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寶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北京 102488)
“仁”是宋代儒學(xué)中的關(guān)鍵概念。程顥在《識仁篇》中拈出“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的說法,指出“識仁”是求道問學(xué)者在道德實踐工夫中的第一要務(wù)。朱子亦認為“仁之為道”是“眾善之源,百行之本”,孔門之教就在于使“學(xué)者汲汲于求仁”。當(dāng)代學(xué)者在研究古代思想家時,一般會偏重于探討“仁”在其本體論中的位置及其內(nèi)涵,從各自的立場出發(fā),理解論辯中雙方的思想旨趣,并作優(yōu)劣比較。譬如研究朱熹者,一般會依朱子所說,認為程顥對“仁”的理解是“說的太廣”。但朱熹與程顥的出發(fā)點并不是基于純粹的理論興趣,表面上理論的捍格不入,其實可能是道德實踐工夫路徑的不同,并就做工夫時所面臨的問題進行相應(yīng)的救弊。正如黃宗羲所說:“朱子得力于伊川,故于明道之學(xué),未必盡其傳也。”實際上,朱熹對明道之學(xué)并無深刻體察,他對“克己復(fù)禮”的強調(diào),是由于程門后學(xué)諸如謝上蔡、游定夫、楊龜山等人對明道之學(xué)所受有偏、持論太高所做的救弊。因此,筆者盡可能避免理論立場先行,試圖厘清朱熹與程顥義理論述背后的思想語境,探究二人在具體求仁工夫上的差異,體會其背后所蘊含的思想價值。
程顥在《識仁篇》中指出:
學(xué)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懈,則有防;心茍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訂頑》意思,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氨赜惺卵啥鹫?,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蓋良知良能元不喪失。以昔日習(xí)心未除,卻須存習(xí)此心,久則可奪舊習(xí)。此理至約,惟患不能守。既能體之而樂,亦不患不能守也。[1]17
在這段話中,程顥首先點明識仁即是把自己看成與萬物息息相關(guān)的一個整體,這種體認,即是對“理”的識別,這個“理”就是“天理”在工夫上的體現(xiàn)。人能認識此理,便不會從“自家軀殼上起意”,個體便不再是自私的“小我”,不會將仁義禮智分別看待,不會只滿足自身私欲而曲學(xué)媚世,而是把德性修養(yǎng)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每種德行都缺一不可。人能將個體安置在萬物之中,“渾然與物同體”“天地為一身”,即“能近取譬”,這就是“求仁之方”。
在這里,“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不是一個空懸的境界,它強調(diào)了應(yīng)事接物時存一天理于心中的必要。對天理的體認反映在求仁上面的工夫就是“渾然與物同體”,正如劉宗周所言:“程子言識仁……先與識個大頭腦所在,便好容易下功夫也?!盵2]541這里所說“識個大頭腦”其實就是工夫,只是這個“識”的工夫與具體下手著實處的工夫是合一的。所謂“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1]17中的“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不僅僅是境界,更是一種工夫。在程顥那里,境界跟工夫是不分的,一個人“能近取譬”實際上就已經(jīng)進入到萬物一體的境界,就是“得仁之體”[1]17。
