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何
(綿陽師范學院,四川綿陽 621000)
國圖藏《錢廷錦評點并跋翁同龢并臨嚴虞惇批明刻〈東坡先生詩集注〉》,乃翁同龢歸里之后于民間得之。原本有雍正年間錢廷簡批點,其后翁同龢以紫筆過錄康熙年間常熟人嚴虞惇之蘇詩評價,翁同龢在題跋中談到抄錄目的是為了“以證吾虞詩派之同異”。此抄本以墨筆、紫筆、紅筆、黃筆抄錄,其中墨筆為翁同龢對蘇詩的評價,紫筆為翁抄嚴評,紅筆為錢廷簡原本,黃筆評價者不詳。
本文試以《錢廷錦評點并跋翁同龢并臨嚴虞惇批明刻〈東坡先生詩集注〉》中嚴、錢二人之評點為例,以窺康熙雍正年間常熟地區(qū)之詩學風貌。
康熙雍正年間,以王士禛為代表的“神韻派”主導(dǎo)詩壇,在繼承嚴羽、司空圖的詩歌理論的同時,包含了前后七子對“格調(diào)”的追求,同時也有對晚明公安派“性靈”的繼承,要求詩人用高格的語言、富有韻味的意境表現(xiàn)真實的情感。除王士禛之外,康雍兩朝比較有名的是宋詩派的查慎行、宋犖以及早年尊唐而晚年宗宋的朱彝尊??偟膩碚f,在清初學習宋詩是一種普遍的風習。嚴錢二人亦不例外,二人之詩歌理論脫胎于黃庭堅之江西詩派。黃庭堅的詩歌理論兩宋之后所受抨擊甚厲,特別是明代中后期思想解放思潮的興起又讓江西詩派之詩被指因循蹈襲、缺少個性,所從者甚少,至明亡之際始有錢謙益學宋詩蔚為大觀??滴跤赫觊g,以嚴虞惇、錢廷簡為代表的江南文人繼承錢氏之衣缽,力證宋詩。
“無一字無來處”乃黃庭堅所倡導(dǎo)之詩歌創(chuàng)作要求。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者有深厚的學術(shù)功底,博覽群書,對各種掌故、奇聞異事、名篇佳句爛熟于心之后方能做詩,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熟練運用他人之長,以增己詩歌之趣。在對蘇軾詩歌的評點過程中嚴錢二人多次提到了蘇軾對前人詩歌的化用與詩風、意境的模擬,并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比如《寒食未明至湖上太守未來兩縣令先在》題下墨筆批:“此種則神似香山矣。”言詩中意境與白居易詩歌相似。又有《城南縣尉水亭得長字》“全家依畫舫,極目亂紅妝”,紫筆眉批:“似小杜?!敝苯拥莱霰揪涑鎏?。又如《雨中過舒教授》“疏疏簾外竹,瀏瀏竹間雨。窗扉靜無塵,幾硯寒生霧”,紫筆眉批:“似柳州?!毖蕴K軾對柳宗元平淡中見真味的詩歌語言風格的繼承,類似追溯詩句來源之評點在書中比比皆是,旨在表達詩歌創(chuàng)作無一字無來處之意。
正是因為對前代文學作品及各種掌故甚為了解,因此對蘇詩中出現(xiàn)的錯誤進行了校勘,如《自壤詩》(并引)紫筆眉批:“今荊州南門外有地隆起,每旱則掘土數(shù)尺即雨,雨后仍以土蓋之。土人云,此禹王廟故址也。自壤之名湮沒久矣。”王文誥本此詩題為《息壤詩》,王十朋本亦題《息壤詩》。
又如《聞公擇過云龍張山人輒往從之公擇有詩戲用其韻》“何當求好人”,朱筆眉批:“好人猶大人也?!贝司浜笸踝ⅰ啊对姟ば⊙拧ご髺|》:糾糾葛履,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萌朔??!萌耍门种恕?。對讀可知王注錯誤,出自《詩·魏風·葛履》,據(jù)高亨《詩經(jīng)今注》,好人乃美人之意,指女主人或她的女兒[1]209。錢批理解正確。
