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百川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 100029)
老北京地方話中,“拔份兒”“跌份兒”是個較常用的詞匯,網(wǎng)絡(luò)上“百度知道”里“北京有哪些方言,口語”提問欄和帖子“老北京胡同‘黑話’全攻略”則把“跌份兒”“跌份兒”認作最純的老北京話。
根據(jù)商務(wù)印書館印制的《新華詞典》,“拔”有“超出;高出”的意思?!胺荨庇小罢w的一部分”的意義。字面兒上講就是拔高自己在人群整體中的地位的意思。
《現(xiàn)代漢語新詞語詞典》對“拔份兒”一次的注解是:【動】(北京)方言。抬高身份;出風頭。
外地語言中,“長面子、丟面子”與“拔份兒、跌份兒”是近義詞匯,但是“拔份兒、跌份兒”在字面上含有地位升高或者降低的意思。
日常生活中,一個人的“份兒”往往是固定的,沒有上級的任命和財富積累的質(zhì)變,人怎么能突然拔高自己的“份兒”呢?
《新詞語10000條》解釋“拔份兒”提到“用某種手段提高自己的威信、地位,顯出比別人本事大。”在這里,手段得到了強調(diào)。
原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主任田青先生認為“拔份兒”手段往往可以概況為兩種:1、彰顯自我。2、顛覆權(quán)威。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學者朱蕾是一個老北京人,她說在老北京話的實際應用中:拔份兒可以理解為通過自我彰顯,挑戰(zhàn)、顛覆或蔑視更權(quán)威的人及事物來提高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位置。
與此相應,跌份兒往往指一個人在遭遇挑戰(zhàn)、顛覆的時候不能維護好自己的權(quán)威性,或者自降身份,從而失去別人的尊重。老北京人普遍認為,跌份是因為一個人勇氣、智慧和定力的不足。
在老北京文化中,“拔份兒”占有重要的位置,在其文化情感中,也是個褒義的詞匯。北京作家王朔作品中充滿著這類“拔份兒”的情感,他的小說慣常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解構(gòu)、顛覆主流價值。常清華將王朔作品的核心概況為“對傳統(tǒng)價值的反叛”。[1]也因為王朔的作品拔份兒,他受到了很多人的推崇,也遭到了權(quán)威陣營的猛烈抨擊。
作家阿城認為在先鋒作家中,唯有王朔作品具有對權(quán)威和主流話語方式的顛覆性,王朔對原有權(quán)威話語的言說方式進行了戲謔,產(chǎn)生了“變味”效果。在接受訪談時阿城說“王朔是真的有顛覆性……王朔的語言里頭,有毛澤東語錄,有政治流行語,聽著熟,可這好像不是紅燒肉(原來的語境)啊!”[1]
李之鼎則認為王朔的作品顛覆了一切文明社會的價值:“(王朔的作品內(nèi)容)懷疑一切、哂棄一切、掃蕩一切的轟轟烈烈的大嘲謔,是一種反文化反文明的嘲謔 。頑主們無所不嘲:崇高、理性、社會、人生、道德、倫理、歷史、政治、性 ……以及一切 禁錮人性裝飾禁欲理想主義的東西,一切理性文明所造就的等級秩序?!盵2]
