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今晚,我說的“一個人”,不是一種矯情的說辭,跟什么失戀啊孤獨(dú)啊流浪啊悲傷啊等等情懷情緒上的東西沒有5分錢關(guān)系。
我真的只是一個人。
晚上和幾位同事聚餐,地點(diǎn)在地鐵7號線南樓梓莊站附近的一家東北餐館。9點(diǎn)半左右吃完飯后大家各自散去,我一個人進(jìn)了地鐵。我要往北京西站方向去,再換車回家。
整個地鐵站臺上,竟然只有我一個乘客。也是,都這么晚了,而且這個區(qū)域又不是CBD、CRD、王府井、西直門。
5分鐘內(nèi),還是沒有其他乘客進(jìn)站。
列車來了。我發(fā)現(xiàn)這趟車來得特別輕松,特別歡快,像周末放學(xué)的開心又調(diào)皮的小學(xué)生,樂顛顛地一路小跑著,進(jìn)站了。
我像往常一樣站在車門旁邊,給要下車的人讓開車門中間的位置。
可是沒有人下車。
我抬腿邁步進(jìn)了車廂。
抬頭環(huán)顧左右時,我簡直有點(diǎn)不能適應(yīng)——整節(jié)車廂里沒有一個人。
坐了這么多年地鐵,首班車末班車都坐過,人多人少的時候也都坐過,可是我還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獨(dú)占一節(jié)車廂。
心里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我不由地急切地向前邊的車廂望過去,再望過去,竟然也沒有人;我又轉(zhuǎn)頭向后邊的車廂望過去,再望過去,還是沒有人。
總之,整列地鐵車廂,在我的視線所及范圍內(nèi),沒有一個乘客。
我揉了揉眼睛,確實(shí)沒有,再揉也沒有。
坐了這么多年地鐵,首班車末班車都坐過,人多人少的時候也都坐過,可是我還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獨(dú)占一列地鐵。
今晚,被我有幸占到了。
在我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yàn)里,生活在北京,只要你不是躺在家中的沙發(fā)上臥室里,不管你去哪,在哪,什么時候,做什么事,你總會遇到“志同道合”的人。
北京就是不缺人,不缺各種各樣、各行各業(yè)、各層各界的人。
所以,在北京,心靈的獨(dú)處固然不容易,身體的獨(dú)處其實(shí)更難得。
本來,我應(yīng)該享受這種難得的獨(dú)處才對。可是,我的第一感覺是不習(xí)慣,不適應(yīng)。我呆呆地在車門口處站著,不知道該往左走還是往右走,不知道該坐在哪個位子上。不像往常,我上車后首先往有空座位的地方去,沒有空座位就往人少的地方去……現(xiàn)在,我沒了參照,沒了目標(biāo)。
列車啟動了,車身明顯地晃動起來,我趕緊抓住了離我最近的金屬扶桿。通常,人多時,這個扶桿上不會只有一只手,男人的手握得高一點(diǎn),女人的手握得低一點(diǎn),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隔著若即若離的距離,自然和諧。也經(jīng)常有站姿不穩(wěn)需要尋求倚靠的男人或女人,從稍遠(yuǎn)處費(fèi)力地向扶桿伸過來一只看不見臉的手,在男人和女人的拳頭間試探,好心的男人往上趕了趕,善良的女人往下擠了擠,留出三四厘米的空隙,那只探索的手終于能夠用拇指和中指食指勉強(qiáng)捏住扶桿,三只手于是達(dá)成新的平衡。不過這種平衡偶爾會被突發(fā)事件破壞,列車再一晃,又會有“新手”本能地向扶桿抓過來,那一瞬間根本來不及判斷或躲避,新手可能抓在了男人的手上,也可能抓在了女人的手上,那新手于是輕者被睥睨,被斥責(zé),重者被“有病”,被“流氓”,最后自知理虧,像打了敗仗一樣尷尬地乖乖縮回去。
此刻,我的手,我一個人的一只手(兩只手也完全可以),舒適而自由隨意地握在欄桿不高不低的位置,向上握,向下握,5厘米,10厘米,都沒有問題。這一刻,我覺得天地?zé)o限寬廣。
正當(dāng)我想繼續(xù)握下去繼續(xù)享受這難得的無拘無束的時候,地鐵廣播在提示:請將座位讓給您身邊有需要的人。
我倒是想讓座,可是我身邊別說“有需要的人”,就連“沒需要的人”都沒有。
好人難做??!
對了,我不就是那個有需要的人嘛!
