠地盯了鹿鳴一會兒,隨后短促地笑了一下,奪過賬單,按上面的卡號打了兩萬塊錢過去,又把短信回執(zhí)亮到鹿鳴眼皮底下:看清楚了?做完這些,曹向陽像卸下一個包袱,轉身就走。身后,一直靠墻而坐的李亞娟忽然瘋瘋癲癲叫起來:熱帶么,熱帶么,哈哈……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回頭。

曹向陽的生活又回到原先按部就班的狀態(tài),健身、攝影、喝茶、看展、戶外攀爬,半個月后還約會了一個女人,在上島咖啡,陷在柔軟的皮沙發(fā)里,看對方拿拇指和食指優(yōu)雅地捏起咖啡杯。女人化著千篇一律的妝,白臉紅唇,銀棕色眼影,睫毛膏涂多了,下眼瞼蹭了厚厚一道油墨。3P平臺仍然處于凍結狀態(tài),老趙又推薦了一個印尼銀行理財項目,曹向陽初試牛刀,小賺了一筆,剛想跟女人推薦,卻被對方搶了先。女人在保險公司做業(yè)務,她給曹向陽推薦了一個叫“康泰金生”的項目。

“康泰金生頂配賬戶采用復利計息方式,一般復利都是按月計息對吧,我們是每天結息,每月所存的錢和利息歸集一次,自動轉入下一月度?!迸艘桓毙W老師的姿勢,甚至給曹向陽掰起了指頭:“當前股市下行,一跌再跌,樓市拐點,寒冬將至,理財項目整體規(guī)模性萎縮,我們的錢放在哪里,放銀行嗎?銀行是一年滾動一次利息,我們是一月滾動一次,一年滾動十二次,請問,是一年滾動一次高呢,還是一年滾動十二次高呢?”

“十二次?!辈芟蜿柣卮穑旖菕熘荒ㄝp笑。

“這就對了。風險頻出的時代,尋求經濟下行中的財富突破口,是每個理財人都在思考的問題。財富來之不易,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擦亮眼睛。選擇康泰金生項目,可教育、可婚嫁、可養(yǎng)老、可傳承。十年投入,一生受益,你還猶豫什么呢?”

女人講得嘴角積了白沫,隨即坐直身子,斂裝整容,捏起桌上鑲金邊的咖啡杯啜了一小口??Х忍珷C,曹向陽看見,女人翹著蘭花指,把杯子送到嘴邊,像老干部喝茶一樣,細細吹了一圈。曹向陽突然興致全無,連看熱鬧的心思都沒了。兒子曹小陽的電話正好這時候打進來,救場一樣。接通電話,曹向陽嗯啊幾句,捂住話筒,轉身走了出去。

曹小陽的電話很急。半大不大、正喜歡扮酷裝成熟的小伙,兩個月前還義憤填膺地拒絕了他爸的不義之財——要是換成鈔票.曹向陽覺得,他會一把揚到他臉上——兩個月后,卻在電話里含糊其辭、支支吾吾,帶著哭腔,徹底變回了孩子。曹向陽急不得惱不得,只能耐心問詢。父子間幾年不見的溫情重現,曹小陽這才抽抽搭搭道出實情。

拒絕老爹的不義之財后,曹小陽在一個叫“給你花”的平臺上貸了一筆款,打算從以后的生活費里分期償還。合同簽好后才發(fā)現,原本八千塊錢的貸款,實際到手只有六千,之前約定好的一年期限,也變成了一周,月息O.99%隨之變成周息,逾期一天費用高達30%。七天后,曹小陽只能再次簽約貸款,以新債償還舊債。利滾利兩個月后,加上雜七雜八的費用,當初八千塊的貸款,如今變成了八萬塊??吡絹碓酱螅苄£栠@才發(fā)現上當了:“他們說,再不還錢,就要給你跟我媽打電話?!辈苄£柍槌橐曊{都變了,“我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有你電話的,還有老師、同學、親戚朋友號碼,他們都有?!?/p>

校園貸。曹向陽腦袋“轟”一下。各種P2P平臺混跡多年,他太明白校園貸的內幕了,只是沒想到,這種事有一天會發(fā)生在他身上,不,發(fā)生在他家里。曹向陽深吸一口氣,努力讓大腦冷靜下來,隨即迅速叮囑兒子:一,立即找班級輔導員,將此事上報學校。二,立即通知媽媽,叫她不要接陌生電話。三,從現在開始,不要離開宿舍半步,直到他趕過去。

在前臺買完單,曹向陽返回包間。女保險業(yè)務員正在吃一道芒果蝦,青椒和洋蔥絲都給挑了出來,扔在桌上。精致的西餐硬生生被她吃成了江湖菜,曹向陽皺了一下眉。女人有所察覺,倏一下紅了臉,為了掩飾尷尬,趕緊續(xù)上剛才的話題:

“怎么樣,考慮好了嗎?”