識仁的關(guān)鍵在于認同人、物為一體,“一體”所指向的是人不能自絕于天地之外,人與身邊的事物共同構(gòu)成了天地整體,因此外在的事物是個體生命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求仁是在與事物打交道的過程中相互發(fā)明。“博施濟眾”是圣人的功用,是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工夫的極至,是萬物一體境界的充盈。這種“功用”不僅僅是求仁過后自然而然顯現(xiàn)出來的境界或氣象,而且更是對工夫的內(nèi)在要求與檢驗,所謂“然所治有所不及,此病不能濟眾也。推此以求,修己以安百姓,則為病可知。茍以為吾治已足,則便不是圣人”。因為圣人能體認萬物一體,因此,在求仁工夫上每個人都要以此來要求自己,沒有止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與“博施濟眾”或許存在“工夫”與“效用”的區(qū)別,然其旨歸是一致的,二者都是在“與萬物為一體”的工夫下進行的。如果不能體認萬物一體,不能識認此理,便不能真正“能近取譬”,遑論“博施濟眾”?不僅如此,如果不能體認此理,推己及人則淪為一種道德規(guī)勸,成為強加在個體之上的外在的道德義務(wù)。如果能體認到萬物與己一體,便能打破己物的對立,認識到個體生命意義的完滿離不開萬物一體的存在。正如程顥指出:“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與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無恩者,其自棄亦若是而已?!盵1]75己物對立不是天然形成的,是人自棄的結(jié)果,所謂“人與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在程顥看來,人與物天然是構(gòu)成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可以一種主客二分的態(tài)度對待它們。因此,如果能識仁,“推己及人”便成為個體往復(fù)于天地萬物之間不得不做的事情,這樣就不會將個體與他者隔開,而是將他者視為個體構(gòu)建自己生命意義的內(nèi)在動力,所謂:“仁者無對,放之東海而準,放之西海而準,放之南海而準,放之北海而準。醫(yī)家言四體不仁,最能體仁之名也?!盵1]120一個人不能通達地認識到“仁”的渾然一體,便會猶如醫(yī)家所言“麻痹不仁”,自然也做不到“能近取譬”。推己及人的動力正是有“與萬物為一體”之“仁之理”。
關(guān)于“渾然與物同體”之“體”,牟宗三先生認為應(yīng)當(dāng)作“一體”解,不做本體解[3];蒙培元先生則認為,萬物一體不是從形體上說,而是從本體之“理”上說[4]。二者的解釋雖然不同,但都從不同角度闡釋了“與物同體”的不同面向。實際上,在程顥這里,“一體”與“本體”是二而一的。更重要的是,我們對仁的體認不可單純地做一境界式的領(lǐng)悟,而應(yīng)當(dāng)作事實上的認知,所謂:“人與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人與物的“一體”狀態(tài)是仁的本來狀態(tài),不需要向外求索,刻意為之。所謂刻意為之,就是自私用智。不能體認“一體”是人自私用智的表現(xiàn)。張載的《訂頑》篇則從另外的視角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了程顥的觀點。程顥對《訂頑》篇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訂頑一篇,意極完備,乃仁之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訂頑》篇對于“仁”的理解主要有兩方面。
首先,揭示了人與萬物存在的共同基石是乾坤?!队嗩B》篇指出:“乾稱父,坤稱母……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5]朱子曾指出:“若以乾坤而言,則萬物同一父母矣。萬物既同一父母,則吾體之所以為體者,豈非‘天地之塞’?吾性之所以為性者,豈非‘天地之帥’哉?古之君子,惟其見得道理真實如此,所以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推其所為,以至于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而非意之也?!盵6]1432-143闡明了人與萬物有共同存在論意義上的本源。
其次,人與物都是二氣五行所化生而成。人與萬物的一體性通過“氣”而落實了下來,人與物在構(gòu)成性上獲得了一致,所不同的只在于一通一塞。從所受之氣看,人與萬物自然是一體的。這種一體,不是在佛學(xué)真如本體上來看的,不是基于心,而是將儒家的傳統(tǒng)倫理價值落實到氣的一體性,是對現(xiàn)世的肯定,不需要通過對“有無”的雙遣,不需要看空這個世界,就能實現(xiàn)對這個世界一體的把握。
