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名字幾個意思
我有幾個名字,最重要的是身份證上那個。那是我要背負一輩子的名字。一想起“背負”兩字,就讓我覺得這名字真的分外沉重。實際上講這三個字背負沉重也沒委屈了它們:上學(xué)、工作、買車票、住宿、就醫(yī)、交電費、為子、為父、升職、領(lǐng)工資、挨罵……哪一樣,不跟它連在一起?我還有幾個筆名,常用的是龐白和云渡。有時為了方便,還用過四五個臨時起的亂七八糟的名字,雖然不至于轉(zhuǎn)眼就忘記,但也不好意思提起。
我以前一直隱約覺得自己身份證上的名字不太好聽,主要是有時代烙印,讓人一看就差不多可以猜出是哪個時候出生的。當(dāng)然,那是年輕時的想法,現(xiàn)在我徹底明白了,名字只是一個符號。姓甚名誰,沒那么重要。很多偉人和大作家真名(原名)叫什么,大家都忘記了,記住的只是他們最出名或者最后用的那一個。而且,名字這東西,叫叫就習(xí)慣了。我有一個作家朋友,他的筆名叫狗仔。開始覺得這名字怪怪的,慢慢也習(xí)慣了,現(xiàn)在甚至覺得他這名字不僅有個性,而且聽起來順耳。
最近一年,有朋友對我的筆名很不感冒。朋友認為,我這個筆名發(fā)表文章,即使是頭條,也有“旁白”之嫌,建議我另取一個,或者干脆以真名做筆名。朋友還鄭重地告訴我,我的真名比筆名好,不信可以上網(wǎng)查一查。出于好奇,我真的上網(wǎng)查了。給名字評分的軟件評我筆名為85分,卻給我的真名評了95分。我這是干嗎呢,這個分數(shù)豈不是批評我舍高求低嗎?
我于是想起取龐白這個筆名的初衷。龐是姓,白是一種顏色。有一些朋友,很善意地猜測這是一個向李白致敬的筆名。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時,我被他嚇了一跳。我當(dāng)然對詩仙李白充滿敬意,但是我起這個筆名,跟李白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起這個筆名,完全沒有他想的那么復(fù)雜。我是遺傳的少白發(fā),從小學(xué)三年級起,腦袋上就稀稀疏疏地開始有了白頭發(fā)。那個年代,不知道是因為飲食還是水源的關(guān)系,年紀輕輕就長白發(fā)的,還不很多,全班就我一個人長白頭發(fā)。不難想象,同學(xué)們對我的頭發(fā)很好奇,雖然沒有人當(dāng)面嘲笑我,但我知道,背后經(jīng)常有入朝我腦袋指指點點,讓我感覺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行一樣。因為白發(fā),我自卑了好多年。我覺得,上蒼對我太不公平了。這種自卑和心酸,非少白發(fā)同道,不足以體會和交流?。『髞?,讀書看報學(xué)寫文章,看到別人都有一個好看好聽的筆名,我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有個筆名。但是叫什么好呢?我至少起了十幾個,寫了滿滿兩頁紙??磥砜慈?,都不合心意。后來想,反正早生的華發(fā)拔不勝拔,就以“白”字做名吧,也算是名副其實。誰知道起了這個名字后,白發(fā)頭越來越多,以致白頭發(fā)都成了我的標志。
后來,在我不把白頭發(fā)當(dāng)一回事的時候,我讀到了一本書。書里有這樣一個觀點:一個人,想做一件事,假如這件事做成的渴望不斷增強,那么,就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幫助你完成心愿。我于是又想當(dāng)然了。如果當(dāng)年我的筆名起為龐黑,然后不斷地祈求我的頭發(fā)變黑,那么現(xiàn)在,站在老同學(xué)中間,會不會我們的頭發(fā)雖然也間雜花白,但大家的區(qū)別不太懸殊?或者背對同齡人時,同齡人不至于以為我是他們的叔伯輩,甚至是爺爺輩呢?