謝東華在他的碩士畢業(yè)論文《顛覆與堅守—王朔小說價值取向的二重性》也談了王朔作品對權(quán)威的顛覆性:“政治語言的泛用與政治意識的消解,王朔在小說中故意大量地借用或仿用政治語言,其目的就是消解政治意識,”“他刻意組織了一批玩世不恭桀驁不馴的痞子闖進文學的殿堂恣意妄為,他們摒棄理想信念、褻瀆權(quán)威神圣、嘲弄禮儀規(guī)范、消除人生意義。這些痞子形象總不遺余力地嘲笑、褻瀆、蔑視傳統(tǒng)的行為準則和主流的價值觀,從而構(gòu)成對后者的瓦解和沖擊,甚至宣稱‘我對人類的所有美好感情都充滿了蔑視和憎恨?!跛穭訐u了主流價值觀,一定程度解構(gòu)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他的作品因此傳達了一種反叛的意味,和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膽氣,”[3]
我們可以看到王朔通過對主流社會的話語方式和主流價值觀的顛覆,戲謔了權(quán)威,而被自己的擁護者看作“有膽氣”的人、能獨立思考的人,從而也在京味文化里成功地拔了份兒,使自己成為文壇一個非常顯著的存在。
王朔被認為“第三代京味小說”的代表性作家[4],他用“活的北京語言”和北京“頑主”群像對新時期文學做出了獨特貢獻。王朔的作品受到了北京當?shù)貍鹘y(tǒng)居民的普遍擁護。田青先生認為:“王朔作品中蘊含的拔份兒情節(jié)也恰恰是老北京文化中的顯著特點?!薄段乃嚴碚摗返闹骶幚媳本┤朔綄幭壬诮邮茏髡卟稍L的時候說“北京現(xiàn)在少了,我年輕的時候,‘拔份兒’現(xiàn)象在北京特別普遍?!狈綄幨俏迨甏┥?,他青春年少的時候應該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進入二十一世紀,方寧先生也就步入了中老年,二十一世紀,由于改革開放大批外地打工者和經(jīng)商者涌進北京,原有的老北京文化被稀釋了,老北京人普遍抱怨北京城里沒有北京味了,與此同時,“拔份兒”現(xiàn)象也明顯減少了。
可見,“拔份兒”能成為“最純老北京話”是因為這種意識在北京傳統(tǒng)市民階層有著深厚的根基。筆者于2019年9月12日打車從惠新北里到東四十條橋東途中采訪一個自稱家族在北京生活了十八代的老北京人出租車師傅,他這樣理解“拔份兒”:“人必須具有勇氣、定力和智慧才能夠拔份兒,拔份兒能檢驗出一個人是否優(yōu)秀?!边@個觀點也獲得了民族大學邢莉教授(老北京人)的首肯。
拔份意識有非常積極的意義,它幫助人積極進取,不畏強權(quán)和命運。比如很多生活本來困窘的人在強烈的拔份兒意識下努力工作,超越了以前蔑視他們的強勢者。
筆者二姨曾經(jīng)在北京的一家棉紡織廠工作30年,她在接受筆者采訪時講了這么一段經(jīng)歷:“80年代廠長鼓勵工人搞發(fā)明創(chuàng)造、搞革新提高生產(chǎn)效率,一個老員工經(jīng)過多年的實踐摸索,對機器進行了改造,果然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工廠里的一個新到的年輕人,不服氣,想拔份兒,也提出了一套改造創(chuàng)新方案,開始大家覺得年輕人缺乏實踐經(jīng)驗,不以為然。后來經(jīng)過實踐證明年輕人的創(chuàng)新方案可行而且效果更好,這個年輕人為了‘拔份兒’,經(jīng)常在大家下班后繼續(xù)摸索機器的效能特點,最終成功,在工廠里確立不同凡響的威信。”所以與主流價值一致的拔份兒意識可以獲得社會的普遍認同。