如上所述,“萬物為一體”的體認給“推己及人”的為仁之方奠定了基礎(chǔ):一方面,“推己及人”作為一種工夫在具體實踐層面是可行的。因為人與物同體,個體的四端之心才能推己及人,實現(xiàn)其效果。另一方面,由于人與萬物為一體,個體生命意義的不完滿性便凸顯出來。盡管在宋儒這里,人性是圓滿自足的,但是擴充的必要性也是顯而易見的,這就要求人必須“推己及人”。如果有圣王之位,則須博施于眾,這樣才能真正實現(xiàn)人在不同位置上的生命意義,亦即董仲舒所言,實現(xiàn)人“大其貫承意之理”,“繼善成性”,也就是“知仁道之在己而由之”[1]366。程顥以醫(yī)學(xué)中肢體麻木無知覺做喻說明此理,指出:“醫(yī)學(xué)以不識痛癢謂之不仁,人以不知覺不認義理為不仁?!痹诔填椏磥恚ト酥阅苤寥?,便是能體認到“天地為一身,而天地之間,品物萬形為四肢百體”[1]74。
不僅如此,能識此理,實際上只須誠敬存之,方法上簡單易行,學(xué)者只需守之即可。程顥指出:“誠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則誠?!盵1]127在這里,“誠”與“敬”是互相發(fā)明的、互相涵攝的?!耙哉\敬存之”亦即孟子所說“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從“天之道”的角度來看,即不需要刻意追求一個敬,不應(yīng)自私用智,不刻意追求“敬”所指向的“必有事焉而勿正”,只是物來而順應(yīng),不刻意預(yù)期最終所達到的效果,不是把捉一個“心”去應(yīng)對事物。所謂“誠則無不敬”,如果不誠而敬,則會導(dǎo)致“理之未得”;如果以真實無妄的心去看待“敬”,則仍然是物我相別,偏要額外窮索一個“理”來把捉外物,即是“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從“人事之本”的角度看,天道之“真實無妄”的誠必然落實在人事之“敬”上?!疤斓卦O(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則無間斷”,“無間斷”指的是不松懈,不松懈即不需要防檢,所謂“心茍不懈,何防之有”。程顥又指出:“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仁也。不可曰以敬直內(nèi),以義方外。謂之敬義者,猶曰行仁義云耳,何直之有?所謂直也者,必有事而勿正心是也。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與物同矣。”[1]1174也即孟子所云:“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薄熬匆灾眱?nèi),義以方外”是基于人的自然情感,指向的是人天然與物渾然一體?!耙跃粗眱?nèi),以義方外”就是“行仁義”,而自私用智的結(jié)果必然導(dǎo)致人與物的對立,無法實現(xiàn)人與物相互的通達。
因此,以“誠敬”守“仁之理”,實際上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一方面,一個人的誠敬工夫其實是不斷加深其“識仁”的工夫,以真實無妄之心恭敬地應(yīng)事接物,理解個體與他者是息息相關(guān)、渾然一體的;另一方面,識仁必然落實在誠敬中。對渾然一體的感知工夫,需要通過“誠敬”來不斷落實,正如李景林所指出的:“敬以直內(nèi)的內(nèi)心修養(yǎng),必落實為‘義以方外’的因物之宜,而達人己內(nèi)外之一體相通,方可實現(xiàn)仁德?!盵7]
那么又該如何以“誠敬”守之,才能體而樂之?程顥指出“心茍不懈”。問題在于如何使心不懈,如何做到當(dāng)喜則喜,當(dāng)惡則惡?
在《定性書》中我們似乎得到了答案。程顥指出:“天地之心,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币馕短鞜o私覆、地?zé)o私載,天地之間惟一大化流行。在程顥這里,天理就是人的情欲之自然流行恰到好處,也即天理的自然流行,當(dāng)春而春,當(dāng)冬而冬,四時循環(huán)往復(fù),行終始之道;人的喜怒哀樂如不能自然流行,不能當(dāng)喜則喜,當(dāng)怒則怒,則其喜怒哀樂皆遷于物,人之喜怒哀樂遷于物,則人將失去人之為人的本性。