只可惜,滄海桑田,時光不再,往事如煙,筆名難改,不提亦罷。
流逝的未曾失去
有一個朋友開玩笑:一輩子沒換過工作的人,是懦弱的人,是可憐的人,是不可交的人。實際上,很多朋友也表達過相似的意思。大意是長期在一個單位、一個地方、一種環(huán)境里生活和工作,會過得比較沉悶。他們這樣認為,可能對,也可能不對,或者不一定對。而且,他們講的一輩子沒換過工作,似乎不僅僅指對工作沒有挑戰(zhàn)和對生活沒有激情那么簡單,還包含了一種平庸的生活態(tài)度。但是換不換工作,能不能改變生活環(huán)境,很多時候不是一廂情愿就可以決定,轉(zhuǎn)身拍拍屁股可以一走了之的。身不由己換不了工作和改變不了環(huán)境的情形,也是有的,特別是在有了一定的經(jīng)歷、責(zé)任和負擔(dān)之后。
我認識的不少人,從青蔥少年到白發(fā)蒼蒼,一輩子都在一個單位工作。他們當(dāng)中,有一些人,不僅是他自己,他們的爺爺和他們的兒子也是。他們甚至曾先后在同一個崗位上,值班一樣度過他們大同小異的人生。
現(xiàn)在時代變了,隨著擇業(yè)渠道拓寬,在同一個單位、一個地方、一種環(huán)境從一而終的情況,是少了。但是,把曾在或者仍在同一個單位、一個地方、一種環(huán)境長期工作的人,跟懦弱和可憐扯上關(guān)系,未免有些不厚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很多人,非不想,實不能,或不舍。這樣的情況,我能理解。
之所以理解,因為我差不多也是這樣的人。有一天,一個朋友問我,你在×××公司工作了多少年?我老老實實回答,24年。朋友是個未滿30歲的自由職業(yè)者,他雖然覺得我不可思議,但是也表示理解。他當(dāng)然理解,他父親是我同事,而他父親是接他在×××公司工作了42年退休的爺爺?shù)陌噙M的公司。他之所以覺得不可思議,是他覺得我這樣的性格,竟然可以在原來的單位足足待上24年。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事實如此。而且,如果沒有國企改制、員工身份置換這些講不清道不明的變故,我不敢保證自己不像前輩同事那樣,在原來那家成立于1949年,有近2000名員工的海運企業(yè)待到老,平靜地度過默默無聞的一生。因了那些變故及其他一些個人的原因,我終于成了一個不是一輩子在同一個單位、一個地方、一種環(huán)境終老的人。2013年國際兒童節(jié)那天,當(dāng)我拿著不值一文的終止勞動關(guān)系合同書,站在海邊吼了幾嗓子后,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與那個單位有什么關(guān)系了。
但是我錯了。
前些日子,原來公司的一幫人建了一個微信群。某一天,他們在群里商量,要搞一次聚會。他們真的很快就搞了。聚會地點選擇在老公司船廠。船廠雖然早已面目全非,但是舊跡還在。他們八九十人,在一個周末的早上,沒到九點,就集中到了船廠。大家一邊參觀一邊回憶,講50年前開船去抗美援越的舊事,講20世紀70年代跑港澳航線時如何夾電器帶外煙的行徑,也講到某年某月由于公司資金周轉(zhuǎn)困難,全公司1000多號人甘愿不領(lǐng)工資,每人只拿200元生活費的“光榮歷史”。興奮、自豪、興致勃勃得好像自己是這個單位的主要建設(shè)者,甚至是締造者,所有往事仿佛是昨天剛剛發(fā)生的,而全然忘記,他們參觀著的這個船廠跟他們已經(jīng)完全沒有一絲關(guān)系了。
船廠的廠長是我同學(xué),他把那天老同事聚會的情景詳細地向我做了描述。他一邊講,我一邊回憶著參加聚會的那些面孔。在老公司做過若干年人事工作的我,想象得出他們的笑臉上會綻出什么樣的皺紋,他們講話的聲音是尖利還是低沉,他們誰高誰矮誰肥誰瘦。實際上,他們當(dāng)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在企業(yè)改制時或者在企業(yè)改制后沒多久,就自愿或者不自愿離開了。但是他們對它還是留戀,還是不舍,還是情有獨鐘。