對于“無一字無來處”的謹守不僅僅表現(xiàn)在分析蘇詩的來歷上,更表現(xiàn)為對蘇軾詩歌中出現(xiàn)的一些習慣性用法進行的考證上。如《漢水》“文王化南國,游女儼如卿”,紫筆眉批:“儼如卿,未審出何書。”王注見《詩·漢廣》,高亨《詩經(jīng)今注》“游”,同“游”,意為漢水邊游玩的女子,以此代指自己的暗戀對象[1]12。本詩嚴批過于迂腐,如卿、卿卿如同蟲娘、謝娘是詩歌當中對女性的代稱,沒有實際義,因此王本及其他注釋本都直接跳過了這個問題,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嚴之詩歌理論受江西詩派影響,講求字字皆有來處。清代考據(jù)之學漸興,用考據(jù)的眼光看待詩歌創(chuàng)作,非得把每個字都解釋清楚,而忘記了詩歌本身之“言簡意深”。這不能不說是嚴虞惇詩歌評價體系僵化的一種表現(xiàn)。
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嚴虞惇、錢廷簡對于“出處”的堅持達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但兩人的表現(xiàn)在當時卻不是個案,宋代之后對蘇軾詩歌進行評注的版本頗多,其中較為有名的王文誥《蘇詩編注集成》、施元之注本、查慎行注本各本對詩歌源流的梳理同樣占據(jù)了絕大部分篇幅,不能不說清代文人對“無一字無來處”的偏執(zhí)。
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言:“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慎勿襲其軌也?!盵2]474在《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后》中又說:“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爭于廷,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坐之為也?!盵2]666這兩段話一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評價蘇軾之詩文雖好,但對自我情感的表達過于隨意,之后便寫出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點——詩應(yīng)該表現(xiàn)的是人的性情之正,這個正不是情感的過分外露,不是創(chuàng)作時的有意發(fā)泄,而應(yīng)該是平和內(nèi)斂和含蓄的,即“溫柔敦厚”的。嚴虞惇與錢廷簡在嚴格遵循了“無一字無來處”之后,對于蘇軾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的評價也是從“溫柔敦厚”出發(fā)的。
如《迨作淮口遇風戲用其韻》正文紫筆眉批:“坡公有譽兒之癖?!毖蕴K軾喜說自家孩子優(yōu)點。又如《次韻送張山人歸彭城》正文黃筆眉批:“直而無味?!敝毖员驹姳砬檫^于直露而少韻味。再如《和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十二(古強本妄庸)正文黃筆眉批:“毀人譽已,豪氣未除?!秉S筆眉批乃是從詩之直白入手進而轉(zhuǎn)入對詩人的評價,認為蘇軾為人豪邁直接。而《和雜詩十一首》其十(申韓本自圣)正文黃筆眉批“罵性不改”中評價與此亦同。
蘇詩部分詠史、詠懷詩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也被認為是過于草率。比如《安期生》“忍饑啖柏松……可聞不可逢”,朱筆眉批:“此等議論總坐輕脫?!?紫筆眉批:“正堪為仆僮亦湊句?!卞X批認為蘇軾對安期生的評價過于武斷。而嚴批則認為“正堪”句可有可無,乃是湊句。再如《和雜詩十一首》其五(孟德黠老狐)“逝者知幾人,文舉獨不去。天方斗漢室,豈計一郗慮”,墨筆眉批:“說得文舉倒?!碧K軾結(jié)論過于輕巧。