程顥由此引出了他對人性的獨特理解:不要在善惡對立的范疇內(nèi)理解人之性善,善是對天理的自然體貼;人之情應(yīng)物有感而生,然人性之為人性,在于能與物和洽,而不是將“己”與“物”對立,以所謂主客二分強加主宰萬物,而是對萬物進行恰如其分的安置,使物能得其所當(dāng)?!熬又运再F也”,在于對萬物恰如其分的安置過程中,不斷擴充個體生命的格局,突破“小我”的局限,不斷體會人與萬物為一體,體會人的情欲之自然流行,不將不迎,無內(nèi)外之分。在這一點上,圣人能做到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yīng)。
在這里,程顥所討論的實際上是“定心”的問題?!靶钠埐恍浮彼鶑娬{(diào)的是心不分內(nèi)外,不存在一個遇事之前的“先在之心”能夠誠敬,遇著事便松懈了;實際上強調(diào)的是就事上下工夫,所謂心事不分,即是功夫一貫處。心如何不懈,只是物各付物,不是自己存?zhèn)€心去把捉物。圣人之喜,以物之當(dāng)喜,圣人之怒,以物之當(dāng)怒,這里的“當(dāng)”字指物之所以然和所當(dāng)然,即天理?!捌┤缑麋R,好物來時,便見是好;惡物來時,便見是惡,鏡何嘗有好惡也?!盵1]274即以物所蘊含的“天理”來理解物,恰如王陽明所云:“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盵8]215在人與物打交道的過程中體會天理的流行,而不是對“仁義”作字面辨析,不刻意尋求字面意義的仁義。因此,這里的“鏡子”也不同于佛學(xué)中的“觀照”,不是懸置事物、打破對事物的執(zhí)著、看空事物的意思;相反,是將“心”“性”納入日常生活中,以天理加持,而且這個天理不是孤懸著的,而在一事一物中。在程顥看來,如果說佛學(xué)的心性是破除對事物的執(zhí)著,而以理應(yīng)之則是指與物在優(yōu)哉悠哉的狀態(tài)下體驗“理”之樂趣,由體驗“理”之樂進而除去“私”與“別”,達到對事物的通達認識。由此可見,程顥的“物來而順應(yīng)”背后有理作支撐。圣人因有“天理”在心中,不將外物視為與己對立之物,因此能“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如果能體認到天理的一貫性,此天理,在天,在人,在物一也;如不能體認,則不能將人與物的對立性消除掉,“將見滅于東而生于西也……不可得而除也”[2]550。
由此可見,程顥的“定”與釋氏的“定”不同。程顥的“定”即“止”的意思,所謂“知止而后有定”,指人在社會秩序上秉承各自的職守?!皩嵱刑炖恚樦岳怼?,正如程顥所說:“艮其止,止其所也,八元有善而舉之,四兇有罪而誅之,各止其所也。釋氏只曰止,安知止乎?”這里的止就是天理所當(dāng)然,所謂“善則理當(dāng)喜,如五服自有一個次第以彰顯之。惡則理當(dāng)惡,彼自絕于理,故五刑五用,何嘗容心喜怒于其間哉”?性是圓滿自足的,沒有內(nèi)外之別。個體之所以有內(nèi)外之別,是因為不能識別天理,處于“己”與“物”的對立中,不能體認天理的流行。
蒙文通指出:“定性書說本體,識仁篇說工夫。”[9]此語甚當(dāng)。在《定性書》中,程顥通過對“性”的內(nèi)外之別的泯除,達到對天理的體認:“第能于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亦可見外誘不足為惡也?!币粋€人能體認天理,即能體認到萬物一體,在具體下手處便不見得一絲一毫之湊泊,不需強用力而行之。由此可見,程顥對仁的論述,實際上是基于其天理觀的,打破了“己”與“物”的對立,從而回歸到正確的求仁之路。
對于程顥“學(xué)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朱子認為此話“說的極好,只是說的太廣,學(xué)者難入”。在朱子看來,“明道說話渾淪,然太高,學(xué)者難看”,“程門高弟,如謝上蔡、游定夫、楊龜山輩,下梢皆入禪學(xué)去。必是程先生當(dāng)初說得高了,他們只卓見一截,少下面著實工夫,故流弊至此”,這一批評突出地體現(xiàn)在呂大臨、游定夫等人身上。
在朱子看來,呂大臨“專以同體說仁”,無論是克己復(fù)禮還是天下歸仁,都可以歸入個人的仁術(shù)中,容易滑入“想象恍惚”中,最重要的是缺乏具體的工夫檢驗,無法驗證,即“非有修為效驗之實”。而游定夫的“視人如己,視物如人”“人與物等”等說法則易使人陷入佛家的頓悟說,以為“非必積日累月而后可至,一日反本復(fù)常則萬物一體”[10],不去做日積月累的工夫?qū)嵺`。