雖然許多老北京人借助主流社會確立和認可的價值來拔份兒,但是更多的“拔份兒”可以不依靠行政任命,不依靠財富和知識的積累,不需要任何考試和權(quán)威機構(gòu)認證,拔份兒和跌份兒的角逐就在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之間隨處可見,方式方法多種多樣,具有相當?shù)牟环€(wěn)定性,往往也只有老北京文化群體自己認同和理解“拔份兒”“跌份兒”的真正含義。個體在老北京人群中,拔份兒了,他在人群中的地位就提高了,跌份兒了,他的地位就低了,被眾人瞧不起了。這樣的拔份兒和跌份兒其實是在我們社會日常價值身份判斷之外的另外一種確立尊卑和次序的方法。從字面意思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拔份兒、跌份兒”不僅僅是長面子和丟面子,它含有地位的意思。
當然,任何優(yōu)秀品質(zhì)發(fā)揮過度都會產(chǎn)生另外一面,尤其是拔份意識在京味文化中過分深厚,具有普遍性,人們時刻準備著拔份兒,時刻防備著跌份兒,也就加劇了人際間沖突。
比如2006年前后,北京接連發(fā)生民用車輛截堵輕微違章的運鈔車事件,主要是運鈔車上的押運員荷槍實彈,但又不敢輕易開槍。北京民用車司機發(fā)現(xiàn)截堵執(zhí)行任務(wù)的運鈔車可以彰顯自己的膽量,可以拔份兒,于是大家紛紛效仿。
《華夏時報》2006年4月28日刊載了報道“北京街頭轎車斗氣攔截運鈔車 8輛警車包圍現(xiàn)場”,目擊者敘述“8點10分,突然看見一輛白色捷達速度特別快地自東向西行駛,超過了一輛墨綠色的運鈔車之后,就橫著停在了運鈔車的前面……后來才知道是捷達車的司機在和運鈔車‘鬧別扭’”。后來“運鈔車上的保安報了警了”[5]。
因為挑戰(zhàn)荷槍實彈的運鈔車可以有效“拔份兒”,所以2006年前后發(fā)生了若干起北京的民用車別和堵截運鈔車的事情。筆者在惠新西街東西走向的馬路就親眼目睹了這樣的一起出租車司機截停運鈔車的拔份兒事件。
除了別運鈔車這樣極端的例子,更多的“拔份兒行為”類似于日常生活中對權(quán)威進行調(diào)侃、諷刺和顛覆,挑戰(zhàn)他們的權(quán)威性,以拔高自己的位置。上世紀末及本世紀初,北京出租車的司機經(jīng)常當著他們的顧客嘲笑國家的某項外交決策,或者質(zhì)疑某個科學家發(fā)明的有效性。曾經(jīng)有個退休的車間主任對筆者講,北京的工人很難管,“你沒有打倒兩三個的本事,就拿不住他們。”《光明日報》記者曾琪在2007年6月15日第005版發(fā)表了一則報道“北京一所職業(yè)學校某年級影視專業(yè)班上發(fā)生辱師事件:課堂上,一名男生沖上講臺,拽下年邁老師的帽子,當眾辱罵老師;與此同時,起哄聲頻頻響起,一些學生甚至向老師扔飲料瓶,課堂一片混亂……”此學生做出這樣的行為,主要是由于他在自己的文化中能夠獲得支持,就如報道中寫的“與此同時,起哄聲頻頻響起,一些學生甚至向老師扔飲料瓶,”如果沒有主流社會的強力干預,因為“拔份兒、跌份兒”的文化,這位拽老師帽子的學生在學校的實際地位將會得到提升,而那位被拽帽子被取笑的老教師的地位反而會下降,會遭到更多侮辱和取笑。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拔份兒、跌份兒”并不受主流社會所謂人的社會身份承認左右,也不被儒家文化的道德影響,只要權(quán)威受到非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和顛覆,不能有效維護自己的面子,前者的權(quán)威性在這種市民文化中就被視為降低了,后者的地位將被視為抬高了。