有時我想,他們對曾經(jīng)付出心力、托付青春的地方的那種情感,是不是和離開出生地,到城市里謀生活的人對故鄉(xiāng)的情感有相似之處?畢竟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回不了“故鄉(xiāng)”的人。
我們?yōu)槭裁匆鄄?/p>
準備下班的時候,一個同事突然在微信群里發(fā)了這樣一句:今晚吃飯去吧!其他幾個人,好像一直在等他消息似的,紛紛“附議”。然后其中一個問,是去×××店?接下來是五六個贊。
下了班,大家就各自過去了。菜還是那幾道,人還是那幾個,話題和以前大同小異,氣氛照舊不成不淡、不喜不悲。不同的是,不知怎么回事,聊著聊著,幾個人便分成了兩派,竟然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們對延遲退休年齡有不同看法。一方認為,在一些企業(yè)里,尤其是生產(chǎn)型企業(yè)的工人60歲退休,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用業(yè)已勞損得不行的脆弱生命去換取微薄的報酬。另一方則認為,隨著醫(yī)學(xué)進步,中國人均壽命已達男性74歲和女性77歲(2015年版《世界衛(wèi)生統(tǒng)計》報告)的情況下,延遲退休勢在必行,否則人還身強力壯的,卻再也沒了工作機會,太浪費人力資源。眼看著爭論就快要演變?yōu)槌臣艿臅r候,不知是誰,突然蹦出一句什么話,就讓這場關(guān)系到國計民生的爭論戛然而止,聊天迅速轉(zhuǎn)換方向,又聊到別的話題去了。
“頂頸找見識”,是聚餐的大致氛圍。很少有人拿飯桌上的爭執(zhí)當(dāng)真。而聚餐的目的,顯然不是討論和爭執(zhí)。同事聚餐,主要是彼此算得上“酒肉朋友”,聊得來。餐是誘因,聚是結(jié)果。在當(dāng)下這個“一切向錢看”的時代,還有能久不久聚一起、餐而聊之的同事,算是幸事。
聚餐的歷史源遠流長。歷史上出名的聚餐數(shù)不勝數(shù)。項羽邀劉邦赴鴻門宴是聚餐,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是聚餐,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是聚餐,乾隆擺千叟宴也是聚餐??梢?,千百年來,聚餐不可或缺。聚餐可以干大事,安天下,增感情。當(dāng)然,平民百姓如我者,聚一萬次也干不出什么大事,但人是群居動物,聚聚,聊聊,吃吃,順便加深了解,增進友誼,還是必要的。否則,人可能就有些孤獨,甚至孤僻了。
以前,我在公司工作的時候,也經(jīng)常和同事聚餐。我們有一個七八個人的小“食團”,人員都是同一個部門的同事。據(jù)我所知,公司里除了我們部門,其他部門大大小小也有不少食客小團隊。聚餐的時間一般選擇在每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聚餐時間定好了,不管參不參加,都算一份。那幾年,公司所在的海角路上大大小小的餐廳被我們吃了個遍。我們評論餐廳酒樓老板大方還是吝嗇,服務(wù)員長得丑還是漂亮,服務(wù)態(tài)度好還是不好,菜地道不地道,甚至人家賺錢與否,都在我們閑聊之列。我們有一個同事負責(zé)在發(fā)工資的時候,直接從工資表上收每人50元錢充公,但是有一個同事例外,那個同事是個妻管嚴。嚴到什么程度呢?嚴到工資繳交以分計。分,即是人民幣的分。公司發(fā)工資的當(dāng)天下午,那個同事的老婆一定會先打電話到公司勞資科,然后再打到財務(wù)科。她要核對老公當(dāng)月工資(含獎金)是否如數(shù)繳交,如果不是,當(dāng)晚會鬧得“天崩地塌”了。這“慘無人道”(同事語)的招數(shù),可苦了我那同事。聚餐是要參加的,怎么辦呢?我們講,他處于“水深火熱”中,我們大家?guī)退麥惥退懔?。但是他不好意思。他肯定不好意思嘛。于是,每個月,只有他是拿現(xiàn)金交份子錢的——他做人員調(diào)配工作,接觸的人多,人家來領(lǐng)調(diào)令,順手給一包兩包香煙以示感謝,他舍不得抽,都拿到小賣部兌現(xiàn)了。