那么,朱子是如何看待仁的呢?在《克齋記》中,朱子指出:
蓋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所得以為心者也。惟其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是以未發(fā)之前四德具焉,曰仁義禮智,而仁無不統(tǒng);已發(fā)之際四端著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而惻隱之心無所不通。此仁之體用所以涵育渾全,周流貫徹,專一心之妙,而為眾善之長也。[6]16
就是說仁是天地生物之心背后的“理”,這個“理”的核心含義指向“生生不息”,所謂“仁流到那田地時,義處便成義,禮、智處便成禮、智。且如萬物收藏,何嘗休了,都有生意在里面。如谷種、桃仁、李仁之類,種著便生,不是死物,所以名之曰仁,見得都是生意”[11]113。
朱子又通過解釋復(fù)卦來闡釋仁的生生不息,朱子指出“復(fù)非天地之心,復(fù)則見天地之心”,不是在“一陽未復(fù)之前,已別有一截天地之心,漠然無生物之意;直到一陽之復(fù),見其生生不窮,然后謂之仁也,如此,則體用乖離,首尾沖決”[6]31。朱子所彰顯的恰恰是“仁”無時無刻不在,“若會看者能于此觀之,則所見無非天地之心”,復(fù)卦所體現(xiàn)的不過是萬物未生之時“天地之心昭然著見”,只是更加容易被人體認而已[12]。
人心稟受于天之生物之心,便是仁,發(fā)用出來便是愛,所謂“天地有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氣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則生矣”,正如程頤所說:“心譬如谷種,生之性便是仁也?!盵1]184朱子贊同程頤所言,指出:“理便是性。緣里面有這愛之理,所以發(fā)出來無不愛。程子曰:‘心如谷種,其生之性,乃仁也?!?,便是‘愛之理’也?!盵11]91這樣,朱子便將仁的含義進一步引申,由“生之性”引發(fā)到“愛之理”。朱子又指出:“‘愛之理’即是‘心之德’,不是‘心之德’了,又別有個‘愛之理’?!浴ⅰ畬Q浴?,亦不是兩個仁?!盵11]464在這里,“心之德”與“愛之理”是就體用而言的,二者不存在邏輯上的先后,不是先有心之德然后再有愛之理。愛所指向的是個體的惻隱之心,這就是朱子所說的“仁者,心之德,愛之理”。
在具體的求仁工夫上,朱子認為:“‘仁’字是虛,‘心’字是實。如水之必有冷,‘冷’字是虛,‘水’字是實。心之于仁,亦猶水之冷,火之熱。學(xué)者須當(dāng)于此心未發(fā)時加涵養(yǎng)之功,則所謂惻隱、羞惡、辭遜、是非發(fā)而必中。方其未發(fā),此心之體寂然不動,無可分別,且只憑混沌養(yǎng)將去。若必察其所謂四者之端,則既思便是已發(fā)?!?1[120]強調(diào)在心未發(fā)時注重涵養(yǎng)工夫。如何涵養(yǎng)此心?在朱子看來,心之存而不放不可能一勞永逸,它表現(xiàn)為一個不斷涵養(yǎng)體驗的過程,始終保持“發(fā)而必中”的方向。朱子認為:“只存此心,便是不放;不是將已縱出了底依舊收將轉(zhuǎn)來。如‘七日來復(fù)’,終不是已往之陽,重新將來復(fù)生。舊底已自過去了,這里自然生出來?!盵11]1411針對修養(yǎng)工夫,朱子提出了克己復(fù)禮的思想。
朱子《克齋記》云:“……然人有是身,則有耳目鼻口四肢之欲,而或不能無害夫仁,……求仁之要,亦曰去其所以害仁者而已。……于是乎有以拔其本、塞其源,克之克之而又克之,以至于一旦豁然欲盡而理純,則其胸中之所存者,豈不粹然天地生物之心而藹然其若春陽之溫哉。”[6]16意思是說人不能無欲,有私欲則易害仁,所以在理欲之間,不是去欲,而是要克己私,以理勝欲。
在朱子看來,“克己”就是“勝己之私欲,禮是天理之節(jié)文”,一個人能勝己之私欲,同時復(fù)歸于禮,則“事事皆天理,本心之德復(fù)全于我矣”[13]133。因此“克己復(fù)禮”便是將人欲去除,回歸天理,去除遮蔽,回歸人本有的全德善心。所謂全德善心,不是從量上說而是就質(zhì)上說的,此即王陽明所謂圣人只論成色,不論斤兩:“圣人之所以為圣,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盵8]63