曹向陽兩手插在衣袋里,立在那兒,居高臨下:“單利復利這些,太膚淺了吧。一看就沒好好準備功課。下次再跟人推銷這個,你得加點兒玄乎套,比如給他們講講保險的自身價值和未來增值,名義利率跟實際利率,保底收益和保底成本,貨幣增發(fā)和通貨膨脹等等等等。你得先把他們講死,不然忽悠不住人的,是不是?”

女人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嘴里叼著只蝦尾,瞠目結舌。曹向陽拿起桌上的車鑰匙,略一沉吟:“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告辭?!闭f完便扭頭走掉了。

有天夜里,曹向陽突然想到一個比喻:銼刀。對,就是這個東西,銼刀。那個叫鹿鳴的女人,就像一把雙刃銼,從一個奇怪的角度楔進他的生活,把其中光鮮的部分,一點一點挑破、切碎、搗爛、削薄、磨平,再翻過來,用另外一面拋光打滑。她絕不是有意而為,相反,她像個不耐煩的工匠,摟草打兔子,碰巧遇上他這么個貨,順便就給修理了。

那天他從上島咖啡急匆匆趕到曹小陽學校,拽起床上神色萎靡的兒子直奔教工處,敲開門,才發(fā)現前妻已經先他趕到,正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跟老師說話,再看那老師,居然是他一輩子都不想再見的人:鹿鳴。曹向陽腦子嘩啦一下開了一扇窗,以前只知道鹿鳴在傳媒大學教書,也聽曹小陽講過,他們學校實行中青年藝術創(chuàng)新人才輔導員制,就是沒想到今天,鹿鳴跟傳媒大學藝術創(chuàng)新人才合二為一,以曹小陽班級輔導員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

冤家路窄。曹向陽不自然地沖鹿鳴點了下頭。

鹿鳴指指旁邊的沙發(fā),示意他坐。這一前一后進來的兩個歐式男人,濃眉深眼,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方形臉廓,加上一頭卷發(fā),說不是爺倆都沒人相信。鹿鳴面沉如水,開門見山,仿佛不認識曹向陽一樣:“情況您都知道了吧?”

曹向陽挨著前妻坐下。幾年不見,肉聯廠女工胖了許多,一件醬紅色羽絨服裹在身上,胸前污漬斑斑點點,像沒化開的凍牛肉。曹向陽臉色愈發(fā)不自然。前妻嫌惡一般往旁邊挪了挪,跟曹向陽拉開一段距離,才帶著壓抑的怒氣小聲問:“說好了孩子開銷一人一半,怎么你讓他去貸款?”曹向陽瞥了辦公桌后的鹿鳴一眼,沒吭聲。對面的曹小陽蔫頭耷腦,蚊子樣哼了一句:“我爸給了,是我沒要?!鳖D了一下,又說,“我說那錢,臟?!?/p>

曹向陽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只好挺直脊梁僵坐在沙發(fā)上,誰也不看。前妻開始絮絮叨叨發(fā)牢騷,以結婚為起點,一直到曹小陽讀大學,最初還壓著嗓音,后來越發(fā)高亢。曹向陽幾次試圖打斷她,都被她更加急促的聲音蓋了過去。鹿鳴坐在辦公桌后,垂著眼皮,擺弄手里一支鋼筆,事不關己又絕對禮貌有加的態(tài)度,但曹向陽相信,肉聯廠女工嘴里吐出的每句話,都被她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鹿鳴是誰。

牢騷告一段落,鹿鳴起身,給一對前夫妻倒了兩杯水,“說這些都沒用了,當務之急是趕緊報案,班里還有兩個學生,跟小陽情況一樣。學校已經做了調查。這個叫‘給你花的APP是一個非法網貸平臺,大概套路就是砍頭息加高利率,同時利用黑客手段,盜取貸款人手機信息,內容越私密越好。之后就是不停催款、威脅、恐嚇、謾罵,嚴重的,也有人身挾持、毆打的情況發(fā)生,所以,必須馬上報案。”