再如《和穆父新涼》“受知如債負,粗報乃焚劵”,黃筆眉批:“淺率?!痹娪民T諼客孟嘗君之典故,用來表現(xiàn)在出世和入世之間難以抉擇的心態(tài)。黃筆評點者認為此句過于直白。
對于嚴錢二人來說,他們片面強調(diào)了詩歌表情的含蓄委婉,忘記了寫詩的根本原因或為抒發(fā)不平之氣,或為一展胸中豪情,其情感表達本就應(yīng)該是自然直率的,一味掩飾真情實感的“猜謎語”對詩歌的發(fā)展來說弊大于利。
其實嚴錢二人在詩歌評價過程中忘記了黃庭堅在格律上的創(chuàng)新——黃庭堅喜用拗律、壓險韻,人為造成閱讀的障礙,以這種方式來隱晦表達自己的不平之氣。因此我們可以這樣簡單總結(jié),對于嚴虞惇和錢廷簡來說,對于傳統(tǒng)的鼓吹與固守僅僅浮于表面而忘記了詩歌內(nèi)容與結(jié)構(gòu)的互補性——若不宜直白表情便改變詩歌用韻與對仗規(guī)律來進行補足;若直接表情則用韻對仗遵循傳統(tǒng)——二人對于詩的理解過于古板僵化。
詩歌的結(jié)構(gòu)從唐代開始基本穩(wěn)定,經(jīng)過唐宋兩代天才詩人在內(nèi)容題材與結(jié)構(gòu)上的創(chuàng)新,后世已經(jīng)很難在新的方面對詩歌的發(fā)展有所貢獻。元代末期文網(wǎng)松弛經(jīng)濟發(fā)展,自由奔放的古體詩使人眼前一亮,明代詩歌復(fù)古雖有大家卻也難出唐宋之樊籬。這種情況到清代更甚,無論尊唐還是宗宋都難以進一步發(fā)展詩歌,為了推陳出新,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嚴錢二人在評點蘇軾詩歌作品時重點評析了其對仗與用韻,對二者的要求達到了近乎嚴苛的地步,這樣的評價體系顯示出清初某些江南文人詩歌理論的僵化,與此同時,他們也承認創(chuàng)作天才在打破傳統(tǒng)詩歌格律上所取得的成功,并給予了較高的評價。
嚴批蘇詩中充斥著大量對蘇軾詩歌中用韻不當、對仗不工整、化用生硬的評價,而評點者反復(fù)強調(diào)其評價標準乃“古法”“古韻”。
如《過大庾領(lǐng)》“今日領(lǐng)上行,身世永相忘”,紫筆眉批:“忘字韻未詳。忘與生古韻通,用之小詩頗不甚葉耳?!贝颂巼琅c錢皆言“忘”字韻錯,且于“忘”旁批“葉”,“葉”乃“不協(xié)”之意,意為用“忘”字則不協(xié)律。對此嚴批作了解釋,認為忘與生古韻相同,用在五言中不太合適。再如《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正文紫筆眉批:“唐人五言多用古韻,七言詩專用本韻,讀韓杜集可見也。至宋人則七言亦用古韻矣。然古韻有可通有不可通,如此詩兀、發(fā)、沒、忽、月韻也,寂寞韻也,惻、職韻、瑟質(zhì)韻也。古韻惟質(zhì)月通用,蓋用韻之錯亂,自坡公始矣?!北驹妵琅饕性趯τ庙嵉脑u點上,對于古人作詩用韻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歸納,發(fā)現(xiàn)隨著時代的變遷,即使如同蘇軾一般的大詩人在用韻上也開始不那么完全講究古韻了,并舉例說明了宋代七言用韻之混亂,而在嚴看來宋人七言用韻錯亂可以說是從蘇軾開始的。
不僅僅是不協(xié)律,蘇詩中很多其他押韻問題也被二人摘出加以評價。比如《三月三日,點燈會客》“冷煙濕雪梅花在,留得新春作上元”,紫筆眉批:“元字入先韻,何也?”又如《常潤道中有懷錢塘寄述古五首》其一(從來直道不辜身)“細雨晴時一百六,畫船鼉鼓莫違民”,朱筆批:“韻落不穩(wěn)。”再如《題李元景畫》“百年寥落何人在,只有華亭李景元”,朱筆批:“將人字倒押韻,亦太戲。”