我們的聚餐持續(xù)了差不多五年,后來公司轉(zhuǎn)制了,大家去留參半,聚餐的事就自然終止了。前段時間,我在大潤發(fā)超市門口遇上了以煙兌聚餐份子錢的同事。他匆匆走出大門,向電瓶車棚走去,好像有什么急事。望著他弓著身離開的背影,不由感慨,當(dāng)年那張小白臉,如今蒼老得像一張揉搓過的舊報紙了。
做做夢又何妨
我的睡眠質(zhì)量至今不錯,往往腦袋挨上枕頭,很快就睡著了。有時,躺上床,拿本書,想裝模作樣地看幾頁,很遺憾,往往第二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書倒是還捏在手上,就是一頁也沒有翻動。睡眠好是好事,但是我不喜歡自己睡眠“好”得一年半載也不做一次夢。有朋友開我玩笑——夢都沒有的人,活著真沒勁。我找過資料,也問過做醫(yī)生的朋友,都認為我這樣的情況是屬于“平衡型”典型特質(zhì),做夢少,睡眠質(zhì)量就好,是好事。還說這類人,不是沒有夢,也不是很少做夢,而是做的夢有百分之九十九自己根本沒有印象,或印象不完整。他們認為對夢沒有記憶的人欲求較少,壓抑也比較少,因為不渴望從夢中得到精神的慰藉,是最能從睡眠中得到好處的人。
這樣解釋,看起來是我占了大便宜,但實際上我并不太認同。我承認自己睡眠還算可以,但由此推斷欲求、壓抑和煩惱少,似乎有些牽強。實際上,我自小就不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上周我弟弟還鄭重其事地對我兒子講,“你爸小時候,牛踩都不出聲,你不能學(xué)他,要開朗些,多找人玩?!币郧?,曾有幾個好朋友知道我容易莫名其妙悶悶不樂,一度擔(dān)心我得憂郁癥。后來,他們見我表面上雖然不太開朗,但是好像也還沒得上此癥,也就放心了,現(xiàn)在都放心得懶得理我為什么容易悶悶不樂了。他們放心的理由是“那些看起來病懨懨的人一個個活上百歲”。按說,睡眠質(zhì)量如此這般,我理應(yīng)每天過得開心快樂才是,但是為什么自己并沒有覺得呢?我知道自己心里蓄存著很多不開心,蓄存著不少不為人知的煩惱??梢姡芏嗍虑椴⒎莿e人看到和認為的那樣。事實往往不見得是我們看到的“真相”。所謂“甘苦自知”“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大概就是這樣吧。
既然不做夢不代表沒煩惱,那么做夢也不一定代表煩惱。這樣想之后,有時便想,做做夢又何妨?說不定做做夢真的可以讓想象多些煩惱少些,讓笑聲多些壓抑少些,讓輕快多些壓力少些。
講到做夢,不能不聯(lián)想到與夢有關(guān)的詞。比如:夢想、美夢、夢幻、浮生若夢、醉生夢死等。“夢想”固然是一個好詞,“浮生若夢”也不見得不好,至少意識到浮生若夢,時間易逝,而珍惜光陰。
因睡覺做夢少,我愿意認為夢不一定在睡覺時做,在白天和清醒時也會做夢。小時候老師總教導(dǎo)我們“人要有夢想,長大了……”有夢想,人活得就有方向,帶勁,有動力。小時候,我們是有夢想的,沒有夢想是長大之后的事。小時候,我曾夢想當(dāng)一名叱咤風(fēng)云的將軍,覺得當(dāng)將軍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縱橫江湖,威風(fēng)!然而,事實上我連一名士兵都沒當(dāng)上。
長大之后,為什么就沒有夢想了呢?面對生活的壓力、現(xiàn)實的殘酷,遇到打擊,被潑冷水,努力無果……久而久之,心就淡了,夢想就沒有了。沒有了夢想之后的日子,一天過一天,天天差不多。如此而已,如此甚好?