還比如在馮小剛編劇的電影《大撒把》中男主角顧顏冒充作家見文藝女書迷,顧顏自己和整個影片的基調(diào)都不深以此為恥,而是讓人覺得這樣的劇情安排非常生活化、很可愛,產(chǎn)生如此效果主要因為老北京文化把顧顏的行為視作一種可以理解的“拔份兒”,而且老北京文化鼓勵此類采取某種技巧暫時抬高身份的企圖。[6]
因為“拔份兒、跌份兒”的習俗,老北京人普遍比較注意自己的面子,高度自尊。很多人提到老北京人不愛道歉,不容易改變態(tài)度,總愛端著架子,愛擺譜,究其原因也與害怕跌份兒有關(guān)。
關(guān)于“拔份兒”意識的文化淵源已經(jīng)有些作家和學者提出見解,王朔說他的思想源流都來自北京的大院文化;某些居住在外省的學者判定:王朔和他筆下的人物是些“紅色沒落紈绔”[7]。北京的大院就是機關(guān)和軍隊辦公大院和家屬院,眾所周知,中國的機關(guān)人群和軍隊人群是這個國家里等級最明晰的人群,紀律嚴明、上下有序,每個黨員干部“政治紀律的核心是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盵8];軍隊的口號則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痹谶@樣的群體里,上級除非犯有嚴重錯誤,下屬是不可以挑戰(zhàn)上級的威信的,否則機關(guān)和軍隊的日常工作及調(diào)度都將會失去控制,國家機器的失控對國家而言是災難性后果?!鞍畏輧?、跌份兒”意識在北京的大院文化里絕無土壤的。
王朔及老北京人的拔份意識不源于大院文化,它的根脈必然另有方向。北京文化有兩個重要源流,一個是建國后的大院文化,另外一個是清朝的旗人文化、滿洲文化。北京社科院的學者劉源也把“老北京文化”這個詞匯定義為自清初到辛亥革命前后的北京地區(qū)文化特點,“老北京”這個詞之所以在民國產(chǎn)生,就是為了區(qū)分民國時期的“北平”,意指清朝統(tǒng)治之下的京師,“老北京”意味著清代旗人、滿洲人在京師世代暈染的文化源頭。
社科院清史專家、北京滿學學會會長閻崇年教授曾這樣說:“滿洲文化對355年來的北京都城文化,產(chǎn)生了全面、廣泛,久遠、深刻的影響?!盵9]
愛新覺羅瀛生先生在著作《老北京與滿族》的序言中,結(jié)合歷史對滿族文化同北京的關(guān)系下了重要結(jié)論:“北京本非滿族故土,滿族原是白山黑水的土著居民,只是因為清初由于某一偶然歷史機遇而使?jié)M族大量移居關(guān)內(nèi),以北京為中心而展開各種活動,其活動規(guī)模之巨,范圍之廣,力量之強,持續(xù)之久,滲透之深,熏染之遍等等絕倫罕見。滿族在北京二百余年活動對北京文化的影響已遍滲于北京肌體細胞深處,早已無痕無跡,平日視如不見,聽若不聞,但如加意細究而深挖之,則無處不使人大為驚異,堪稱一門學問?!盵10]
邱源媛和胡宏保在他們的文章《斷裂與交融——“清代北京旗人社會”讀后感》中這樣寫道:“旗人的社會地位、旗人的居住格局使得北京的歷史、北京城的歷史充滿了旗人的味兒。談到老北京,舉凡帶有京味的東西都滲透著旗人的影響。離開旗人的歷史和文化,‘京味’無從談起?!盵11]
清代的旗人文化、滿洲文化之所以對北京地區(qū)有如此深刻的文化影響,主要是因為滿清皇帝借鑒了金朝的教訓,為了避免旗人的戰(zhàn)斗力被文雅的漢俗削弱,在北京實行滿漢分居[12]、旗民不通婚的政策,刻意在京師維護滿洲舊俗導致的。
經(jīng)過研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拔份兒、跌份兒”意識確實在傳統(tǒng)滿洲人、女真人的文化中占有極重要的位置。