“既無私心,而好惡又皆當(dāng)于理”即是“克己復(fù)禮”。這里的“克己”不能直接等同于“復(fù)禮”,但同時又不能把克己和復(fù)禮當(dāng)作兩截看?!翱思骸弊罱K指向的是“復(fù)禮”,“復(fù)禮”是內(nèi)在于“克己”的,是“克己”的明確工夫路徑。在這個意義上,“克己”作為工夫就不會在具體下手時變成無頭蒼蠅,而是切實可行,具有明確的指向性。一個人如果僅僅只勝己之私欲,也有可能“好惡不當(dāng)于理”,因此必須復(fù)禮,這樣才有下手著實處,“克己”與“復(fù)禮”才能融洽無間?!翱思簭?fù)禮為仁,與可以為仁矣之為,如謂之相似”,就是說仁、禮不是二物,符合天理節(jié)文的復(fù)禮則為仁,復(fù)禮便是歸仁。
克己工夫于日用之間無有間隙??思簭?fù)禮關(guān)乎人的性情,能克人之私欲恢復(fù)天理,則性情之德自然完備。因為天理大化流行,無時無刻不在,所以必須在視聽言動處,于日用之間無有間隙處下手做工夫,如果有一絲一毫的間斷,則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朱子指出:“東坡說思無邪有數(shù)語極好,才有思,便有邪,無思時,又只如死灰。卻要得無思時不如死灰,有思時卻不邪?!盵11]1453如何有思無邪?在無思時使心不像死灰一般,便是克己的工夫。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一個人能禮便是仁。朱子在此強調(diào)的還是一個人貴在于去人欲處體察人心。“求仁者,蓋去害仁,人欲害仁”,所以禮的功用在于去人欲,非謂行禮即為仁,恰如朱子所說:“且如坐當(dāng)如尸,立當(dāng)如齊,此禮也。坐而倨傲,立而跛倚,此己私也。克去己私,則不倨傲不跛倚,然必使之如尸如齊,方合禮也。”[11]1452意思是一人能坐如鐘、立如齊,這是禮,可是這個禮背后有天理作支撐,并不是由外在的儀式來規(guī)范一個人的言行舉止,而是指一個人的言行舉止發(fā)自內(nèi)心,這個內(nèi)心即是天理且歸于仁。
因此,朱子才將“仁”與“仁之功用”加以區(qū)分。一個人或許能實現(xiàn)仁之功用,但未必是仁者。管仲“雖未得為仁人,而利澤及人,則有仁之功也”[13]154,突出了“克己復(fù)禮”的向內(nèi)層面,強調(diào)一個人內(nèi)在的“仁”。一個人外在的事功以及所產(chǎn)生的“仁之功用”并不一定指向這個個體是“仁者”??梢?,朱子用“克己復(fù)禮”來鑒定仁,強調(diào)只有革盡人欲,才能復(fù)盡天理。在朱子這里,仁是沒有摻雜一絲一毫人之私欲的,是極其純粹的,是完全復(fù)歸于禮的。禮不僅僅是外在的約束,也變成了心之全德。“天理”“人欲”處在劍拔弩張的狀態(tài)時,只有“克己復(fù)禮”才能實現(xiàn)天理,不至于滑入流俗,可謂“壁立萬仞,只爭一線”。
總之,朱子的“克己復(fù)禮”所強調(diào)的是在心上做工夫。朱子針對呂與叔“從己物對處克”做工夫,指出:“夫子說底,是說未與物對時,若與物對時方克他,卻是自家己倒了幾多。所謂己,只是自家心上不合理底便是,不待與物對方是?!盵11]1452這里明確指出“克己”是就心上不合天理處下手做工夫,而不需等待與物接洽時,所謂“物我亦是己,私欲亦是己,呂與叔作克己銘,只說得一邊”。呂與叔的《克己銘》是在程顥“識仁”的指點下所作,在朱子看來,由程顥所啟之“與物同體”一說其實仍然是囿于己物的對立,而不能獲得對“仁”的真正認識。所謂“體認己物同體,可以見仁之無不愛矣,而非仁之所以為體之真也”[6]3279。
值得注意的是,所謂“視聽言動干物何事”是就已發(fā)未發(fā)上說的,不是就與物接和獨處時所言,也不是說視聽言動與物毫無關(guān)系。
事實上,視聽言動必然依賴于物。因此,“克己復(fù)禮”對于修養(yǎng)工夫而言,不是僅僅獨坐陋室而冥想所能獲得的,是需要在格物中進行的,這就突破了“與物同體”所造成的弊端即“認物為己”,無“警切之功”。“格物”與“克己復(fù)禮”的互相發(fā)明也避免了以“知覺”論仁的流弊,即因“張皇迫躁”所造成的“認欲為理”[6]3279。