在評價蘇軾詩歌的同時也加入了對后世其他作家在用韻上的評價。比如《別黃州》“桑下豈無三宿戀……”(朱筆旁批:句句是別),朱筆眉批:“唯其長腰,所以撐腸;唯其闊領(lǐng),所以蓋癭。東坡詩雖自稍放,尚與唐律合符,至放翁而失之矣。”此處錢廷簡認為本首詩雖然不合唐律,但是還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nèi),而之后陸游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更加無視傳統(tǒng)的唐律。
在講求用韻的同時,嚴錢二人還對蘇軾詩歌中的對仗關(guān)系提出了很多自己的看法,比如《答孔周翰求書》“征西自有家雞肥,太白空驚飯山瘦”,朱筆眉批:“添肥對瘦,亦公之病。”認為本詩對仗不工整。
也有對蘇詩中行文比較草率、化用生硬的部分進行的批評。比如《子玉家宴用前韻見寄復(fù)答之》“牽衣男女繞大白,扇枕郎君煩阿香”,紫筆眉批:“故是敗筆,牽衣二句未工?!蓖醣咀⒋司鋪碓从嗬畎住赌狭陝e兒童入京》“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嚴批,以為這兩句是本詩敗筆,化用生硬。類似的還有《次韻王定國作客經(jīng)》“土暈銅花蝕秋水……萬里煙波濯紈綺”,朱筆眉批:“他山之不可以攻玉也?!痹偃纭逗妥佑烧摃贰捌埬芡ㄆ湟?,常謂不學可”,朱筆眉批:“不學可,語太輕脫?!毖蕴K軾行文之草率。
對于蘇詩中某些句意前后矛盾或者重復(fù)的地方,嚴錢二人也一一指出,比如《次韻張舜民自御史出倅虢州留別》“樊口凄涼已陳跡,班心突兀見長身。江湖前日真成夢,鄠杜他年恐卜鄰”,紫筆眉批:“已陳跡、真成夢犯重?!毖员驹娗昂缶湟庵貜?fù)。再如《春菜》“久拋松菊猶細事,苦荀江豚那思說”,紫筆眉批:“前有甘菊,此松菊宜避。”又如《約公擇飲是日大風》“半年群盜誅七百……琵琶一抹四十弦”,紫筆眉批:“不知治劇,誰信家書,此兩轉(zhuǎn),句法似復(fù)?!?/p>
實際上作為一種主觀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詩歌應(yīng)是創(chuàng)作者心理活動的外化,它應(yīng)該是自由的,隨意而動的。因此突破所謂詩歌原有框架,發(fā)揮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能動性,而不受原有規(guī)則的束縛,本來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要求。其次,語言作為一個與時俱進的科學,它的語音、語義都隨著時代的變化不斷變化,因此詩韻也一樣應(yīng)隨時代而變,而非裹足不前。而上面的這些例子無一例外的讓我們看到康雍年間在一些江南文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傳統(tǒng)詩歌觀念的回歸,并有逐漸將其推向僵化、故步自封的嫌疑。
過分強調(diào)對仗與用韻的同時,嚴錢二人對于蘇軾詩歌的結(jié)構(gòu)進行了諸多品評,對于蘇軾詩中那些跳脫了傳統(tǒng)詩歌結(jié)構(gòu)的佳作他們也給出了中肯的評價,同時承認了個人才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