肉聯廠女工結束了喋喋不休,馬上露出愚鈍的一面:“禮拜天……公安局不上班吧?!?/p>

“報案,二十四小時都可以的。”鹿鳴安慰地拍了拍對方肩頭,轉頭面對曹向陽,馬上掛出一臉冰碴,“開車來了吧?我車今天限號。小陽媽媽陪孩子,你跟我去派出所?!?/p>

曹向陽的車是一輛四驅豐田穿越者,前幾年不面向大陸銷售,走的平行進口渠道,全市也就三十幾輛。在樓下,曹向陽“啾”一聲按開車鎖,見鹿鳴不上車,又繞過去,給她打開車門。鹿鳴后退幾步,圍著車子轉了一圈:“不錯嘛。很酷。很潮。很Man。很有品味?!?/p>

從前的鹿鳴又披掛整齊,殺了回來。曹向陽一言不發(fā)。人之所以露怯,都因為話多,言多必失。那么要止損,就馬上閉嘴。更何況他還不是怕露怯,他是本身就怯。剩下的時間,兩人是在沉默中度過的。曹向陽開車,目不斜視。鹿鳴望窗外,一路斜視。周末的小城,街道上車流如織,穿越者走走停停,慢得連空氣都凝固住了。

轄區(qū)派出所值班民警是個快退休的老同志,對兩人的造訪表現出十二分不耐煩,“APP-啥叫APP?”不等兩人回答,老頭便大筆一揮,在報案記錄上寫下了三個字:愛屁屁。鹿鳴是代表傳媒大學報的案,類似情況他們班有三個,其他院系也有十幾個,曹向陽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準備的資料:大學批文、校方授權書、身份證復印件,學生們的照片、證件、聯系方式、事件詳情陳述……一沓資料還沒往外掏完,老頭便擺了擺手:“不用不用,我先做筆錄,那些東西,等立案后再提供——不過話說回來,這種小事立案,我看懸!”

曹向陽不愛聽了:“這還算小事?孩子人身安全都受到威脅了,多大事才算事兒?”

老頭瞅了瞅曹向陽,沒搭理他,筆錄往兩人跟前一推:“誰簽字?”

走出派出所,鹿鳴總算一改之前的沉默。但不沉默的鹿鳴更讓人心悸,她踩著一雙米白色細高跟羊皮矮靴,咯噔咯噔,每一聲聽起來都讓人心驚肉跳,“明天跟學校打報告,讓孩子走讀,你負責接送。親戚朋友那邊,打好招呼,恐嚇電話一律拉黑。孩子手機卡也換掉?!彼O聛?,轉身等了一下落在身后的曹向陽,“——多大事算事兒,你不知道?那么多非法P2P平臺,都比你這事大,騙子們還不是一樣逍遙法外。對吧?”

說完這話,鹿鳴便緊緊盯住曹向陽,等著看他反應。

“3P平臺,還是有解凍希望的?!?/p>

曹向陽知道,今天他不主動把3P平臺提出來,鹿鳴不會放過他。但他還是不敢接鹿鳴的目光,便垂下頭,將手里一串鑰匙翻過來倒過去,擺弄得嘩啦作響。

“解凍?”鹿鳴笑,“你真以為,解凍它就合法了?”

曹向陽無言以對。派出所院里鋪著水泥花磚,枯草從磚縫里鉆出來,冷風中簌簌作響。有那么幾分鐘,他簡直想變成腳底下一蓬野草,再鉆回磚縫去。

“娟子電話這幾天都被打爆了?!甭锅Q說,“她一個同事,瞞著媳婦把家里所有存款都投進你們那個狗屁平臺,想賺點私房錢再還回去,現在兩口子天天鬧著離婚。她表哥,也是抱著這種想法,偷了孩子的住院費出來,現在孩子躺在家里——尿毒癥啊,沒錢透析,渾身上下腫得發(fā)亮。對門那個二大媽,一輩子積蓄,留著養(yǎng)老的錢,都不知道怎么讓她說動的,現在血本無歸,老太太整日在家哭天抹淚。還有,你知道她最后投那十八萬怎么來的嗎?”

曹向陽疑惑地看著鹿鳴。

“跟我借的。以她爸住院為由?!甭锅Q死勁盯著曹向陽,眼里像要冒出火來,“二十萬打過去,她把十八萬投進了平臺,另外兩萬,你想起來了吧?”