可能還是不太好。
雖然少年夢想毫無疑問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碎了,但我自己卻因此愛上了帶“軍事”的東西,喜歡讀各種軍事刊物,讀古今將帥傳略,喜歡看軍事節(jié)目,甚至愛看戰(zhàn)爭片、槍戰(zhàn)片,軍人的一些性格還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我。這使我對不少事情,尤其是一些不順心的、解決不了的事情能夠看得開,想得通,放得下。
少年時的夢想雖然沒能實現(xiàn),幸好后來又有了別的想法和夢想,雖然不為人知,但是自己能清楚地感覺到。在無趣的日子里,它們給了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勵,在它們的陪伴下得以一步一步往前走。
人做做夢又何妨?不管能不能實現(xiàn),不管是年少還是老了,否則人生著實有些無趣。
拔火罐
拔火罐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鸸蓿馨焉眢w里面的濕氣驅(qū)逐出去,讓你神清氣爽,很神奇。但是,以前我不相信一個小小的普普通通的罐子會有那么神奇的作為,我甚至認為拔火罐是一件荒唐的事。當(dāng)然,我的這種自以為是,沒有任何理論依據(jù)。自以為是,常常難有正當(dāng)?shù)睦碛砂 ?/p>
小時候,在外婆家,我經(jīng)??吹酱謇锏囊恍├先撕湍贻p人,用拔火罐的方式祛除濕氣,解除疲乏。那時的火罐不像現(xiàn)在制作得這么精致。一般是村子里的磚窯燒出來的,粗糙的邊緣,厚厚的碗壁,用手撫摸,不小心能被尖利的邊擦出血。那時候缺醫(yī)少藥,拔火罐不僅僅用來驅(qū)逐疲勞,祛除濕氣,還用來治感冒。但是,如果是重感冒,或者是類似重感冒的病,拔火罐不行,得刮痧。刮痧,在我看來,是比拔火罐更神奇的治療方法,有一次,我外公病了,不省人事,渾身發(fā)燙像火炭一樣,外婆和姨媽們決定給他刮痧。她們把外公的上衣脫掉,用牛角刮痧片從脖子到屁股這一大片背部全刮遍了,一條條刮痕,血紅,刺眼,我們看著都覺得痛,外公卻昏昏沉沉,什么也不知道。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來。外婆扶他起來,喂了他一碗姜糖水,再躺一陣,他竟然搖搖晃晃地就爬了起來,雖然還虛弱,但是精神顯然好多了。到了下午,外公的神氣回來了,他披好衣服,不理會外婆的規(guī)勸,拔腿就出門去了。躺了幾天,估計他也悶壞了,他要去村里找他的朋友。外公一直是個健壯的人,魁梧,不修邊幅。外公練武術(shù)多年,但不收徒弟,收徒弟的是他師弟——村里一個身材矮小姓馮的人。那時《少林寺》正風(fēng)靡城市鄉(xiāng)村大街小巷,馮師傅的武館人滿為患。馮師傅為外公在武館里準備有一張專門的椅子。到了武館,外公坐在那張庭院中央的椅子上,不動聲色地看那幫人跳來舞去,坐夠了,看夠了,就回家睡覺。那天,大病初愈的外公,想必是去了馮師傅的武館。
后來,到外面讀書、工作,在街頭巷尾看到好多標著“拔火罐”字樣的醫(yī)療保健店,但是就算疲憊不堪,脖子麻木得像根柱子,也沒有想到過自己的身體需要通過拔一次火罐來恢復(fù)。第一次拔火罐是同學(xué)大春帶我去的,他自小就懂得拔火罐。他讓我陪他去一次。反正聽說沒有什么害處,嘗試一次也無妨。在中醫(yī)院,一個手大肉粗的男按摩師來到我身邊,他首先要幫我按摩,然后再拔火罐,先按摩放松,拔火罐效果才好—一上知天文下識地理的大春教訓(xùn)我。我還不習(xí)慣別人的手在我的身體上游走,按摩師工作的時候,我不是咯咯笑,就是覺得被他按得生疼。大春和按摩師對我的表現(xiàn)雖然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但也無能為力。