清朝時期,旗人和滿清統(tǒng)治者就有著強烈的“拔份兒、跌份兒”意識,他們非常厭棄丟面子的“跌份兒”個體。比如乾隆年間,一些京師的滿洲旗人因為薪俸過低,生活困窘,開始給別人打工、當勞力來營生,乾隆作為他們的同族,聽說以后,不是給予這些破產(chǎn)的旗人適當?shù)膿嵝?,而是暴跳如雷,立下法令“凡在京滿洲另戶旗人,甘心下賤,受雇傭工,不顧顏面,即銷除旗檔,發(fā)往黑龍江等處,嚴加管束”[13]。從這件事,我們也可以看到旗味人、傳統(tǒng)滿族人在自尊理解方面的特點,他們往往將自降身份的人看作“跌份兒”——嚴重不自尊,而給予抨擊。滿清統(tǒng)治者更加把登臺賣藝認為是不知廉恥,道光五年(1825年),法律明文規(guī)定“凡旗人因貧糊口,登臺賣藝,有玷旗籍者,連子孫一并銷除旗檔”[14]
因為滿洲人“拔份兒、跌份兒”的意識跟漢人的思想方法不一致,所以一些漢人不知深淺,不覺間闖了禍。乾隆四十五年七月五日早晨,廣西的一位漢族老秀才吳英到布政使朱椿在家門口獻策書:“一、請朝廷進一步減免錢糧,減輕底層人民負擔;二、建議各地添設(shè)社義倉,以救濟貧民;三、革除鹽商盜案連坐;四、禁止種煙,以利人民健康;五、裁減寺僧,減輕社 會負擔?!盵15]這些建議本來出自一個老秀才權(quán)權(quán)的報國之心,乾隆卻判令將吳英凌遲,將其弟弟、兒子、侄子一起處斬,女眷發(fā)配為奴。很多漢人難以理解乾隆的行事邏輯,因為漢族的皇帝往往把接受百姓的諫言當作展示自己禮賢下士品行的機會,但是在滿洲人、女真人的文化里,吳英有試圖“拔份兒”的嫌疑,乾隆如果接受了諫言,就會被滿洲人視為“跌份兒”,旗人會笑話他“一個陳腐的漢人老秀才也把咱們皇帝教育了一頓”。乾隆不“載面兒”、不“跌份兒”,保持自己權(quán)威性的方法就是將吳英“拔份兒”的企圖狠狠打回去。所以不同的文化邏輯造成了統(tǒng)治者對于諫言者完全相左的態(tài)度。
早在入關(guān)以前,女真人、滿洲人的首領(lǐng)就在利用“拔份兒、跌份兒”意識來約束族人。遼寧大學滿族文化研究所所長鮑明教授也在《滿族文化模式》一文中談到滿洲舊俗中“注重名與恥的特點”,“在外人面前,自尊就變成了面子,女真人十分注重自己的面子和名聲”[16]。努爾哈赤善于利用女真人愛面子、怕跌份兒的特點,通過“法司”、“衙門”等辦公場所,沒收弓矢、“著女衣、女裙、葛衣短袍”等方式對違禁者、違法者、挑撥離間者、失職者加以羞辱……天聰二年三月,皇太極利用賜二幼弟美號的機會當眾宣布,對那些不稱其美號的人“若是男人,則罰取其插著弓箭的箭袋。若是女人,則要脫掉她穿的衣服?!盵17]受罰者跌份兒以后往往會在親友、鄉(xiāng)親中失去地位,被別人恥笑和輕視,再難以立足。這樣的懲罰手段在女真人中十分有效。
不僅僅是清代,滿洲人、女真人的拔份兒意識有著久遠的歷史傳統(tǒng),金朝的締造者完顏阿骨打起事戰(zhàn)勝遼國,利用的就是女真人“拔份兒”的文化情結(jié)。遼天慶二年(公元 1112年)春,遼國的契丹人還在壓制著東北的女真人,掌握著他們的生殺大權(quán),遼天祚帝依例前往混同江(松花江)釣魚,生女真部落酋長們都必須前來朝覲。因為正趕上舉行“頭魚宴”(吃松花江第一批打上來的魚),天祚帝命令各位酋長跳舞助興。由于畏懼遼的勢力,女真酋長們都起來跳舞(跌份兒),只有阿骨打坐著不動。天祚帝下令三次,阿骨打始終不肯(拔份兒)。天祚帝生氣地對大臣蕭奉先說:“阿骨打顧盼之間不同于常人,趕緊殺了他,否則后患無窮?!笔挿钕葏s為完顏阿骨打說了情,講他的實力不大。天祚帝放過了完顏阿骨打,但阿骨打卻利用這次拒絕跳舞的機會,在女真人中間“拔了份兒”、“長了面兒”,天祚帝卻整個“載了面兒。”女真部落紛紛歸附阿骨[18]打,完顏阿骨打迅速有了對抗和推翻遼國的實力。