曹向陽慢慢垂下頭。四十多年嚴絲合縫的人生,他還沒被人這樣吊打過?,F在,他就像一只讓人剝了皮的青蛙,四仰八叉,血肉模糊。鹿鳴說得沒錯,病房里的種種,哪里是溫柔體貼,他不過是強迫癥而已,他半生抗拒生活丑的一面,卻不想百轉千回,到底以最丑的姿勢,跌進了最臟的一個泥淖。他真不是不小心,他只是太向往美好了。

鹿鳴冷冷地望著曹向陽,還想說什么,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曹向陽聽不清電話內容,只見鹿鳴刷一下變了臉色,匆匆掛掉電話:“快,送我去醫(yī)院?!?/p>

十一

市精神康復醫(yī)院第五病房,李亞娟已經失蹤了兩個小時。

曹向陽從醫(yī)院甩手離開后,鹿鳴請了一個護工。事故調查小組那邊,各種復雜而煩瑣的程序仍在進行。李大壯心力交瘁,幾乎把李亞娟完全推給了鹿鳴。早上鹿鳴回學校,中午護工出去打飯,幾分鐘的事兒,再回來,李亞娟便不見了。

曹向陽他們趕到時,護士站一片狼藉,李大壯正堵在醫(yī)辦室發(fā)飆。像終于找到了一個發(fā)泄口,每天在各個部門被人踢來踢去的李大壯兩眼通紅,氣喘如牛。院方態(tài)度誠懇,行動迅速,已經派人出去分幾路尋找,并著手聯系電臺、電視臺、早報晚報,刊登尋人啟事。鹿鳴簡單問明情況,留下李大壯配合醫(yī)院處理一應事宜,便拉著曹向陽出去找人。

時令已近小寒,三九天氣,空氣冷而凜冽。他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了大半天,遇到胡同,曹向陽就把車停下來,兩人拉開地毯式尋找。鹿鳴出門匆忙,身上還是在辦公室時穿的那件羊絨大衣,此時臉色青白,鼻翼上細小的血管清晰可見。曹向陽把羽絨服脫下來,給她裹上,自己從后備廂翻出一件沖鋒衣。

鹿鳴猶豫一下,沒說什么,伸手把羽絨服領子豎起來,緊了緊拉鏈。

他們是凌晨兩點找到李亞娟的,在北郊一個廢棄的磚窯里。尋著一豆燭光走進去,瓦塊遍地、蛛網羅結的窯洞內影影綽綽,靠墻一堆灰燼,旁邊是亂七八糟的鍋碗瓢盆。待他們立定,原先在洞外能聽到的、沉重的喘息聲忽然消失了,墻角燭光也倏一下熄滅。鹿鳴后退兩步。曹向陽打開手機電筒??看敖锹?,一堆破被爛褥里,一個蓬頭垢面、身上一絲不掛的流浪漢俯臥其間,正扭頭驚愕地盯著他們,身下,是同樣一絲不掛的李亞娟。

鹿鳴“呀”一聲尖叫,一頭扎進曹向陽懷里,哆嗦不止。地上的流浪漢這才反應過來,也“嗷”一聲叫喚,跳將起來,抓過衣服抱起就跑。

李亞娟還在酣睡.打著小小的呼嚕。鹿鳴埋在曹向陽懷里,啜泣變成了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曹向陽推了她幾下,都沒推動。他沒見過鹿鳴這樣脆弱的一面,那哭聲不是從嘴里發(fā)出,而是從胸腔里噴出來的,帶著磅礴的悲傷和鋪天蓋地的絕望。

回去路上,鹿鳴抱著李亞娟,蜷在后座沉沉睡去。曹向陽緊緊握著方向盤,穿越者像一艘披荊斬棘的戰(zhàn)艦,劃開漫無邊際的黑暗。車燈映射下,一段段逶迤而至的水泥路面漸次鋪近,仿佛沒有盡頭,又仿佛隨時都會終結。曹向陽心中五味雜陳。他居然有點貪戀這一刻的靜謐。人生過半,浮華掠盡,沒有哪個時候讓他覺得像現在這樣,踏實而沉重,羞怯又踴躍,揣著滿滿的使命感。跟前妻沒有,跟圖書管理員也沒有。

第二天,鹿鳴辭退護工,曹向陽又跟單位請了一段時間假,開始重新照護李亞娟。電廠效益一直半死不活,工資跟考勤直接掛鉤,領導巴不得每個員工都來請假。每天早上,曹向陽伺候兒子吃喝完畢,開車送到學校,便轉頭直奔醫(yī)院,換下守了一夜的鹿鳴。晚上,鹿鳴再從學校趕過來,換他回家。他們像一對形神默契的夫妻,守護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半個月后,鹿鳴接到了派出所不予立案的回復,理由是沒有犯罪事實,建議按民事糾紛處理。鹿鳴一聲輕笑,說跟我想的一樣,難道非要學生缺條胳膊丟條腿才給立案?話一出口方覺不妥,趕緊跟曹向陽道了句對不起。曹向陽一向被她教訓慣了,忽然有點不適應被道歉的角色,忙說沒事,那接下來怎么辦?