當(dāng)火罐準備要扣上背部時,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扣上這些杯子會有什么后果。但是很快,我就感覺到了扣在脖子上的第一個杯子的力量,那是一股后勁十足的氣,不急不緩又不容置疑地一下子揪緊了我的脖子。還沒等我弄清楚怎么回事,第二個、第三個……轉(zhuǎn)眼間,二十幾個杯子趴滿了我的背部,像有無數(shù)的手抓住,按著。那一個個火罐仿佛是一個個武林高手,他們都會一種神奇的氣功。我不知道他們往我身體注入什么,也不知道他們從我身體排出什么。拔完后,當(dāng)大春把我領(lǐng)到一面鏡子前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部布滿了一個個圓形的烙印,紅里透紫,透黑,觸目驚心。雖然背部被弄得跟豹子的花紋一樣,但是整個身體卻明顯感覺到舒服,清爽了。
后來,我們?nèi)チ说诙危谌?。然后,有時累了,我自己去。自己去拔火罐,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真是累了,需要整治了。感覺到累,才整治,這是我和很多人的習(xí)慣。這顯然是個惡習(xí),但是,有多少人能從小就對自己身體的成長和保養(yǎng),乃至行為、習(xí)慣規(guī)劃好而且一以貫之呢?人的成長,是一個奇異的過程。年輕時有人提醒我“要如何”“不要如何”,心里多少有些半信半疑,“真會這樣?”“不太可能吧!”現(xiàn)在,我也經(jīng)常告誡兒子“要這樣”“不要那樣”。當(dāng)看著他在我的喋喋不休中一臉無辜,有時突然就想起自己當(dāng)年對世事莫名其妙的態(tài)度,不由自主便笑了。
看來,凡人如我者,久不久去拔一次火罐也沒什么不對。
終于去了三江
我終于去了三江——廣西柳州的一個侗族自治縣?!叭钡妹谄渚硟?nèi)三條較大的河流:榕江、潯江與苗江。三江的風(fēng)雨橋很出名,特別是那座程陽風(fēng)雨橋——永濟橋,在我看來,幾乎等同于三江的代名詞。
不知為什么,以前我總覺得三江很遠,遠得好像在另一個國度。實際上,在去三江之前,我去過不少比三江遠得多的地方,比如西藏、遼寧、內(nèi)蒙古和山東等。但是,遠和近,有時不能以地理距離去衡量,否則就不會有“咫尺天涯”一詞了。和去烏鎮(zhèn)一樣,去三江,也是巧合。那天,在桂林站,正在排隊安檢,突然看到提示牌上晃過“三江”兩個字,心里一顫,轉(zhuǎn)身就去把手中的車票退了,換成了一張去三江的動車票。
當(dāng)我站在雖然窄小,但是干凈、清靜,坐落在群山和田野之中的三江車站站臺上時,一種恍若轉(zhuǎn)世的感覺款款而來。去三江,就那么簡單,桂林至三江,竟然只有26分鐘。26分鐘的時間,帶我穿越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時光。想想,這真是一件讓人感慨的事情。
很多時候,我們的想法和行動容易停留在想的層面,一想再想,想想就把該想的事情忘記了。再記起時,往往又猶豫,于是又想,然后又一次錯過。也或者是我們顧慮太多的原因,總莫名其妙地為一件簡單的事情植入太多的內(nèi)容。
走出車站,我沒有進縣城,而是直接搭了去永濟橋的車。其時,正是夕陽西下,落霞滿天。我從網(wǎng)上得知,永濟橋在由馬安寨、平寨、巖寨、董寨、平坦寨、大寨、吉昌寨和平鋪寨八個侗族寨子組成的程陽景區(qū)。那里有客棧,比縣城的酒店便宜。
永濟橋在程陽景區(qū)入口處。過了永濟橋,沒走多遠,很快又遇到另一座風(fēng)雨橋,此橋名為龍合橋。聽說龍合橋是這一帶最古老的風(fēng)雨橋,其連著一幢三層木樓:龍合橋客棧??蜅?雌饋硎莿傂藿ú痪?,但是和橋連在一起,卻不顯得唐突,似乎古老的橋兩三百年來,就等著這客棧把它和寨子的樓房及石板路連接起來。
——就住這里了!