綜上所述,老北京文化中的“拔份兒、跌份兒”意識更大的可能性是源自清代的滿洲文化、旗人文化以及女真人的文化。
生活在東北的古代的滿洲人、女真人為何會這樣強調(diào)“拔份兒、跌份兒”的意識?有兩個原因:
1)鍛煉個體意志品質(zhì)的需要。就像老北京人常說的,拔份兒需要一個男人的勇氣、定力和智慧,如果缺乏這些品質(zhì),一個人就無法在傳統(tǒng)女真人社會中獲得認同和尊重,這也就逼迫每個女真的男人去鍛煉身體、習練武功、磨煉意志,從而常“拔份兒”,不“跌份兒”,在族群中獲得尊重。通過“拔份兒”“跌份兒”的較量,女真人保持了強悍、堅毅的文化品質(zhì),在白山黑水的雪域叢林中,面對著豺狼虎熊這些猛獸以及各類危險,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2)傳統(tǒng)女真人的生存環(huán)境里缺乏完善的法律和行政文化確立個體穩(wěn)定的地位。在古代肅慎,行政文化并不完善,宋人洪皓曾這樣記述自己知道的女真人:“ 胡俗舊無儀法,君民同川而浴,肩相摩于道。民雖殺雞,亦召其君而食,灸股烹脯,以余肉和茶菜,搗臼中糜爛而進,率以為常?!盵19]在女真人中間,君王和老百姓一條河里洗澡,老百姓殺了雞就招呼君王來吃,可見國家行政機器在傳統(tǒng)女真人那里并沒有亨廷頓所說的“合法性”。古代女真部落內(nèi),人的地位和尊卑沒有法律依據(jù),排序并不穩(wěn)定,大多數(shù)時候就依靠個體在群體中拔份兒和跌份兒。也就是說古代女真人、滿洲人依靠個人的勇氣、定力和智慧隨時決定個體的地位,這一風俗也進一步鍛煉了他們的勇氣、定力和斗爭智慧。
“拔份兒、跌份兒”意識不僅僅在滿洲人文化、女真人文化中非常顯著,在許多缺乏完備法律體系和行政文化體系的人類部落社會中,“拔份兒、跌份兒”也起著決定個體在群體中地位的重要作用。甚至于在一些社會里,一個人要成為權(quán)威,唯一的途徑就是戰(zhàn)勝或者殺死權(quán)威。 英國人類學家喬治佛雷澤的名著《金枝》中談到意大利狄安娜圣殿的古代祭司總是通過殺死前一個祭司、搶得“金枝”獲得現(xiàn)有的身份[20],古代斯拉夫人和古印度卡利卡特國王的王位將被殺死他們的人繼承;非洲希盧克王擁有很多妻子,當他不能滿足妻子的需要時(跌份兒),妻子會向酋長們報告,酋長們就會決定處死國王的事。露絲?本尼迪克特在自己的著作《文化的模式》中描述克瓦基特爾人可以通過夸耀自己、羞辱別人拔高自己的地位,甚至可以通過殺死別人謀占“死者的名頭、死者的舞蹈、死者的紋飾”[21],這種占有手段還被認為是“最體面的”。從上面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拔份兒、跌份兒”意識多見于一些制度、法律和社會分工并不完備的人類早期社會,他們不像中國和西方的國家社會那樣由法律和制度確立人的身份和職責,他們不停地對權(quán)威發(fā)起挑戰(zhàn),努力成為新的權(quán)威,這種不穩(wěn)定的社會關(guān)系使得人與人的斗爭加劇,但同時賦予了這個群體以活力,強化了他們的力量、意志力,培養(yǎng)了智慧。
這種質(zhì)樸且充滿活力的“拔份兒、跌份兒”文化情節(jié)因為機緣巧合的歷史原因在首都北京保存了下來,還時時顯露在京味的小說和影視劇中,作為一個“亞文化”與強調(diào)嚴格等級次序的儒家文化并存在我們的文化大家庭里,成為了當代文化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