“直接報經偵的話,估計也夠嗆?!甭锅Q說,“第一,涉案金額不夠,或者說,壓根就不叫涉案,派出所不是說了嗎,這屬于民事糾紛。第二,目前國內網貸亂象叢生,還有類似你們那種P2P平臺,不計其數的金融詐騙,報案難,立案難,至于破案——你比誰都清楚吧?”

曹向陽訕訕地把目光轉向窗外,沒吭聲。學校跟醫(yī)院之間半個月的奔波,讓眼前這個紙片般的女人更加單薄,從前玲瓏有致的身材驟然縮水,拿瘦骨伶仃形容都不過分。唯一沒變的,就是那雙眼睛,永遠的目光凌厲,永遠的咄咄逼人。他不敢跟她交流,卻又不得不跟她合作,他們像一個矛盾共生體,暫時處于一種奇怪的和諧中,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翻臉,撕個人仰馬翻、血肉淋漓——問題的關鍵是,他撕不過她。

“3P平臺……會解凍的?!睆拇巴馐栈啬抗?,曹向陽囁嚅了一句,原本是想打破僵局,話一出口,卻連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是嗎。但愿吧。”鹿鳴盯了曹向陽一眼。

發(fā)現鹿鳴整理3P平臺受害者資料,是在一周后。那天曹向陽來得比較早,在樓下帶了兩份麥片粥,四個奶黃包。鹿鳴好像沒休息好,頂著大大的黑眼圈,浮皮潦草吃了兩口,就上班去了。李亞娟也不好好吃飯,整個早上都望著他呵呵傻笑,手舞足蹈,一碗麥片粥灑得到處都是。去抽屜里找紙巾時,曹向陽發(fā)現了那兩沓厚厚的資料。

資料整理得很仔細,一看就是鹿鳴的風格。投資者姓名、性別、職業(yè)、電話、投資時間、投入金額、上線領導、下線招募,都以表格形式列得清清楚楚。具體到每一筆投資的利潤、期限、分級提成,則以網站截圖方式打印了出來,拿曲別針別在一起,作為附件。附件最后,是兩張對折的A3紙,上面密密麻麻勾勒著每個人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環(huán)環(huán)相扣,像一張手繪金字塔,金字塔頂端,赫然寫著李亞娟的名字。

就是說,鹿鳴以李亞娟的身份登陸了3P平臺,詳細整理了這條線索之下的所有賬戶,并且形成記錄,合計了金額:肆佰伍拾陸萬捌仟玖佰肆拾貳元叁角柒分整。如同專業(yè)審計人員一般,鹿鳴大小寫并用,連人民幣符號都畫得工工整整:¥4,568,942.37。

鹿鳴什么時候返回來的,曹向陽絲毫沒有察覺。等他把資料原封不動放回抽屜,才發(fā)現鹿鳴正靠著門框,安靜地望著他?!翱吹搅??我整理的。”她說,“四百五十六萬,六十二個人,平均每人七萬三千五百多。當然有人不止這個數,有的人,也就幾千塊錢——虧得多的容易召集,少的,都打算認了——這只是你下線之一吧,最細的一條線?”

“昨晚不睡覺,就是在弄這個?”曹向陽問。

“錯了。白天也在弄。沒事的時候?!甭锅Q一邊說,一邊伸過手來。

曹向陽把資料卷巴卷巴,抬手塞進壁櫥最頂一層,鹿鳴夠不著的地方:“先睡覺。給學校打電話請個假。睡醒了,我?guī)湍阋粔K弄——要不要再吃點兒早點?”

鹿鳴有點驚訝,轉瞬即逝,隨即慢慢收回胳膊,若有所思地望著曹向陽,然后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淺淺的,如春花初綻。

十二

沒等跟鹿鳴兌現承諾,曹向陽就讓人給揍了。

就在小區(qū)里,晚上他出去倒垃圾,幾個戴著口罩的人從樹影里閃出來,對著他一頓拳打腳踢。曹向陽健身的同時,也練點兒格斗術,但對方人多,三個回合下來便把他撂倒在地。曹向陽只能蝦米一樣彎腰屈腿、雙手護頭,其他地方,都顧不上了。

毆打差不多持續(xù)了三分鐘,一個彪形大漢喊了句停,幾個蒙面人收手。大漢湊到曹向陽眼皮前,用一種猥瑣又猙獰得有點夸張的語調問他:“知道為什么揍你嗎?”