走進客棧,偌大的客棧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叫了幾聲“老板”,沒人理我。倒是“谷谷”地響過一串踩樓梯的聲音后,從樓上下來兩個年輕女客人。她們告訴我,吧臺有老板電話,打電話給他就可以了。于是打電話給老板,老板讓我隨意到樓上的房間看,喜歡哪一間就住哪一間。
放好行李,就走出客棧去找吃的。真有些餓了。石板路從客棧門口蜿蜒而過。不是旅游季,也不是周末,寨子里的行人很少。燈光昏黃,照在石板路上,反射出柔和而堅硬的光,熟悉得像老朋友的臉。鮮明侗族建筑風(fēng)格的木樓,一幢一幢緊挨著,夾著石板路,像一群相處日久的人。
路邊有一家貼著窗花,透出暖色燈光的店。一個小孩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埋頭做作業(yè),女老板坐在他的對面摘菜。母子兩個相對坐于燈下,讓人看起來倍感溫暖。我站在門口問,老板,還有飯吃嗎?老板娘抬起頭回答,有,然后問想吃什么。我講,第一次到三江,不知道有什么吃的,但聽說三江油茶不錯,想喝。老板娘捧著盛菜的盤站起來,建議晚上不要喝油茶,等明天早上再喝,晚上喝了睡不好。然后,老板娘又低下頭自言自語,有臘肉,有青菜,有辣椒,就炒一個菜,吃飯吧。見我沒回答,她返身就進了廚房。
飯菜的味道很好,香、辣、酸、甜混于一體。老板娘只收二十塊錢。她講,客人少,置的菜不多,只能這個樣子了。
告別了他們,我慢慢向永濟橋方向走去,永濟橋離龍合橋客棧不遠。雖然夜?jié)u深,但永濟橋的身軀在月色中,仍然清晰。五座樓亭橫跨江面,四層塔式重檐,如彎月翹起,似金鳳欲展翅翱翔。
夜色中的永濟橋,真美!