我松開了無限寬廣的扶桿,走向更加寬廣的座位。
這次我可以從容地走向座位,走向其中任何一個,再也不需要經(jīng)歷或目睹人多搶座時的擠眉弄眼(同伴暗語告知近處有座),眼疾腳快(快速反應(yīng),迅速行動,涉險占領(lǐng)),面紅耳赤(搶座成功者的良心不安與競爭未遂者的內(nèi)心尷尬),指指點(diǎn)點(diǎn)(失敗者的心有不甘),怒目而視(當(dāng)?shù)靡獾娘@擺遇見失意的羨慕嫉妒恨),惡語相向(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拳腳相加(忍無可忍,無法再忍),你死我活(誰也別攔著我)……兩敗俱傷。
我走到車廂左側(cè),伸出一根手指擦拭一下最邊上的座位是不是干凈(而在平時,這個動作是多余的,上一個和上上一個坐在這的人早就用自己的衣服把座位擦過好幾遍了),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慎獨(dú)”吧。
我在這個最邊緣的位子坐了下來,像往常一樣,把隨身挎包放在身體左側(cè),緊挨著邊上的玻璃擋板,上身也稍稍向左傾斜。
就像我的右邊坐著人一樣。我總是想著把方便讓給別人。
可是我的右邊明明沒有人啊。
我忘記了,此刻,這是我一個人的地鐵。
我向右邊挪過去,讓我的挎包獨(dú)占一個座位——要是在平時,這可是能引起公憤的舉動,人家不把你的包挪到地上算是客氣的了;我坐在第二個座位上——不,就算我占兩個座位,也不會有人說我什么,對,我就坐到第三個和第四個座位中間去,一半屁股跨半邊,這要比有時候被迫兩個人擠一個座位最后半個屁股懸空舒服多了。
這時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話:站著不如坐著。然后我又想到了這句話的后半句:坐著不如臥著。是的,坐地鐵這么多年,我平時只會想到前半句——作為一個思維和舉止都正常的人,哪里再敢想后半句呢。而今天,讓我十分興奮的是,我不但可以想一想,甚至還可以做一做。
我脫了鞋,把挎包當(dāng)枕頭,抬腿側(cè)身,在一排座位上躺了下來。
我的身體,同時和5個座位親密接觸(本來一排是6個,可惜我不夠高)。
那一刻,我激動得快要流下了熱淚,這絕對是一個終生難忘的日子——這是我這一輩子,在地鐵里的第一次?。?/p>
臥著真的比坐著舒服。
對,我還要到對面的那排座位上躺一躺,那邊也許更舒服呢。
嗯,好像真的是啊。
其他車廂我就不去了。
雖然我可以去。
到底去不去呢?
嗯,還是不去了。
我躺在座椅上浮想聯(lián)翩。我要把現(xiàn)在的情形自拍下來??墒窃摬辉搨鞯骄W(wǎng)上去呢?
我翻了兩個身來琢磨這個事。最后我覺得自拍只是自己留著做個記錄和紀(jì)念而已,沒有必要傳到網(wǎng)上。
如果我傳上去了,那些根本就不明真相的人,會以為我是把別的乘客趕走而非要獨(dú)占一排座位躺下來只顧自己舒服,那樣我就成了素質(zhì)低下道德敗壞的典型,不被罵死才怪,而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平時是多么講究公德遵紀(jì)守法的一個人——這跟人們經(jīng)常從新聞里看到的一些相反的例子是一個道理。
如果我辟謠說整個車廂根本沒有其他乘客,并且拿出照片來證明,可是又有誰會愿意相信一個人對關(guān)于自己的負(fù)面信息負(fù)面評價的辯解呢?人家甚至?xí)f你的辟謠證據(jù)都是假的。不想被誤解,一開始就不要做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解的事嘛!
還有,如果我真的去辟謠,也許有一些人會相信并諒解我,可是萬一有人認(rèn)為我是在“策劃”,是在“炒作”,是想當(dāng)“網(wǎng)紅”,于是對我發(fā)起另一波更加激烈更加無情的討伐,我豈不是百口難辯欲哭無淚——我什么時候成了節(jié)操無下限的人了?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歸根結(jié)底,我只不過是在地鐵座位上躺了一會,只不過是有一個偶然的機(jī)會讓我享受了一下一個人的地鐵。
我自拍了幾張照片,錄了幾段小視頻。我覺得這已經(jīng)足夠了。
我總不能在座位上刻上“到此一躺”。
一個人,在一個人的地鐵里,還能做些什么呢?
我站起身。
我對著左邊的玻璃窗肆意地夸張地笑了幾聲,并且做了幾個大尺度的鬼臉。我承認(rèn),這么多年來,我的笑容始終不夠純粹,不夠飽滿,我的臉部肌肉缺乏各種生動的鍛煉。
我對著右邊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鞠了個躬,并發(fā)自肺腑地說了一句“您每天坐地鐵真的辛苦了”。其實(shí),這句話,每天早晨上班進(jìn)地鐵的時候我都想對自己說,可是一看到周圍還有那么多同我一道的人,我又覺得自己矯情而不夠堅(jiān)強(qiáng),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仰頭對著車廂天花板唱了一首歌,應(yīng)該說是吼了幾嗓子。我以前在KTV里從來沒有唱過這首歌,也沒這么吼著唱過,今天我可以隨便換一換曲風(fēng),換一換臺風(fēng),換一換自己。隔墻無耳,今天,我只把我唱給我聽。
我拿出隨身帶的那本書,翻到我喜歡的一段,聲情并茂地朗誦了一遍,我真誠投入的樣子仿佛旁邊有觀眾在認(rèn)真欣賞。我看過一些書,書里面有很多讓我喜歡的句子,很多話說出了我的某種心聲,今天,我第一次把它們念了出來,而不是一直在心里翻江倒海。
一個人,在一個人的地鐵里,能做的事情其實(shí)還有很多,包括平時不便做不敢做不忍做不好意思做的種種事。
在這個城市里,再沒有比一個人的地鐵更封閉更隱秘也更真實(shí)的地方了。
廣播提示我,快到下一站了。
說不定會有人上車,我該收起一個我,回到另一個我。
只是時間這么短暫,我還沒仔細(xì)體會到底哪個我才是我。
我回到挎包前,坐在第三和第四個座位之間。
我移到第二個座位,又移到最左邊。
我把挎包放在我的旁邊,緊挨著邊上的玻璃擋板。
我的上身稍稍向左側(cè)傾斜。
仿佛右邊有人。
列車進(jìn)站了,我看到站臺上有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在等車。
我還是我,一個人;可是從這一站起,地鐵,不再是我一個人的地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