曹向陽頭暈眼花,耳朵里嗡嗡直叫,像飛進了一窩馬蜂。

這小子裝死。旁邊一個口罩摩拳擦掌,又要動手,被彪形大漢攔住:“打死了,你替他還錢?”隨后回頭俯下身,拿腳踢了踢地上的曹向陽,“還錢,聽清楚了吧。自己算算該還多少,別等老子再動手?!比缓笠宦暫羯?,一幫人揚長而去。

水泥地面干燥冰冷,曹向陽半邊臉著地,能清晰地聽到雜沓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他繼續(xù)趴在垃圾桶旁,一動不動,大腦卻在飛快旋轉——還錢,還誰的錢?是曹小陽的貸款還是他下線的投資?這幫蒙面人真夠實在,篤定他只有一筆外債,并且知道姓甚名誰,能從容地還上??上У氖牵约憾疾恢涝撓冗€誰。

眼前的水泥地面被呼吸弄濕了一小塊兒,土腥味直鉆鼻孔。曹向陽艱難地翻了個身,四腳朝天。冬天的夜晚,深邃、疏朗、靜謐,風從樹梢上掠過,泠泠作響又余韻悠長,像鴿哨——他有多少年沒以這種姿勢貼近大地了?原來讀書時,每逢農忙,母親都叫他請幾天假,春種秋收。干活累了,他就躺在田埂上,嘴里咬一根麥穗,或者野草,頭枕大地,仰望天空。那時候寫作文,提筆就是“大地母親”,內心卻從不覺得大地有多親近。后來進城,上班立業(yè)、娶妻生子,生活進入一種庸常而沉滯的狀態(tài)。再后來——嗯,再后來,他是單身貴族,鉆石王老五,女人們追逐的對象,他像一只脫了線的風箏,扶搖直上,九萬里。

又有風貼著地面撲過來,細小,輕薄,像一聲嘆息。曹向陽閉上眼睛。

李亞娟最近越來越依戀曹向陽。第二天早起,曹向陽剛想給鹿鳴打電話,問她能不能請兩天假,鹿鳴的電話又先于他打了進來,問他怎么還不來:“你不在,娟子不吃藥?!辈芟蜿栔缓帽乔嗄樐[地趕去醫(yī)院。鹿鳴看見他這副德行,倒也沒多少驚訝?!鞍ぷ崃??”她淡淡地問,“誰干的?”曹向陽接過鹿鳴手里的藥片,沒吭聲。李亞娟笑嘻嘻湊過來,嘴里一邊嘟囔著“挨揍了挨揍了”,一邊伸出手,哆哆嗦嗦去摸曹向陽額頭。

曹向陽拂開李亞娟,轉身去倒水。

“可以理解。”鹿鳴說,“江湖高手,仇家都多。”

曹向陽繼續(xù)一言不發(fā)。語言上的短兵相接,他歷來不是她對手。結果等李亞娟吃完藥,鹿鳴拽著他去門診包扎傷口時,才大吃一驚。曹向陽頭上一條三公分長的口子,從眉骨末梢直入發(fā)際線,應該是磚頭砸的,被血痂蓋著才不明顯。醫(yī)生往傷口上涂了碘酒,拿鑷子重新一點一點挑開,清出里面的雜質。要縫針,他說,四針,至少。

鹿鳴一下急了:“那不破相了嗎?”

“縫縫縫——”曹向陽把鹿鳴扒拉到一邊,“縫吧,沒事。”

連麻藥都沒打,曹向陽直戳戳上了手術床,急于挽回所剩不多的一點尊嚴。整個過程大概十分鐘,鹿鳴一直抓著曹向陽左手,小聲跟醫(yī)生懇求:您縫仔細點兒,別落疤,落疤多難看呀,他那么帥是不是……您慢點,再慢點兒。鹿鳴的手修長、細膩,十指尖尖,掐得比醫(yī)生的手術針還疼??p到最后,曹向陽攥了一手心泠汗,全是鹿鳴的。

曹向陽沒有給曹小陽換號,而是直接把手機卡注銷了。幾個家長互相溝通之后,一致按銀行貸款利率歸還了本金和利息,剩下高利貸部分不予理睬。3P平臺那邊,不時傳來即將解凍的消息,全是焦慮不堪的人們在臆想造謠,然而死水微瀾,沒幾天又歸于沉寂?!斑@幫人到底是誰呢,來無影去無蹤,連名都不留一個?”從門診回來的路上,鹿鳴一改早起的尖酸刻薄,開始一句一句跟曹向陽討問昨晚的細節(jié)。

“仇家。”曹向陽不搭理她,“江湖高手,仇家都多。”

李亞娟正在給書包講故事,看見曹向陽一腦門紗布地進來,“嗷”一下蹦起老高:“老曹,老曹你怎么了。”隨即撲上來,把曹向陽從頭摸到腳摸了個遍,還要拆開紗布一探究竟,被曹向陽下死勁抱住了。鹿鳴愣了一下,問曹向陽:“她喊你什么?剛剛?!?/p>