評點者對于蘇詩用韻雖頗多微詞,但有的評點也有對不易理解的音律運用的解釋,比如《送曾仲錫通判如京師》“斷蓬飛葉卷黃沙,只有千林{髟蒙}松花”,黃筆眉批:“{髟蒙}松當作霿凇,霿音務(wù),凇音送。”再如《初別子由至奉新作》“青山眊矂中,落日凄涼外”,黃筆眉批:“矂音剿,耳鳴也。”再如《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涼一失后難摹”,朱筆眉批:“此公詩之所以獨絕,不可以常格議也。” 引紀昀曰:“忽疊韻,忽隔句韻,音節(jié)之妙,動合天然,不容湊拍,其源出于古樂府。”對讀可知,評點者認為蘇軾詩歌在音律結(jié)構(gòu)方面有其獨到之處。
嚴錢二人在贊許蘇詩某些音律的同時,也對蘇詩中一部分打破陳規(guī)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評價。如《書焦山綸長老壁》“一旦或人問,……意欲盡鑷去”,紫筆眉批:“以文為戲?!蓖醣酒骸按似?,先生用小說一段事,裁以為詩,而意最高妙。”嚴評本詩收放自如,表現(xiàn)出蘇軾自然灑脫之天才。再如《再和》(稚川真長生)正文紫筆眉批:“此等和韻詩真正才大如海。”又“著意尋彌月……孤憤甘長幽”,紫筆眉批:“十二句連用六人,古無此體,惟公才大,無所不可?!蓖跏蟊咀鳌对俸汀窇?yīng)為接上一首《聞?wù)o表兄將至以詩迎之》而來。嚴評點從詩歌結(jié)構(gòu)、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盛贊蘇軾之才華似海。任何題材、典故、作詩方式都能隨手拈來,運用自如。
同時嚴錢二人在品評過程中對蘇詩中表現(xiàn)出的層次井然、結(jié)構(gòu)明晰也進行了細致的分析,比如《祥符寺九曲觀燈》:“紗籠擎燭迎門入,銀葉燒香見客邀。金鼎(朱筆旁批‘燒香’)轉(zhuǎn)丹光吐夜,寶珠(朱筆旁批‘擎燭’)穿蟻(朱筆旁批‘九曲’)鬧連宵。波翻焰里元相激,魚舞湯中不畏焦。明日酒醒空想像,清吟半逐夢魂銷。”又“魚舞湯中不畏焦”原注:“三國時有術(shù)士……置魚其中,其后點燈,魚游泳而不畏耳。今燈富處皆然,演注所引非是(朱筆旁批:正用‘其事’)?!贝俗⑽纳现旃P眉批:“不過是言魚燈耳?!迸c此類似的還有《贈李道士》并引“事母以孝謹聞,其寫真蓋妙絕一時云”,紫筆眉批:“以寫真作主串入道士?!薄扒瓯亲媸仃P(guān)門,一念還為李耳孫。香火舊緣何日盡,丹青余習至今存?!秉S筆眉批:“恰妙?!弊瞎P眉批:“四句括盡?!边@樣的評價實際上表明了清初江南地區(qū)的某些詩歌評論者思想的教條化傾向已經(jīng)越來越嚴重。
對文學作品進行評論,評論者的眼光至關(guān)重要,它主觀性極強,與評論者個人學識、能力、傾向、經(jīng)歷等有關(guān),它決定著評論的質(zhì)量與高度。通過對相同作品的不同評論的分析,我們可以窺見不同評點者在文學理論與認識上的種種不同。
比如《壬寅二月……》題下嚴批:“此詩仿潘岳《西征賦》體也。對仗未甚工整,敘事詳略亦未妥。蓋非公詩之佳者。”又“忽憶尋蟆培,方冬脫鹿裘”句,朱筆眉批:“起結(jié)敘致,不衫不履,自是宋體?!庇帧拔┯腥燥嫞瑹o人自獻酬”,朱筆眉批:“寄子由結(jié)?!北揪渫跷恼a本“王文浩案引紀昀曰:一路雜述風土如何,挽到子由,如此趁勢打合,借作總收,真乃心靈手敏”。本詩王文誥本《蘇詩評注》本詩后附王文浩案引紀昀曰:“大段似香山《東南行》,而五百字一氣相生,不見窘束,不及紛雜,筆力殊不可及?!?/p>
觀各家之評價可知,無論是王文誥、錢廷簡還是紀昀,對本詩的評價都比較高,認為此詩結(jié)構(gòu)起承轉(zhuǎn)合得當,前后照應(yīng)合理。而嚴虞惇的看法則不同,他認為本詩對仗不工整,且敘事詳略失當。本詩到底是模仿何人作品,是《西征賦》還是《東南行》,嚴虞惇與紀昀都有不同的見解。