朱子說:“惟其徒有是物,而不能察于吾之所以行乎其間者,孰為天理,孰為人欲,是以無以致其克復(fù)之功,而物之誘于外者,得以奪乎天理之本然也?!盵11]287在具體下手處,只有即物窮理才能不斷推致克己復(fù)禮的工夫,也就是說克己復(fù)禮要在格物致知中進行,所謂“今不即物以窮其原,而徒惡物之誘乎己,乃欲一切捍而去之,則是必閉口枵腹,然后可以得飲食之正,絕滅種類然后可以全夫婦之別也。是雖異端無君無父之教,有不能充其說者,況乎圣人大中至正之道,而得以此亂之哉”[11]287。就是說,格物一方面不能超絕外物,另一方面不可認外物為惡、為誘惑,要“即物以求原,不能惡物誘己”。在朱子這里,格物就是無對,“即物”不是與物處于主客對立之中,而是要理解事物本身所蘊含的道理。如何在與物的互動中成就自身,體認天理才是為學(xué)之徑。只有在格物窮理中體認天理人欲之分,才能推進克己復(fù)禮的工夫[14]。因此,打破“己”與“物”對立的關(guān)鍵不僅在于窮理,更在于對“己私”的克服。
可見,朱子的格物,是切己之格,是在心上做工夫,不是向外做功夫。正如錢穆所說:“徒務(wù)于致知格物,而不知于心性根源求端緒,以為推致,唯朱子格物之教,則不得以向外譏之。”[15]
從格物致知的角度來看,克己復(fù)禮是一個動態(tài)的、不斷推致往外擴充的過程,是必須“察于吾之所以行乎其間者”,在與物打交道的過程中體會天理的大化流行,而不是一個與外界事物不相關(guān)的自我禪修,人欲之私的形成是內(nèi)在于物而不是獨立物外的。因此,只有在不斷的格物中,才能推致克復(fù)之工夫。在心上做工夫,不是閉門造車,把道德修養(yǎng)訴諸于一個與世隔絕的境域,而是要在具體的格物中涵養(yǎng)性情。
因此,從克己復(fù)禮的角度來看格物,格物就不是單向度地一味追求所謂的道德或知識,而是在即物中,打破對立、去除己私、體察天理,這就是在事上理會、時刻提撕本心;在格物中提撕克己復(fù)禮之心,不是等私意來而拒之,而是將自我全然融入天理中。因此,只有將自我的一言一行、視聽言動全部納入禮中,才能體察天理的流行,才是真正體認天地生物之心,而非執(zhí)有為無、執(zhí)動為靜。在這個意義上,格物與克己、窮理與復(fù)禮,在本質(zhì)上是同一的。
“克己復(fù)禮”是就心上說的,而“即物窮理”是就心做工夫時所處的境域說的。這個境域隨著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不斷地擴充,且在不斷的擴充中克之又克?!翱思簭?fù)禮”與“格物致知”最終的目的都是天理流行、人欲盡去,所謂“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也”?!叭w大用無不明”就是“天理流行處”,且二者統(tǒng)攝在天理之下,其旨趣與歸途就是為了實現(xiàn)道。
綜上所述,程顥針對“防檢”“求索”等工夫問題,指出不能將禮做單純的外在規(guī)范來理解并由此達到對仁的認識:必先“識個大頭腦所在”,體認“與萬物為一體”是先行于其他工夫的,“與萬物為一體”又是熔鑄在“推己及人”的行動里的。這是一種“以天德修天位”的方式,呈現(xiàn)“高明”之態(tài)。在朱子看來,仁者可以與萬物同體,但是這個“同體”仍然是效驗,“與萬物同體”不是下手著實處,而要從視聽言動等切己處做起;不是徒念“博施濟眾”,而是“克己復(fù)禮”?!敖袢崭褚晃铮魅崭褚晃铩本哂小熬小敝?,是一種砥礪前行的圣徒之行,呈現(xiàn)“沉潛”之態(tài)。盡管二者在理論形態(tài)上或有“高明”“沉潛”之分,但在工夫救弊上,旨趣卻是一致的。
程顥沒有對“推己及人”所推是“己之私欲”還是合乎“當(dāng)然之理”的公欲作明確區(qū)分。誠然,在程顥看來,“推己及人”所推的當(dāng)然是合乎圣人之理。因為本心一旦認得此理,便是活脫脫明白徹底的道理。自然而合理即為天理,這里的自然是合乎邏輯的自然,而沒有考慮其在具體的道德實踐工夫意義上的可行性,這種可行性如何開顯出來到了王陽明那里才得到了較為圓滿的解決。朱子的“克己復(fù)禮”則是針對程顥這一含混之處以及其后學(xué)所持論太高所作的救弊。
總而言之,朱子和程顥的“仁”說,都是針對具體的工夫問題而發(fā),雖源于不同的哲學(xué)系統(tǒng),但其旨趣都是為了更好的踐履篤行,因此,在具體的求仁工夫上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路徑,都是為求道者所學(xué),正如王陽明所說:“其所學(xué)者或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圣人之徒……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而遂摒放廢斥,若碔砆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16]