“老曹?!辈芟蜿柋е顏喚辏罂从铱?,“再喊一句?!?/p>

“老——曹。”李亞娟抬手,繼續(xù)去撕曹向陽額上的紗布。

強強的尸體還凍在殯儀館,鹿鳴找了本市最好的入殮師,將尸體縫合起來,又仔細化了妝。事故調查小組已經初定結論,當事人和動物園責任三七開,賠償金額待定。網絡輿論早就潮水一般退去,吃瓜群眾總有消費不完的熱點?!懊魈旄畲蟾缟塘恳幌?,強強——還是盡早火化吧?!甭锅Q摸著李亞娟一頭枯發(fā),滿臉淚痕地湊過來,“對不起,娟子?!?/p>

李亞娟偎在曹向陽懷里,一聲不吭,乖得像只小貓。

第二天,曹向陽開始整理3P平臺下線資料。鹿鳴說,國內P2P平臺最近也頻頻暴雷,之所以立案困難,原因之一就是人員分散,取證困難,投資者多半懷抱僥幸心理,觀望等待,采取行動的寥寥無幾。何況3P平臺服務器在國外,如果沒組織、沒章程、沒秩序、沒有足夠的線索和材料支撐,經偵大隊立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鹿鳴這幾天在跑派出所,索要校園貸事件不予立案通知書。曹向陽問情況怎么樣,鹿鳴笑了笑,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算了,說出來打擊你?!?/p>

曹向陽便沒再問,他怕一個不小心,鹿鳴刀片一樣的嘴巴又給他使上。

李亞娟這段時間恢復得很好,動物園血腥的一幕完全被她從記憶里抹掉了。醫(yī)生說,這叫選擇性失憶。但曹向陽隨后發(fā)現,李亞娟不僅僅是把動物園抹掉了,而是把整個中年都卸載了。她有時候喊他“老曹”,有時候喊他“曹老師”-3P平臺的稱呼,有時候干脆就是一串法語,伴著夸張的肢體動作,又跳又鬧,又撲又啃。

鹿鳴說,她在叫你親愛的,她說想你了。

說這話時,鹿鳴始終背對曹向陽,望著窗外。窗外已經毛茸茸一片春色,懸鈴木爆出了新芽,鵝黃淺綠,參差搖曳。曹向陽不關心法語,他很想過去握一握鹿鳴瘦伶伶的肩。說來遺憾,跟鹿鳴捆綁了大半年,他到現在還不了解她的現狀。頭上的傷口已經拆線結痂,每天他都故意撕一點兒下來,就為了看鹿鳴跺腳生氣的模樣。還有他縫針時,鹿鳴在旁邊的小聲央告:“慢點兒,他那么帥是不是?!辈芟蜿柮肯胍淮尉托σ淮???可嘈凶甙肷?,他第一次發(fā)現,原來拿容貌取悅自己愿意取悅的人,感覺這么好。

十三

拿到派出所不予立案通知書后,曹向陽的資料正好整理完。

過程不是很順利,失蹤了幾個月的領導人再次現身,無異于剛剛平靜的湖面投進了一粒石子,投資者們情緒激動、言辭憤怒,恨不得順著電波穿越過來,把曹向陽當場撕個粉碎:帶領大伙投資是你,出事后搜集線索報案的也是你,好事壞事全讓你做了,你是早都預謀好了吧?當然這是不冷靜的。冷靜一點的,全力配合的同時,講出來的話也很難聽:“曹老師你沒損失多少吧,不,你壓根兒不會損失,你都用不著投入,坐吃提成就夠了。”

老趙已經轉向別的理財項目,面對曹向陽一反常態(tài),不但不合作,反而要倒戈相向的舉動,只甩下一句話便再也聯系不上了。老趙說:“曹向陽你有病吧!”

好在3P平臺有一個漏洞,所有領導人都能看到自己名下無限級的下線信息,鹿鳴正是根據這一點整理了李亞娟名下六十二個投資者,包括下線的下線,下下線。曹向陽按鹿鳴的思路,一根線索一根線索摸過去,能聯系上的,都被他記錄在冊。

當然,每摸到一個節(jié)點,先要挨上對方一頓臭罵。

鹿鳴這段時間把曹向陽看得很緊,像妻子警惕出軌的丈夫,隨時隨地都會一個電話打過來,詢問他在哪兒。她不再讓曹向陽買早飯,并且跟他換了車,說是可以混淆外界視線,“白天活動范圍僅限醫(yī)院,晚上接孩子,能叫外賣叫外賣,菜市場超市之類人多的地方,盡量少去?!甭锅Q說,“實在有需要的東西,告訴我,我去給你買?!?/p>