在這靜謐的夜色中,世界上的很多雜事,遠去了,身心放松,像一瓣茶葉在熱水中舒展。
在桂林七星公園
桂林七星公園依著漓江支流小東江,因七星山的七個山峰猶如天上的北斗七星墜地而得名,自隋唐時期起就是游覽勝地。一千多年來,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儒家學(xué)說曾先后在這里留下過鮮明的文化烙印。公園里山青、水秀、洞奇、石美,是桂林山水的縮影,也是世界旅游組織推薦景區(qū)。
去七星公園,原來只是想去桂海碑林,看了碑林,見公園里曲徑通幽,就信馬由韁,隨意而行了。時值下午四點,冬陽開始西斜。奶黃色的夕陽照著小東江,緩緩流動的江水,揉搓著陽光,像微風(fēng)中一地的銀杏葉。
多年前,我去過西安碑林。西安碑林那自漢代至今的數(shù)千件碑石、墓志等藏品,數(shù)量上就嚇倒了我。再加上歷代名家的書畫真跡,諸如王羲之、蔡邕、吳道子、王維、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quán)和懷素等人的作品,讓我一邊參觀,一邊既興奮又緊張。興奮是因那些絕世珍品流光溢彩,美不勝收,緊張的是自己竟然有幸近距離欣賞。從那次起,我算是喜歡上碑和帖這些東西了。所以桂海碑林是一定要去的。而且我的兩位桂林朋友,都對我說過一句牛氣十足的話:北有西安碑林,南有桂海碑林。
桂海碑林在七星公園內(nèi)的月牙山瑤光峰南麓,由龍隱洞、龍隱巖兩處石刻組成,共有石刻220余方,楷、草、隸、篆書體俱全,包括詩詞、曲賦、銘文、對聯(lián)、圖像等,涉及政治、經(jīng)濟、軍事、民族關(guān)系等內(nèi)容。碑林博物館收集了桂林其他山巖上千件重要的石刻拓本,頗為珍貴。有國內(nèi)現(xiàn)存兩件最古老的古代石刻地圖之一:我國面積最大的一幅石刻城圖,拓自桂林城北鸚鵡山上的《靖江府城圖》——這幅地圖最早采用寫景式符號,是地圖設(shè)計史上的一個重大創(chuàng)舉;有唐代顏真卿的“逍遙樓”榜書、鄭書奇的《新開獨秀山石室記》、宋代燕肅的七星巖篆書題名、米芾的還珠洞題名和陸游的《詩札》、柯夢的《迎享送神曲》,以及范成大、張孝祥、呂勝已、徐夢萃、梁安世、陳讜、陳孔碩等人題刻,無不墨筆精妙。看罷碑林和碑林博物館,便上山。上山的路由石塊鋪造,彎彎曲曲,從桂花樹下繞過,桂花滿落石徑,黑黝黝的石板路,落滿密密麻麻的桂花,像極了鋪上一層金黃的沙。桂花甜甜香香的味道在樹林間飄蕩,讓人有些甜蜜,又有些憂傷。和南方很多公園一樣,七星公園的植被保護得很好,諸多灌木在石徑邊的野地里隨意生長,雖是冬日,仍似春夏時旺盛。
七星公園的景點頗多,有“北斗七星”“駝峰赤霞”“月牙虹影”“普陀石林”等勝景,著名的有七星巖、龍隱洞、月牙巖、曾公巖、龍隱巖、花橋和桂海碑林等,占地面積600余畝。想用一兩個小時遍游,時間顯然不夠。我于是不管指示牌,走到哪兒算哪兒。
沿著小路,走在落葉與新枝間雜的樹林中,轉(zhuǎn)過幾道凸凹的小山坡,繞來繞去,林子間的光線慢慢便有了些昏暗——夕陽已落到更遠的山后面。我也不知道走到什么位置了。想問人,山路上卻沒有遇上一個人,可能大家都下山吃飯去了,滿眼只有青綠和漫天的寂靜。
走著走著,遇一小亭,便稍坐歇息。小亭建在懸崖邊上,正好可以鳥瞰桂林市區(qū)。山下燈火漸亮,遠遠地看到花橋,如船,緩行于朦朧山水間?;蚝竺妫歉叩湾e落的樓,更遠處,是剪影一樣的山。
——好一座山水之城!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樹林間傳來鳥兒清脆的叫聲。先是啾啾兩三聲,然后是嘰嘰喳喳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急雨一樣,在四面八方響起。我站起來時,很多鳥兒已落到了亭子的頂棚上。受它們的鼓動,我不禁模仿鳥叫吹起口哨——小時候不知不覺學(xué)會的。雖然我吹的口哨不如烏兒的動聽,但是它們好像并不介意。我們一起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寂靜的山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龐白
原名龐華堅,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西作協(xié)理事。出版有散文集《慈航》,散文詩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訴》,詩集《天邊:世間的事》《水星街24號》等。曾獲第五屆中國報人散文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散文集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