又如《安期生》“忍饑啖柏松……可聞不可逢”,朱筆眉批:“此等議論總坐輕脫?!痹娔┳瞎P批:“漢武豈可忽哉?”王文誥案引紀昀曰:“英思偉論,雄跨古今?!卞X批認為蘇軾對安期生的評價過于武斷。而嚴批則認為“正堪”句可有可無,乃是湊句。詩末嚴批認為漢武帝根本不信求仙之說。而紀昀之評論則針對本詩之立論,認為其角度獨特,見解獨到。
通過對各種評價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不同評點者面對相同作品時的側(cè)重點是不同的。同時,評點者的問題也在評點中表現(xiàn)了出來。錢廷簡之結(jié)論往往有草率輕易之病,如《秋懷二首》“熠耀亦有偶(黃筆旁批:徐云,不是蟲名),高屋飛相追”,朱筆眉批:“《本草》云螢火一名夜光,一名熠耀?!豆沤褡ⅰ芬嘣莆灮鹨幻梗幻谝?。董氏云熠耀,自是一種蟲,非熒也,據(jù)此則熠耀亦可謂蟲。朱注《詩經(jīng)》多未當處?!北揪渫跷恼a注“《詩·東山》熠耀宵行。注:熠耀,螢火也。邵注《詩疏》:熠耀者,螢火之蟲,飛而有光之貌,故曰熠耀磷也”。朱熹《四書集注·詩經(jīng)·豳風·東山》注解為“熠耀,明不定貌,宵行蟲名……夜行喉下有有光如螢”[3]549。而高亨在《詩經(jīng)今注》中解釋道:“熠耀,光亮鮮明貌?!盵1]209從上面羅列的各個時期對《詩經(jīng)》中熠耀的解釋來看都不認為其為蟲,但此處蘇軾的用法又明顯用為蟲,和“宵行”同義,因此可以看做是蘇軾對《詩經(jīng)》習語的一種活用,錢氏僅以此來批評朱熹解釋未當,則未免輕率。
又如《讀孟郊詩二首》“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朱筆眉批:“公亦不喜孟浩然詩。”眉批不知所云,本詩題為讀孟郊詩,而韓孟并稱,同時又與賈島的詩一起被稱為“郊寒島瘦”,其詩如人孤僻冷傲,令人不喜正常,但孟浩然乃初唐山水田園詩人,簡單以蘇軾對孟郊之評價得出蘇軾亦不喜歡孟浩然詩之結(jié)論,過于草率。蘇軾對孟浩然之評價見于陳師道《后山詩話》稱其詩“韻高而才短”[4],所謂韻高可以簡單理解為常有神思妙趣,靈動自然,而所謂“才短”則純是宋人看法(以學問為詩),而孟浩然詩題材單調(diào),常被禁錮于隱居閑適與羈旅愁思之類,相比才高者如蘇軾,自然說他“才短”。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也贊成蘇軾的看法:“子瞻云浩然詩如內(nèi)庫法酒,卻是上尊之規(guī)模,但欠酒才爾。”[5]由此可見錢之評點過于武斷。
我們發(fā)現(xiàn)錢重梳理評價,而嚴重勘誤,且嚴虞惇對學術(shù)的執(zhí)著,對江西詩派傳統(tǒng)的堅守比錢廷簡要強得多。錢廷簡其人聲名不顯,因此對詩歌的看法總體上來說是隨性的,而嚴虞惇卻不然,作為康熙三十六年一甲第二名的翰林學士,深厚的學問修養(yǎng)使他在評價蘇詩的過程中更加嚴格,甚至到了“不欲令一字乖律”的地步,這種態(tài)度與他嚴謹端方的為人是一致的,但對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來說卻是有害的。
通過對國圖所藏《錢廷錦評點并跋翁同龢并臨嚴虞惇批明刻〈東坡先生詩集注〉》的兩位評點者對蘇軾詩歌的評點的具體分析,初步廓清了清初常熟地區(qū)的兩位詩歌評論者在創(chuàng)作理論上的大致傾向,即在繼承江西詩派的詩歌理論的同時,高舉傳統(tǒng)的詩歌結(jié)構(gòu)觀念,以是否做到“古法”“古韻”作為評價詩歌好壞的重要標準,如此的詩歌評論讓后世學者看到的是清初一部分江南文人的故步自封與積習難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