這個女人,大腦里是真沒有性別概念,她居然覺得自己強大到可以保護男人。望著那個紙片般的身影,曹向陽想,倘或遇到賊匪,這樣的小身板兒都不用動手吧,搓巴幾下揣兜里完事。他被自己這個比喻逗樂了,情不自禁咧了一下嘴。

資料整理完畢,曹向陽名下,各種線索集合起來一共六百二十四人,投資額高達五千六百多萬。數字統(tǒng)計出來,曹向陽自己都嚇了一跳。3P平臺跌宕起伏,他沒仔細算過到底賺了多少錢,有些隨手就花了。鹿鳴看看半米高的兩摞資料,再看看曹向陽,顯然在等他說點兒什么。曹向陽一聲沒吭,摩挲一把胡子拉碴的下巴,轉身出去了。

電話溝通后,六百二十四人全部同意聯名報案,并且隨叫隨到。

去經偵大隊那天天氣不錯,曹向陽開車,后座放著滿滿四個紙箱的資料。等紅燈時,鹿鳴偏過頭問曹向陽:“你看我像不像打官司那個秋菊?”曹向陽說像,隨即反問:“我呢,算什么,投案自首?”鹿鳴欠過身,拿小指刮了刮曹向陽鼻梁:“你呀,孺子可教?!?/p>

鼻尖一陣酥麻。曹向陽呆了一呆。后面的車猛勁按著喇叭。綠燈亮了。

經偵大隊顯然沒遇見過這么思路縝密、資料詳盡的報案,負責接警的小伙子把鼻梁上一副眼鏡推了又推,先問曹向陽什么工作,又把同樣的問題問了鹿鳴一遍,弄清楚來龍去脈以后,仍然覺得此事匪夷所思,便指指鹿鳴,問曹向陽:

“她,脅迫你來的?”

半個月后,經偵大隊發(fā)來了兩份立案通知。那天曹向陽正在陽臺上刷牙,鹿鳴從微信上發(fā)的消息,附帶一個大大的笑臉。兩天前,李亞娟已經被哥嫂接回家調養(yǎng),鹿鳴給她辦了病退手續(xù)。動物園那邊,李大壯還在就賠償金額跟對方商討。曹小陽和另外幾個同學今年要考研,應該恢復住宿了,但最好不要跟外界聯系。說完這些,鹿鳴又問了問曹向陽在干嗎:

“要不出去轉轉?你看,花都開好了?!?/p>

鹿鳴的微信昵稱叫“野有死廟”,曹向陽不認識最后一個字,原先也懶得百度,但能猜到跟鹿有關——死就死唄,像鹿鳴這種特立獨行的人,弄個古里古怪的名字也正常。很長時間里,曹向陽便一直叫她“死鹿”,直到后來被禁足醫(yī)院,某天無聊才在網上搜了一下。

野有死腐,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撇,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原來是《詩經》里的一首。情歌。

微信上的鹿鳴新換了頭像,背景是一片開闊的青草地,鹿鳴一身白裙,長發(fā)披肩,依舊是細胳膊細腿,但難得地笑著,安靜而靦腆。有女如玉。曹向陽心頭一熱,身體里,某個開關忽然被擰開,一股酸楚的東西汩汩流出,捂都捂不住。這個在咖啡廳里鋒芒畢露的女人、直升機上英姿颯爽的攝影師,動物園里當胸給了他一拳,恨不得扒皮剝骨活吞了他,手術床邊又哀求醫(yī)生慢點兒,再慢點兒——他原來還嘲笑她不諳風情,卻原來,她一直以最風情、最絕望的姿勢,期待著這個世界。而自己,半生找尋美好,卻不想,美好就這樣突然而至。

曹向陽推開窗。陽臺外花事繁密,春風浩蕩,潮濕腥咸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令他忍不住閉上眼睛,再睜開,已是熱淚盈眶。在一片模糊的視線中,曹向陽摸索著按下兩個字:“好的。”良久,又按下一串字母:Je t'aime。法語,我愛你。李亞娟每天都掛嘴邊的、輕佻的、瘋癲的、浮夸的、諷刺的、鹿鳴每次聽了都不肯回頭的——這個世界欠她的。

曹向陽握著手機,逐字逐字摸過去,默念幾遍,又刪掉了。

張紅欣

女,1974年生于河北秦皇島,現居唐山,河北作協(xié)會員,河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曾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文學界》《當代小說》《長城》《江南》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及散文隨筆八十余萬字,作品入河北小說排行榜并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出版中篇小說集《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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